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雪小禪的散文，像《世有桃花》《牡丹亭》《底色》《賞心只有三兩枝》《旗袍的曖昧》《風(fēng)中的鳥巢》《青花》等等，空靈，唯美，細膩，哀傷，妖嬈，凄美，晶瑩滴透。一直以來，在我的印象里，她是那個“渴望一夕忽老”，置身于喧嘩人市念著“去時陌上花似錦，今日樓頭柳又青”的那個曼妙多情，“薄涼而妖艷”，不食人間煙火，禪意悠然的女子。偶然讀了她《親愛的集市》，突然發(fā)現(xiàn)她也是攥著現(xiàn)實主義的衣袂在文字里游走，骨子里有著自然本色的女子，有著一顆在俗世中生動跳躍的靈魂。

　　《親愛的集市》里，雪小禪開門見山，直抒胸臆：我喜歡集市。很干脆，很直接，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像一個孩子，沒有矯揉造作，裝腔作勢。就那么真實，赤裸裸地表達。為什么喜歡呢？她說是與年齡有關(guān)。這樣一個知名學(xué)者，一個迷戀戲曲，氣質(zhì)優(yōu)雅，妙筆生花，連寂寞都寂寞得風(fēng)華絕代的女子，說出喜歡集市這樣的話，確實讓人感到意外。

　　文字是一場寂寞的苦旅，雖說將靈魂投入其中，亦得煮字療饑之樂，然而寂寞是每個人都會怕的，它像一條蛇，吐著血紅的舌頭，一種沁人心脾的寒涼。經(jīng)歷了少年的鮮衣怒馬，青年的錦裘美食，翡翠玉石的光鮮，前呼后擁的追捧之后，也許這世俗才是最生動的風(fēng)景畫，可能它的底色過于簡單，而恰恰是這種簡單觸摸到靈魂深處，也許是一種回歸，一種返璞歸真的境界吧。也如她說過的那樣：真實的人生是活著，是日常的庸俗戰(zhàn)勝內(nèi)心的庸俗。

　　在雪小禪的筆下，集市是熱鬧的，是“平民的”，是“十分接地氣的，是那種最原始的野氣，鄉(xiāng)野間的，未經(jīng)雕飾的，甚至帶些俗氣和喧鬧的熱烈。”這種生動和熱烈產(chǎn)生的沖撞是強大的，是不可抗拒的，她不由自主，無可救藥地愛上了集市，這種“世俗略顯庸俗的熱鬧”，讓她心生溫暖。我國的集市貿(mào)易，歷史悠久，《周易》上有“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的記載，集市所映射出來的是濃厚的生活氣息，和農(nóng)民最樸素最簡單的真實生活狀態(tài)。

　　她將自己置身其中，忘卻濃墨重彩的前世今生，忘卻《春閨夢》的憂郁深沉，忘卻《牡丹亭》的離奇曲折，忘卻銀碗盛雪的透骨寒涼，忘卻“天青色”青花瓷的過目驚心，忘卻淫雨霏霏的江南，忘卻《九月薄荷香》的唯美浪漫，忘卻《故人不再來》的蕩氣回腸，就讓自己在方寸的天地，須臾間做一回《野生的女子》，在人來人往的艷俗的喧鬧中，夜聽風(fēng)雨，欣賞人間的煙火，減去繁瑣與浮華，褪去滄桑，感受這世俗的淳樸與生動，回到最初的模樣和生命狀態(tài)，讓歲月慢慢地將生命釀成一壇醇酒。

　　雪小禪寫集市，寫集市上的人，寫他們的樸實，寫他們的善良，寫他們的簡單，滿足，與世無爭，有贊美，有同情，她用一種溫暖的，稚純的欣喜的筆觸寫出了他們素樸到極致的精神風(fēng)貌，賣手工制品的老太太，賣“骨質(zhì)瓷”的小伙子，賣五谷雜糧的農(nóng)民，穿廉價衣服的“紅男綠女”，都被她指尖流淌的美感著上了一層光彩的色調(diào)，小人物微渺的美好，如此積極，他們在他們的世界里快樂著，知足著，沒有名利的困擾和紛爭，只是簡簡單單地活著，簡簡單單地快樂著，并把他們的快樂毫不吝嗇，毫無保留地釋放出來，那樣透明，那樣質(zhì)樸！她引用了賈平凹的一句話：“大情懷是樸素的，大智慧是日常的。”在這風(fēng)俗的長卷和世俗的動態(tài)里，每一個景致都是真實而露骨的，有溫暖，有喜悅，沒有一丁點的人間疾苦，沒有爭名逐利的疲倦，沒有江湖的遙遠，它真真切切地擺在那里，帶給你真真切切的溫暖和感動，讓你每一個細胞都能感知到幸福，踏實。

　　在一位好友那看到一篇文章，大致是說：“俗”字，左面一個“人”字，右面一個“谷”字，由此看來，人吃五谷謂之“俗”，百度了一下，“俗”是大眾化的，趣味不高的意思，“俗世”泛指紅塵人間，大眾化的人間，平民化的人間，卻是真實存在的人世間，又有誰能不食人間煙火而遺世獨立呢？即使如雪小禪一樣堅持稱香菜為“芫荽”這種古意叫法的女子，也是如此熱愛這個俗世中的集市和這個俗世中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她用一種真摯的欣喜的如孩童般的目光打量這個集市，所呈射出的是她“骨子里的清澈和散淡”。

　　畢飛宇說：“一個作家不在生活的世俗場景上花功夫，把最基本的世態(tài)人情棄置在一邊，這是相當危險的。”這種“俗”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最原始最本真的呼聲，是對日常生活細微瑣碎所表達出來的熱情，是對人情世故的熟稔，對世態(tài)炎涼的感同身受，是心底最樸素的渴望，對生命最根本的熱愛，是一種真實的生活場景，它讓人脫下華麗的偽裝，淡去海市蜃樓的虛幻，腳踏實地地感受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的苦樂憂患，將他們的靈魂一一通透地展示出來。

　　雪小禪，穿行在擁擁擠擠的人群里，聽耳畔傳來討價還價的聲音，一個籃球可以勾起她對往昔的懷戀，她光顧那個快要瞎眼的老太太的生意，買下她縫制的虎頭鞋，小孩棉褲，當工藝品一樣愛不釋手，她是溫暖的，淡然的，干凈、清澈、單一的，是“經(jīng)過時光的淬煉”，散發(fā)醇厚味道的有著孩子般純真的女子，她走在鄉(xiāng)間的大集上，神采張揚，像欣賞一幅畫，然后把她所感染到的情緒一一定格在心中，在用她靈動的筆和細膩的心思一一對號入座，給眾生勾勒出生命最真的筆調(diào)，讓他們在陽光下散發(fā)“濃烈的，熾熱的氣息”和日常中最濃烈的幸福顏色。

　　雪小禪的字里行間滲透的是快樂，一種發(fā)自心靈深處的快樂，沒有任何功利因素紛擾的快樂，是對俗世人生的贊許和尊重。

　　這個霸州大集和所有俗世中的集市一樣，樸素而常見，卻在她筆下洋溢著無比動人的光彩，無須華麗文字的托舉和粉飾，只要一顆簡單樸素的心就足夠了。

　　“那天，我們被凍得手腳全麻，可是，心里暖急了，”雪小禪最后寫道。于俗世人生中，體味到這一點暖，生命就永遠都是美好的。無論人們賦予俗世以哲學(xué)還是藝術(shù)或是鄙夷的觀點和神色，它都以一種真實的姿態(tài)存在，是一種最初的沒有經(jīng)過任何潤飾的原生態(tài)。

　　浮生如夢，最終還是要回到小橋流水。俗世人生，煙火人間總是有絲絲的暖，而雪小禪沾染了煙火氣息的文字，必將落入光陰的詩卷里活色生香，散發(fā)無窮無盡的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