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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一個人去天國
來源: | 作者:李麗萍  時間: 2006-07-15

  十四歲那年,我上了難忘了一課,我再也不能給別人起綽號了。
  我注意上了學(xué)校里一個叫劉正月的女孩子,每天上學(xué)都想看見她,或者讓她看見我。每天早起我把頭梳了又梳,還找到了一塊媽媽用過的又小又舊的手絹揣在身上,我想讓她看見我是全班第一個不用手擤鼻涕的人。但是我不能老用這塊手絹,因為山坡上學(xué)校里的水井經(jīng)常壞掉,沒法子洗它。
  我覺得劉正月比城里的那些女孩子還好看,城里的女孩子不過是倚仗著好看的衣服和化妝品,但劉正月什么也不用就好看。弟弟秋寶也同意我的看法。
劉正月長得好看,她自己卻不知道。我常在路上遇見她,我一朝她看,她烏黑的眼睛就會露出驚慌的神情,我們剛走,她就把背上的豬草筐或者書包放下,把自己全身上下全檢查一遍,以為自己的臉沒洗干凈,扣子扣錯了或者辮子散了。
  有一天放學(xué),我給她起了一個綽號,“小美人”,她愣了一會兒,羞紅了臉,哭著跑回了家。就在當(dāng)天晚上,她那沒上過學(xué),腦子有點傻的媽就領(lǐng)著她找我算帳來了。
那晚我和媽,還有秋寶正在院子里砸葵花頭,看見有兩個人順著坡上來了。等看清了那兩個人,秋寶用腿碰了碰我,緊張地說:“她媽來了。”
  劉正月的媽氣勢洶洶地上坡來,一手拽著劉正月,劉正月藏在她的衣衫后面,委委屈屈抽抽嗒嗒,不時偷眼瞅我。她媽一見我們就破口大罵起來:
  “……欺付我們!還罵我們美!一個屯子住著,誰不知道誰呀,說我們美,你才美呢!找了個男人,美得不得了了,全家都跟著美,死了的爹都跟著美,都快美死了!”
她身子往前一探一探地罵,又臟又亂的頭發(fā)也跟著一聳一聳的,她罵一句劉正月就緊張地拽她一下,一氣罵到天徹底黑下來,暮色完全籠罩了山谷,直到劉正月大哭起來,她這才住了口。我們幾個在院子里像河灘上的石塊一樣紋絲不動,一聲不吭地聽著,看著她走遠。下了山,一路上她仍罵個不停。
  “說我們美!你才美呢!”從暮色蒼茫的遠方,傳來她最后一聲控訴。
  我和秋寶這才回過神來,這才知道,有一件事比挨罵更可怕,我們要有一個后爹了。如果不是劉正月的媽把這事說出來,媽還要瞞著我們呢。
  我們都看著媽。媽手忙腳亂地砸著葵花頭?!案緵]那回事?!彼蛔约喝龅闹e羞紅了臉,不知如何是好。
  “我想有個人幫幫我,讓日子好一點,讓你們能夠吃得好,穿得好一點?!眿屨f著突然間哭了起來。
  我像被燙了一下似的奔出院子,什么也看不見,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跑了好久還沒平靜下來,耳邊仍轟響著劉正月媽媽的話。
  天漸漸黑下來,我在玉米地里坐著,肚子很餓,但仍不想回家。寂寞中有只蚱蜢跳上我的胳膊,我把它捉住,使勁向遠方拋去,它在空中劃一道弧線,無聲地落下。這天晚上,萬籟俱寂,從遠山背后慢慢升起一輪又大又圓的月亮,照得大地亮如白晝。螢火蟲在我的眼前飛來飛去,遠處飄來陣陣干草的香味。村子里有一只毛驢嗚嗷嗚嗷地叫,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還有一頭牛拉長聲音哞叫;村子中傳來誰家媽媽響亮的呼喊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湍急的牦牛河發(fā)出喧鬧聲;狗在叫,有人在砰砰劈柴……我悲傷地想,我為什么要聽這些聲音呢,這些聲音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事情很快在村子里傳開了,人人都在議論,我很快就聽說了那個要娶我媽的男人,他叫劉樹生,就住在我家的對面的那個村子里。我說他平時怎么有點異樣呢。有時他劈柴,劈一會兒就直起身朝我家看看;有時他坐在河邊,瞇縫著一眼朝我家的方向看著,嘴里不斷嚼著一根草,臉上的表情好像正在嚼一樣很苦的東西。他是個斜視眼,當(dāng)他看著什么東西的時候,總習(xí)慣瞇起一只左眼。
  他是林場的伐木工,平時既不用播種,也不用耕田,拿著鋸子往樹林里一走就行了。村子里的許多人都挺羨慕他,好像挺支持我媽找這樣的男人。當(dāng)然也有反對的,說什么的都有。
  有一天劉樹生劈完了柴,攏在一起抱起來,涉過河,朝我家走來了。那天我正在放羊,秋寶在一邊玩,見他遠遠地走過來,我假裝沒看見他,一聲不吭地盯著地面,手里不由自主地拽緊了牽羊的繩子,使我的山羊廢盡了力氣就是夠不著溝邊的青草。當(dāng)他走近我們兩個,一股森林里的氣味直沖鼻子。
  劉樹生和我倆沒話找話,問這問那,最后把那些木柴留下走了??珊薜氖乔飳氝@個軟蛋竟然跟他搭話,還替媽收下了木柴!我恨恨地看著秋寶,等劉樹生走了,我拋下繩子走過去就是一拳,照準(zhǔn)他臉打的??粗飳毢窟罂拗苋フ覌尭鏍畹臉幼?,我非常解恨。

  一連幾天劉正月都在放學(xué)的路上等我,可是我一看見她掉頭就跑。
  我在前邊跑,她在身后追,邊追邊喊:“秋山哥——你聽我說——”
我跑去牦牛河邊,脫掉衣服,三兩下蹬掉鞋子,猛吸一口氣箭一般地跳進河里,潛在水沫之下。河水好涼啊,好歹還能挺住。我趁著跳水的慣力疾速潛游著,兩腿一開一合,象只慌忙遁去的青蛙。直到她走開,我才浮出水面,一邊噴著鼻子,一邊啐著嘴里的水,水里有一種漚草的味道。
  “她呢?”我問秋寶。
  “走了!”
  于是我爬上岸,匆匆穿上背心、短褲,只用了幾秒鐘時間。這時秋寶已經(jīng)往坡上走了,我跑到槐樹跟前追上他。我們依照老習(xí)慣,在樹上刻上我們的身高,已經(jīng)超過刻在樹上的歷年洪水的水位了。前面還有一段陡坡要走,這段路我們走起來像玩跳房子游戲似的,專揀最難走的地方,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
  “你為啥躲著她?哥?”
  “不知道。就是不想見她?!?br>  “我知道你喜歡她?!?br>  “瞎說!”我的臉紅了。等秋寶看不見,我趕緊用手冰著臉,好讓發(fā)燙的臉涼快一下。
  其實我早就不生劉正月的氣了,后來她從家里拿了幾個香噴噴的烤地瓜塞給我,我就徹底地原諒了她。
  “你可真夠傻的?!蔽议_門見山的說。
  她嘆了口氣,表示同意。“我知道你不是罵我?!?br>  “那你還跟你媽說我罵你?”
  劉正月的臉紅了。
  我們和解后,反倒比從前要好得多,放了學(xué)一起走,干完了家里的活,就相約到河邊玩。有時秋寶也來,我們一起玩得很痛快。我們像野人似的大聲喊叫:“噢——嗬!”我先喊,然后是秋寶和劉正月,山谷里的回聲將我們的喊聲連成一片,按先后順序回應(yīng)著;夏天的河岸上開著漫天漫地的黃花,我們躺在花草叢中,被太陽暖暖地曬著,望著遼闊的藍天?!笆裁词敲篮玫纳钅兀俊蔽夷:叵?,然后回答:“就像現(xiàn)在這樣!”
  劉正月說起她的姥姥,她很想念她。她姥姥是被這條河沖走的,這條河幾乎每年都帶走一兩個人。時間已經(jīng)沖淡了她的記憶,使她不再難過,她能很平靜地談起她的姥姥。
  山里的學(xué)校曾來過一個漂亮的城里女孩子,是大學(xué)剛畢業(yè)來實習(xí)當(dāng)老師的,在山里住了沒多久,她媽媽就來了,硬是把她帶走了,因為山里的日子實在太苦了。她曾給牦牛河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天國之渡”,意思是說這條河是通向天國的,這名字真好聽,劉正月最愿意這么叫它,而且由衷地相信它是通向天國的,她覺得姥姥在天國那邊享了大福,她完全忘了一年前才把姥姥從洪水過后的河灘上找回來,埋進冷冰的墓地。我不太相信遠處有天國這么個地方。“能有嗎?”“有,我姥姥在的時候就說有?!薄  拔以趺磸膩頉]聽說過?”我固執(zhí)地問。
  劉正月盯著我一動沒動,突然間把一把沙子摔到我臉上。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提沒有天國的事了,時間一長,我也相信了,因為劉正月把天國描述得太好了,好像她親身經(jīng)歷過似的。在她的描述里,天堂是一個像孫悟空大鬧天宮里的那樣的城堡,在一大片白云里閃閃發(fā)光。她說著的時候,時常望著那個方向,眼睛好似蒙上了一層薄霧,仿佛看不見我和秋寶了,也看不見眼前的河岸了,而是看見了那個美麗的世界。
我們都像她一樣舉目仰望遠方,望上老半天,我們相信那邊存在著另一個世界,另一種生活,它是永恒而美好的,我的親人們都并沒有死,只不過去了那個美好的世界,只要  我們想去,就能看見他們。
  整個夏天我都在這條通往天國的河里游泳,一呆就是幾個鐘頭,為了不讓太陽曬到,我頭上頂著向日葵葉子。我在沙灘上打滾,從頭到腳滾一身沙子,然后再撲通一聲跳到河里去,直到皮膚被泡得發(fā)白,滿身起褶才上來。秋寶和劉正月從來不爬樹,也不下水,只是在岸上邊玩邊陪著我。他們倆信守諾言,從不把這些事告訴給媽。
  劉樹生又來了。半夜外面的門喀嚓一聲輕響,有人在門洞里摸索著,怎么也摸不到門栓,他不熟悉門栓的位置;末了,門板必會嘎吱輕叫一聲,他老是摸不透門軸的脾氣,還有咣當(dāng)一響,他老是記不住板凳是放在外屋地的。
  在西屋里,我裝作睡著了,大張著嘴,秋寶閉著眼睛一心一意地摳著鼻子眼兒,我們都當(dāng)作沒聽見。等媽和他睡著了,我就爬了起來。
  我習(xí)慣于黑夜中在屋里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匦凶?,就象貓兒一樣靈敏,無論是閉著或睜著眼睛,我都能走。我到廂房的空雞窩邊,掀起三塊磚頭,下面藏著我積攢的五塊錢,我把錢裝進口袋里,然后溜了出去,向村子外跑去。
  曠野里除了單調(diào)的蛙鳴和村子里微弱的狗叫之外,一片寂靜,我頭也不回地跑著,沿路踩著一簇簇豬殃殃,幾十個帶鉤刺的草種粘到褲腿上。憤恨使我窒息,我甚至乞求天神地鬼大顯神通,叫這個男人一夜之間從這世界上徹底消失。
  我想出走,又不知該到哪里去,不知不覺一直走到河邊,滿腔的怒火無處發(fā)泄,只好拾起一片片石片,狠命地向河里甩去。
  我一動不動地坐著,看著那條河。也就在這時,我童稚的心靈像谷穗一樣漸漸成熟起來。
  林場的伐木工們都用牦牛河來運送木頭,所以河上游經(jīng)常會飄下來許多木頭,我在河水里,一看見木頭漂下來就爬上去,兩腳耷拉在水中,騎著木頭前進。秋寶胳膊下夾著我的衣服,沿著河跟著我跑。到河流拐彎的一片淺灘附近,我就從木頭上下來。
淺灘那兒集中了所有從上游飄下來的木頭,一段段木頭在河面上飄浮著,互相碰撞著,最多的時候遮沒了水面。岸上有一些大人握著長竿,竿子上有個亮閃閃的鋼鉤,熟練地一下子勾住那些木頭,拖到岸上來。我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被曬得黝黑的男孩,穿著褪色的背心,也像大人一樣動作麻利的干著活。他對我也挺感興趣,一邊干活一邊偷眼看我。等空閑下來的時候,我就跟他打聽劉樹生,我想他應(yīng)該知道劉樹生的情況,因為這些木頭中就有劉樹生伐下來的。誰知他聽見劉樹生的名字臉色一下子就變了。
  “你打聽他干什么?”他問。
  “就是問問。你真的沒聽說過他?”
  “我為啥要告訴你?”他冷淡地說,看也不看我,扛起竿子就走了。
  第二天我在學(xué)??匆娏怂?,打聽到他叫劉春光,他爸就是劉樹生。
  等放了學(xué),我就跟上了他。
  我背著書包,跳到路邊的溝里,在溝里一溜小跑追蹤著他。劉春光絲毫也沒有察覺到我跟在身后,一直進了家,就再沒出來。我在外面等得不耐煩,心生一計,揀起一塊石頭,對著他家的窗戶扔去,只聽鐺鋃一聲,玻璃四處飛濺,劉春光從屋里跑出來,我趕緊趴到土坡下,沒想到劉春光那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我。耳邊傳來了腳步聲,他邁步走到我跟前,用腳踢了踢我的肩膀。“你,起來?!?br>  我爬了起來,心里緊張,但還是虛張聲勢地卷著破損的衣袖說:“來呀,來呀!”
要知道劉春光可是我們學(xué)校的體育尖子,扳腕子冠軍,他可以將整個學(xué)校的男生都扳倒,捏得人家的手腕讓人疼得流眼淚。如果他打我,不會費吹灰之力,但是他咬著嘴唇看了我一會兒,轉(zhuǎn)身就走了。
  我悻悻地走了,一路上身體抖個不停。

  半個月后,我家多了兩個新成員,劉春光和他爸爸拎著大包小包站在院子里。他們搬到我家來了。我用眼角瞟著他們。劉春光繃著臉一聲不吭,看見我便扭過頭去,好像不認識我似的,看來他還記砸玻璃的事呢。
媽從屋里出來,接過他們的大包小包,把他倆安頓在西屋。她的表情再平常不過了,好像我們從來就是一家人。
  “你倆以后叫他哥?!彼龑ξ液颓飳氄f。從此,劉春光就成了我家的一員,他爸成了我和秋寶的爸,我媽也成了他的媽。
  我再放學(xué)回家,經(jīng)??梢钥匆娺@樣一幕:劉樹生悠然自得地坐在掃干凈的院子里抽煙,旁邊是一堆劈好的木柴,劉春光在一旁用小刀削什么東西,桌子上一個小小的用皮筋捆住的收音機用嘶啞難聽的聲音播著新聞。
  我撇了撇嘴。自從他們到我家來,我新添了個撇嘴的習(xí)慣,一天要撇上十幾次。
秋寶這混蛋卻對劉春光充滿了好奇,總想方設(shè)法地湊近他,看他在干什么。他一天比一天湊得更近,終于和劉春光搭上了話。我看在眼里,氣在心上,別忙,我一定找機會再揍他一次。
  我發(fā)現(xiàn)劉春光是個很能干的人,他無事不通,無事不曉,他能用一根火柴就把篝火點燃,就是下雨也能,連大人也做不到這點;在大森林里,他不用指南針,看樹就能判定方向,原來樹朝北的一面都長著青苔。我才知道這些。他對整個森林了如指掌,他知道哪里有蘑菇,哪里有草莓,兔子、狐貍、野雞啦在哪里他都知道,還有那些神出鬼沒的狐貍、在灌木叢里下蛋的野雞,天上的飛鳥,地下的爬蟲,樹梢上飛竄的松鼠,在野蛋上嗅來嗅去的黃鼠狼,他都很了解,更絕的是他還知道人參在哪里,還說要帶秋寶去找呢。
  我也很想知道人參的事,但就是不朝他們看,也不去打聽。劉春光好像在故意氣我,只跟秋寶說話,只領(lǐng)著秋寶出去玩,把好聽的好玩的都給他,早上他們一塊去上學(xué),晚上一塊回家,好得不得了。
  誰都不理我,不跟我玩,那有什么關(guān)系,我可以自己去森林,如果我一個人找到人參,一定會讓他們刮目相看的。于是有一天我賭氣獨自去了森林。等走到一半的時候我就再也不想走了。林子里越來越黑,把太陽都給遮沒了,深處傳來烏鴉的怪叫。一個人真的很害怕,而且也沒意思。我坐在樹樁上唉聲嘆氣。
隱約的,林子的某個地方傳來陣陣歡聲笑語,也許是他們倆在那兒玩。我心里酸得要命。我覺得我是個被拋棄的人。
  回去的路上我郁郁不樂,路上一個人也沒有,于是我放聲大哭起來。隨著我的哭聲,太陽一下子墜入了森林,森林突然變成了桔紅色,漸漸地呈蔚藍色,然后是深藍,驀地又變成了烏黑,最后所有樹木連成了黑壓壓的一片。
  第一次跟劉春光說話是在幾天以后。我和秋寶給豬圈起糞,這是又臟又累的活。忽見劉春光挽上褲腿也拿著把鍬進豬圈來了。他朝手心里啐一口,貓下腰猛勁干起來,也不看我一眼。我從眼角看著他,壓低聲音問秋寶?!澳阍趺磶麃砹耍?!”
  “是他自己來的。”
  “嘁!”
  干著干著,我和劉春光忽然咚地撞到一起。我們直起身互相看看。秋寶緊張地盯住我倆,隨時預(yù)備著來拉架。
  “你們上屋吧,這點活兒,我一個人干得了?!彼桓焙吞@聲調(diào)地對我說。
  “嗬,口氣不小呀?!蔽谊庩柟謿獾卣f,把鐵鍬插在糞堆上。但我并不想走,便一屁股坐在豬食槽上看著他。秋寶見此機會忙說些閑話,生怕我們會吵起來。他的努力沒有白費,我也忘了和劉春光較勁,我們開始說話了,就在豬圈里,
“……我會很多事,就是不會游泳,”劉春光說:“也不是笨,是我爸不讓。我媽就是被水沖走的,聽說過吧?”
  “聽說過?!?br>  “聽說你游得好,能教我嗎?”
  我點頭?!澳切校悄銈兂鋈ネ娴脦衔?。”
  “說定了!”
  我們邊說邊干,一會兒把糞全都挖了出來。秋寶不時欣慰地看看我和劉春光,朝手心里使勁吐口唾液,勁頭十足地挖著。他覺得生活真是太美好了。
  四個人一起的日子真有趣。我們在林子里野炊,捉住野雞,剪去翎毛放在雞舍里當(dāng)家禽喂養(yǎng);把麻雀用細麻繩綁住腿子,系在長竹竿頂端當(dāng)風(fēng)車玩;還捉了一只松鼠送進編好的籠子,教它“踏水車”……后來我們還是把野雞麻雀和松鼠都放了。使一個小生命重新獲得解放,是一件值得喜悅的事情,能運用這種權(quán)力,也不失為驕傲!劉正月?lián)尩搅碎_放籠子的權(quán)利,看著它們倉遑逃進密林的背影,每個人心上都流過一陣歡欣的情緒。
  要說的是,我和劉春光說話之后,他還是愿意和秋寶在一起,他們一起玩的樣子要多快樂有多快樂,有時忽然想起我來才來理我,也許是我心里并沒真正地接受他,他感覺得到,也許他們天生就是好朋友,這我就沒辦法了。反正我挺嫉妒的,心里酸得要命。
  讓我終生難忘的那場事件是由一場誤會引起的。它是一件不幸的事,沒有人故意讓它發(fā)生,它就那么發(fā)生了。
  那天我和劉春光游泳回來,見劉樹生坐在院子里,沒抽煙,好像在等誰,嘴里不住地咀嚼著一根嫩枝,直到我倆走近了他好象才看見我倆。他瞇縫起一只左眼,目光冷冷地在我和劉春光身上掃來掃去,用空出的一側(cè)嘴角問:“干啥去了?”
  “玩去了?!眲⒋汗獯稹?br>  當(dāng)時我一點防備也沒有,根本就沒想到他會打人。冷不防的,只見他舉起手,瞇縫著左眼,不由分說朝劉春光的脖梗甩了一巴掌。接著劉樹生把他按在院子里狠狠地打著。劉春光沒反抗,我也沒敢拉,他發(fā)起火來太可怕了。這時有一個人突然從屋里躥出來,抱住劉樹生的后腰,是秋寶,他大聲喊我去找媽來當(dāng)救兵,我很快不見了蹤影,但沒去找媽,而是跑去了河邊。
  從劉樹生的憤怒中我得知,他對兒子玩水痛恨到了極點,可我還教他游泳呢,看來我闖禍了。這么想著,我不敢回家了。從前我一直認為秋寶是個膽小的人,沒想到他會這么勇敢,是什么使他這么勇敢的?對此我感到很羞愧。
  我下到河邊,鉆進一片沙沙作響的蘆葦里,在淺灘旁一塊長滿苔蘚的石頭上坐了好久。四周又高又密的蘆葦完全遮住了這塊石頭。陽光強烈地照射著,水面反射著炫目的光芒。玩了一陣后,我又去了樹林,在一塊空地上扯了些樹枝點燃,樹枝被燒得噼噼啪啪地響,火堆上冒著芳香的灰藍色煙霧,我拔弄著那火一直等到半夜。望望夜空,劉樹生該睡著了。我也該回家了。
  出樹林時我發(fā)現(xiàn)有點不妙,天空被云遮蔽了,閃電不時穿出烏云,遠處雷鳴隆隆,一場暴雨正在醞釀之中。我不由加快了腳步,連跑帶顛,可是走到半路,雨就下起來了。
  一下雨,草地上就再也不是一望無邊啦!大雨像門簾子一樣懸掛下來,遮住了所有視線。到哪里避雨也沒用,雨是不會停的,在家里,一下雨我和秋寶就睡覺,等一覺醒來雨才能停。
  后來我不是在走,而是在一腳一陷地踉蹌。目光所及,茫茫一片黑夜,大地黑的像個無底洞,伸手不見五指,只能憑感覺往前走。這時我多么期盼有人能來找我呀。這時,我似乎真的聽到大雨中有個聲音在喊我,仔細聽聽,又什么都沒有,只好接著走下去。這樣的雨讓人連嘴都張不開,誰會喊得出呢。
  是的,我承認,我在大雨里迷失了方向,根本找不到家了。這時,我才真正害怕起來,因為遠處傳來一種很大的轟隆聲,上游下來洪水了。我慌了,不知道哪里才安全,只好胡亂朝著一個方向瘋狂地跑去。跑啊,跑啊,迎面撞上了什么東西,用手一摸,是一面土墻。我總算找到了一戶人家。
  第二天早上我換了衣服回家。當(dāng)我走近河,遠遠地看見沿河有上百人,鬧哄哄地叫喊得很響,河面上還有好些人站在筏子上,拿長竿子往水里戳。他們在撈什么東西?我感到好奇,很興奮,用手做個喇叭,高聲喊:“喂!你們往水里戳什么呀?”
  一聽這話,筏子上有個人趔趄了一下,要不是有人抓住他,他準(zhǔn)會掉進水里。我定睛一看,那人是劉樹生。
  人們立刻把我包圍了,有歡喜的,有慶幸的,有罵的,多數(shù)人都罵我,媽蓬頭垢面地在地上傻坐著,看見我便撲上來,幸好有人把她拉開了。劉正月也在人群里,拿手使勁地揉眼睛,好像見了鬼似的瞅我。原來人人都以為我被淹死了,正在打撈我呢!
劉樹生跳下筏子就奔我來了,他揪住我的衣領(lǐng)高高揚起一只手,然而卻停在半空。他喘著粗氣看著我,一條條汗水的小河沿著他的臉流下來。
  村里人立刻開始七言八語地訓(xùn)我,說我讓人操這么大的心,他們又沒看見劉樹生打人的兇相,要是他們也得跑呢。別看他現(xiàn)在到河里裝模作樣地來“撈”我,我看并不是關(guān)心我,我水性這么好,才不會溺水呢。
  村里的人漸漸散去,三五成群各回各家。劉樹生也和媽回家了,只剩下秋寶沒走,他問劉春光怎么沒回來。我聞聽糊涂了。
  “咦,他不是挨打來不了嘛?”
  “你們沒在一起?”
  “沒有啊?!?br>  “啥?你半夜沒回家,他冒雨去找你了,到現(xiàn)在都沒回來!”
  秋寶的樣子不像是說謊。漸漸的,我緊張起來,說不出什么原因,在暖和的陽光下,我突覺得有一股寒氣襲過全身。難道我昨晚聽見的呼喚聲是劉春光的?
  秋寶驚恐地緊盯著我的眼睛,慢慢地朝后退,忽然間他轉(zhuǎn)身就跑,邊跑邊喊。
整個村子的人傾巢而出,去找劉春光。第二天他們從下游陸續(xù)地回來,個個垂頭喪氣。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太陽躲進了灰蒙蒙的云霧里,牦牛河還在洶涌地流著。
  “春光,你在哪兒?”媽用手做成嗽叭喊。
  “你在哪兒?”我和秋寶也這樣做。
  “春光,你回來!”媽喊。
  “你回來!”我和秋寶也喊。
  呼喊的回聲在山谷此起彼伏地回蕩著,穿過峽谷,繞過層層山崖峭壁,傳進森林。這喊聲找不到劉春光,又折回河邊,回到了我們身旁。
  回聲漸消,側(cè)耳細聽,山谷里一片寂靜。就在這時,大地好似忽然消失了所有聲音,山腳下那三十多戶零零散散的人家也好象害怕似的鴉雀無聲。我們站著不動,媽傻傻地看著遠方,看著看著就倒了下去。她倒下去的時候也沒什么聲音,輕得就像一張紙。
  月光朗朗的,照著山坡上一棵矮樹,矮樹下背靠背坐著我、秋寶、劉正月三個人,每個人望著不同的方向。
  劉春光失蹤后,秋寶一直不跟我說話,這會兒甚至不愿將背靠著我。他一次次假裝擦鼻涕,我知道他在哭,當(dāng)善解人意的劉正月遞給他一塊手絹后,他忍不住大聲嗚咽起來。我使勁忍著淚水,好在夜色掩藏了所有的表情。
我接到老師的要求,有報社的記者要來采訪我,我要挖掘一下我和劉春光之間的故事,過兩天對著全校師生和記者演講劉春光救人的高尚品德,然而我的頭腦里卻一片空白,除了他雨夜尋找我這件事,我們之間的友誼似乎別無感人之處,一切都是那么平淡無奇。相識僅兩個月的時間,我對他了解得實在不多。但為了能在班上演得感人一些,我央求秋寶把他和劉春光之間的故事借給我作題材,讓所有人都知道劉春光的故事,這也是我對劉春光惟一的報答,但是秋寶不同意。
  “那是我和他的事,才不告訴你呢!你現(xiàn)在想對他好了,想當(dāng)初你怎么對他?!”他對過去的事仍然耿耿于懷。
  “后來我們不也是合好了嗎?”
  “哼,那也是假模假樣。都怪你,不是你,他就不會……”
  我很難過,問他:“秋寶,如果我和劉春光都在雨夜失蹤,你希望我們哪一個回來?”
秋寶聽出了弦外之音,撕扯著什么東西,不說話了。
這時,一陣突如其來的微風(fēng)拂過樹林的邊緣,樹枝搖曳抖動起來,傳來一陣沙沙聲,仿佛還夾雜著一種奇怪的,含義模糊的語言,好象一個男孩兒在跟我們說話。我們?nèi)齻€像著了涼一樣,哆嗦了一下。劉正月靠緊了我。“好像是劉春光在跟咱們說話。”
好久,我們都沉默著。
  “他想跟咱們說什么呢?”我問。沒人吭聲。
  “他一定是跟我說,你回來就好?!蔽矣终f。
  “他肯定想對我說點啥。我們倆才是最好的朋友?!鼻飳毞瘩g我。
  “咱不能這樣光呆著,什么也不干,這樣對不起他?!眲⒄抡f。
  “對,得去找他。”秋寶說。
  “去哪找?”我問:“大人不都找過了嗎?”
  “哼!”秋寶搖搖頭:“你對他就是不行!別演講了,我都替你丟臉?!?br>  “我知道他在哪,天國之渡!”劉正月喊起來:“他在天國里!”
  “對呀!”我們一下子站起來,一齊喊道。
  我立刻說:“他是為了我才死的,我去?!?br>  “不,他和我最好,我去!”秋寶說。
  我們爭得不可開交,后來劉正月拉開了我們倆?!斑€是秋寶去吧,他們倆最好。”
為什么大家都說這句話,我都氣壞了,真想去撞樹死掉算了。
“得我去??!”秋寶再次加重語氣。
  “好吧。”我只好點頭:“我們?nèi)ニ湍氵€不行嗎?”這件大事就定了下來。
  第二天一早,我們相聚在山坡上,等著黎明的到來。等太陽剛剛露頭,我們一個個地站起來,一言不發(fā),好像是約好了要保持沉默似的,從山坡上下來,向清晨的河灘走去。
  這是一群行走在清晨河灘上的英雄,路途遙遠,天地遼闊,河灘籠罩在一片黎明前的玫瑰色里,天空中有一只鷂子悠悠水流般的盤旋翱翔,四周靜悄悄的,只有我們?nèi)齻€的身影在移動,我們迎著清晨初生的太陽走向大山,我們要到天的那邊,到天國去,去找劉春光,我想告訴他我很想他,我希望他回來。
  我們?nèi)齻€走了很久很久,終于停下來。秋寶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哥,劉正月,你們別送了。就到這吧?!?br>  “好吧。盡快回來。別忘了捎上我的那句話。”我說。
  秋寶莊重地點了點頭,和我們揮手告別,然后就走了,走得不緊不慢,從容又安詳,好像這一去準(zhǔn)能找到他。天邊變得一片火紅,秋寶走進了草叢里,朝著我們揮手,一輪朝陽冉冉從他背后升起,他就搖搖晃晃地走進了一輪紅日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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