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序　生氣賽過當(dāng)年／鄧友梅
序　精神尋路者的成長敘事
　　　　——讀常星兒小說集《回望沙原》／洪兆惠
回望沙原／1 　
岑老師遠(yuǎn)行／23
紅月亮／35
一只小鳥的起飛／41
最后一班復(fù)讀生／49
我的捕魚故事／65
紅柳灘，紅柳灘……／71
麥芒／77
球王阿明／87
白鷺別墅／95
第十一只沙雀／117
一個(gè)少年的堿草灘之夜／125
遠(yuǎn)去的一只鷹／131
楓林，那火紅的楓林／139
唱著歌走來的女孩／143
秋聲／153
沙原紅了／175
墨綠的草灘／185
蒼狼阿力／191
后記 陳伯吹和“小虎隊(duì)”／趙郁秀／203
附錄 造福于億萬兒童／陳伯吹／210

書摘

　　回望沙原
　　沙原是神秘而繁雜的。比如說，那棵高高的白楊樹已經(jīng)開始泛紅，可它去年褪下的葉子卻還沒有腐爛，同樣，歐李棵呀、沙棗樹呀、山里紅樹呀……它們舉著鮮艷的花朵，可還掛著自己去年結(jié)下的果實(shí)。那里的小路細(xì)若游絲，可卻永遠(yuǎn)也不會(huì)被扯斷；那里的云朵碩大成群，離你很遠(yuǎn)卻仿佛就在你眼前；那里的什么東西都似乎屏息沉寂，可卻好像都在盡情放歌……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八百里瀚?！保业倪h(yuǎn)去的沙原。

　　一
　　我不得不走近根旺，盡管我討厭他。
　　根旺雖然只有十七歲，可在我們這一帶卻已是不可小看的人物了——他販羊販出了名氣。
　　他是羊販子。
　　根旺販羊兩年，賺了不少錢。有人說他手里有五千，有人說一萬，有人說不止一萬。反正他手里有錢。
　　根旺開始跟他爸販驢，跟他爸販了半年后，他就自己干了。從坨子里牧羊，然后趕出坨子——走出這沙原，到平原賣掉。平心而論，這錢掙得的確不易。
　　可根旺有錢了。
　　提起根旺，人們都說那小子了不得。
　　看根旺有錢了，我爸就跟我吼： “鳴山，你看根旺，和你一樣年歲，人家都成往家摟錢的男子漢了!”
　　爸爸希望我成為往家摟錢的男子漢。
　　我不敢吱聲。我想念書，要依靠爸爸——我要從爸爸兜里掏錢啊!要是惹怒爸爸，說不定爸爸真的就不叫我去“灌那墨水水”了。
　　有時(shí)候我也想，算了吧，還念這書干個(gè)啥?看看輟學(xué)的那些伙伴——他們中不少人兜里揣滿了錢——有的騎上了摩托，有的腰間掛上了手機(jī)。他們活得瀟灑，活得浪漫，活得自由自在。而我，卻為了念書整天看爸爸的臉色。我?guī)状稳酉聲捎謳状螕炱饋怼嬉形译x開學(xué)校還真舍不得。
　　后來我就想，何不自己想想辦法改變一下目前的處境呢?
　　于是，在秋收假里我就去找根旺。

　　二
　　根旺和我一個(gè)村，是手拉手長大的，又一起上學(xué)，是頂要好的朋友。只是這兩年他販羊我上學(xué)，很少來往了。說實(shí)話，上學(xué)時(shí)，根旺比我學(xué)習(xí)好，而且看不出他怎么用功。他的輟學(xué)純是他爸逼的，他也舍不得離開學(xué)校。他爸販驢，掙了不少錢，可他腿腳不靈便了，往坨子外跑有些吃力了，就叫根旺接替他。開始根旺不干一他要上學(xué)。根旺爸就把他關(guān)起來。關(guān)了幾天，最后根旺認(rèn)了，說：“爸，你不叫我上學(xué)我就不去了!”于是，他就跟他爸去販驢。販了半年驢，根旺就改弦易轍，另起爐灶，開始販羊。
　　根旺，販羊掙錢了。
　　根旺成了有錢的少年。
　　可誰也看不出根旺有錢。他穿著隨便，邋遢得不能再邋遢。
　　我到根旺家已是上午九點(diǎn)多鐘。他爸爸媽媽都出去干活了，只他自己在家。他好像剛起炕，頭發(fā)蓬亂，眼角還帶著眵目糊。此時(shí)，他坐在地桌前抱著羊頭啃。桌上散亂地扔著幾瓣大蒜，還放著一個(gè)大碗。
　　根旺啃羊頭啃得很專注。我進(jìn)屋他只抬頭看一眼，沒吱聲，又埋下頭接著啃。
　　看著他啃羊頭，我想，狗啃骨頭也就是這樣啃法吧?
　　啃了好一陣，根旺放下羊頭，擦了擦手，說話了：“鳴山你要跟我去販羊?”
　　“我不去販羊?！蔽艺f。
　　我很奇怪，他怎么知道我要去跟他販羊?
　　“鳴山你在跟我撒謊。”根旺說。
　　“我沒撒謊?！蔽艺f。
　　“想跟我販羊快直說?！?br> 　　“你咋知道我要跟你去販羊?”
　　“除了販羊你不會(huì)找我?！?br> 　　我看著根旺，他臉上沒一點(diǎn)兒表情。
　　“說真話，我不是來找你販羊?！?br> 　　“那么以后你別再和我提販羊的事兒!”
　　“你就肯定我找你去販羊?”
　　“你沒有別的事兒能和我摻和?！?br> 　　他這樣說，我不知說啥好了。
　　這以后我倆都不吱聲了。他抱起了羊頭，又接著啃。他細(xì)嚼慢咽，吃得細(xì)致認(rèn)真，連骨頭里的筋頭都一點(diǎn)兒一點(diǎn)兒摘出。
　　我一時(shí)找不出啥話跟他搭訕。我覺得我倆很難相處，兩年時(shí)間，我倆生活在兩種環(huán)境中，各方面產(chǎn)生了很大差異。
　　我倆已不是同路人啦!
　　這時(shí)我想起身告辭。
　　“鳴山，你說世上啥最好吃?”根旺啃著羊頭，忽然問我。
　　我說我沒想過。
　　“羊——羊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根旺說。說著，他嘿嘿地樂了。顯然，他對(duì)自己的這一結(jié)論非常滿意。
　　“鳴山你說羊身上哪兒最好吃?”根旺又問。我說我不知道。
　　“羊頭最好吃?！备辉賳栁?，他接下去說，“羊頭上又?jǐn)?shù)眼睛最好吃?！?br> 　　這時(shí)，羊頭已經(jīng)被他啃得只剩下兩只眼睛。他摳下一只羊眼遞給我。
　　我說我不吃，這時(shí)我已感到惡心。
　　他說：“鳴山你不吃可不會(huì)享受了?！?br> 　　他一手拿著羊眼，一手端起桌子上的碗——這時(shí)我才注意那碗里是酒。
　　他說：“我吃羊頭時(shí)才喝酒——兩只羊眼一碗酒——這才是享受!”
　　我說：“根旺你喝酒了?”
　　“鳴山，你剛剛知道我喝酒?”根旺很吃驚，而且?guī)е鴼鈶?，“鳴山你可太不了解我了!”
　　根旺放下酒碗：“兩年來鳴山你把我忘了!你沒跟我正經(jīng)地嘮過，沒看過我……你鳴山把我忘了!”

　　三
　　不愧是手拉手長大的朋友，根旺到底還是讓我跟他販羊了。
　　根旺買了十五只羊.根旺說，坨子外一只能掙二三是元，弄好了還不止這些。他說這得看運(yùn)氣。
　　我說販羊這么掙錢為什么別人不來干？我說照這樣算根旺你販一趟至少掙三四百元。我說根旺你可發(fā)了。我說早知這樣我早就跟你販羊了。我說早要販羊也早就成了有錢的少年了。
　　根旺聽我說完嘿嘿地樂了，說： “鳴山你到底是多念了幾天書，一說就說到點(diǎn)子上。你說為什么別人不去販羊?”
　　“他們沒想到干這個(gè)掙錢。”
　　“這時(shí)候還有啥掙錢道能瞞過人?”
　　“那為什么沒人干?”
　　根旺嘿嘿地樂了。他樂得我渾身發(fā)毛。樂過之后，根旺忽然冷下臉，說： “你跟我去販羊是想隨做還是想合伙?”
　　看他冷冷的臉，我想這才是商人的本相。
　　我說： “我不明白啥叫隨做啥叫合伙?！?br> 　　他說：“隨做是跟我一天我給你五元，我包吃包住；合伙是掙了咱倆對(duì)半分，賠了咱倆平均攤虧空?！?br> 　　我說：“我合伙?！?br> 　　“可賠了你要攤虧空?！备f， “這你要知道。”
　　我說：“我合伙?！?br> 　　“你還是隨做吧?！?br> 　　“我合伙!”
　　根旺的臉一直冷著：“賠了你要攤虧空!”
　　“攤虧空我也合伙!”我說。
　　我想根旺不會(huì)賠，他只是不想叫我跟他對(duì)半分利。隨做一天五元錢，跟他十天才五十。我想，販了兩年羊的根旺是有點(diǎn)兒變黑了。

　　四
　　趕上十五只羊，根旺我倆上路了。向南——向平原走去。
　　開始，我覺得很新奇，覺得周圍的坨子都那么可愛。我想到幾天后回來就能得到一二百元，想到那時(shí)就直挺挺地站在爸爸跟前，把手中的票子給他一半，又想到拿上這些自己掙來的錢走進(jìn)學(xué)?！以较朐蕉啵较朐礁吲d，甚至有些激動(dòng)。
　　我趕著羊，走得很有勁頭，把根旺甩在了后面。
　　根旺的臉木木的，沒有一點(diǎn)兒表情。我想，這小子是把錢掙足了。幾百元錢他已不當(dāng)回事了!你不當(dāng)回事我可當(dāng)回事。我“嘿嘿”地喊著，趕羊趕得更有勁了，還不時(shí)地哼上一段歌。
　　我把根旺落得很遠(yuǎn)。我的歌也一個(gè)接一個(gè)地不間歇了。
　　這時(shí)根旺趕上來了。他狠狠地對(duì)我說： “你哼個(gè)啥?有你哭的時(shí)候!”
　　我樂了，說： “根旺你帶我可別后悔，掙多了我也不要。你給我?guī)装賶K錢我就知足，我就說你我沒白同學(xué)一場?！?br> 　　“就怕掙不來呢?！备粗h(yuǎn)處的坨子，聲音很低。
　　我說： “根旺你可別嚇唬我——這回掙不來錢我以后的書可不好念了?！?br> 　　根旺不再說啥，又低下頭只顧走路。
　　他低著頭走路，我就接著唱。
　　可走到第二天，我就沒那份精神了。我也只顧走路不再唱了。
　　滿眼的沙坨子如峰似浪，繞過這個(gè)那個(gè)又迎面撲來，爬過這個(gè)那個(gè)又湊到你腳下……村子呢?行人呢?小鳥小獸呢……沒有，什么也沒有，只有這白茫茫的坨子。
　　沙坨子，這白茫茫的沙坨子……
　　“怎么不唱了？”根旺忽然說話了，“唱啊!鳴山你唱啊！”
　　看我這垂頭喪氣的樣子，根旺有些幸災(zāi)樂禍。
　　我唱不出來了。別說唱歌，就連腳步也開始拖沓了。
　　可是，根旺卻唱了起來。他猛地一嗓子競把我嚇了一跳。
　　他唱坨子，唱沙柳，唱芨芨草，唱流云和大雁……想什么唱什么，雜亂無章。他聲音干澀平直，沒有一點(diǎn)兒變化，難聽得有些刺耳。
　　我說：“根旺你這不是唱，是喊?！?br> 　　“喊也行?！彼f， “就怕喊也喊不出聲呢!”
　　說完，他又接著唱。
　　根旺邊走邊唱，直把我唱得心煩意亂。
　　“你死喊個(gè)啥!”我終于忍不住，沖他喊道。
　　“嘿，這時(shí)候才喊呢!”根旺不惱，嬉皮笑臉地說， “你也跟我喊啊。”

　　五
　　走上一天，天黑時(shí)，把羊圈進(jìn)坨，根旺我倆坐在坑口，吃口干糧就睡，準(zhǔn)備第二天早早上路。
　　這樣，我們走了四天。
　　第五天早晨，我們上路走了一陣，根旺看著周圍，自語道：“不對(duì)呢——我覺得這趟不對(duì)呢。”
　　這時(shí)根旺也不再唱了。
　　又走了一陣，根旺終于站住了：“不對(duì)，我們走錯(cuò)路了?！?br> 　　根旺叫住羊，坐在了地上，他說： “不是走錯(cuò)路，我們?cè)摰缴吃倪呇亓恕！?br> 　　一聽迷路，我著急了： “根旺你可是老羊販子了!你這老羊販子怎么還能迷路?”
　　根旺不吱聲，只瞇著眼睛看四周的坨子。
　　“走吧!只瞇眼看，出不了坨子!”我說。
　　“……”
　　“走吧!”我喊了起來。
　　“鳴山你別喊。你叫我想想再走?！备廊豢粗車嫩缱?。
　　“看個(gè)啥?”我又喊。
　　根旺不理我。看了半天，他站起來，趕上羊，走了。
　　“這趟我總覺得不對(duì)呢?！备f，“是我心里有事的緣故嗎？有心事走不得坨路呢?！?br> 　　根旺慢悠悠地走，看著四周的坨子。他好像不是在找出坨子的路，而是在觀風(fēng)景。
　　“根旺，你別磨磨蹭蹭，你快走好不好?”我催他。
　　“別忙，別忙?！备f，忙不得呢!”
　　“忙不得?根旺你這樣磨磨蹭蹭地在坨子里兜圈子可要誤了我上學(xué)!”我喊。
　　“誤不了。”根旺說。
　　“你誤了我上學(xué)，你可要給我加工錢!”
　　“那好說?！?br> 　　我說啥根旺應(yīng)啥，想對(duì)他發(fā)脾氣也沒法發(fā)。我又一想，跟他發(fā)脾氣有什么用呢?迷路也不是誰愿意的事兒。再說，根旺已夠勁兒了。是我自己要來販羊，根旺又沒叫我。
　　周圍的坨子都是一個(gè)模樣，腳下的路似乎沒有盡頭，我的腿沉重起來。
　　我開始害怕了。我想，我們能走出坨子嗎?我說：“根旺，我們走不出坨子了吧？”
　　“……”
　　“我們走出坨子了嗎?”我又問。
　　“走出去了。”根旺不緊不慢地說，“還能走不出坨子?”
　　“走出去了?”我說，“說不定這趟我們就死在這坨子里!”
　　“跟著我還能死在坨子里?除非是羊!”根旺說。
　　他把我比成羊了!羊是無能無用的東西——根旺真沒看得起我!
　　我不再說啥，只是走。
　　“我們不是在圍著一個(gè)坨子繞吧?”盡管我不愿根旺把我當(dāng)羊看，可我還是擔(dān)心地問。
　　“不是?！?br> 　　“不是圍著一個(gè)坨子繞，怎么看不著新鮮東西?”
　　“看不著新鮮東西也是在往前走?！备f。
　　根旺的臉沒有表情。
　　走著走著，根旺又唱了起來。他唱什么內(nèi)容我聽不出來，只覺得他的聲調(diào)平穩(wěn)、舒緩，長長的尾音，如絲帶在我們頭頂上飄揚(yáng)。
　　這根旺，現(xiàn)在還有這份兒閑心!
　　走了一天，我們終于找到了出坨的道路?？稍趺匆矝]有想到，我們遇上了沙暴。

　　六
　　我們找到了出坨子的路，我很高興。
　　此時(shí)根旺揚(yáng)起頭看看天，臉色一下子變了，變得鐵青。
　　“快些走!”根旺沖我說。
　　我沒理他——快些走?慢走我都懶得抬腿了!反正也找到了出坨子的路，能走出坨子就行!早點(diǎn)兒晚點(diǎn)兒是次要的事兒。
　　“鳴山，你快走啊!”根旺又說。
　　“……”
　　“都找著出坨子的路了，你還急啥?”我說。
　　“快走!沙暴要來了。”根旺又沖我說，“我本不想跟你說，可不說不行了——沙暴來了?！?br> 　　天晴晴的，沒有一絲風(fēng)，怎么會(huì)有沙暴呢?
　　“根旺你嚇唬我。”我說。
　　我依然慢慢地走。
　　我不知道，這眼前的寧靜是沙坨子在憋著氣，憋足了，風(fēng)刮起來就煞不住了。
　　根旺不再理我。他揮著鞭子轟羊，有一只羊落后了，他上前一腳，險(xiǎn)些把那只羊踹趴下。
　　“落后你等死呀!”根旺罵道。
　　根旺急眼了!
　　這時(shí)我才意識(shí)到形勢的嚴(yán)重，急忙上來幫他趕羊。
　　根旺不再和我說話，他只顧轟羊。
　　果然，沒走出多遠(yuǎn)，周圍忽然暗了下來，遠(yuǎn)近一片渾濁。沒有云，沒有霧，天怎么說黑就黑下來了呢?
　　四周依然一片寧靜。天似乎屏著呼吸，不吭氣，只是黑黑地沉著。這時(shí)，在我們頭頂上又驚慌地飛過幾只沙雞。它們?cè)分鹈?，像一團(tuán)團(tuán)蓬蒿。
　　起風(fēng)了。
　　我知道，沙暴真的要來了!
　　風(fēng)開始像是人在嗚咽，還抑制著，聽了叫人心里很難受?？梢粫?huì)兒就吼叫起來——沙暴這就來了。
　　它來得突然。
　　我覺得沙暴是從坨子和天幕相接處擠出來的。它一下就撲到我們跟前。它吼叫著，旋轉(zhuǎn)著。還沒等我仔細(xì)打量它一眼，它就形成一面墻，堵在了我們面前。
　　羊群轟地一下炸了。
　　十五只羊四處逃竄。我朝那只離群最近的羊跑去——我想把它們?nèi)貋?。一只我也不想叫它們跑丟。
　　“回來!”根旺喊我，“鳴山，你回來!叫它們跑去!想死就叫它跑去!”
　　我不聽他的，仍然追那只羊。
　　“鳴山，回來!”根旺又喊。他的聲音已顯得很弱很遙遠(yuǎn)。
　　我沒理他。
　　根旺跑近我，他不再說啥，照我的脖子就是一鞭：
　　“回去!”
　　我轉(zhuǎn)回臉，喊道：“根旺你吃錯(cuò)藥了!羊跑了你不去追，還打我!”
　　說著我又去追羊。
　　他照我的脖子又是一鞭。
　　我站住腳，我也想狠狠地打他一下，可我手里沒有鞭子。我說：“根旺你等著，兩鞭子你可要記住!走出沙暴我也叫你嘗嘗鞭子的滋味!”
　　我轉(zhuǎn)身又想去追羊。
　　我的脖子又挨了一鞭。
　　我站住，看著跟旺，我想根旺是瘋了。
　　我不再追羊，怔怔地看著他。
　　根旺也看著我。他的眼睛都紅了。我真想摳出他的眼睛，像摳羊眼睛那樣。
　　這時(shí)，根旺轉(zhuǎn)過臉去：“鳴山，原諒我。沙暴里咱倆不能離開。丟幾只羊就丟幾只羊吧。快回去——咱倆一起——在一起圍住大堆兒羊?！?br> 　　“……”
　　“快呀!”
　　“鳴山，就算我求你……”根旺的聲音叫沙暴扯來扯去。
　　我眼睜睜地看著那只羊跑了，跑進(jìn)沙暴里。
　　根旺拉著我回去圈那些羊。
　　羊驚恐地叫著，逃竄著，圈也圈不住，一只羊離開了群，又一只羊離開了群……
　　可根旺似乎滿不在乎，他只是一勁兒轟趕著羊。
　　“趕啊，鳴山!好兄弟，別站下!”根旺不住地對(duì)我喊，“咱倆別站下，叫羊也別站下——站下就完了!”
　　“……”
　　“鳴山，看著我，咱倆別分開!”根旺喊，“看著我!”
　　風(fēng)越來越大。漸漸地，我辨不清方向了。風(fēng)左右地?fù)舸蛑?，沒走幾步，我就被風(fēng)推倒在地上。
　　我爬起來，風(fēng)又推倒我，我又爬起來……風(fēng)吹倒我?guī)状挝乙延洸磺辶?。我爬起來，繼續(xù)走……
　　這時(shí)我注意到，沙坨子已開始移動(dòng)。這時(shí)別說趴在地上，就是走慢了也有被活活埋掉的危險(xiǎn)——坨子里管這叫“沙吃人”。
　　倒下了，我爬起來，又倒下，又爬起來……最后，我競爬不起來了。
　　我想喊根旺，可已喊不出聲了。我趴在地上，想，這下完了!一切都完了!
　　這時(shí)，根旺拉起我。
　　“根旺……”我趴在根旺的肩上，用力地說。
　　“別說了!”根旺喊。
　　“根旺……”
　　“什么也別說了!”
　　根旺攙扶著我，圈著羊，趕著羊，在沙暴里走著，走著……沙暴是接近傍晚時(shí)停下的。
　　根旺放下我，急忙數(shù)羊。
　　十五只羊只剩下七只。那八只不知它們跑到哪里去了。
　　看著這七只羊，我哭了。
　　這七只羊就是賣上再好的價(jià)錢能賣多少錢?這趟算是賠了!
　　“哭什么?”根旺喊了一聲， “這不還剩下七只嗎?”
　　喊完，他舉起鞭子，轟上這剩下的七只羊，朝前走去。
　　我搖搖晃晃地跟在后面。

　　七
　　夕陽壓在沙坨上，把如峰似浪的沙丘染上紅色。
　　現(xiàn)在我已啥也不想了。什么時(shí)候走出沙原，能不能走出沙原，我已不想了——任它去吧!
　　傍晚的沙原一片沉寂。
　　“鳴山，我們走出坨子了!”根旺忽然喊道，“鳴山，我們走出坨子了!”
　　我只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走路。
　　“鳴山，我們走出坨子了!”根旺拉上我，指著前面不遠(yuǎn)處一叢叢、一片片蓬狀的野蒿，說，“我們走出坨子了!”
　　根旺的聲音有些發(fā)顫。
　　我不解地看著他。
　　“那是嘎拉花——這種蒿子只有沙原的邊沿才有——它后面就是平原啦!”根旺說。
　　嘎拉花?以前我曾聽說過。
　　嘎拉是蒙語，是火柴的意思。嘎拉花學(xué)名叫啥、屬何科植物沒人知道，也不知道當(dāng)?shù)厝藶槭裁唇兴吕ā?br> 　　這時(shí)，根旺已走向嘎拉花。
　　嘎拉花幾株幾十株連在一起，便成叢成片。那一叢叢一片片的嘎拉花沿著沙原的邊緣向遠(yuǎn)處連綿延伸，看不到盡頭，望不到邊際。它們像一條飄帶，更像一道籬笆。蒿尖兒上有一層鮮艷的紅色，大概那就是花朵吧?遠(yuǎn)遠(yuǎn)看去，它們真像燃得正旺的火焰啊!
　　我也走過去，不覺贊嘆道：
　　“嘎拉花紅得真艷!”
　　“不，鳴山，你說錯(cuò)了?！备R上更正，“那紅的不是花，是花骨朵。它開白花?！?br> 　　我問：“那為什么叫它嘎拉花?”
　　根旺折下一枝，遞給我： “你看——它又紅又圓的花骨朵像不像火柴帽兒?”
　　“還真有些像呢!”我說。
　　“可它打過紅骨朵卻開白花。”根旺說。
　　也許是因?yàn)橥硐嫉挠痴?，也許是我們跟前這片嘎拉花還沒有開放，我怎么也看不到白色的花朵。
　　可根旺接著補(bǔ)充說： “它開花雪白雪白的?！?br> 　　我捧著根旺遞給我的這枝嘎拉花，端詳著它——這灰綠色身軀，打著火紅的骨朵兒，將要開雪白雪白花朵的嘎拉花。
　　嘎拉花……
　　一邊是連綿起伏的沙包，沙包上生著紅柳、沙棘和棱棱草，沙包后面便是一望無際的沙原——“八百里瀚海”；另一邊是遼闊而富饒的平原，秋天的原野。
　　嘎拉花——它隔開了沙漠與平原。
　　這神奇的嘎拉花!這叫人不可思議的嘎拉花!
　　這時(shí)，根旺已趕上羊，朝平原走去。背對(duì)著我，他再次唱起了歌子：
　　 哎——
　　是誰把你擱在這里
　　是誰
　　你也別怪他
　　別怪他
　　只管生長
　　只管開花
　　別怪他
　　哎——你這嘎拉花
　　這歌聲在沙原和平原的上空飄蕩。根旺的嗓子已經(jīng)沙啞，可這時(shí)他把歌兒唱得很動(dòng)聽。歌聲時(shí)斷時(shí)續(xù)，時(shí)高時(shí)低。根旺唱著，沒有停下的意思。歌詞簡單，簡單得如同我們平時(shí)的拉話，而且不斷地重復(fù)?？伤渚鋼舸蛭业男南?，叫我激動(dòng)，叫我難過，叫我幸福，叫我痛苦。這歌兒是從哪兒來的呢?我想問根旺，可我不忍打斷他的歌聲。
　　根旺唱得很動(dòng)情。
　　我們走過嘎拉花。
　　走出很遠(yuǎn)，我回過頭去，沙原邊沿兒的嘎拉花在搖曳。
　　這神奇的嘎拉花!
　　我剛才見到它那么激動(dòng)，可我現(xiàn)在回過頭看它則是另一種心情。
　　嘎拉花生長在特殊的地方——沙原和平原的交接處。不知是它致使平原沙化還是它在阻止沙原的蔓延——沒人知道。平原上的人看到它就看到了荒涼和孤寂，沙原里的人看到它則看到了希望和生機(jī)。
　　嘎拉花!你這既可恨又可愛的嘎拉花!

　　八
　　當(dāng)天晚上，我們走進(jìn)平原上的一個(gè)小鎮(zhèn)，住下了。
　　第二天，根旺在鎮(zhèn)里轉(zhuǎn)了一天，沒賣羊；第三天又轉(zhuǎn)了一天，還沒賣。他說要賣個(gè)好價(jià)錢。直到第四天，他才把羊賣了。
　　還好，我們只賠了六百多元錢。
　　賣了羊，根旺領(lǐng)我走進(jìn)了一家飯店。
　　店主是個(gè)二十多歲的姑娘。看樣子她與根旺很熟。當(dāng)時(shí)剛近晌午，店里的顧客不少?？筛哌M(jìn)店，店主就撇下其他顧客湊了上來。
　　“嗬，根旺你可有幾個(gè)月沒來了!”店主說。
　　根旺沒吱聲，只管往店里走。
　　店主并不介意，她跟在根旺身后，叫人拿來酒菜，抱歉地說：“根旺對(duì)不住你了——沒羊頭了?！?br> 　　根旺連眼皮都沒撩，拿過酒瓶倒了一碗，一揚(yáng)脖就喝了一半。
　　店主坐在根旺的對(duì)面，看著他。
　　根旺只是低頭喝酒。
　　“根旺，你這趟跟往趟不一樣。”店主說， “根旺你賠了……可以前你也賠過一…?”
　　根旺不吱聲。
　　“根旺這趟……”店主小心翼翼，還想說下去。
　　“賠了!你就知道個(gè)賠!”根旺突然喊道，“你除了說賠就不能說點(diǎn)兒別的?”
　　根旺充滿血絲的眼睛一直盯著店主。
　　這是根旺進(jìn)店的第一句話。
　　根旺這小子是賠急了，賠紅眼了。
　　聽了根旺的喊聲，店里不少顧客都圍過來。
　　“我們遇到沙暴了?！蔽蚁虻曛骱痛蠹壹?xì)說了沙暴的情況，也算替根旺打了個(gè)圓場。
　　一個(gè)戴眼鏡、拎著筆記本電腦的中年人對(duì)根旺說：“沙暴是可以預(yù)知的，你沒上‘網(wǎng)’看看?”
　　“上‘網(wǎng)’?上哪個(gè)‘網(wǎng)’?”
　　女店主看看根旺，笑道： “根旺大概不知道你說的那個(gè)‘網(wǎng)’，他怕是只知道魚網(wǎng)吧!”顧客們轟地笑了。
　　根旺抬頭看了看拎筆記本電腦的那個(gè)中年人，又看了看女店主，把頭低下了。
　　“你該學(xué)會(huì)上‘網(wǎng)’，了解一下現(xiàn)在平原上哪種羊賣得快。”拎筆記本電腦的中年人湊近根旺，又說。
　　“哎呀，你還販那些本地綿羊?怕是過時(shí)不好賣了!”女店主拍了根旺一巴掌，說。
　　根旺把頭埋得更低了，一聲不吱。
　　“本地綿羊根本賣不上價(jià)?！绷喙P記本電腦的中年人搖了搖頭。
　　“聽說從澳大利亞、荷蘭引進(jìn)的羊在平原賣得快，也值錢。”女店主又拍了根旺一巴掌， “根旺，明天你就販那些羊!”
　　根旺只顧低著頭喝酒，不吱聲。
　　……
　　根旺自己喝了半瓶酒。喝完，和店主連招呼都沒打——店主一直坐在他對(duì)面——就往店外走。
　　根旺沒給錢——我想提醒他可又不敢。
　　店主跟出店外：“根旺，別走了?！?br> 　　“……”
　　“根旺，別走了!”店主想拉住他但沒拉住。
　　“走!”根旺沖我說，“鳴山——咱走哇!”
　　根旺晃晃悠悠地走在平原小鎮(zhèn)的街上。他的衣襟被秋風(fēng)撩撥著，有如兩扇翅膀。他像只要起飛的笨拙的大鳥。他沖著街上的行人喊道：
　　“祝你一路順風(fēng)!祝你發(fā)財(cái)!祝你……”
　　根旺一路喊著，一路朝鎮(zhèn)外走去。
　　我跟在他身后。我的腳步很沉重。
　　遠(yuǎn)遠(yuǎn)的，我看見了嘎拉花。
　　“鳴山，這趟……這趟跟我來后悔了吧?”根旺回過頭對(duì)我說。
　　根旺的臉已紅成紫色。
　　“賠了錢不后悔那是傻子!”我說。
　　“嗬!鳴山你就看著賠了那點(diǎn)兒錢!”根旺說，“你這趟來得值!”
　　“……”
　　“你來得值！”
　　“根旺你在說酒話。”我說。
　　“你來得值——遇上沙暴……”根旺說，“我販了三年羊才遇上兩次。你頭趟就遇上了!”
　　他還為我遇上沙暴幸災(zāi)樂禍。
　　根旺接著說：“遇過沙暴，以后就啥也不怕了!”
　　我們走近了嘎拉花。
　　這次我看真切了——那雪白的花朵……
　　我走得很慢。
　　根旺已走進(jìn)嘎拉花叢中。
　　嘎拉花在北風(fēng)中搖曳。
　　我邁著沉重的步子走近這在秋風(fēng)中搖曳的嘎拉花。
　　這時(shí)，根旺說話了：
　　“鳴山，你在平原上學(xué)吧……”說著，他從兜里掏出一沓錢，“這是咱這趟販羊錢，你拿著……”
　　“根旺你……”
　　“你拿上這些錢念書去!”
　　“根旺你在說酒話!”我說。
　　“不是酒話?！备f， “你一定要念書，不能老守在沙原?！蔽铱粗?。
　　“鳴山，你聽我說，當(dāng)你找我販羊時(shí)我就這么想了——掙了錢給你……這不是酒話。只是我在路上想了點(diǎn)兒別的，迷路了，遇上了沙暴?！?br> 　　“根旺……”
　　根旺把錢塞進(jìn)我手里，走了，走進(jìn)嘎拉花深處。
　　“根旺!”
　　“……，’
　　雪白的嘎拉花在秋風(fēng)中搖曳。
　　“根旺!”
　　根旺沒有回應(yīng)，甚至連頭也沒回。他走得很急，身影很快融進(jìn)嘎拉花中。
　　“根旺!”我又一次大聲呼喊，禁不住流下淚水。
　　我轉(zhuǎn)過身向前走去。
　　當(dāng)我再一次回過頭看沙原的時(shí)候，沙原已經(jīng)在我的視野里完全模糊，同時(shí)也完全清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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