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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若琴弦,終成絕響
來源: | 作者:煙雨遙  時間: 2019-12-03
  史鐵生先生的《病隙碎筆》在書柜里靜靜地躺了幾個月,只是買來的時候粗略地看了幾頁,然后總是忙。到底忙些什么,收獲些什么,我似乎很迷茫,日?,嵥榈母蓴_和自身的懶散,讓我痛恨自己的不求上進。靜下心來,再讀《病隙碎筆》,不禁感慨萬端,自己的淺薄和庸碌逐漸清晰起來。
  說起史鐵生先生,很多人會和殘疾聯(lián)想到一起,更有很多人會以為他是因為殘疾才如此聲名遠播。其實不然。先生在21歲人生最好的年華,雙腿癱瘓,從此開始了輪椅生活。用先生自己的話說“一個滿心迎接愛情的人,好沒影兒地先迎來了殘疾,無論怎么說,這一招是夠損的,我不信有誰能不驚慌、不哭泣”。他所憧憬的世界在那一刻山崩地裂,所有的夢想化為虛無,他不是神,也非圣人,也會消沉失落,也會悲觀失望?!肚锾斓膽涯睢芬晃睦?,他也曾表現(xiàn)出暴怒無常,對生命、對未來充滿了惶恐,但母親臨終的牽掛讓他明白,要“好好兒活”;《我與地壇》里也寫到他的恓惶和絕望,無助和脆弱。但好在這一切先生挺了過來,并且有了文字,一路相伴著走來,他用手中的筆彈奏生命之弦,思考生命的意義和取向,成了億萬人心中的“文化英雄”和“精神標桿”。
  《病隙碎筆》顧名思義,是在生病的間隙里擠出時間和心智寫一些瑣碎的生活感悟,點滴的心情和生命的體驗。全書無標題,名為碎筆,但形散而神不散,字字珠璣,看似雜亂無章,卻有一條顯而易見的思辨線牢牢地穿起每一顆珍珠,怎么把玩都不會散落或丟失。先生曾自嘲說“自己職業(yè)是生病,業(yè)余在寫作”。其實這確實是先生的生命狀態(tài),如歌年華雙腿癱瘓,后又得了尿毒癥,長達九年的透析,一千多次的針刺,使他的動脈和靜脈點隆成蚯蚓狀,痛苦不言而喻??蛇@絲毫阻止不了先生寫作的欲望,就用那些僅有的間隙,一點點寫出生命的絕響。在《病隙碎筆》里先生用生動、通俗而平易的筆觸,幽默的語調(diào)將哲理深嵌其中,一如既往思考人生和命運,殘缺與愛情,苦難和信仰,寫作和藝術(shù)等等,智慧安詳貫穿全書,樸實無華卻又鮮活無比,在一次次透析的痛苦煎熬里掙扎出生命的頑強和不屈,借文字書寫自己的生命奇跡。
  無論是他的《合歡樹》《我的夢想》《老屋小記》,還是《懷念地壇》《命若琴弦》,我們看到的都是他深情的流淌,那些文字像天上閃亮的星星,像春風中搖曳的花兒,像山澗里潺潺的小溪,像緩緩彈奏的樂曲,那么溫暖,那么明朗,那么動人,輕輕地飄入你的內(nèi)心,抓住你最柔軟的內(nèi)心,讓你跟著悸動。這生命似乎也如琴弦般有韌性,寧折不彎,唯有時時刻刻繃緊,才能流淌出極致的動人大美。
  關(guān)于人生和命運的思考,是從人類有思想以來一直就有的。命運是個什么東西,似乎沒人能說得清楚。人生不如意之十之八九,沒有人會一生坦途。先生《命若琴弦》里的小瞎子問老瞎子:干嘛咱們是瞎子?老瞎子說:就因為咱們是瞎子。佛曰:每一顆心生來就是孤單而殘缺的,多數(shù)帶著這種殘缺度過一生。因而有人怨天由人,有人自暴自棄,有人悲觀厭世,而以殘缺之身微笑著面對命運的挑戰(zhàn)和不公,接受生活的種種不堪、波折或是打擊,這需要怎樣的勇氣和歷練,需要多少血和淚的洗禮,走過多少漫漫長路,才能有的淡然與冷靜?
  先生說:生命本無意義,是“我”使(自己的)生命獲得了意義。當命運把你放置在一個孤立無援的境地時,你只能靠你自己,靠你心中的信仰和夢想,就算遙不可及,它或許能支撐著你走下去,索性先生有了文字。他把整個生命和心血交付文字,筆耕不輟,書寫出一片海闊天空,他是最純粹的寫作者。蚌病成珠,因為有了這些命運的捉弄和磨礪,先生將所有的怨恨和不滿化為愛的期盼,用他所有的氣力彈奏一曲生命的絕唱。
  而最難得的是先生可以超越殘疾,超越人們的“殘疾情結(jié)”,持一種客觀而公正的態(tài)度,思想飽滿而健全:樂觀、幽默、風趣、淡然。先生拋卻塵世的車馬喧囂,坐在輪椅上感知四季更迭,天地洪荒,感知人性的本真。然后拋開殘疾的身份,以旁觀者清的姿態(tài)靜靜地審視人生,審視人性的光輝和善惡,自私和博大,蠻橫和怯懦,虛榮和偽裝。自己與自己的生命對話,挖出所有的貪、嗔、癡,用犀利精辟的文筆,理性深邃的思維,把自己的精神層面一一解剖開來,在孜孜不倦的寫作和尋找中,將生命不能承受之重輕輕化解,既別開生面,又真誠睿智。“鐵生是一個有信仰的人,一個真正堅持精神高度的寫作者,淳厚、坦然、誠樸、有尊嚴。”中國作協(xié)主席鐵凝如是說。
  先生在他六十歲生日前夕突發(fā)腦溢血倉促離世,留給世人無盡的悲痛和哀悼。他曾說過:“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所以他堅強而無畏。他生前的遺愿是不舉行遺體告別儀式,器官捐獻給醫(yī)學研究。許是他知道自己命定的寂寞,一生在思辨中度過,所以一切都已看透,安安靜靜地來,安安靜靜地走。醫(yī)生夸贊的角膜和心臟不能用,卻用上了肝臟,移植給了一位天津的病人,大大出乎了妻子的意料。他的離世,讓和他相濡以沫的陳希米悲痛萬分,飽含深情地寫了《讓死活下去》。文章的開頭引用了《舊約·詩篇》的一句話:除你以外,在天上,我還有誰呢?除你以外,在地上,我也無愛慕。先生始終活在她的生命意識里從未離開,點點思念化為無窮無盡的文字,扣響生命之門。如果先生泉下有知,一定對這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心存感激和欣慰吧。那些朝朝暮暮,纏纏綿綿,站在同一精神高度的靈魂的相知相和,是他一生的幸福。
  先生的《病隙碎筆》沒有用佶屈聱牙的語句彰顯他的文字功底,也沒有正規(guī)的說教來證明他的思辨,看似斷斷續(xù)續(xù)卻又骨肉相連,波濤洶涌,于沉著冷靜之中鏗鏘入耳。他說:“天堂即是人的仰望”,那么于他,文學就是他的天堂,他的仰望,它能窺見人生的真諦、價值取向、信仰取舍。人生在世,走著走著,不留神就到了人生邊上,我們能留下什么,又能帶走什么?我們能改變什么,又能改變什么?我們滿懷豪情地準備活下去靠的是什么?先生告訴我們:靠著信心,靠著對未來并無憑據(jù)的猜想和希望。
  作家韓少功說:“《病隙碎筆》幾乎是一個愛好科普知識的耶穌,一篇可以在教堂管風琴樂中朗讀的童話,是一種在塵世中重建天國的艱巨努力。史鐵生是一個生命的奇跡,在漫長的輪椅生涯里至強至尊,一座文學的高峰,其想象力和思辨力一再刷新當代精神的高度,一種千萬人心痛的溫暖,讓人們在瞬息中觸摸永恒,在微粒中進入廣遠,在艱難和痛苦中打心眼里寬厚地微笑”。這是一種無以倫比的氣度和力量,是指引無數(shù)在暗夜中徘徊于取舍之間的人們的一盞心燈。
  很喜歡先生《命若琴弦》里的一句話:心弦也要兩個點——一頭是追求,一頭是目的——你才能在中間這緊繃繃的過程上彈響心曲。更感動于老瞎子師傅臨終前對他說的話:記住,人的命就像這琴弦,拉緊了才能彈好,彈好了就夠了。我想,這是先生心里的話,也是他一生的寫照。他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不停地彈奏著,直到最后一刻。
  史鐵生先生的作品之所以能引起人們心靈的震撼,是他將自己所有的情感投入其中,挖掘生命的點點滴滴。先生說:“藝術(shù)或文學,不要做成生活(哪怕是苦難生活)的侍從或幫腔,要像偵探,從任何流暢的秩序里聽見磕磕絆絆的聲音,在任何熟悉的地方看出陌生。”每一部好的作品,都是作者生命的一道傷疤,唯有真的疼過,才會觸目驚心,只有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沙的刺痛,才能溫潤出美麗的珍珠,從而光芒萬丈。每一次撫摸,都意味深長,是破繭成蝶的生命傳奇。
  先生這一生命運多舛,卻生如夏花之燦爛,死如秋葉之靜美,和約伯一樣,心中有不滅的希望在支撐,就算嘗盡苦難與不公依然不怨不恨,懷平和之心,最終得到福報。先生字里行間的安靜美好,超然淡泊似一劑良藥,醫(yī)治心靈的傷痛和命運的無情,讓我們重新傾聽奔奔忙忙不知所歸的腳步聲,找準自己的人生坐標,生命方可以大步流星如入無人之境。
命若琴弦,終成絕響。先生留下的是一座至高的精神豐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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