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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湖夢
來源: | 作者:曾劍  時間: 2010-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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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路不平,我們擠在車斗上,幾次差點被顛簸下來。我們的手死死地抓住車斗,緊張得周身是汗。手扶拖拉機像一頭不堪重負的老牛,哞叫、掙扎,好幾次差點憋熄了火。但那噴出的滾滾濃煙,就像垂死之人終于吐出了堵在喉管的濃痰,呼吸陡然順暢,人一下子又活了過來。
  拖拉機終于出了山,把我們帶到鎮(zhèn)上。我們攔車到縣城,在縣城轉車到新洲。下了車,再坐車到一個小鎮(zhèn),然后下車步行。肩上的鋪蓋越來越沉,廣盛說,再堅持一會兒,很快就到了。我們總算在夕陽落山前,到達了武湖湖畔,在一家私人農場停下來。
  我們是來湖里插秧的。透過老板家房后那一排排槐樹,我看到了湖。湖真美,天水一色。我想起天才少年王勃的詩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現在雖不是秋天,但其曠美,是如此相似。遺憾的是,霞光照耀湖水時,也照耀著一大堆牛糞。廣盛站在牛糞邊,同老板討價還價。我們站在霞光里,看廣盛同老板討價還價。
  老板五短身材,摸了一下留著短須的下巴,神態(tài)傲慢,說,二十元一畝,再不能多了。廣盛說,去年還二十二塊呢。老板說,今年啥都漲價了。廣盛說,啥都漲價了,我們的工錢也要漲嘛。老板說,化肥漲價了,種子漲價了,你們的工錢再漲,傻子才種田!
  我心里一涼,遠眺武湖,王勃詩中的美景,與孤鶩一起飛得無影無蹤。
  廣盛望一眼我們,我們不吱聲,他便顯得很無奈,沖老板說,工錢不給漲,田的面積不能算計我們。你們這兒的面積太野,說是一畝田,實際一畝二還多。老板說,沒有的事。老板說這話時,已經有些不耐煩,他說,上這兒找活干的,像湖里的水,一波又一波,干就痛快點,不干你們走人。我遠眺,一邊是無垠湖水,一邊是茫茫水田,視力所及,不見人煙,哪里有去處。打道回府,更是不可能。我們耽誤了整整一天的時間,每人花了三十多塊錢的路費,我們又不是旅游來了。
  廣盛望一眼我們,我們還是不吱聲,一個個耷拉著腦袋,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是餓的。我們清晨出來時,各自在家吃了點面條面片湯之類的東西,之后,整天粒米未進。
  廣盛沖我們說,“干吧?不干誰給飯吃?”那語氣聽似征求我們的意見,其實就是決定。我們就把腳旁的蛇皮袋提起來,跟著廣盛走。廣盛跟著老板走。
  我們沿著湖畔,走過一段黃泥小路,來到一排房子前。那房子簡陋,更像是牛棚,我們在門口就聞到漚過的牛糞氣味。見我們不斷吸著鼻子,老板說,沒有牛,牛都在茅草棚里,秋天涼了才牽進來。果然是牛棚,不過已經打掃過,里面用木板搭了一些床。我們就坐在木板床上,等著老板喊我們吃飯。沒吃飯,一點勁都沒有,懶得動彈。
  天暗下來時,老板讓人給我們挑來兩桶面條,擱在牛棚門口。不遠處是污泥和牛糞。面條清湯寡水。我們就在摻雜污泥和牛糞氣味的空氣里,將面條造了個桶底朝天。我們都沒吃飽,老板不吱聲,驚訝地看著兩只空桶。他不知道,我們在家都是能造五六碗面條的勞動力。我望著老板陰沉沉的臉,故意打著嗝,裝作吃飽了。第一餐,將就點,可別因為我們太能吃,嚇著他,趕跑了我們掙錢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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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板走了,我們鋪開被褥。因為路途遙遠,也因為家里并沒有多余的被褥,我們一人只背了半鋪鋪蓋,這樣,我們就只能搭伙睡,兩人一伙。毛球想與我搭伙,他喊道,紅明,快把你的被子拿過來呀!那語氣好像我們早就商量好了似的。我望著他滿臉的麻子,身上一麻,手背上雞皮疙瘩突起。我裝作沒聽見,他又喊了一聲。我說,急啥,我先歇會兒。我的語氣里夾雜著不滿情緒。廣盛的目光順著我的聲音尋過來,又轉過去落在毛球那張麻臉上。他明白了我的不滿,說,我跟紅明搭伙吧,我個大,紅明個小,平均一下,不擠。毛球尷尬地立在那里,那麻坑密布的臉上,重疊著失望、失落和自卑。幸好蟈蟈及時插話,挽回了他的面子。蟈蟈說,我同毛球搭伙,毛球瘦,占地少,跟他搭伙睡不吃虧。毛球那張因尷尬而越發(fā)凸凹不平的臉,便慢慢地平緩了。
  山貨一人占一張床。他說他自己睡,一床被子,蓋一半墊一半。我暗自笑他有自知之明。他孩子多,家里雞飛狗跳,豬糞滿地,臟兮兮的,身上的衛(wèi)生很少清理,誰愿意同他睡?
  山菊帶著幾個女孩子,住在不遠處的那間牛棚里。
  我們簡單洗漱后,廣盛讓我們早點歇息,說明天天不亮就得起床,把一天的秧苗準備足了。大伙很聽話地躺下。我沒有躺。我說,我想看看湖,在湖邊走走。廣盛說,到底年輕,走了一天了,還沒走夠。去吧,離湖遠點,這湖里的泥巴滑膩膩的,小心溜進湖里。我嗯了一聲,出門往湖邊走,毛球跟過來。在湖邊,他問我,紅明,你瞧不起我?我說沒有。他說,你不愿與我搭伙睡。我說,我沒有不愿意,我就是想歇一會兒,可廣盛把我的被子拽過去了,我能再把被子拽過來嗎?
  毛球說,我說嘛,你是“大學生”,有文化。越是有文化的人,就越有素質,不會瞧不起人。我聽了臉上有點熱。自從我上縣城關鎮(zhèn)讀高中后,村里人都叫我“大學生”,可我到底不爭氣,沒等到高考,就被刷下來了。我懷疑他在嘲諷我,便盯著他的麻臉,以這種方式報復他。毛球被我盯得不好意思,強裝笑臉。說實話,要不是一臉麻子,他長得挺周正。我替他遺憾,他小時候得了天花,山里醫(yī)療條件差。天花在現在算個啥?早就讓預防針殺死在萌芽之中了。我沖他一笑,說,我真的沒有瞧不起你,你挺好的。他拍拍我的肩,算是對我這番話的感謝。他先回了牛棚。
  我只見過水塘和水庫,從沒這么近距離地見過湖。武湖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浪漫和溫柔,晚風吹動湖水,浪拍打著湖岸,拍打著岸邊的洞穴,嗚咽有聲,我有些害怕,見蟈蟈和水蓮走過來,我就跟了過去。
  水蓮說:“回去吧,原來湖這么兇。”水蓮的話夾雜著顫音。她披肩短發(fā),嘴唇略厚,懸膽鼻,一雙眼睛很迷人,像日本影星山口百惠。
  蟈蟈到這里來,是想掙倆現錢。他與水蓮年底結婚,家具都打好了,自行車、錄音機等幾大件,也都置辦完畢,可水蓮還想要一枚金戒指,蟈蟈的爹媽不同意,說農村媳婦,戴什么戒指?戴戒指的手,還能插秧割谷嗎?這樣的媳婦,能養(yǎng)得住?蟈蟈孝順,他不同爹媽爭,自個出來掙錢。他探聽過,一枚普通金戒指,七八百塊錢就能下來。而出來插秧,手快的,一天能掙三十塊,一個月下來,夠買一枚金戒指。水蓮想給蟈蟈買輛自行車。蟈蟈那個自行車,破得實在看不過眼,像相聲里說的,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
  他們到湖里插秧的目的,令我感動。我不像他們,我來插秧,純粹是為自己。我想參加作家培訓班。四月底的一次大會考,我的成績排倒數第十名。除了語文,別的科考得都不好。班主任勸我回家,說讓我明年再考。與其說是勸我回家,實質是攆我。我們倒數后十名都被攆回了家。我不怨他,只怨自己不好好學,物理數學總是不及格。
  我在家無所事事時,得到一個消息:省作協與我們縣《紅安文藝》雜志社聯合舉辦新銳作家培訓班,為期三個月。前兩月講創(chuàng)作理論,后一個月采風。“采風”,多新鮮,多有誘惑力。三個月出來,我就是作家了。我興奮得一夜未眠。
  作家培訓班不收學費,只收伙食費,每月三百塊。我上哪兒弄這些錢呢?家里的小麥油菜雖然下來了,可我不想賣小麥油菜。這九百塊錢,得賣多大一堆?想起每年新的小麥油菜還沒出來,家里就東挪西借的,我心里難受。恰好廣盛打算帶一些人到武漢邊上的武湖插秧,就對我說:“同我們一起去吧?”我心中那行將熄滅的作家火苗,一下子又燃起來,炙烤著我。
  湖邊空寂無人,沒有我想象中成雙成對漫步的戀人,我有些失落。湖邊刺槐飄香,還有菜園子里一綹一綹的線豆角,開著白花的土豆秧,填充了我空落落的心。
  又一陣風,水蓮說:“我們山里熱死人,沒想到這個地方這么冷。”蟈蟈說:“山里跟湖里當然不一樣。”他拉著水蓮往回走。風像一把梳子,梳理著水蓮一頭烏黑的短發(fā),水蓮越發(fā)迷人。我想,我將來要是混出個人樣來,一定娶水蓮這樣的女子。我這么想著,低頭看看自己打著補丁的膠鞋。我心里清楚,這一天離我是多么遙遠。
  光線暗下來,我們回了牛棚,廣盛已經躺下了。我脫衣,掀開被子,在他身邊躺下。我們睡通腿。牛棚到處是窟窿,湖風吹進來,潮冷潮冷的。風使五月的夜寒氣逼人,我遲遲睡不著。半明半暗中,我看見毛球不時轉過頭來看我,那是一雙監(jiān)視的眼睛。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監(jiān)視我。我佯裝睡去,好讓他也早點睡去。
  蚊子雨點似的密密麻麻,我們沒帶蚊帳。半夜里,廣盛爬起來,去房前屋后,薅了些艾草,點燃,又將明火熄滅。艾草的香味,很快驅走了蚊子。夜更晚,風更涼,我向廣盛擠過去。他也冷,把我的雙腳,抱在他的胯下。他的體溫溫暖了我,我很快就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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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睡夢中,聽見有人喊:“起來起來!”是廣盛的聲音。我睜眼,天還沒亮開,我嘟噥道:“太早了,我還沒睡夠呢。”廣盛說:“等你睡夠了,黃瓜菜都涼了。趕緊起來!在太陽出來之前,我們要把全天的秧苗準備出來,保證整天有秧插。磨磨蹭蹭的,既遭罪,還掙不到錢。”
  我不再吱聲,因為是吃大鍋飯,怕別人說我不出力,占小便宜。
  一腳踏進水田,如同踏進冰窟窿,冷氣抽絲似的,從腳后跟涼到心底。我們的嘴里也咝咝地抽著冷氣。我們在黎明的微光中,弓腰駝背摸索著扯秧苗。山里有一種木頭凳子,凳子兩端上翹,底座是一塊弧形木板,木板兩端也是上翹的。凳子看上去像馬鞍,我們山里管它叫秧馬。扯秧苗的人坐在秧馬上,手扯秧苗,兩腿一夾,往后使勁,那秧馬就馬似的往前行。不累,不誤工,很方便。老板家沒有秧馬,他們不投資,他們喜歡看著我們低頭彎腰地干活。
  老板家種的是中稻,一年就種一茬。這種稻子產量低,但生長期長,口感好,能賣個好價錢。我們山里人不敢奢望種這樣的稻子。我們地少,一年種三茬,兩茬水稻,一茬花生或油菜。我們就是在插完自家的頭茬秧苗后,趕到湖里來的。
  插秧真苦。誰叫我不好好讀書呢?考大學的機會沒抓住,這上作家班的機會可得攥緊了。
  廣盛不同意我上作家班,他說,一個縣城的雜志社,能培養(yǎng)出作家?我說,省作協的來講課呢!毛球道,培養(yǎng)作家,做鞋的來干什么?我知道他是在開玩笑,沒搭理他。
  老板姓李,叫李世兵,后來我們私下叫他“李扒皮”。李老板五十歲的樣子,個子不高,胖墩墩的,留著漆黑的八字短須,禿頂。毛球說,那是性欲旺盛、性事過頻的標志。
  我們早上的飯菜并不好,一鍋大燉菜。盼望中午好些,白盼一回。李老板家只不過給廣盛加了一只咸鴨蛋。廣盛見只給他一人,堅決不吃。毛球說,不吃白不吃。毛球把咸鴨蛋給我,我不要。他就給蟈蟈,蟈蟈不要。廣盛說,你別塞來塞去的,你自個吃了吧。毛球說他不吃。他把咸鴨蛋遞給山菊。山菊說,你想吃你就自己吃,遞來遞去的搞么事?毛球就紅了臉,仿佛被人窺見了他想吃的內心。不過,他不能再將鴨蛋放下了,再放下,裝得就過分了。他拿咸鴨蛋在腦袋殼子上一敲,破了蛋皮,剝著吃。
  這是湖邊的鴨蛋,那蛋黃亮晶晶的,蛋黃里黃亮的油,濃濃地從毛球的嘴角溢出來??粗虺缘牟恢刮乙蝗?,我想,其實大伙都想吃,只是不好意思。聽說武湖的咸鴨蛋,清朝乾隆年間,曾是送往宮里的供品。那黃得流油的蛋黃,一定是粉嘟嘟的,還不膩。我的口水直往外涌,我用舌根把它壓了回去。我好歹是個高中生,一個十七歲的小伙子,怎能讓人發(fā)現我這般沒出息?
  偶爾會有一個年輕人,跟在李老板身后。他是李老板的兒子,叫李勇。李老板在云夢鎮(zhèn)上的煙酒批發(fā)生意,就由他主管。云夢鎮(zhèn)鎮(zhèn)名很有詩意,我們來時,就從那兒路過,感覺與別的城鎮(zhèn),其實沒什么兩樣。
  李勇瘦得像竹竿,讓人懷疑一陣風就能刮跑,偏要叫個“勇”字,不知他憑什么“勇”,我懶得費腦子。他留著長發(fā),穿紅花格子衣服,牛仔褲,褲子上墜滿口袋,脖子上掛著大金項鏈,左手中指上戴著黃金戒指。我咋看他也不像好人,細看,更沒看頭,兩只細長的眼睛,有一只總是斜視著我們,眼無光,像死魚眼。我起先以為他是瞧不起我們,后來見他看自己的爹媽,也是這種眼神,才知道,他原本就是斜眼。長得倒是白。我望著他那女人似的背影,想,他不會是吸毒吧。我見不得太瘦的人,太瘦的富人,我以為是吸毒;太瘦的窮人,就會猜想他是得了癌,沒錢治。
  李老板的女人是典型的地主婆,一身懶肉,一副懶散樣,讓我懷疑毛球所言:李老板禿頂,是性事過頻。這樣一個皮松肉懶的女人,怎能引起李老板那么強烈的欲望?當然,有錢人,在城里包個二奶,也說不準。
  我正胡思亂想,老板的老婆喊我們吃飯。我們早就餓得前胸搭后背,但老板娘的話,像刀子似的,比饑餓更令我心疼。她喊道:“賣工的!開飯了。開飯了,賣工的!”我望著老板娘那磨盤屁股水蛇腰,心里暗暗發(fā)誓,一定要上作家班,當了作家,就不用出來吃這下眼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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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里涼,總想尿。田埂寬敞無遮攔,男人們走出三四十步遠,背轉身,弓肩縮背,讓自己彎成一只蝦,以減小水流落差,不使尿濺出的聲音太響。
  我是學生,講文明。我不像別的男人那樣,嘩嘩的尿尿聲令我難為情,我像她們女人一樣,走得遠遠的,到另一塊田里,借助田埂的遮蔽尿尿。毛球嫌我耽誤時間,他甚至懷疑我是借故偷懶。他說,何必跑那么遠,眼睛一閉,到處是廁所。童子雞,沒長成的茄子,沒人稀罕看你。
  山菊罵毛球:“缺德玩意兒,嚼舌根!誰稀罕看你?秋后的茄子,又蔫巴又沒水分。”
  毛球也不惱,沖我笑道:“大學生,照她的意思,她愿意看你,你就在她跟前尿吧,只是別讓她把你那又硬又有水分的夏天的茄子薅下來。”
  毛球的話令我臉熱。我說:“你們打情罵俏,別把我夾在中間行不?”我嘴上這么說,其實心里挺喜歡他們說這樣的一些話,能帶給我想象。我想起了山菊嫁過來那天,大人們鬧洞房的樣子。大人們要新郎官福安嘴里含了糖,把糖通過舌尖送到山菊嘴里,福安這么做,弄得山菊滿臉彤紅。那是幸福的紅光,映照著她那幸福的內心。那天鬧得很晚,離開洞房,我的心卻一直牽掛著那里,想象著他們兩人怎么度過那個夜晚。我無法想象。我知道,任何想象對于他們那個夜晚來說,都是蒼白的,他們的真實生活,勝過天堂。
  毛球與山菊的打情罵俏,再次引起我的想象,但在我的想象中,毛球換成了廣盛。毛球一臉麻子,他配不上好看的山菊。廣盛與山菊,才有可能發(fā)生故事。他們要是像城里人那樣,來一個婚外戀,將會是一個什么樣子?我這么詢問自己,臆想里山菊的那個病男人,就換成了廣盛,他和山菊嘴里含著糖塊兒,從一個人的舌尖,送到另一個的舌尖。我這么想著,在冰涼的水中,身子竟然有些燥熱,身體便有了細微反應,尿意又來了。我其實不是個東西,我罵著自己。我必須走遠,又怕毛球說我,只得盡量減少去廁所的次數,直到小腹就要炸開,我才急匆匆往田埂快走。廣盛跟上來。我和廣盛走到田頭,下到田埂下,我們并排著尿,誰也不好意思看誰。牙酸溜溜的,終于尿出來,酣暢淋漓。
  我感到整個人被掏空了,肚子餓。我盼著李老板的婆娘喊我們吃飯。過了許久,我們又插了好幾垅,李老板的婆娘還沒來,我的尿意卻來了,我不好意思一次次往田埂跑,就憋著,想等著老板娘喊我們吃飯時再起田,終于沒憋住,一股熱流順著大腿根而流。我怕被他們發(fā)現,故意一個趔趄,便坐在田里。廣盛沖過來,他以為我是餓暈了,或是累趴下了。我告訴他,是我不小心,自己把自己絆到了。他見我臉色還好,笑了。我的眼淚卻在眼里涌,從我記事起,我還沒尿過褲子。
  我跟自己賭氣,就是不回牛棚換褲子,一下快似一下,插著秧。我聽見山菊故意咳了一聲,然后,她起身了。
  我知道她要去干什么。我保持插秧的姿式,低著頭,右手并不去接左手的秧苗,左手也不知道往右手遞,我只是右手機械地在泥水里一上一下地動作。低著的頭,幾乎快要從我自己的襠下鉆過去了。我的目光跟隨著山菊。我腦門心朝下看她,她看上去便像是倒著的一個人,似乎就要向著那云海深處墜落。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她的屁股上。兩瓣鼓脹的屁股在繃得緊緊的褲子里交替移動,我的腦子里又一次產生著某種幻想。
  我的目光跟著山菊的屁股移動時,毛球發(fā)現了我的眼睛,他頗有目的地干咳一聲,那聲咳嗽提醒了我。我收回目光,抬起頭,轉過臉,看見毛球在沖我擠眉弄眼。我右手急忙去左手分秧苗,極快地插著。我的臉火辣辣的,覺得自己心靈骯臟,我都快瞧不起我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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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球十歲時得過天花,落下一臉麻子。長大后,沒有大姑娘愿意嫁他,為了傳宗接代,就娶了一個傻女人。傻女人見人就笑。剛娶進門那陣,說啥不與毛球同房,毛球急著要后代,便把她捆在床上,弄得她半夜里殺豬似的嚎叫,差不多全村都能聽見。后來好了,不知是毛球不再同她同房,還是傻女愛上了那種生活,反正不叫了。但有一個毛病總還是改變不了,就是無論人多人少,她都褪下褲子蹲著尿。毛球說,怪只怪那個年代醫(yī)療不發(fā)達,要是現在,他就是得病,臉上也不會留下那么多的麻坑,也就不會墮落到娶一個傻女人。
  毛球有胃病,這次出來,本想掙點錢,回去好好檢查一下胃??蛇@湖里涼,飯菜又不定時,他的胃病更嚴重了,常見他捂著肚子,在墻角吐酸水。成日在冷水里浸泡,還勾起了他的風濕病。他有一根銀針,是一個老中醫(yī)不小心落在他家的,他沒舍得還給人家。這幾天,他常拿出來,用棉花蘸煤油擦拭一遍,算是消毒。然后,他就往自己的膝蓋上扎,把膝蓋弄得跟個發(fā)面饃似的。我們心疼,他卻并不當回事,嘆氣道,人活著,早晚是個死。等他活夠了,他就滑溜進湖里喂魚,魚肥了讓人吃,也算是為社會做貢獻。
  山菊笑他:“你有能耐跳崖去呀,跳湖是女人的死法。”
  毛球罵山菊:“你可真是喪良心,你還真的盼我死?”山菊說:“是你自個說要死的,紅明可以作證。”話題就轉到我身上,山菊說要給我說個媳婦。我說不行,我還小,我要寫作,當作家。山菊說,媳婦多好,等你有了媳婦,你就不想當作家了。我知道她拿我開心,不理她。山菊說,管你同意不同意,先讓你爹媽幫你娶進來。可漂亮呢,瓜子臉,三角眼,梅花腳,馬尾辮,有時穿黃,有時披黑。我知道她說的是狗。我說,我可不愿意當你的妹夫。我真聰明,暗指狗是她的妹妹。一田人哄笑。山菊知道占不著我的便宜,唱起了歌,掩飾她被我反咬一口的尷尬:
  
  半夜夢見摟著妹妹睡,醒來抱著個涼枕頭……
  
  是句戲詞。
  毛球罵她:“真不是個東西,這兒不是沒結婚的,就是老婆不在這里的,一色的光棍,成心讓我們難受。”可他說完,自己唱起了茶歌。山菊應對,兩人你一句我一句:
  
  毛球:我喝妹一口茶呀,問妹一句話,妹的那個爹媽啥,在家不在家?
  山菊:你喝茶就喝茶,哪來這么多話,我的那個爹媽啥,在田種莊稼。
  毛球:我喝妹一口茶呀,問妹一句話,妹的那個年紀啥,今年有多大?
  山菊:你喝茶就喝茶,哪來這么多話,告訴哥哥小妹我,今年正十八。
  毛球:我喝妹一口茶呀,問妹一句話,眼前你的小哥我,人品差不差?
  山菊:你喝茶就喝茶,哪來這么多話,眼前這個俏哥哥,想死俺奴家。
  ……
  
  我聽著,心里熱乎乎的,多么含蓄,多么美的追求愛情的方式啊,哪像我讀書的城關鎮(zhèn),年輕人沒見幾次面,張口就“我愛你”。愛應該像酒,經時間醞釀,發(fā)酵,最后溢出醇醇的香味,而不應該像一杯水,透澈見底。不過,我猜想山菊在與毛球對唱時,心里一定想的是廣盛。她唱“眼前這個俏哥哥,想死俺奴家”,一定不是指滿臉麻子的毛球,一定是指英武的廣盛。而廣盛也一定聽明白了山菊歌中所指,否則,毛球與山菊那么熱乎地對山歌,他能饒了他?
  廣盛和山菊有沒有那種關系呢?我一想,心里便有些癢,似乎我就是廣盛,與山菊相會在槐樹林。我腦子里便有了雨后槐花飄香似的那種奇妙感覺。
  收工后,我走到湖邊洗手。湖此刻特別溫柔,像一位靜靜思念情郎的處子。湖風無力地拽起幾縷柳枝,像處子的秀發(fā)。柳葉間,小鳥一聲驚叫,騰飛而去,驚醒這靜默的處子,湖面便傳來陣陣波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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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盛沒在,他一夜未歸。在這清冷的夜,我已經習慣了他溫熱的體溫。他不在,我睡不著。我披衣起床。這是一個月明之夜。月光水一樣瀉在湖面,天水一色,仙境一般。
  我想,廣盛不會因為干活太累,也當了逃兵吧。我在牛棚周圍轉著。因為月光明亮,我不害怕。在李老板家屋后的稻草堆里,我聽見有人小聲說著話。我放慢腳步,不讓它發(fā)出聲音。我輕輕地走過去,借助一株矮槐的掩護,聽他們說話。是廣盛的聲音,他的聲音是那么特別,嗓音渾厚,因為當了五年兵,他的方言里,夾雜著那么一點點普通話,讓人覺得他是那種城鄉(xiāng)結合部的小鎮(zhèn)工人。接著,我聽見了山菊的聲音,她的方言很土,但她會拿腔拿調,特別是在廣盛這樣的男人面前,總是讓自己的聲音變得年輕。她聲音的做作,讓我覺得湖面吹來的風更冷,令我起雞皮疙瘩。
  愛的力量真大啊,白天干了一天的活,夜又這么冷,他們居然跑到這里約會。
  我沒有立即撤離。他們對我的誘惑力不小。我看見他們坐在草堆上,說著話。我希望他們發(fā)生什么事,又害怕他們發(fā)生什么事。畢竟,這是兩個各自有家的人。
  他們把聲音壓得很低,在這寂靜的夜,悠遠、低沉,像是來自洞穴。
   “福安他,他不是個男人。”
   “我知道,你同我說過的。”
   “那年他上山打野豬,把腰傷了,他完全是一個廢人。我現在跟個寡婦沒有兩樣,我就是個活寡婦。”
  “我知道,你同我說過的。”
  “我想離婚。”
  “你不能離開他。你離開他,他更難活人。”
  我的心揪得緊緊的。我只曉得福安上山打野豬,讓野豬撞了,傷了腰,哪承想他完全成了一個廢人。這也算是報應吧。野豬在我們山里越來越少,政府不讓打,可他偏要去。報應他也就算了,可傷了他的腰子,就苦了山菊,她才三十多歲,日頭正午哩。
  山菊輕聲抽泣。我心里一酸,看來這個世界上,活得艱難的,并非我一人。以前我不太喜歡山菊,覺得她看廣盛的眼不安分,現在我理解她了,我甚至有點可憐她。
  福安還不是為了掙點錢,才去打野豬的?我不禁為自己的未來擔憂,難道我就像福安那樣,一輩子在這個山溝溝里過著拮據的日子?不,我要寫作,當一名作家,走出大山,娶個城里女人做老婆。城里男人,把我們農村有點姿色的姑娘們都娶走了,我為什么就不能娶個城里女人?
  他們不再說話,四野靜下來了。些刻沒有風,月亮也成人之美,知趣地躲到云層里去了。
  我聽見稻草堆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我感到窒息,一種微妙愉悅的窒息。我想,此刻,只要我一聲咳嗽,就會將他們的幸福擊得粉碎,但我沒有這么做。山菊在我們村子里那些婦人中,腰身臉蛋,都是數一數二的。我要是四十歲的廣盛,我也會愛上她。廣盛英武,是一個很有魅力的男人。廣盛曾經是一個軍人,他當兵回來那陣子我還小。那年年底,鎮(zhèn)上供銷社一位姑娘愛上了他。姑娘的爸是供銷社主任,把廣盛留在鎮(zhèn)供銷社上班,條件是廣盛娶他女兒。這在我們山里,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廣盛同意了。結婚后,他在鎮(zhèn)上的百貨商店上班,穿著黑皮鞋,草綠色軍裝,鮮亮極了,我羨慕得好幾天都睡不著覺。一次,老師布置寫作文,要我們寫自己的理想。我寫道,我要像廣盛那樣,當一名供銷社的售貨員。誰知后來單位改制,廣盛下了崗,回到了農村,把老婆和孩子都帶回來了。原來他的女人彩蛾是一個齙牙,像隨時要咬人似的,加之廣盛下崗,我的理想大廈瞬間坍塌。但這并不影響廣盛的個人魅力,我想,如果我是女人,我也會愛上他,他與山菊之間發(fā)生一點故事,完全正常。他們不發(fā)生故事,才不正常呢。
  廣盛早已不與齙牙女人彩蛾同住一屋,這是全村人誰都知道的秘密。
  我悄悄地走開去,我害怕看見我希望看見、卻又不愿看見的一幕。我希望看見,是希望看見那令我興奮激動的畫面;我害怕看見,其實是害怕看見這個灼人的秘密;我害怕看見,其實是怕暴露自己想看的齷齟內心。我趕緊逃離,我不讓我覺得自己的齷齪。
  我來到湖邊,把這寂靜的夜留給他們,讓苦命的山菊,多一份幸福的時刻吧。
  我這么想,發(fā)覺自己的心靈其實很美,美得就像這明亮的月光,美得就像這月下的一湖靜水。我都快愛上我自己了。我把右手插進褲襠,撫慰著自己,又擔心月里的嫦娥看見,便伸出左手,緊緊地握住我的右手。
  我真高興。我發(fā)覺我長大了,學會了克制,不再是躲在被子里制造污穢的小男孩。那天夜里,我睡得真香。我是被廣盛喊起來的。我們起床后,天已亮開,看來,廣盛也睡過了頭,他看上去比平時更疲憊,但精神氣很好。
  我們在晨曦中往水田走。山菊像一只偷食得手的母雞,那么悠閑、自在、滿足。
  插了兩垅,我有了尿意。我上田埂,毛球跟上來。我在田埂邊一邊撒尿,一邊問毛球,如果廣盛當時與山菊成了一對,會是個什么樣子呢?
  毛球望著我,說,有一句話,叫“偷來的香”。他們要是真成了一家,還不一樣地吵著打著過日子?咱們山里人就這樣。毛球說著,抖抖身子,提起褲子,說,當然,吵是吵,他們要是成一家,肯定比現在要過得好。你別胡思亂想,好好讀書吧,考到城里去,找個城里姑娘,農村姑娘事多嘴雜,不打扮。我說,水蓮不是挺好么?他說,她現在是大姑娘,等嫁了人,也完,成天干活,哪有時間收拾。
  回到田里,毛球叫胃口疼。他嘆息說,這苦日子真是過夠了。這輩子為什么托生了個男人,要是個女人,何苦在這里遭罪,到城里當“雞”去。山貨笑道,鎮(zhèn)上也要“鴨”,“鴨”比“雞”還貴,你去就是了。
  毛球自嘲道:就我這一臉麻子,誰用?
  他們的話真齷齪,好在姑娘們離得遠,聽不見。山菊離得近,她聽得真切,罵得也真切。她罵道:“嚼舌根。等你們把自個的舌根嚼爛了,啞巴了,你們就好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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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埋頭插秧,水蓮一聲驚呼,打破了水田的沉默。一條?;热夂鹾醯匦迸吭谒榷亲由?,足有一拃多長。?;瘸3V晃I砩系难尤松砩系难?,不過癮。但它餓急了時,也吸人血。它肚子大,能把人吸得暈乎乎的全身酸軟。此刻,它正吸著水蓮腿上的血。水蓮就那么看著它,臉憋得彤紅,想拋掉它,又不敢用手去碰。蟈蟈往她跟前趟,濺起一陣泥水。他用手去拽,把牛蝗拽得像一條蛇,也沒拽下來。廣盛說:“不能拽,一拽它肚子里的毒就吐到水蓮腿肚子里了。”廣盛讓蟈蟈捧起雙手,擱在水蓮腿肚子下方,他狠勁拍打著?;?。直把水蓮的腿打紅了,那?;炔趴s成一團,足有雞蛋大,掉在蟈蟈手掌心,把蟈蟈的手壓得往下沉了沉。蟈蟈撇著嘴,直惡心。他要扔,廣盛說:“別扔,你想讓它再去吸別人的血?”他們走上田埂,處死了?;?。
  山菊掏出汗巾,要給水蓮包扎。廣盛說,讓它流吧,?;韧浕纫粯樱叨嗌傺?,人的腿肚子就得流出多少血。流完了,毒液也就流出來了。不讓它流,毒就會留在人的腿肚子里。
  我們就眼睜睜地看著水蓮的腿肚子流血。直到把水蓮的臉流成蒼白一片,把蟈蟈的臉流得通紅。終于不流了,但我心里還是有疙瘩,覺得水蓮的血里有了?;鹊亩疽海缤眢w里有了某個男人身體里的污穢,不再那么純潔了。我知道我這種想法很骯臟,很離譜,可我沒辦法,心里偏就這么想。
  廣盛取來茶杯,讓蟈蟈用茶水沖洗水蓮的傷口。他掏出一塊潔白的手絹,讓蟈蟈給水蓮包扎。他說現在可以包上了,不包上,別的牛蝗螞蝗聞著血腥味,還會過來吸水蓮的血。
  水蓮纏了傷口,還不放心,往手絹上糊泥巴,又點了幾滴風油精。由于失血和驚嚇,水蓮臉上的顏色,已由蒼白變成蠟黃,插秧的速度明顯慢下來。大伙插幾棵秧,就看一下自己的腿,怕牛蝗螞蝗吸附在腿上。山菊嫌這樣耽誤工,說,你們就別自作多情了,?;戎欢K忂@樣細皮嫩肉的腿,你們的腿肚子松樹皮似的粗糙,?;炔挪幌攵A?。她說著玩笑話,可是誰也笑不起來。那只碩大的?;?,堵住了每個人的心。
  毛球愛熱鬧,受不了寂靜,就給我們講笑話。他說解放前,我們紅安七里坪有一個叫盧四運的人,起這樣的名字是希望四季好運,可是偏偏命運不濟,十三歲上父母雙亡,成了孤兒,到處游蕩。一日,在山道上,看見一財主端坐牛車上,正用牛鞭抽打趕牛的伺童。盧四運走近細看,可憐的伺童,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可見財主虐待伺童絕非一日兩日了。盧四運怒火心頭起,狗財主,你坐牛車,伺童步行趕車,已是不平,你再打人,是何等可恨。他就想懲治一下這個財主。盧四運走過去,說,東家,我來幫你趕車吧,我不要工錢,只要東家給口飯吃。財主高興,不就是一口飯嗎?從豬槽狗盆里抓一把不就有了。
  盧四運邊趕牛車,邊想整治財主的辦法。他發(fā)現財主眼疾嚴重,看東西需將臉貼上去。其時驕陽似火,山里無風,悶熱難耐,只有柳樹上的知了呱噪地叫著。財主滿頭大汗。路旁有一水塘,水塘那邊的柳叢,掩映著百姓人家。盧四運靈感頓生,說,東家,咱們下水塘洗個澡吧,我?guī)湍愦瓯场X斨饕娍梢园资箚救?,自己也熱得難受,就脫了衣褲,下了水塘。盧四運讓財主先泡一小會兒,他要去解個手。他告訴財主,你要是著急,就喊我,我叫“都來看”。盧四運說完,藏了財主的衣褲,拽著伺童說:“這樣的苦日子,何時是盡頭!聽說七里坪來了紅軍,咱投奔他們去,也好有口飯吃。”兩少年消失在樹林深處。
  那財主左等右等不見人,上了岸,找不到自己的衣褲,急了,大聲喊:“都來看!都來看……”村子里的人正在樹陰下歇涼,男女老少沖過來。女的看見財主肥白刺目的肉,急忙躲了回去。男的嫌他耍流氓,脫得光光的,襠間物件蔫絲瓜瓤子似的,有氣無力地耷拉著,還讓人“都來看”。村民認識他是外村財主,可他赤身裸體,沒有財主的招牌,就故意裝糊涂,沖上去拳腳相加,把他打了個半死。
  這故事我們聽過,與原版有出入,但大家還是樂得直不起腰,都說這故事好,壞人受懲罰,解恨。我內心卻更失落,一種悲哀襲來。我還不如長工盧四運呢,他敢整治地主,一走了之,我卻無法逃離。我們有合同跟著,半途而走,李老板就不給工錢。我需要工錢。
  我們是“吃大鍋飯”,男男女女,一塊田一塊田地插,一天插多少畝,一共多少人,平分工錢。女孩子插秧快,每人每天能插一畝多,我們男人鉚著勁,也就插七八分田。這么看來,她們就吃了虧,她們提出單干。廣盛不同意,給她們做思想工作。廣盛說,一個村子出來的,不要分得那么清,弄得四分五裂的。男人們加點勁,少滋兩泡尿,也就扯平了。女孩子們不聽,水蓮留了下來,插了一垅,也跟了過去。他雖然與蟈蟈有那層關系,可畢竟還沒過門,她怕姐妹們說閑話。
  毛球望著她遠去的背影說,喪良心,一起出來的,她們竟然大搞分裂。廣盛說,由她們去吧,她們看起來插得快,其實沒長勁。我們插得慢,但我們有耐性,一定不比她們掙得少,紅明,記得龜兔賽跑的故事嗎?我說,記得。廣盛說,記得就好。她們撇下我們?我們不撇下她們就不錯了。
  廣盛這么說,是給自己臺階下,他這個臨時“包工頭”不讓她們分開,沒好使。
  山菊沒有走。她畢竟不是女孩子了,怕姑娘們嫌棄她。毛球奚落山菊說,她們不要你,我們要,我們爭著搶著要。山菊罵他“嚼舌根”,卻是一臉高興。
  我側臉去看隔壁那塊水田里的女孩子們,她們果然插得快。腰一閃一閃的,手飛舞著,快得像無數只手連成的一面扇形。
  姑娘們一走,毛球顯得很興奮,說,早該走,她們在這兒,屁都夾得緊緊的不敢放,撒尿也要跑得遠遠的。這下好了。山菊說,你這個要死的,她們走了,我不是女人嗎?你敢在我面前放肆,我一剪刀讓你變成太監(jiān)。
  毛球說,我早他媽的是太監(jiān)了。我一見我那個傻女人,就比面條還軟。山菊罵道:“嚼舌根,你兒子寶根是哪里來的,莫非他是野種?”毛球也不惱,笑道:“那個晚上,黑燈瞎火的,我把傻女人想象成你,才有了寶根。”山菊罵著難聽的話,抄起污泥要去糊毛球的嘴。毛球直叫好嫂子饒命,山菊才住了手。
  我腰酸腿痛,右指甲都斷了,手指腫了,插進泥土里,如有竹簽插入。真想逃離這片苦海,可我不想當逃兵,男子漢當逃兵,讓人瞧不起。再說,我需要錢,家里一點現錢都沒有,從來就是拿糧食換點生活用品。我上作家培訓班的九百元生活費,要是靠賣糧食,那我家的谷池子、米缸,還不得賣弄空了。
  毛球說我們起得比雞早,吃得比豬差,干得比牛累,睡得比狗晚。他總結得挺精辟,我們真的很苦很累。為了多掙錢,在有月的夜晚,我們也插秧。月下的水田銀白銀白的,月就掛在水田里,掛在湖水中。倘若不是插秧,這是多么美麗的夜晚,可我現在感覺到的只是累,冷,連青蛙都不出來鳴叫。太累了,腰酸腿疼。我突然明白了水蓮為什么那么渴望成為一個城里人。城里人不會這么辛苦。城里人就是收破爛、掃廁所,也比我們山里人過得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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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插到了湖灣。姑娘們插那塊大田,我們插小田。兩塊水田離得近,我們并排著,像是在一塊田里插秧。但我們不同她們說話,四周一片寂靜,只聽見我們的手與水摩擦的聲響。我累了,伸伸懶腰,看見田埂上走來五六個女人,花枝招展的。走近了,才發(fā)現是一群男人。他們立在田埂上,一個穿紅花衣服的人沖著姑娘們喊:“喂,那個漂亮小妞,你過來。”
  是地痞流氓,他們是沖水蓮喊的。水蓮不吱聲,我們也都不吱聲。那人又喊:“喂,那個漂亮小妞,過來。到我家插秧去!”
  廣盛向水蓮招手,用山里話告訴她們:“都莫起,都莫言!”他叮囑我們誰也別吱聲,也別上田埂。他說,咱們在田里,他們不敢下來。他們下來鬧,我就把他們按在泥巴里。廣盛的話,并沒壯我的膽,反而使我更害怕。田里像一個充滿氣的氣球,隨時都要炸開。我感到一場戰(zhàn)爭就要來臨。
  我們誰也不敢應他們,仍舊默默地插秧。那些人不走,依然在田埂上說著羞辱水蓮的話。有一個瘦猴樣的人說:“來吧,小妞,上我家插,我們給的錢多,我們家睡得比他們家好。在我們家睡雙人床,何必在他家和那么多人擠在一起……”他身后笑聲鋪天蓋地。
  廣盛說話了。再不說話,我們就是縮頭烏龜了。廣盛說:“我們正在給李老板家插秧,我們的活沒干完,不能上你們家去。”
  瘦猴樣的人說:“棒棒日的,你是誰,棒棒日的,我沒跟你說話,我讓那個小妞過來。”
  廣盛說:“我是這兒帶工的,有什么事你找我。”廣盛的聲音變得不像廣盛的聲音,像用汽油洗過,似乎一點就著。廣盛說完,站得直直的,盯著田埂上那些人。那個瘦猴樣的人指著廣盛,大聲道:“找你,開玩笑,我只找女人,我對男人不感興趣。”
  他身后,哄笑聲再次湖浪似的打過來。插秧的姑娘已扔了手中的秧苗,走到一起,緊緊相擁,使我想起了電影里八女投江前的鏡頭。我聽見水蓮說:“咋辦,要打架,咋辦?”廣盛用山里話訓她:“怕么子,別自個嚇自個。”廣盛說著,向那幾個地痞走去。廣盛走得很慢,昂首挺胸,腳步緩緩地在稀泥里抬起,落下,手臂配合著腳步的節(jié)奏,很慢,卻很有力度。我們望著他的背影,心怦怦地跳著,他像電影里走向刑場的革命勇士。
  我害怕,但被廣盛的氣質感染,跟了上去。蟈蟈也跟了上去,毛球也跟了上去。廣盛卻喝住了我們。廣盛說,都別動,他們不敢下田。他們敢下田,我就讓他們當泥烏龜。廣盛說著,與田埂上的他們對視。
  離得近了,我看清了那個瘦猴樣的年輕人,他蓄著胡子,手臂青黑一片。我最怕紋身的人,總覺得他們長著一顆殺人的心。我的腿腳立馬酸軟酸軟的,幾乎就要癱坐在泥水里。
  瘦猴樣的年輕人沖廣盛說,你別過來,我只喜歡女人,我對男人不感興趣。廣盛本來在水田里等著他們,他的這句話激怒了廣盛,廣盛向他們快步走去,廣盛說,我對男人感興趣,尤其對你們這樣的男人。有種就下來!
  那些人不下田,也并不離開。“瘦猴”指著廣盛,罵他是婊子養(yǎng)的。廣盛的腳步邁得更快了,水田響起刷刷聲,他身后,帶起雨點似的泥水。
  山菊驚喊一聲:“劉廣盛,你莫要過去。”廣盛頭也沒回,一步步往前走。
  我屏住呼吸。我不知道即將出現在我眼前的將是一種怎樣駭人的場面,等待廣盛的,會是一種什么結果,那一群惡棍,他們將怎樣對待廣盛,廣盛能完好無損地回來嗎?
  廣盛走上田埂,瘦猴樣的年輕人指著廣盛罵:“婊子養(yǎng)的,你還真敢上來!”廣盛沒有吱聲,與“瘦猴”對視著。“瘦猴”伸拳打廣盛,廣盛閃身,躲過那一拳,并順手抓住“瘦猴”的手,把他從田埂上拽進水田。廣盛薅住他的長頭發(fā),把他的頭按在泥水里。那些年輕人要往田里沖,廣盛沖那些人喊:“別過來!誰過來我就把他弄死。”他說著,把年輕人的頭拔出來,讓他透口氣,再按下去。如此反復,直弄得那個人離開泥水時張口嚎叫著,風箱似的呼啦啦喘著氣。廣盛再次把他的頭按進泥水。廣盛把“瘦猴”的頭按進泥水里時,并不看泥水里的這一只腦袋,而是眼望前方,像一位騎士。那人掙扎著,動彈著,廣盛就是不松開。廣盛抬頭看著田埂上的人,田埂上,“瘦猴”的一個同伙從屁股后面拔出刀來,沖向廣盛。廣盛右手伸進泥水里,拔出來,比他插秧的速度還快。一塊泥巴隨著廣盛右手飛揚,直奔那個持刀者。持刀者像豬被捅了一刀似的嚎叫著,他的臉上滿是泥巴,眼睛被糊住了,刀在手中胡亂舞著。廣盛指著瘦猴泥球似的頭,吼道:“誰也別動,誰動我就悶死他。”廣盛再次將他胯下那只年輕人的頭按下去,提上來,問道:“誰是婊子養(yǎng)的?說,誰是婊子養(yǎng)的?”
  在我們愣住的當口,“瘦猴”的一個同伙手握尖刀,沖向廣盛,在就要攻擊到廣盛的那一刻,廣盛一閃身,伸手一帶,那人撲倒在水田里,濺起渾濁的泥水。
  我想起《水滸傳》里的武松,想起他打老虎的樣子,想起他打西門慶的樣子。
  “瘦猴”不掙扎了。廣盛站直身,一雙泥手在褲子上來回擦著,看來,他是要鳴金收兵了。但“瘦猴”再次撲向他。廣盛便又一次薅住他的頭發(fā),把他的頭按進泥水里,過幾秒鐘,再將那頭拽出來。“瘦猴”的同伙怔怔地看著,沒人敢靠前。山菊趕緊趟過去拽廣盛的手,說,你松開,會出人命的。
  廣盛并不松開,廣盛說,我今天非要他求饒不可。說著,他問穿紅花衣服的人:“你說,誰是婊子養(yǎng)的?”那人的嘴被泥水糊著,嘟嚕著。廣盛沒聽清,說,你說不說,誰是婊子養(yǎng)的?今天你不說,我就讓你死在這里。
  我看著他們,心直哆嗦。要出人命了,真要出人命了!
  廣盛再次把“瘦猴”的頭按進泥水里,按進撒有化肥的泥水里。我真擔心這么下去,“瘦猴”不被弄死,也會被弄瞎雙眼。山菊抓住廣盛的手,在上面咬了一口,廣盛松手的那一刻,那人趁機掙脫開,向田埂上逃。他邊逃邊回頭說,“你等著!”廣盛說:“等著怎么的?我不怕你。我們紅安出了二百三十個將軍,哪一個不是打出來的?我們縣的小個子將軍韓先楚,打起仗來,日本人,美國人都怕他,你算個球?”
  “瘦猴”走上湖畔的旱地,沖廣盛喊:“婊子養(yǎng)的你來呀,你來,有種你來。”廣盛就沿著他們聲音傳來的方向往前走,山菊急忙阻攔,說,廣盛,別去,別上了他們的當,他們把你騙到那邊去,圍著打,他們有刀。廣盛沒有停止他的腳步,廣盛說,在田里我不怕他們,在旱地我更不怕他們。
  山菊跟了過去。山菊都跟過去了,我們還站著不動,算男人嗎?我們邁著步子往前走。廣盛已同他們動起了手??晌也宀簧鲜?。他們完全不像是在現實中,而更像是在熒屏里。他們像是一群演員,在演一場打斗的戲。那清清的湖水,就是他們打斗的背景。背景襯托下,只見廣盛忽而是掌,忽而是拳,一會兒勾腿,一會兒又是掃膛腿,瞬時在地上,瞬時騰空而起。我離他近,卻無法看清他,身著黑色襯衫的廣盛,像一股黑疾的旋風,我無法插手,也無需插手,那幾個人很快就東倒西歪,最后一個個爬起來,灰溜溜撒腳而跑。不過,他們沒有忘記給他們找臺階下,那個瘦猴樣的年輕人邊跑邊沖廣盛喊:“婊子養(yǎng)的,你等著,我們一會兒見。”
  我們圍著廣盛,看他傷著沒有。他毫發(fā)未損,他太帥太瀟灑了,不愧為當過兵的人。廣盛當的是武警兵,守衛(wèi)三峽大壩。一次,廣盛值勤,遇到了小偷。他抓小偷,小偷想逃,結果打了起來。廣盛沒想到他是小偷,以為他是破壞分子,下手就狠了點,那人又不經折騰,幾下就被廣盛弄殘了。廣盛犯了錯誤,就被處理回了鄉(xiāng)。要不,憑廣盛的身手,在部隊肯定能提干,現在說不定是個大官哩。
  廣盛卻從沒在村子里施展過拳腳。
  我們圍著廣盛,圍住我們的英雄。但毛球的一句話,沖走了我們的喜悅,讓我們再次回到恐懼中。毛球說,廣盛,你闖禍了,把事鬧大了,他們一會兒還回來的。他們是回去找人去了。
  廣盛白了他一眼,說,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你不用害怕。他說著,掏出一支煙來,那煙被泥水浸泡了,半天沒點著。毛球點燃一支,遞給他。他就那么默默地抽著煙,他身上的泥水,滴落在地上,吧嗒吧嗒地響。山菊眼里噙著淚。她掏出自己的白手絹,幫廣盛擦拭身上的泥巴,前胸,后背,臂部。廣盛就那么站著,雙手下垂,像一位凱旋的英雄,任憑自己的女人給他拾掇。山菊擦著廣盛身上的污泥,小聲問廣盛:“咋個辦?他們再來咋個辦?”廣盛不吱聲,但從他臉上堅毅的表情看,他分明在說,再來,還把他打回去!
  廣盛下了田,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向我們剛才插秧的地方,他步伐堅定,帶出很響的泥水聲。
  我們接著插秧,很長時間,我們誰也不說話,就那么插著秧,聽著自己的手把水帶起滋滋的聲響。我們彼此清楚,我們都在想著剛才的打斗,想那些地痞流氓再來了咋辦。許久,山菊終于用一聲哭泣,打破了沉默。她哽咽道:“咱們回家吧,在這兒掙幾個苦錢,遭這份洋罪。”
  廣盛說,咱們不走。咱們明年可以不來,但今年來了,咱們就不走,一定要把活干完。你們放心,他們不敢再來了,他們被打怕了。
  “可那個瘦猴子說要來。他們有刀。”
  “照你們說的,還真的邪了門。他又不是傻子,他知道殺人填命。他們是老太太吃柿子,專撿軟的捏。他們不敢再來惹我們了。他們說來,其實是給自己找個臺階下。就是真的再來,咱們也不用怕他。怕他干啥,膽小的怕膽大的,膽大的怕不要命的。我們紅安七里坪鎮(zhèn)上,一條街上就出八個將軍,他們天生就是將軍嗎?還不是打出來的。”廣盛說。
  廣盛真有魄力,他穩(wěn)住了我們的神,我們接著插秧。廣盛打架的樣子,一次次在我眼前浮現。他真沒白當一回兵。我想,等作家班培訓班畢業(yè)后,我也去當兵,當個像廣盛那樣瀟灑的軍人。
  水蓮流著淚,她說那些流氓是沖她來的,她很自責。山菊安慰她說,他們并不是沖你來的,他們是借口鬧事來了。
  蟈蟈一句話也沒說,他臉上受驚的表情還沒有完全消失。
  山貨一臉平靜,他向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仿佛剛才的一切,發(fā)生在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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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天漆黑一片,瘦猴他們沒有再來。我們回李老板家吃飯,一個個不吱聲,默默地吃著飯。我們都沒有同李老板說起地痞來欺負人的事。
  吃過飯,用涼水洗了臉,洗了腳,我躺在潮乎乎的床上,想著白天打斗的事,總覺得不是那么簡單。那幾個青年,真的就這么算了么?強龍難斗地頭蛇,他們真的會被打服了?我這么想,遲遲睡不著。廣盛很快就打起了呼嚕,看來,他的膽大不是裝出來的。他甜美的呼嚕聲傳染了我,我也慢慢地睡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有人喊救命,是女人的聲音。我當時只當是在夢中,廣盛大喊一聲,都起來!快。他說話的同時,拽亮了電燈,掀開了被子,燈光下,他身上只有一條短褲,脊背黝黑,像是一條青魚躥出水面似的。他沖出門去。
  我們來不及找衣褲,跟著廣盛往前沖。呼叫聲是山菊她們發(fā)出的。我們趕到她們的牛棚時,呼叫聲變成了哭泣,是水蓮在哭。她手里握一把剪刀。山菊沒有哭,她急促地喘著氣,斷斷續(xù)續(xù)說著剛才發(fā)生的一切,我們才知道,是幾個流氓竄了進來,想欺負屋里幾個女孩子。他們嚇唬她們,不讓她們吱聲。山菊一聲歇斯底里的“救命”,把他們嚇跑了。
  蟈蟈奪過水蓮的剪刀,要去追那幾個流氓,廣盛攔住了他。廣盛說,黑燈瞎火的,沒準他們貓在什么地方,等著我們去追呢。他們在暗處,咱在明處,好漢不吃眼前虧。
  “我們的門一直閂著,也不知這幫王八蛋怎么就弄開了。”山菊解釋說。她怕廣盛埋怨她。廣盛沒有埋怨任何人,只告訴她們都穿好衣服,上我們屋里住。
  我們身上只有大褲衩子,湖面吹來的夜風,直入骨髓,我們打著寒顫,接著打起噴嚏。毛球催她們快點,說再磨蹭,我們男人都得感冒,干不了活。掙不著錢,他的胃病就沒法治了。
  我們把最里面的幾個鋪板讓出來,又把我們自己的鋪板移到一塊兒,變成通鋪,這樣就能多擠一些人。男男女女住一起,幾個女孩子不習慣,磨磨蹭蹭不上床。
  山菊對水蓮說,你們睡里邊,我睡外面。我歲數大,都快成老太婆了,我怕啥。
  廣盛說,你說的啥話呢?你把我們當牲口?山菊說,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怕那些烏龜王八蛋再闖進來。廣盛說,誰再闖進來,咱就給他“開瓢”,讓他腦袋開花。你們放心睡吧,咱們一個村子出來的,在外就是親姊妹,有啥不好意思的。
  都躺下了。我們男人也放不開,很久睡不著。毛球受不了,說,算了,別睡了,咱們去扯秧吧。廣盛說,再躺一會兒吧,躺著總比起來暖和。毛球自己起了床,坐到門口抽煙。
  那個夜晚,我們幾乎一夜未眠。中午插秧時,毛球竟然患羊角瘋似的歪倒在田里,是坐在秧馬上睡著了。被泥水一浸,他醒過來,偏要接著干。廣盛說,你回去歇一下午吧,還真掙錢不要命了?毛球說,可大伙一起干,一起分錢,我哪好意思?山菊說,咋不好意思,十個手指能一樣長?毛球就沖我們歉意地笑笑,回牛棚睡覺去了。
  我們比毛球好不到哪里去,一個個低著頭,瞇縫著眼睛,靠著慣性插著。大都把左手杵在左膝上,整個人的重心落在左膝上,右手機械地動著。我們看上去東倒西歪,我們插的秧也有些東倒西歪,挨了李老板的訓,要我們拔了重來,還說要扣我們的工錢。
  那幾個受了驚嚇的女孩子要回家,廣盛不讓。干活前與李老板簽訂過合同,我們中途走人,不但得不著工錢,還得給他們賠償損失。但我們干不好,他們中途可以趕我們走。這是一個不平等條約,沒辦法,不簽字,我們就不能在他家干活,就掙不到現錢。
  起早貪黑干了一個多星期,哪能白干呢?
  吃過午飯,廣盛從李老板家要來兩片廢棄的涼席。我和蟈蟈幫他,用竹竿將涼席支在牛棚中間,屋子里便有了一堵“墻”,將男女隔開。兩片涼席之間留了一人寬的地方,算是門。山菊把她的床單貢獻出來,當門簾使。門簾子剛掛好,李老板進來了。他說昨晚發(fā)生的事,他一點都不知道。他責怪廣盛沒有告訴他。他說:“王八蛋!我這就去找他們,有他們好果子吃。俗話說,打狗還得看主人,他們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他的話,我聽得別扭。我說:“李老板,你說話注意一點,誰是狗,誰是主人?”李老板笑道:“我不是打個比方嗎?”我說:“有你這樣打比方的嗎,你這是罵人。”廣盛給我一個眼神,意思是,跟這種人,別咬文嚼字費口舌。
  我們一起往田里走,水蓮領著那些女孩子,走到我們的隊伍里。她們不說話,跟著我們下了同一塊水田。她們不再單干了,還是與我們合伙。山菊說,就是,一起來的,搞得四分五裂算什么事,回來就好。女孩子們沒有回應她的話,臉上都流露出羞愧的神情。
  毛球懷疑那些來鬧事的人,是李老板雇來的。他說,我們已經干了這些天活了,那些人一鬧,我們就害怕,就得走人。我們中途走,李老板就可以不給錢,他再雇人,這樣,他就能省下一筆錢。廣盛說:“也別把人想得那么壞。”
  我覺得毛球的分析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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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蓮的腳被水田里的石頭割了一條大口子。蟈蟈把她攙扶到田邊的水溝邊,我和山菊緊跟其后。水溝里的水清澈,蟈蟈撩水給水蓮沖洗傷口。那血仍在流,只不過不那么鮮艷,被水稀釋成淡紅了。水溝里很快紅了一大片。山菊掏出自己的手絹,給水蓮包扎。那血滲透了白手絹。山菊說,趕緊送李老板家,看他家有沒有止血藥,莫不是割破了血管。水蓮卻不回,緊持要下田。搭伙的事,她不愿誤工。廣盛沖她喊:“痛快回去,還真的要錢不要命?”
  水蓮不讓蟈蟈背,田埂窄,布滿泥濘,她怕蟈蟈摔了,蟈蟈就攙扶著她。他們倆人在窄窄的田埂上,腳交攀著,我擔心他們倆人會同時跌倒在水田里,或是水田那端的深水溝里,就跟在他們后面,如果有什么事,我可以及時報告。
  李老板家沒有消炎藥。周圍一帶人煙稀少,沒有衛(wèi)生所。蟈蟈化了鹽水,給水蓮洗傷口。鹽水殺得水蓮咝咝地吸著冷氣,蟈蟈心痛。老板娘遞給他一塊白布,蟈蟈給水蓮包上。水蓮向老板娘借雨靴,還要下田插秧。老板娘眼瞪得牛眼大,說,你可別為掙那幾個錢,把命搭進去,你就歇幾天吧,工錢我照付,不在你們賣工的那些人里出,他們不會有意見。
  我疑惑地看著老板娘,我懷疑自己聽錯了。
  水蓮說,哪有不干活得工錢的,你還是把雨靴給我吧。老板娘不給她靴,蟈蟈見老板娘挺誠心,不像是客套話,就讓水蓮留下,幫老板娘干點手頭的活。
  我跟在蟈蟈身后往水田走??斓剿镞?,蟈蟈突然轉過身,對我說:“老板娘心眼兒其實挺好。廣盛說得對,別輕易把人想得那么壞。”
  中午我們回去吃飯。沒有雨時,我們就在屋外吃,空氣好,敞亮,在這片大地上吃飯,似乎飯菜就多了,能放開吃似的。這餐飯令我們吃了一驚,桌上除了一慣的土豆燉大白菜,還有一碟花生米,一碟煎雞蛋,半盆粉條。僧多肉少,我們起先不動筷,知道一人一筷子,那裝雞蛋的碟就會見底。我們只是偶爾夾一顆花生米。花生米真香,夾了一顆,還想吃,又不好意思一次次去伸筷子。毛球將筷子平著插進碟里,筷子出來時,上面密密麻麻排滿花生米,像一個民兵班。他將花生米傾倒進碗里,慢慢享用。我學著他的樣子,也將筷子橫著插進花生米堆,然后上抬。我的筷子上也排滿了花生米??墒牵斘野芽曜油彝肜锓艜r,我的手不爭氣,抖動了?;ㄉ滓粋€接一個,蹦到地上去了。地上全是泥,還有零碎的牛糞。我望著地上零落的花生米,不敢抬頭。我知道,此刻所有的眼睛都盯著我。
  毛球說:“白瞎了,白瞎了!我給你做個示范吧。”他說著,用同樣的方法,把滿滿一筷子花生米傾倒進自己的碗里。山菊白他一眼,左手端起花生米碟,右手握筷,走到廣盛面前,把花生米往廣盛碗里撥,廣盛直說,太多了,太多了,撥回去!山菊接著給我們分花生米,蟈蟈、山貨、水蓮、我。她往所有人碗里撥了花生米,惟獨落下毛球。毛球窘迫地立在那里。因為臉紅,情緒激動,那臉上的麻子越發(fā)坑坑洼洼。
  我心里酸酸的,可憐毛球。
  花生米!我們山里就產花生米??墒牵覀兊厣?,我們地里產的花生米,除了留種,舍不得吃,都賣了?;ㄉ祝]準我們正吃著的花生米,就是從我們山里被低價賣到這里來的。我們自己種的花生米,竟然多吃幾顆都這么難。山里人??!
  水蓮居然吃獨灶。是一碗面條,上面還覆蓋著黃亮亮的煎雞蛋。
  吃過飯,我們往田間走。在路上,毛球說:“李老板一家人,其實挺好的。”一向告誡大伙,不要輕易把人想得那么壞的廣盛,這次卻說:“也不要輕易把人想得那么好。”毛球白他一眼,分明在抱怨廣盛總是與自己唱反調。廣盛不理會毛球的眼神,他讓大家加油干,早點干完李老板家的活,早點回家。
  水蓮不在水田時,蟈蟈干活總是心不在焉,秧插得不齊整,總落在別人前面(插秧是后退著進行的)。我也偶爾會想起水蓮,她真不容易,上次讓“瘦猴”他們嚇得不輕,這次又受了腳傷。大概人長得漂亮,遇到的麻煩也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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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盛所言“別輕易把別人想得那么好”,三天后就得到了證實。山菊說,李老板一家人對我們態(tài)度的轉變,是因為李老板的兒子李勇看中了水蓮,想水蓮留下來做他的媳婦。山菊的話,像傍晚的湖風,讓我心里冰涼冰涼的。李勇那只斜眼,怎么配得上水蓮姐。就是他那只好眼,瞅人時,也總像是在瞄準射擊,讓人心里毛愣。可能水蓮也被他這只眼看冷了,她并沒動心。她知道李老板一家人的意圖后,再也不留下休息,堅持要下田干活。李老板攔不住,讓兒子開著小車,到鎮(zhèn)上給她買了一雙靴子。水蓮穿著靴下了田。
  靴子在水田里移動慢,影響插秧的速度,大伙一般都不穿它。因為合伙,就更不好意思穿了。水蓮穿,大伙沒意見,畢竟她腳上有傷。
  水蓮拒絕李老板家的好意,不留下歇息,其實就是拒絕當李勇的媳婦。我們都很佩服她,覺得她特有骨氣,人窮志不窮,不為金錢所動,為我們山里人爭了光。
  但李老板一家并不死心。老板娘每日做一桌很好的飯菜,讓水蓮同她們一起吃,說水蓮有傷,需要營養(yǎng)。水蓮不去,他們就把飯菜端過來。水蓮仍不吃。我看著那花花綠綠的紅菜苔炒肉、韭菜煎雞蛋、黃亮亮的油炸鯽魚,喉嚨里的汁水涌到舌尖,可水蓮不讓我吃。水蓮說,吃人嘴短。她把飯菜給李老板家送回去了。
  李老板見水蓮不吃,就不再給她燒獨灶,而是給我們加菜,花生米、粉條、豆腐之類的。這次我吃,水蓮就沒權力攔我了。這是李老板給大伙的,我有權吃我那一份。
  李老板一家盯上水蓮后,蟈蟈變得沉默寡言,與水蓮的話也少起來。他只悶頭干活。有一次,他還向廣盛提出想先回家。廣盛沒有同意,廣盛說,一起出來的,怎么能不一起回去呢?你回去了,還不被村子里的老人戳背脊骨,說你吃不了苦?廣盛安慰蟈蟈:“你別多想,水蓮不是那樣的人水蓮怎么會放著你這樣的人不嫁,嫁給一個斜了一只眼的人?除非她也斜了眼。”
  李老板一家對我們態(tài)度的改變,不僅表現在飯菜上,對我們的住處,他們也關心起來。李老板讓我們搬到他家去住,說他家還有好幾間空屋,那里不像牛欄這么潮。我多嘴,問李老板:“為什么我們剛來時,不讓我們上你家???”李老板說:“當時沒想起來。”我們心里高興,住一天舒服一天??蓮V盛不讓搬,廣盛說,活干得也差不多了,不想折騰。李老板就說,那你一個人搬過去住吧,你是帶工的,大小也是個頭頭。廣盛苦笑一聲說,我不過是帶頭多干活罷了,我可不配住單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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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盛和山菊好,成了公開的秘密。
  山菊到底迷廣盛什么呢?他那張剛毅的臉?那兩綹粗黑的、剪得很短的絡腮胡?還是他那古怪的、有時沉默如羊,有時憤怒如獅的脾氣?是不是有這樣脾氣的男人,就招女人喜歡?我曾模仿著做廣盛這樣的男人,但我做不來。一次,我沖著一個人吼叫,卻被他反剪起手,在我尾椎骨上頂了一膝蓋,痛得我好幾天直不起腰。看來,并不是每個男人都能成為廣盛那樣的男人。
  廣盛沉默之時,常常是在回憶。有一次,在漫長的沉默之后,他嘆息說,在部隊干得好好的,出了那點事,當時也不知是怎么了,直到現在也沒搞清楚,像是做了個夢。要不是那點事,他現在還在部隊當軍官。就是轉業(yè)了,至少也在縣城,留在武漢也說不定,能大老遠跑回來,娶一個齙牙女人?真是鬼迷心竅。廣盛說,我現在都懶得正眼看她。
  說得多了,就有些傷感。
  山菊反駁他,嘴上這么說,晚上還不像個狗似的。山菊故意說笑話,想沖淡廣盛的傷感。毛球大概也出于這種玩笑心理,出謎語給我們猜,他說:“白天無球事,晚上球無事。無比寂寞。”沒人能猜得出,毛球說:“告訴你們吧,‘光棍一根’。”
  山菊噗的一聲笑了。毛球受了鼓舞,又說:“白天空洞洞,晚上洞空空。有球必應。”依然無人能答。毛球自個說出謎底:“寡婦一個。”
  山菊罵毛球嚼舌根,她說姑娘們離得遠,聽不見,可紅明還沒娶媳婦呢。毛球笑道:“現在的年輕人,三十六招七十二式,比咱過來人都懂。”
  山菊摳泥要去糊他的嘴。
  我臉發(fā)燙,直起身,仰頭看天,不讓彎腰插秧的他們看見我通紅的臉。
  天空下起了雨,澆退了我臉上的燙。下雨我們也是要干活的,我們要掙錢,不是旅游來了。我們一人披一塊塑料布。每人插了半垅,湖風刮過來,撕扯著我們身上的塑料布。塑料布的顏色不一樣,有粉紅的、淡綠的、微紫的、深黃的……我們并排插著秧,風大的時候,我們就站著歇一小會兒。這時候,我斜眼看過去,發(fā)現我們每人變成了一面旗,塑料布是旗面,我們的身軀是旗桿。雨很快漂濕了我們的衣服,但我們誰也沒有說撤,可能他們同我一樣,也覺得自己是一面旗幟,被這“旗幟”鼓舞,不讓自己退卻、倒下。惟有毛球,他堅持戴斗笠,披蓑衣,挺立在雨中,像古代身披盔甲的戰(zhàn)將。
  插了一垅,李老板過來了。李老板穿著雨衣雨褲和雨靴,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他到我們身邊,驚呼道:“我以為你們早回去歇著了。你們竟然還在插,真是要錢不要命?;厝グ?。”
  山菊小聲說,李老板還知道可憐我們。毛球說,你以為他可憐我們,他是可憐他家的秧,這雨天插的秧苗,東倒西歪,質量不好。廣盛說,別總是把人想得那么壞。
  雨沖走了水田里的泥水,新的雨水使水田顯得特別清澈。雨滴在我們身邊,四濺開去,像一朵朵白色的蓮花。
  天空響起了炸雷。炸雷在頭頂飛。廣盛說,走吧,咱們不能真的要錢不要命。咱們回去歇著,雨停了再來。
  我們回了牛棚。山菊領著姑娘們進了里屋,撂下那個床單做的門簾,用手整理嚴實。我們知道,她們不會再出來了。她們即便出來,也會先咳嗽一聲,給個暗號,就像她們在水田里起身去方便一樣。在這個男女混居的世界,大家配合得挺默契。我們男人脫下濕淋淋的衣褲,擰干,找根繩子,把衣褲晾起來,赤裸著鉆進被子里躺下。在湖邊,又是雨天,被子里潮乎乎的,也像擰得出水,躺在里面,感覺自己像泡在鹽水里的咸鴨蛋。來時,娘把被子漿洗得又干凈又軟和,到這兒成這個樣子了。
  毛球突然掀開被子,坐起來,嚷道,這么躺著也不是個事兒呀,晚飯怎么辦?大家一想,可不是?按規(guī)定,我們不干活,李老板就不供飯。因為我們每栽幾畝,每畝多少錢,其實是扣除了飯錢的。也就是說,我們每天吃我們自己的飯,而不干活,就要吃李老板家的飯。
  廣盛說他去給老板家搓草繩。他搓草繩光溜結實,速度還快。搓到開黑,抵大伙一頓飯應該沒問題。
  廣盛將枕巾圍在襠間,下地,把自己晾在繩子上的衣服拽下來,爬到床板上穿褲子,見我盯著他,把褲子拽進被子里,摸索著穿。我不好意思,扯出枕邊的書。我的眼神,被毛球捕捉到了,他笑道:“紅明還是個小孩。”我知道他所指。我們山里有個歇后語:“小孩偷看大人的雞巴——少見多怪。”我便紅了臉。毛球蹦達下床。他倒大方,沒遮沒擋的。我懶得看他,他那一臉麻子,我一看就夠。但他那長期被短褲罩著的臀部,還是將一道白光掃射過來,闖入我雙眼的余光,刺得我急忙低頭,躲開那一片白。
  毛球穿好褲子,要跟著廣盛去。廣盛說,你別去了。你胃不好,不能受涼,你歇著吧。再說,李老板家放稻草的地方,也擠。你還愛抽個煙,別把人家的房子給點著了。
  廣盛沖布簾子喊:“山菊,照顧好姑娘們,我上李老板家的稻草房搓草繩去了。”
  山菊回應道:“我也去,我?guī)湍氵f稻草,這樣你不就快多了?”話音未落,她就撩起門簾走出來。男人這邊,有人嫌被子潮,晾著大腿,見山菊過來,急忙用被子去蓋。山菊撞見了那一條條明顯區(qū)別于臉龐和脊背的白亮大腿,罵了句:“挺尸!”也不在乎,抓起一塊雨布,跟著廣盛沖進雨里。
  他們的背影很快被雨簾子擋住了。我把目光從門外收回,投向窗外。我凝望窗外雨中的槐樹。雨打落了盛開的槐花,也澆開了新的花蕾,淡淡的花香掩蓋了牛棚殘留的味道。雨中槐花飄香,是我兒時最美的留戀。我就在寂靜的午后,在透過窗戶漫過來的槐花香里,遙想著未來。但我的想象無論多么遙遠,多么美好,最后,都會像空中突然沒了風的風箏,重重地摔在地上。我總是無一例外地想起爹娘。我想起爹娘,就被現實擊中,人便更加沉默。我的沉默,來自于爹的遺傳,或者說是娘的感染。爹總是默默地干活。在學校時,每到周末回家,因為沒有零花錢給我,爹總是像欠我似的,眼光躲閃著,從來不在我身上過多地停留。他以這種默默干活的方式躲避著我。娘除了嘆息,也不愛吱聲。我們家像是一個無聲的世界。我在家感到壓抑,這或許是我想當個作家的原因吧,我無處傾訴,只有面對白紙而書。
  雨還在下,窗外形成一道道雨簾子。天暗下來,像夜似的黑。我想,廣盛和山菊在夜一樣黑的世界里,還能搓稻草繩嗎?除了搓稻草繩,他們還會不會干別的?我想起山菊看廣盛時那燃著火焰似的眼神,想起他們在老板家的稻草垛里制造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響,我不知道他們兩個人單獨在一起,會是一種什么情形,像不像兩個長在一起的白嫩的水蘿卜。我這么想,下身便有點膨脹。我暗罵自己心靈骯臟,不讓自己去想。可是,我管不了自己,腦子里全是他們在一起的情形。我知道,這情形只是我的猜測和想象,可猜想似乎又那么真實,仿佛就在眼前。我無法讓自己不想,我對自己說,想就想吧,只是千萬別說出來。
  毛球卻說出來了。他把聲音壓得較低,是怕里屋的女孩子們聽見。毛球說,廣盛和山菊在一起,不會這樣吧?他說話時,左手拇指和食指圍成一個圈,右手食指插進去,做了一個下流的動作。他說話的聲音有一種壓抑著的快感,似乎他正經歷著那種事。我們一下了坐起來,來了精神,想聽他說下去,山貨卻壞了我們的好事。山貨說,這話可說不得,傳到村子里,是要出人命的。山菊嫂的男人雖說是半個癱子,蔫不唧的,可心狠,急了,啥事干不出來?廣盛的那個女人,心眼小得跟針眼似的。她要是知道廣盛同別人好,不吊頸,也得跳河,要不就喝農藥。山貨的話,令我周身更冷。他的話可不是嚇唬我們。在我們山里,人活得苦,活得累,所以一有不順心的事,就會想到死。每年都有人死,吊頸、投河、喝農藥。以女人居多,也有男人。男人死得要悲壯些,常常是跳崖,跳旱河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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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貨歪坐在床上。他不敢正坐,他有痔瘡。這次到湖里來,受了涼,又犯了。毛球同他開玩笑,說,他這是做那事做多了。你知道作用力與反作用力嗎?你看電影里,炮彈往前飛,炮管子直往后退。人也是一樣的,你做那事時,“槍”往前射,同時,一股后坐力直往糞門撞,不得痔瘡才怪呢。
  我們都笑。他說的似乎有些道理,難怪村子里的人都叫他“明白人”,大事小情,他總能說出個一二三。這與他娶了個傻女人有關。他在家沒說話的人,于是就看書,都是我們的舊課本。他常同我們要舊課本,說是拿去擦屁股。書到他手中,被他翻過來倒過去地看。我們的語文課本上的文章,他比我們還熟。四大名著,六大名家,他都知道。要是臉上沒有麻子,他其實是一個挺不錯的男人。
  山貨哥原本也是一個不錯的青年,那時他喜歡村里一個叫小荷的姑娘??晒媚锏牡铀F,硬是把小荷嫁大別山里去了。
  小荷家給她找的那個男人比她大十多歲,在大別山林場工作,先頭有個媳婦,死了,小荷其實是去填房。小荷當然不同意,出嫁那天不出屋。于是,出現了我記憶里永遠難忘的一幕。小荷的爹,拽著小荷長長的頭發(fā),小荷的娘,拿著竹條子在后邊抽。那天的小荷,哪里是新娘,簡直就是一頭被生拉硬拽上集市的牲口。
  小荷惦記著山貨,不吃不喝,不上婚床。她尋死,但沒死成。尋死不成,小荷就認了命,后來同那個男人生了一兒一女。
  那時候,一首叫《信天游》的歌很流行,歌中唱道:“大雁聽過我的歌,小河親過我的臉,山丹丹花開花又落,一遍又一遍……”小荷遠嫁山里后,山貨成日啥也不干,就在小荷離去的村口,一次次唱著:“大雁聽過我的歌,小河(荷)親過我的臉……”小荷的娘生氣,罵山貨,山貨旁若無人接著唱。
  山貨癡瘋了兩年,唱了兩年歌,直把那洪亮的、一呼百應的嗓子唱啞了。嗓子啞了的山貨依然唱歌,那歌反而比以前更好聽,有磁性,有穿透力。多年以后,當刀郎憑借他那副沙啞的嗓子唱紅大江南北的時候,我覺得,比之山貨,刀郎的歌聲還缺點質樸的東西。當年,要是有人識得山貨的嗓子,包裝他,他現在一定比刀郎還紅。
  全村子里的人,贊嘆山貨有情有義,是個重感情的癡情男兒??稍谶@節(jié)骨眼上,山貨卻做了一件讓全村子人所不齒的事,他喝農藥自殺。這是山里女人的死法。他要死了也就死了,偏偏沒死了,活了過來,而且是靠大糞湯救過來的。
  我永遠記得那一幕。山貨喝農藥被一拾糞老頭發(fā)現后,老頭大呼救命。他跑到廁所舀來大糞湯,往山貨嘴里灌,是想讓他惡心,他惡心就會吐,就會連帶著把農藥吐出來。我們圍觀的人,都以為山貨寧愿死,也不會喝大糞湯,可他竟然喝了,像喝面片湯似的,大口大口地喝。幾口之后,他吐得一塌糊涂。
  山貨活過來了?;钸^來的山貨不瘋不癡不唱歌。不過,他采用女人的死法,讓村里人瞧不起,又靠喝大糞湯活了過來,村里人更是覺得他丟人,都不愛同他說話,怕他嘴里隨時會噴出糞湯來。山貨一天刷四次牙,天天到河灣洗澡,還是改變不了別人不與他搭話的現狀。山貨絕望了,他變得沉默寡言,偶爾還會唱唱歌。山貨犯瘋病、喝農藥、喝大糞湯,聲名狼藉,沒有大姑娘愿嫁他,只得娶了一個離了婚的女人。我們山里管離過婚或死了男人的女人叫“過花嫂”,意指過了花期,不值錢。山貨的這個過花嫂,與她的頭一個男人生了兩個兒子,嫁給山貨后,一連生了三個姑娘,不敢再生了。
  山里人瞧不起過花嫂,山貨更是不正眼看她,盡管他晚上像牲口似的使喚她,可到了白天,他看著別人家的媳婦,娶進來時都是黃花閨女,就覺得窩囊,仿佛白做了一回男人。毛球便安慰他:“什么過花嫂,進了洞房,過了那道門檻,就都一樣了。我倒是娶了個黃花閨女,她也叫個人?天天咧著一張大嘴。不怕你笑話,我這么多年來,跟光棍沒啥兩樣。”山貨不愛說話,但凡別人與他說,他還是要應的。他說,行了,老天有眼,傻女的后代不傻,你家寶根多聰明可愛。我呢?生了一大堆丫頭片子,她媽還是個過花嫂,我成天跟吃剩飯似的。毛球故意逗他笑,說我看你剩飯也沒少吃。看把你吃的,成日跟喂飽了的公雞似的,咯咯咯快活地唱。山貨說,按你說的,我就該成天哭?再說了,我哭也不能讓過花嫂變成黃花大閨女呀。
  找個過花嫂,就那么讓人抬不起頭?我讀書的那個鎮(zhèn)上,有很多人離婚再結婚。我們的語文老師,離了婚,再結婚,那個后娶的女人也是離過婚的,按我們村里的說法,是過花嫂,可他倆的日子舒坦得很。什么“過花嫂”,這其實是一個觀念問題。我就對毛球說,娶過花嫂有什么啊,不一樣過日子嗎?山貨說,日子和日子不一樣的,別人家天天吃新飯,你天天吃剩飯,而且是吃別人剩下的剩飯,你啥感覺?
  這感覺當然不好。但我嘴上說,其實找個過花嫂也挺好,省錢。我是想安慰山貨,沒想到他幾乎暴跳如雷。他說,看看,你們讀書人也瞧不起過花嫂,覺得過花嫂賤。兄弟,你還早呢,別笑話別人,你日子長著呢!
  我很難堪。我說,我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是說,我家這么窮,我以后連過花嫂都找不著。山貨說,這不,你還是說過花嫂便宜嘛。我一時無語,只覺得臉陡地發(fā)燙。我暗暗發(fā)誓,一定要讀作家班,當個作家,要不,我家這么窮,沒準將來真得娶過花嫂,我可不喜歡吃剩飯的感覺。我故意說,我將來不找女人,就一個人過。毛球說:“瞎說,是男人都要找女人,你不知想女人的滋味多難。”
  我想逗他們笑,便說:“多難我也不怕。我有一雙勤勞的手,想女人的時候,我自我撫慰。”毛球哈哈大笑,說:“不一樣,就像吃肉和啃骨頭。”山貨說:“不過,啃骨頭倒是可以解解饞。”說完,兩人笑得東倒西歪。我急忙逃開去。此地不可久留,我怕他們污染了我這顆純潔的少男之心。
  老板穿著木屐,穿著厚厚的帆布雨衣,走進我們的牛棚。他說,雨這么下一晚,就要發(fā)洪水了,因為是攔湖造田,容易淹,就得撤。他要我們做好準備。我們很害怕。我想去找廣盛和山菊,又怕撞見不該撞見的場面,就算了。我眼前是雨,更多的是廣盛他們在一起的幻影。這種幻影,一下午就在我眼前時隱時現。我罵自己不是個東西,沒啥出息。
  黃昏時,雨終于停了,湖水并沒有漫上來。我們不用撤,不用折騰,心里真高興。滿田都是水,水田看不見田埂,連成了湖。李老板家的房屋和牛棚是建在土丘上的,此刻幾乎成了孤島。我們在這孤立的世界無事可干,女人們就洗洗涮涮,男人在牛棚里躺著抽煙。我走出牛棚,立在一片高地上,凝視武湖。湖面總有風,有浪。有機帆船在風浪中駛過來,在湖邊的小碼頭停留幾分鐘,又開走了。我一個人留在湖邊。我望著湖,無邊無際的武湖。湖的那邊就是武漢,這或許是它叫武湖的原因吧。湖很大,看不見那邊的高樓,夜里能隱約看見那里的燈光。我望著那遠去的、慢慢變小的機帆船,心里是那么失落。我多想到武漢,去看看那個有名的大城市啊,可是,我要插秧,沒有時間,也沒有錢買船票。
  我要是一只鳥就好了,不用買船票,自己就能飛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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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手指頭上有谷刺,插秧時疼痛難忍。谷刺太深,指甲無法把它拔出來。吃過晚飯,山菊從發(fā)間取出一根針,對水蓮說,我老眼昏花的,你給紅明把刺挑出來吧。水蓮就給我挑刺。她將針在煤油燈上燒紅,算是消毒。然后,她手指掐著我有刺的手指頭,緊緊地掐著,既給我止痛,也讓那刺在我的手指頭上更明顯地暴露出來。水蓮的動作特別輕柔,谷刺很快挑出來了,我卻沒感覺到疼。她到底是女孩子,干了一天的活,身上竟然還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香味讓我內心涌起一股幸福的感覺。我想,以后我要是娶媳婦,一定要娶水蓮這樣的女子。當然,前提是進作家班,當個作家,否則,憑我家那個窮酸樣,娶水蓮這樣的女子,只能是白日做夢。
  這個夜晚,我睡得香甜,我夢見我坐在作家培訓班的教室里,一位著名作家正在點評我寫的小說。作家班的同學們,羨慕地聽。有一個女詩人,沖我殷勤地笑,她竟然長得特像水蓮。
  清早,多日不見的太陽懸在天空,陽光撒在身上,疲勞消失大半。我們的心情,像這天空一樣,慢慢地跟著朗潤起來。
  手指頭腫脹,我望著那一望無際的水田,心生畏懼。我問廣盛,李老板家為什么不用插秧機?廣盛說,他用我們山里人,比插秧機便宜。再說,他要用插秧機,我們上哪兒掙錢去?廣盛捧著我的手看,我的手背腫得像發(fā)面饃。廣盛說,到底是個書生,養(yǎng)嬌了身子,干活沒長勁。他讓我歇一天。我不干,歇一天就不能分到這一天的工錢。廣盛說,咱們不能要錢不要命,你歇一天,緩一緩。我就回去歇著。李老板看見了,說,你插不了秧,就干零活吧。一天二十塊錢的工錢,也不比他們插秧掙的少。
  我問啥樣的零活,李老板說,就是往那些新平整出來的水田里撒化肥。這叫底肚,撒完底肥,才可以插秧。
  這活我見我爹干過,不是太難,但要有耐性。我點頭說,我干。
  這里田埂窄,車進不去,手推車也進不去,我得用籮筐將化肥挑到田埂上。我從沒挑過這么重的擔子,一百多斤的擔子壓在我的肩上,我搖搖晃晃。雨后的田埂上都是稀泥,我走在上面,像是走獨木橋。我慢慢地走,控制著步子,不讓自己滑倒。
  我小心地把擔子擱田埂上,往臉盆里鏟化肥,然后,抱著臉盆,走到撒化肥的位置,一手抱盆,一手抓化肥往田里撒。撒過的地方要記住,避免有的地方沒撒到,有的地方撒重了。沒撒到的,不長莊稼;撒重了,只長莊稼不結谷子。
  我一盆一盆地撒,來回奔走在稀泥里,雙腿酸軟無力。我便找來一塊木板,前面拴上稻草繩,擱在泥水上,上面擱籮筐?;j筐太重,籮筐底部吃進泥水里,泥水漫上來,好在籮筐是刷過桐油的,防水。
  我拖著裝著化肥的籮筐往前走。我想起我小時讀過的一篇課文,叫《伏爾加河上的纖夫》,心里涌現出莫名的悲壯。木板和籮筐,像一只乘風破浪的船。我希望籮筐擊起的浪更大一些,便加快速度。我感到自己是勇敢的水手,心里無比豪邁??尚胁欢噙h,籮筐倒了,大半籮筐的化肥堆積在木板邊,像大海里的一座小島。我急忙用臉盆往籮筐里鏟化肥,哪里鏟得起來,化肥堆很快坍塌,與泥水混在一起了。我尋找那些沒來得及化去的化肥塊,我要把它們搶救進臉盆里,撒到應該撒的地方。這時,我聽到了咳嗽聲,我抬頭看,是李老板,他從田埂那端向田埂中央走。我怕他發(fā)現我的過錯,扣我工錢,急忙用腳把那些化肥塊往泥里踩。我想,既然鏟不起來,就讓它消失把,否則李老板知道了,還不得扣我的工錢?至于秧苗燒死了,那時我也許已經干完活,走了。就是沒走,也可以說是得了稻秧病,反正那時化肥早化了,沒證據,他賴不著我。
  我把化肥塊踩進泥里后,拖著木板和籮筐,回到田埂上,擔起籮筐,接著去李老板家挑化肥。
  我挑著另一擔化肥回到田間時,李老板站在我面前,堵住我的去路。李老板身后是廣盛。廣盛面有怒色。我心里一緊,猜想我埋化肥的事被李老板發(fā)現了。我上去打岔,說李老板,我撒完一擔了,我接著撒。李老板沒應我,徑直領著廣盛往田中間走。我不知道他們要干啥,就站在田埂上盯著他們。他們的背影離我越來越遠,最后,在水田中央停下來。李老板腳像驢拉磨似的在原地踩著圈。之后,他摳出一塊還沒化盡的化肥,比碗大。泥水滴盡,那化肥恢復成本來的白色,在陽光下放著刺眼的光。我被這白光擊中,差點暈倒在水田里。
  他們上了田埂。李老板氣慪慪地說:“狼心狗肺,恩將仇報。我看你是書生,體質弱,手指頭又腫了,照顧你,讓你干輕巧活,你卻恩將仇報。你不仁,別怪我不義。你這十幾天的工錢,一分沒有,如果別的地方埋了化肥,那就不是工錢的事了。瞅著挺老實的人,盡干這沒屁眼的事。”
  我說,我不是故意的,籮筐倒了,有幾塊化肥沒摳出來……
  我語無倫次。
  廣盛向我擺擺手,示意我別解釋。他掏出煙來,遞給李老板。李老板不接。廣盛是有骨氣的人,為了我,他不得不點頭彎腰。都是我的錯。廣盛的樣子令我難受。李老板也是地地道道的農民,同樣是種田的,為什么要受他的氣。我真想對廣盛說,別給他敬煙,大不了我不要這幾個臭錢??墒牵也桓艺f出來,我想起了我的作家培訓班。
  廣盛朝我揮揮手,說,干活去吧。我挑著籮筐走,李老板搶過我的扁擔和籮筐。他不讓我撒化肥了,他說他信不過我。
  我只得回到插秧的隊伍。我難受極了,我本來想好好干。
  毛球用一雙疑惑的目光迎接我。我掃他一眼,不敢與他對視,低著頭,極快地插著秧。心里真不是滋味,想想以前,是他那張麻臉上的眼睛不敢與我對視,我何時躲避過他的雙眼。我不吱聲,毛球偏哪壺不開提哪壺。他說,你真傻,反正是計零工,不是包工,你就慢慢干唄,何至于把化肥埋在田里。看來李老板的訓斥,他聽見了。他也以為我是故意埋化肥的。我不作解釋,我覺得有些事越解釋越弄不明白。我只想著李老板會不會扣我的工錢。我們插得很快,插完這個田,就轉到我剛撒化肥的那塊田里。
  一整天,我的心靜不下來。吃晚飯時,李老板說,我故意把化肥埋在水田里,會燒死他家的秧苗,說不定別的地方還埋著。廣盛說,不會,他只是不小心,他怎么會故意把化肥埋在田里。要埋著,秧苗早燒死了,咋就看不到呢。李老板說,他埋得深,化肥還沒爛上來。總之,他的工錢夠嗆了。李老板白我一眼說。
  大伙都替我說情。他們家有錢有勢,聽說黑道白道都能走,來硬的不行。
  湖風帶著寒意,我的心冰涼冰涼的。
  李老板不僅要扣我的工錢,所有人的工錢他都要扣。他說我們插的秧太稀,影響他家收入,一畝田最少得扣三塊錢,這已經夠便宜我們的了,這點錢,比起他家的損失,簡直就是屌毛一根,只不過是讓我們長點教訓,別這么陰損。
  廣盛同李老板理論,說,我們是按你說的標準插的秧,棵間距十公分,行間二十公分。不信,找來尺子量。李老板果然找來尺子量,真的有棵間距超過十公分、行間距超過二十公分的。廣盛說,還有不足十公分,不足二十公分的哩。手工插秧,哪能像插秧機那么均勻?有的地方稀,有的地方密,給你找回來了。李老板說:“找回來?稀的地方苗少,產量少,密的地方不透風,產量也不會高。”廣盛說,你要這樣說,那就只得雇插秧機了。李老板驚呼道:“我是圖你們便宜才雇你們。我雇插秧機,我早雇了。你們別同我犟,你們要不干,趁早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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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蓮突然決定不再下田插秧。我們往水田走時,她對我們說,你們去吧,我不去了,我不舒服,我想歇一天。蟈蟈問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她說,你別問了,反正是不舒服。蟈蟈不知想到哪兒去了,臉有些紅,快步往水田走。山菊走過去,問水蓮,你是不是來那個了?水蓮說,不是,就是太累,乏,想歇著。你們先去吧,我歇會兒就去。
  我們插著秧,不時有人朝著李老板家的房子張望,希望水蓮早點過來,畢竟是搭伙的事。她誤工,還照樣分給她錢,別人就吃了虧。過了一陣子,沒見她的身影,我們再向來路張望時,就不盼她來,而是怕她來。這個時候還不下田,就干脆歇一天吧,這樣就可以扣去她一整天的工錢,誰也不吃虧。
  水蓮果然一天沒下田,這使我們覺得她這人挺講究,不占大伙便宜。可是,第二天,她還沒有下田的意思。我在水田里一邊插著秧,一邊猜測,是不是李老板家不讓她下田,是不是她應下了這門親事?大伙不時抬頭,向來路張望。我心里清楚,大伙都在想著與水蓮有關的心事,對她有著種種猜測,只是蟈蟈在場,不便說出來。蟈蟈的腳在水田里,驢拉磨似的不斷地踩動,暴露出他內心的煩躁。
  我的猜測得到了證實,李老板到我們的水田里監(jiān)工時,告訴我,他不扣我的工錢了。他說我不是故意的,雖然埋過化肥的地方,被燒死一片秧苗,他自個給補上了。“不補又能咋的,我家一千多畝水田,還在乎這點損失?”他還表揚我們秧插得均勻,不密不稀,他會在最后算賬時,給我們一點獎勵。他這么同我們說,語氣平和,儼然一位慈善家。陽光下,他的禿頂閃著光,嘴在黑漆漆的胡須里張成一個洞,里面黃牙參差不齊。這是一個形象委瑣的男人,不比我們村里的男人們精神。他的那張臉,甚至還不如毛球那張臉順眼??伤前偃f富翁。人啦,沒法說。
  李老板將我們的飯菜,再次提升了一個檔次,有豆腐燉鯽魚,有湖邊特有的咸鴨蛋。水蓮穿著干凈的布鞋,幫著老板娘忙乎。其實也沒有什么忙的,她只不過陪老板娘說說話而已。我們吃著噴香的飯菜,心情很復雜。飯菜真是好,在我們家,只有過年才能吃到這些東西??晌覀冊谀菄娤愕娘埐死?,吃到了別的滋味,畢竟這是水蓮在用她的未來作交易。蟈蟈堅持不吃好菜,他的筷子只往燉土豆和大白菜里伸。
  晚上,我和蟈蟈在湖邊的石板上洗臉洗腳,我壯著膽說:“蟈蟈哥,你勸水蓮姐別呆在李老板家,他家哪有體面人,一個個歪瓜裂棗。”蟈蟈說:“這還用勸嗎?她知道我不想她去李老板家,可她整個白天都泡在他家,看來她決心已定,勸是沒有用的。算了,人各有志。”
  蟈蟈的嗓音顫抖著,我不敢再說了。我再說,他恐怕就要哭了。他不是一個堅強的男人,他是一個性格溫順的小后生。
  水蓮與李勇的親事浮出水面。我是個讀書人,我要告訴她,愛情比金錢更可貴??晌液茈y有機會與她接觸,她基本上不出李老板家的屋。偶爾出來晾曬衣褲,李老板的老婆總跟在她身后。我想,她是在監(jiān)視著水蓮,也監(jiān)視著我們,怕我們說壞話,動搖水蓮嫁給他兒子的決心。但我還是找了一個機會。我在她去湖邊浣衣的路上攔住了她。我說,水蓮姐,你真的要嫁給那個“死魚眼”?你這不是愛情。
  水蓮冷冷一笑,說,你可真是個書生,相信愛情。我現在只想做個城里人。成天泡在水田里,我遲早是要死的。
  我說,是人都要死。她說,所以嘛,反正最后是個死,不如活著的時候好好活著。我說,啥叫好好活著,難道就是嫁給那個死魚眼?難道家里有錢就是好好活著?
  水蓮說,你知道不?云夢鎮(zhèn)很快就要變成武漢的一個開發(fā)區(qū)了,那時候,就他家的三層樓的獨門獨院,光地皮就得值一千萬。我嚇了一跳,睜大眼看著她,才幾天,水蓮在我眼前卻變得那么陌生。人的命,天注定。水蓮要真是嫁給那個死魚眼,成了千萬富婆,她的命能否承載得動?
  我說,蟈蟈哥挺難過,這么苦這么累的活,他晚上居然還睡不著。
  水蓮說,他不該愁,那么光亮的一個小伙子,還能打光棍不成?我說,不一樣。水蓮低頭,默不作聲。
  我無語,我想,即便是我這個即將成為作家的文學青年的語言,對于現在的她來說,都是多余的,蒼白的。我可憐的蟈蟈!當然,我又何嘗不是可憐人,在這里賣工,被老板一家人口口聲聲喊成“賣工的”。
  水蓮問我還有別的事沒有,我說只求她告訴李老板一家人,別喊我們賣工的,喊得我心針扎似的疼。水蓮點點頭,說行。
  第二天,老板娘果然沒喊我們賣工的,她叫我們師傅。師傅是對手藝人的尊稱,難道種田也是一門手藝?我聽著,覺得有點嘲諷的味道,但總比叫“賣工的”順耳多了。毛球卻說,叫啥能怎的,不如到時一畝田多給一塊錢。我生氣道,你就知道錢。毛球說,誰叫錢是好東西呢?錢是聽不見,錢要能聽見,我天天管它叫爹。
  廣盛罵他:你還是個男人不?
  毛球說,不是了,我早他媽的不是男人了!說著,那嗓子竟然帶著哭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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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菊討厭李老板的兒子,說他總是斜視別人,瞧不起人的樣子。有錢能咋的,人好比啥都強。她企圖說服水蓮,不要同李老板家的人交往。她說,水蓮,你別同他們一起。你不屬于他們,不屬于他們的那個云夢鎮(zhèn)。你想,云是在天上飄著的,夢也是空的,而你卻是實實在在的。你是水蓮花,生在我們山里的水塘里,離開我們山里的水,你不會適應。我們山里雖說不富,但祖祖輩輩不也這么過來了嗎?蟈蟈兄弟多好的一個人!
  我聽著,覺得山菊挺有文化的。我相信她的話或許會使水蓮回心轉意,水蓮卻說,我就是不留在李老板家,恐怕也不會嫁給蟈蟈了。山菊驚大雙眼,瞪著水蓮,問,怎么啦?因為啥?水蓮說,那幾個,地痞流氓鬧事,拿我開心,他竟然不敢站出來。山菊說,他是怕把事鬧大了。水蓮說,可是廣盛哥站出來了。山菊說,哪個比得了你廣盛哥,他當過兵,學過幾招。水蓮說,蟈蟈也是男人,我受欺負時,他卻像木頭人似的。我插嘴說,他膽小,他當時肯定像我一樣嚇傻了。水蓮說,膽子才那么大一點?那我還指望他什么?水蓮說這話時,眉眼蹙在一塊兒,已經不耐煩聽我們的勸說。
  蟈蟈不是一個好打架的人,他老實巴交,水蓮不是不知道?,F在,她想留在李老板家,想嫁給李老板的兒子李勇,那個斜眼,她當然得給自己找借口。我不想再說什么,走開去。我不想聽兩個女人的對話,盡管我們的語文老師說,想寫出好文章,得多留心,多觀察,多接觸,多揣摩??晌遗峦齻兣私佑|多了,就會像毛球一樣,把自己弄得像個女人。
  我斷然沒想到,幾天后,山菊的態(tài)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在田間地頭,只要蟈蟈不在,她就說李老板一家人的好,說李老板的兒子眼睛斜,但不瞎。她尋機鼓勵水蓮嫁給李勇。她說,李老板家有錢,如果你水蓮嫁給他,他家一定會花錢在鎮(zhèn)上給你找個好工作。至少會給你一筆錢,讓你上鎮(zhèn)上做生意。“你以后的日子,就是天堂的日子了。唉,女人這輩子,就這回事,切莫太認真。你看我,長得不比誰差,可這輩子,嫁給你福安哥,他倒是個好人,可有啥用?我過的啥日子?”水蓮瞪大眼望著山菊,似乎不認識眼前這個女人。
  我很快就發(fā)現了山菊對李老板一家人態(tài)度轉變的原因:老板娘給了她一塊布料,紅綢底繡著金絲牡丹。那天傍晚,老板娘找過山菊。山菊回來后,就把這塊布料往蛇皮袋子里裹,被我這雙作家的眼睛捕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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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過午飯,我們有半個小時的休息時間,處理個人事情。我利用這個時間跑到牛棚后看湖。湖邊柳條婆娑、槐花盛開。白亮的湖水金光閃閃,像一個天然聚寶盆,盛滿數不盡的銀錠子。我想,湖要真是一個聚寶盆就好了,我隨便裝一袋銀子,不但夠了上作家培訓班的伙食費,還可以蓋房子,娶媳婦。當然,我已經不再想娶水蓮那樣的姑娘了。她太勢利,見錢眼開。她竟然拋棄了那么本份、老實巴交的蟈蟈。
  我凝望武湖水,凝望那邊看不見的武漢。我凝望的眼神,在毛球看來,有些癡呆。他說,紅明,你沒事吧。你發(fā)什么呆。我說,我沒發(fā)呆,我在看武漢呢。他說,你還沒發(fā)呆?這里能看見武漢嗎?我說,湖的那邊就是。他說,你知道這湖多大嗎?比咱們整個鄉(xiāng)都大!你一眼都看不出我們的村,還想看出整個鄉(xiāng)?你可別像強子。他這么說,我有些生氣。強子是我們村子里的第一個高中生。他高考落榜后,放火燒了自家的房子。我怎么像他?我不理毛球。毛球說,走吧,抓緊下田。我們搭伙干,別讓人覺得咱磨磨蹭蹭的占小便宜。我說,怕什么,大不了我們這一下午的工錢不要。毛球說,我可不行,我還等著這錢回去做胃鏡呢。
  毛球這么一說,我在煩他的同時,又多了一點同情。我急忙跟著他往回走,這時,我看見不遠處有兩個人在散步。是水蓮,湖風吹著她的長發(fā),真美,像我想象中的美人魚??蛇@美很快被另一個身影粉碎了,我看見了李勇,我看見了他那麻桿似的身子。我想起剛來時的那個黃昏,水蓮與蟈蟈在湖邊散步的情形。看來,水蓮與斜眼的關系公開化了,一朵鮮花就這么插在牛糞上了。我和毛球急忙往遠離他們的方向走,躲避牛糞似的躲著斜眼。
  我們到水田時,廣盛他們已經插了兩丈遠的一垅秧。有人邊插著秧,邊說著笑話,蟈蟈一聲不吱,他越來越沉默。他是到這里掙錢給水蓮買結婚戒指的,現在,到手的鳳凰飛了,他一下子失去了生活的目標,一臉無奈,似乎對一切都失去了信心。這令廣盛擔憂。廣盛終于發(fā)話了,他說,水蓮這樣不明不白的,也不是個事,咱得去弄清楚。山菊說,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嗎?你還想咋清楚?你就別管了。廣盛說,我怎么不管?水蓮是我?guī)С鰜淼?。他直起腰,看一眼山菊,說:“不對呀,你前幾天不是不同意水蓮與李勇搞對象嗎?現在咋啦,你是不是得他家什么好處了? 山菊咋呼道:“嚼舌根的,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你管去吧,只怕碰一鼻子灰。”
  廣盛可能真的怕在李老板家碰一鼻子灰,他沒有去找水蓮。吃過晚飯,他讓我去把水蓮喊來。當時,槐樹林里只有我、廣盛和蟈蟈。蟈蟈見我往李老板家走,轉身往湖邊去。廣盛說,蟈蟈,你不能走,你一定要聽水蓮親口告訴你。蟈蟈說,告訴我什么呢,一切都明擺著。廣盛說,那也得讓她親口說出來。
  我在李老板家的堂屋里見到了水蓮。她的脖子上掛了一只心形的金墜子。我不敢看她,那心形金墜子在透過窗戶的霞光下金光閃閃,刺痛了我的雙眼。我也不敢走近她,她身上不再是淡淡的槐花似的香味,而是濃濃的香水的味道。我覺得她一下子離我們那么遙遠。我的話,她一定聽不進去,她肯定不會跟我去見廣盛,不過我還是想試一試,畢竟是廣盛交待的任務。廣盛交待的任務,我得完成。
  水蓮果然不來,她說她有事。我說,你現在不是坐在屋子里看電視嗎?你去吧,廣盛、蟈蟈,還有山菊都想見你一面,我們都想見你一面。水蓮說,咱們不是天天見面嗎?我說,今天是想正式地見一面。水蓮說,干嗎搞得這么嚴肅,有這個必要嗎?他們是不是以為我犯了什么錯誤?說著,她不再搭理我。她變了,真的變了。不但胸前那玻璃胸墜變成了金的,身上槐花似的幽香變成刺鼻的香水味,說話的腔調都變了,侉腔侉調,有著武漢郊區(qū)人說話的味道。
  我告訴廣盛,水蓮有事,她真的有事。我雖然這么說,但他們都明白水蓮是不想來見大伙。廣盛就說:“那就別為難她了。蟈蟈你也別老哭喪個臉,這樣見錢眼開的人,咱們村終究是留不住的。東方不亮西方亮,你好好掙錢就是。只怕到頭來,后悔的是她。”
  山菊說:“話不能這么說,咱們也得祝人有個好。”
  蟈蟈依然拒絕吃李老板家的好菜。廣盛也拒絕吃他們家的好菜。我也拒絕。我們都有一個想法,那就是,那些好菜,是因為水蓮,李老板家才給我們加的。這是一種交易,一種不體面的交易。只有毛球沒堅持住,他嘴里含著菜,甕聲甕氣地說:“吃吧,沒準水蓮只是同他家耍心眼兒,并不想真的嫁給他們家。”
  沒人接他的話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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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球的胃病又犯了,站到一棵槐樹下吐酸水,吐痰,痰里偶爾還帶點血絲。我懷疑他是胃出血。我把他胃病犯了的事告訴了水蓮。吃午飯時,老板家的保姆送來一瓶“胃得樂”,還端來一碗面條,面條上有兩個白亮亮的煮雞蛋。毛球盯著那碗面條,猶豫了一小會兒,還是吃了。我知道,他的猶豫并非是想拒絕水蓮的好意,以此表明他反對水蓮拋棄蟈蟈。他的猶豫,是因為碗里那兩個雞蛋。在我們山里,是不能給客人煮兩個雞蛋的,要么一個,要么三個或更多。兩個雞蛋是罵人的,暗示男性生殖器的一部分。要是在煮了兩個雞蛋的碗里,再泡上一根油條,再好吃的東西,客人都會摔碗而去。這是我們山里祖上傳下來的規(guī)矩,可見,我們山里人的先人,還是很有文化和想象力的。
  水蓮是地道的山里人,她應該知道這個規(guī)矩。或許老板家做飯的保姆往面條里打雞蛋時,她并沒看見。也許她看見了,不便言語。老板家能給毛球做面條,還有雞蛋,夠給她面子了,哪能計較里面煮幾個雞蛋呢?
  毛球捧著碗,以極快的速度用筷子把那雞蛋夾碎了,讓人看不出只有兩個雞蛋。他的眼淚掛在眼角,聲音微顫,說:“也就是過生日,才舍得吃面條煮雞蛋,還得自己做。”他捧起來就吃。吃人嘴短,他竟然說起李老板一家人的好,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水蓮要真的能嫁給李老板家,也沒什么不好。廣盛瞪他一眼,說道:“吃東西也堵不住個嘴!”見毛球那眼淚巴巴的樣子,廣盛覺得自己的話有些重,掏出一支煙來,夾在毛球的耳朵上,自己抽出一根來,點燃,蹲下來大口大口地抽。煙霧很快朦朧了他的臉。
  廣盛這次出來,也是想抓兩個現錢,給兒子買一身衣服,買輛玩具小汽車。他前一段時間上縣城戰(zhàn)友家去,見城里的孩子真是享福,要啥有啥,他就想讓兒子也像城里的孩子那樣。但我覺得,買這兩樣東西,廣盛的錢還是夠的,我猜想他其實是想出來散散心,或者說,是出來會會山菊。
  這個下午,斜眼李勇開著小轎車,接水蓮到云夢鎮(zhèn)上去了一趟。黃昏時,又把她送了回來。回來后,水蓮手上竟然多了一枚戒指。那戒指在夕陽下,閃著刺眼的亮光。那不是金的,銀的也不會這么粲然。一定是鉆戒吧。我們誰也沒見過鉆戒,只聽說過。從蓮姐臉上那快樂而滿足的表情看,那絕非一枚普通的鉆戒。我們想,她不會再下田了,她以后肯定永遠不會下田了。我們村子里,別說那么好的戒指,就是金戒指,也只有陳老師的女人戴,而他的女人,是不下田干活的。
  蟈蟈望一眼水蓮的結婚戒指,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像一只落風的帆,看他那樣子,恐怕再也鼓不起來了。
  晚上,蟈蟈默默地收拾行裝,他要回家。廣盛按住了他忙碌的手。廣盛說:“蟈蟈,你想開些,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干脆利索地把她放下。你不能為一個女人活著,你最終要為自己活著。”廣盛的話,似乎有點哲理,但蟈蟈好像沒太聽懂,或者說聽懂了,但他不信服。他掙脫開廣盛的手,接著收拾自己的衣物。廣盛說,你走也得明天,明天我送你?,F在咱們上湖邊走走。
  第二天,蟈蟈沒走。蟈蟈不但沒走,心情還顯得很輕松,不時同毛球開著玩笑。我知道,他是裝的,他內心肯定如刀割。但不管怎樣,他留下來了??此蛱斓募軇荩欠亲卟豢傻?。廣盛可真會做思想工作。
  廣盛同他說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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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剩下的活不多,廣盛讓大伙抓點緊,十天八天,就把李老板家的秧插完了,季節(jié)也到了,咱們不再接別的活,回家各人干各人的事。他這么一說,我就有點想家。還是家里的菜好吃,沒多少油,但火燒得旺。
  無論多累,廣盛總是等我睡下后,裝作解手,就出去了,很晚才回來。我知道,他抓住這最后的時間,頻頻與山菊約會?;氐酱遄永?,人多眼雜,就沒這么方便了。我想,廣盛選擇與我同床睡,肯定也是考慮到我是個學生,懂事,嘴不亂說。他這么信任我,我不能辜負他,所以每次他出去,我總是裝作不知道。他回到床邊時,我故意把呼嚕打得震天響。
  其實我根本睡不著。他一走,把我的腦子也帶走了,于是,我腦子里滿是他們在一起的情形。我知道,這都是我的幻想。這天晚上,當這種幻想像現實似的出現在我腦子里時,我不能自己,借助右手,滋了一泡快活尿,弄得身上黏糊糊的。事后我有些沮喪,罵自己不是個東西。
  月亮蒙著一層光暈,我們的心情也如這月夜,半明半暗。我們一分不少地拿到了工錢,但水蓮卻不再同我們回去了。當毛球從廣盛手中,接過他分得的那幾百塊錢時,他說:“難為水蓮了,不是她,咱們的血汗錢怕是要不回來,至少要扣去很多。”廣盛說:“這是你憑力氣掙來的,與水蓮沒有關系。”
  廣盛把錢遞給我,我去接,他卻把錢緊緊攥在手中,我沒抽出來。廣盛說,紅明,你還是去復讀吧,讀書考上大學,才能實實在在地走出農村。我真怕你拿著這錢,到作家培訓班打了水漂。
  我說:“你不相信作家培訓班?”廣盛說:“學個木匠泥瓦匠的,得三年才出徒為師,他們三個月能教出你一個作家?作家這么容易當成,那不遍地都是作家了?”
  我說,他們教創(chuàng)作理論,作品還得我們自己寫。你相信我吧,我從小作文就好,我讀小學時寫的第一篇作文,就送到鄉(xiāng)中心小學當范文讀。廣盛猛吸一口煙,火光照亮了他的臉。他眼里,那疑惑的光并沒散去,手卻松開了。我抽出了屬于我的錢。我一查,多了兩百。我往回找,廣盛說,你拿著吧,你的培訓費不是九百塊嗎?
  二百塊錢,他也是一稞秧一稞秧插來的。我鼻子一酸,眼淚就往眼角涌。我控制著自己,不讓眼淚流出來,就像村頭那口井,水滿滿的,就是不外溢。我說,算是我借你的。廣盛說:“什么借不借的,既然你要去,你就好好學吧,翅膀硬了時,你就飛出咱山溝溝。”我鼻子更酸,酸到了心底,有一滴淚,到底不爭氣,滴落下來。我想,我以后要是成作家了,一定要寫寫他。如果我掙了一筆像樣的稿費,我就請全村子的老少吃一餐,在輾場擺上二十張八仙桌。
  我這么想,回望李老板家的大谷倉,體育館似的立在那里。我想象著他們家鎮(zhèn)上的獨門獨院的三層樓,那批發(fā)超市。水蓮要是回去同蟈蟈過日子,靠種田,一輩子也奮斗不來三層樓房和超市。月亮透過云層,天地朦朧一片,我的心也是朦朧的,我不知水蓮留下,是不是一件好事,她以后真能成為李老板家的主人嗎?
  山貨說:“明年我可不來這湖里栽秧,不出來吃這下眼食。明年我在家養(yǎng)雞養(yǎng)蠶,哪兒也不去。”他的話,我們都不當真,他腦子里時常涌出一些想法,卻沒有一樣付諸行動。
  山菊說,她明年還要出來。在山里,上哪兒弄現錢。辛辛苦苦種的糧食賣了,也拿不來現錢。我心里清楚,這么苦的地方,她還想來,除了錢,還有廣盛。
  廣盛還想再勸水蓮,讓她同我們一起回去。他說,水蓮是他帶出來的,出來多少人,回去就得多少人。水蓮不回去,他沒法向她爹交待。山貨說:“怕什么,水蓮又不是小孩子,是她不愿意回去,又不是我們把她賣了。再說,他女兒找了個有錢人,她爹高興還來不及呢。”
  毛球說:“嫁個有錢人好是好。只怕過個三年五載的,人家看上更年輕漂亮的,不要她了,那時,她就成了過花嫂……”他說這話時,眼光不經意掃著了山貨。揭人不揭短,他急忙壓住自己的話,可“過花嫂”三個字已出。山貨陰沉著臉,一句話沒說,毛球自己弄了個大紅臉。
  我心里也陡地被針刺了一般。我知道過花嫂在我們山里意味著什么,這一點,我從娘的哭訴中,就能感覺出來。娘與爹吵架,爹動手打娘,娘總是哭訴著說:“你這個沒良心的,我的命咋這么苦,我還不如一個過花嫂咧……”我當時恨爹,暗自發(fā)誓,將來一定要娶個過花嫂,報復他?,F在,我改變主意了,我可不喜歡吃剩飯的感覺。
  廣盛吸一口煙,把煙蒂扔在地上,一只腳踩上去,前腳掌狠狠地旋轉著。他自言自語:“自個的路自個走,自個腳上的泡自個拿針挑。”說完,他向李老板家東側的樹林走。我跟上去,我喜歡廣盛,愿意同他多待一會兒,但我猛地想起他又是去會山菊,便知趣地躲開了。其實我有時候也挺聰明。我走了幾步,回頭偷看廣盛的背影,臉上火辣辣的,仿佛去偷情的是我。
  蟈蟈盯著自己的雙手,手里是他新拿到的工錢。他盯著錢,一會兒把錢放在右手,一會兒倒騰到左手。仿佛那錢是烙鐵,在燒燙著他。錢是好東西,我第一次見人拿了錢這樣手足無措。我想起了水蓮手指上那光閃閃的鉆戒。仿佛那枚鉆戒,反射的不是太陽的光,而是一道道麥芒,刺得我心痛。
  蟈蟈想去找水蓮,但男子漢的尊嚴阻止了他。水蓮主動來見他一面。水蓮塞給他一塊表,那表閃著金黃色的光,隨著手的移動,那一道道光順次移動,像太陽的光芒,異常漂亮。水蓮說她說過的話,一定要做到。他一定要給蟈蟈買表。蟈蟈不要,水蓮塞給他就走了。水蓮轉身時,我看見她眼圈紅紅的??吹贸?,她對蟈蟈還是有感情的。蟈蟈愣在那里,手里握著那塊表。他仰頭,像是在克制自己的淚。他自言自語說:“我先收著吧,回家給建弟,他讀書,用得著。”建弟是水蓮的弟弟,叫紅建。
  水蓮就這么留下來了。她送給山菊一個手鐲子,玉的。那是一只翠綠色的玉鐲,我想,一定是翡翠的吧。水蓮送給山菊玉鐲,其實是想把山菊當媒婆,多在村子里給她說點好話,讓她回娘家不至于掛不住臉面。山菊接了玉鐲,盯著它,眼睛出現了光亮,但那光瞬間暗下去了。她不敢要。我捕捉到了她眼里的光,廣盛大概也捕捉到了。廣盛說,你要是喜歡,就戴著吧。廣盛的話,冷冰冰的。山菊說,我不要,我才不要她的東西呢。她甩了蟈蟈,攀高枝,我最看不上的就是這種人,我才不要這種人的東西呢。我這就給她送回去。
  山菊嘴上這么說,卻往手上戴。她說她試試,完了就摘下來,給水蓮送回去。她戴上了,卻怎么也擼不下來。毛球要幫他,山菊說,你笨手笨腳的,哪個要你幫忙?你要是弄斷了,傷了我的手好說,鐲子可是賠不起。我上水蓮那里,讓她幫我擼下來。她說著,就向李老板家快步走去。她回來時,手里果然沒有玉鐲,但一臉快活。我估計她偷偷地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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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醒來時,霞光照進來,清新的空氣驅走了牛棚陳積的味道。這是我到湖里來之后,惟一一次睡到太陽升起。我們就要離開武湖了。看著蟈蟈那么沉默,沉默得就像啞巴,我受不了,跑去找水蓮。因為我們今天清晨要走,她昨日已經住到李老板家了。我找到她時,她正對著霞光遠眺。湖風吹動她的衣襟,吹拂著她的黑發(fā)。她的身影的確很美,像一位女神。我喊:“水蓮。”她回頭看我一眼,小聲說:“叫李娜。”
  我這才想起,讀初中時,她給自己改了名。她本來叫李水蓮,她嫌這名字俗氣,一聽就是個農村娃,就自己改叫李娜,我們聽起來不順耳。我們從“李娜”這個名字里,知道她多么渴望做一個城里人。然而,一個名字又能怎樣?她連高中都沒考上,更別說上城里讀大學。現在好了,她很快就成為武漢郊區(qū)的人了。
  我喊一聲李娜姐,話一出口,只覺得全身肌肉一陣酸麻。水蓮不肉麻嗎?她遞給我五百塊錢,說:“這是我的工錢,你把錢給我爹,告訴他,別為我擔心,我在這里挺好的,過年我就回去看他。”
  我說:“水蓮姐,不,李娜姐,蟈蟈哥天天睡不著覺。”
  水蓮沉默片刻,說:“等回了山里,他就睡得著了。”說完,她轉身要走。
  我這人好奇,凡事想弄個水落石出。我想起那些打架斗毆的地痞,后來為什么不來了呢?這個問題壓在我心里,一直壓著。他們真的是被廣盛打怕了?還是像毛球猜測的那樣,是李老板雇來的人,以此嚇唬我們。我問:“那次打架的人,是不是李老板雇的呢?”水蓮說:“應該不會吧?你說呢?”
  我問她,她反過來問我,她可真狡猾??蓱z的蟈蟈!我要為他做最后的努力。我說,水蓮姐,蟈蟈說你要是不嫁給他,他就打一輩子光棍。你忍心讓他打光棍嗎?水蓮笑道:“這話你也信?現在有人嫁他,他立馬就會結婚。”她這話我信。我們的物理老師,喜歡我們的歷史老師,那個全校最美的女老師。物理老師曾立下誓言,說如果歷史老師不答應他的求婚,他就一輩子不娶。他絕不同我們歷史老師以外的女人進行物理運動和化學反應??墒?,歷史老師嫁給武漢大學一位教授后,僅一個月時間,他就閃電式地結了婚,以致于這位一直研究歷史的女老師感慨道:人的誓言,是多么不可信啊,從古至今!從古至今!
  我們提著自己的蛇皮袋。蛇皮袋并不豐滿,里面塞著我們出行的全部家當。我們沿著長長的土路往東走。走了幾步,廣盛停下來,他讓我再去喊一聲水蓮。他說,回不回去,是水蓮姐的事,咱們要做到仁至義盡。
  我把我的蛇皮袋放在廣盛的腳下,跑向李老板家。李老板的老婆在她家的朱漆大門旁攔住了我。她告訴我,你們走吧,水蓮身體不好,在床上躺著哩。她沖我詭秘一笑,說:“怕是有喜了。” 她完全是在羞辱我,也是在羞辱水蓮。我雖然未諳男女之事,好歹也是高中生,知道懷孕恐怕沒這么快。我一陣惡心,以百米沖刺的速度,逃離李老板家。
  我們行了很長一段路,碰見一輛拉腳的敞篷拖拉機。廣盛與他們討價還價后,我們擠了上去。車一開動,大伙的話就多起來。他們說水蓮,多好的姑娘,咋變成這樣呢,她以后不會有好結果。那樣的姑娘,不要也罷。毛球說,水蓮嫁給那樣的人,只怕過幾年,斜眼喜新厭舊,她就會變成過花嫂,那她這輩子就慘了。
  毛球再次提到“過花嫂”這三個字,山貨忍無可忍,他咬牙切齒罵了句:“閉上你的臭嘴!”毛球就閉了嘴,別人卻還在說。他們說水蓮的壞話,其實是在間接地安慰蟈蟈,給他失落的內心找平衡。蟈蟈卻不領情,他把頭上的草帽摘下來,使勁扔了出去。草帽飛碟似的,飛出老遠。沒人再吱聲,敞篷車靜下來。如果不是敞篷車,這壓抑的空氣,非得把人悶死。
  陽光下,我眼前晃動著綠瑩瑩的光,光若有若無。我沿光尋過去,光源來自于山菊,她手上還戴著那只翠綠的玉鐲子。我的猜測沒錯,她到底收下了水蓮送她的玉鐲,而且這么著急地戴上了。我盯著那只玉鐲,真的很漂亮,那光綠得可人。廣盛也發(fā)現了玉鐲,他說,你不該要水蓮的東西。山菊說,她讓我當她的媒人,媒人總不能白費口舌吧。廣盛說,當媒人?以后他們出現啥情況,你負得了責任嗎?山菊說,我負什么責?當年媒婆子把我連騙帶哄,嫁到你們山溝里,現在我的男人癱了,廢了,誰來負過責?廣盛無言以對。
  沒了水蓮,我心里有些空。我想,她一定是為了李老板不扣我們的工錢,假應允這門親事,來個金蟬脫殼。等我們走了,她就會偷偷跑出來,來追我們。我不時回頭看,拖拉機碾起一陣煙塵。我希望水蓮沿著長長的土路,在煙塵中向我們奔跑過來,就像好些電影里那些個結尾時的鏡頭。但是,長長的土路上空寂無人,只有路旁的刺槐,靜靜地立著,枝葉間,還有一些遲開的槐花。但我已嗅不到它們的香味了,拖拉機排出的廢氣,掩蓋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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