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篇
鞠老二把手里的大白菜扔上鍋臺,就回里屋抽煙去了。日光一躥躥跳過墻頭,從窗玻璃上探進(jìn)來,刺破了升到半空的煙圈。吞云吐霧一袋煙,鞠老二終于調(diào)實眼神,跨過兩道門檻來到院子,粗聲大氣地說,晌午把這棵菜炒了,多放點油。女人沒吭聲。女人剛從木絆夾成的廁所里站起來,臟兮兮的臉上帶著睡意。許久,女人說,多放是多少,一勺?鞠老二再也繃不住,你他媽有沒有腦子,一頓一勺往后還過不過!女人從廁所走出來,傻呆呆地看了一會兒鞠老二,似愈發(fā)的不明白了,將二拇指使勁卷進(jìn)衣襟兒里。
鞠老二沒再理睬,他知道說得越多,女人越不明白,要是他呼呼號號把她臭罵一頓,她會立刻把自己扒光了一絲不掛跑到大街上。鞠老二僵了一會兒,手在他倒霉的斜眼上撮了撮。最喪氣時,他總是要撮撮他倒霉的斜眼,似乎在提醒自個,要不是它,就不會討這么個傻老婆,要不討這么個傻老婆,就不會心甘情愿上老孔家干活,要不上老孔家干活,就不至于弄到眼下這個地步。
上老孔家干活,曾經(jīng)是鞠老二十幾年來最愿意的事,不是圖他家油水,說起來根本談不上油水,頂多年末送兩簍桔子兩箱啤酒,和他出的力沒法比,可他就是愿意??准遗值枚谧哟值拇竽飩冊谕徒稚弦涣料?,腳后跟的血忽悠就往他腦門頂,踩都踩不住。大娘們進(jìn)村,不是坐半截車就是摩托車,反正她家開汽車修配廠,有得是車。她從車上下來,往往吵吵八嘩在屯街喊,老二兄弟,久子兄弟,恁大哥想蓋車庫,去給壘壘磚。她從來都說恁大哥,好像恁大哥是個皇上,他的想法就是圣旨。也怪了,確實聽到大娘們說到恁大哥,鞠老二就接了圣旨似的揮身哪哪都熱。大娘們在街上吵吵八嘩,不過是為了顯擺家里勢力,她是從村里搬出去的,她的日子就像俗話說的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她高出一頭,總要回過頭來讓村人知道,好像要是村人不知道就白高了。女人們面兒上哼哈附合,背后咬牙切齒:窮顯擺!可是鞠老二就是喜歡她顯擺,她一顯擺,他身板就硬氣,就像他是她家的一條狗。十天前,一年多沒來的大娘們開個摩托車突突突來到村里,還不等說話,他的身子骨就硬起來了,等她把恁大哥要在家里挖個地下室的想法說出來,他攥著銑把的手竟拉在風(fēng)中的電線似的,一抖一抖??墒牵虑榭傆胁粶y,誰也想不到,地下室挖到第十天,快挖完的時候,老孔家半夜進(jìn)了賊,把柜子翻個底朝天,偷了男人衣兜里幾百塊錢和一部手機(jī)。東西倒是沒丟多少,但大娘們說,那賊相當(dāng)熟悉家里地形,從墻頭翻進(jìn)去,開了側(cè)屋的一扇窗,又從正門走出來。大娘們說這些時語調(diào)高高的,臉上還擠滿了笑,可是再裝,鞠老二也能聽出那話里的話,她家的墻是他和小久子倆壘的,她家的窗戶是他和小久子陪著木匠安的,白天吃間食的時候,他們還進(jìn)屋里歇過,熟悉她家里地形的,除了他鞠老二和小久子,還能有誰!
懷揣一肚子郁悶,鞠老二還是上路了。鞠老二沒騎自行車,他要走甸道。甸道是大甸子上的一條水渠,壩面坑洼不平,上面長滿了蒿草,只能步行。鞠老二走甸道,是因為甸道座落在村莊南邊,在整個村子的眼皮底下。丟東西的當(dāng)天,村子里就傳開了,他和小久子傍黑回來,鞠廣大家的偎著草垛,撐著她那對天窗似的鼻孔揚(yáng)聲道,老孔家進(jìn)賊啦,知道嗎!鞠老二氣得呀,恨不能把她摁到草垛空扒她個精光。自從娶了一個一犯病就把自個扒個精光的女人,他生氣時,最想干的事就是把別的女人扒個精光。鞠老二不過是想讓村里人看看,他不是賊,他并沒因為老孔家丟東西就不敢去干活,他心正!心正不怕影子斜!當(dāng)然,他走甸道,還有更重要的原因,他在屋里吐煙圈時,看到了小久子,是他一躥一躥躥上堤壩的身影讓他突然開竅。
蒿草站成兩排,水淋淋沖他點頭。小久子的身影原來還是一個蒼蠅樣的黑點,五分鐘不到,就由蒼蠅變成織蛛,變成老鷹,最后變成風(fēng)中矮柳。小久子鑼圈腿,邁一步等于他半步,也是他有意攆他。鞠老二從沒稀罕過小久子,可是不怎么這輩子他和他就是分不開,老孔家一搞基本建設(shè),就鐵定了他和他。也是村里男人都走了,就剩他倆走不了――他家里有個瘋女人,伺弄不了兩個孩子,小久子家里有個瘸媽,一陰天下雨就爬不起炕。邪興的是,老孔家永遠(yuǎn)也搞不完基本建設(shè),在村子時搞,挖壓水井,鑄水泥糧倉;搬到鎮(zhèn)上還搞,蓋二層小樓,壘車庫。他其實打心眼里愿意老孔家搞,只是不愿意和小久子一塊搞。小久子也沒什么大毛病,就是有些窩囊,一腳踢不出個響屁,討了一個帶孩子的老婆也能把老婆養(yǎng)跑了,村里那些生了兒子的女人,教育兒子沒一個不說:有屁就大聲放別像小久子似的!弄得三歲孩子都看他不起。鞠老二不稀罕小久子,就因為這一層,自個被人看不起沒辦法,身邊再加一個看不起,就是一堆牛屎旁邊又灘一堆牛屎,臭上加臭??墒欠彩露技懿蛔r間,時間久了,動不動就弄到一塊,明知道臭也不覺得臭了,也不是不覺得臭了,是有了臭是一窩爛是一塊的感覺了,偶爾哪一天,小久子的老媽又爬不起炕,忙家務(wù)來工地遲了一會兒,那一會兒鞠老二就丟了魂似的,東挪挪西蹭蹭,根本干不了活。尤其吃間食的時候,小久子總是推讓,把本該屬于自己的那份肉腸缺一半給他,他鞠老二心里涌起的感覺不但不是臭,反而是一種少有的香甜了――為人師傅的香甜。時間培養(yǎng)了習(xí)慣,鞠老二離不開小久子,說起來是習(xí)慣了享受為人師傅受人尊重的香甜??墒乾F(xiàn)在,在老孔家丟了東西之后,那香甜一絲一毫都沒有了,不但不香甜,再見小久子,還覺得有股臭哄哄的味道從胃里往上返。想想看,他鞠老二沒偷老孔家的東西,那么不是小久子偷的還能是誰,問題是就從那天,小久子就再也沒敢正眼看他。
小久子如果是個女人,鞠老二毫不猶豫就把他推下渠里把他扒光,問他為什么要偷老孔家東西,為什么要讓村里人對他倆更加看不起。他不但讓村人對他倆更加看不起,還斷了他倆后路。他蠢就蠢在不光斷了自個后路,還斷了別人后路,很明顯地下室挖完,老孔家再也不會找他們搞建設(shè)了,誰也不肯往家請賊!
鞠老二沒扒光小久子,不是擔(dān)心冤枉了小久子,是怕看見他那可憐的玩意兒:自個一輩子爬在一個瘋女人身上已經(jīng)夠可憐了,他不想看見別人比自個可憐,就像他不愿意和被別人看不起的人在一起一樣。小久子老婆跑了那陣兒可是太慘了,頂著一腦袋亂蓬蓬的頭發(fā)在草垛頭佝僂著,像只瘟雞。可是以什么方法讓小久子坦白,他還沒有想好。昨天,前天,他一直在想,不光想,在已經(jīng)挖出三米深的地下室里,他用盡了他能想到的所有辦法,用眼睛瞪他,壓低聲音審他,揪住他的肩膀摁在泥墻上逼他,都沒用,他就是一個不吭聲。他不但不吭聲,連喘氣兒的聲音都聽不見,要不是他那雙扁豆似的眼珠子眨巴兩下,活活就是個死人模樣。他一心指望小久子受不住他的搓弄,終于坦白,或者第二天,再也不來干了,只要他不來干了,事情就大白天下了??墒撬坏€干,還要走甸道。
三步并成兩步,鞠老二一躍就超過了小久子,錯身的時候,他狠狠罵了一句王八蛋。但這并不能讓他滿意,他一路帶著小跑,一路氣喘噓噓,是覺得自個有很多想法要去實現(xiàn),絕不只是想超過他,絕不只是想罵一句王八蛋??墒亲罱K,他只是身子往他身上一蹭超過了他,只是罵了一句王八蛋,只是把自己變成了對方眼睛里的一只蒼蠅――他相信,小久子看著他越來越小的背景,也會像他一樣這么罵他。喪氣的是,他最不愿意搶先一步看到大娘們那張大頭朝下的臉了。她家男人上班后,大門總是上了鎖,你第一個到,就注定要面對這張臉,因為你必需讓對方為你開門。
大嫂。大娘們開門時,鞠老二喊了一聲。在老孔家沒丟東西之前,要說有什么事是鞠老二愿意的,那么頭一樣就是看到大娘們的臉。她的臉像個大頭朝下的蘿卜,并不好看,但她寬寬的下頦微微上翹時,有股說不清的勁頭從那里釋放出來,它在村子里出現(xiàn),他的腳跟就蘿卜扎到土里似的,頓時身板硬朗,它在她家出現(xiàn),他就仿佛干渴的人啃了脆蘿卜,心口頓生滋潤。他相信小久子也會有同樣的感覺。
實際上,她的下頦在村子里上翹在家里并不上翹,它在家里是低垂著的,就像露水下的芋頭葉子。好處恰就出在這變化上,在村子里,她揚(yáng)著下頦,說話吵吵八嘩,覺得她大,是大娘們,回到家里,她的下頦就低垂下來,說話細(xì)聲細(xì)語,立即就變小了,小貓似的。尤其她說,兄弟呵,恁大哥也不是找不到別人干活,為甚么專找你倆,找別人來家嫂子害怕,他們都上班了,家里進(jìn)了生人俺害怕!都以為俺有多少錢,綁了俺怎么辦。她變小了,像只偎在身邊的小貓,鞠老二心里別提有多舒服了,他身體里橫著太多的力氣沒處使,他太想為一個女人遮風(fēng)擋雨了,偏偏他的女人是個瘋子,從來不知道需要他,不但不需要他,還動輒脫光衣裳敗壞他。從那時起,只要進(jìn)了老孔家的門,只要看到大娘們那張?zhí)}卜臉,他就覺得自己是一個有本事的男人,是一個體面的男人,愿意為她赴湯蹈火。誰知,這一切,都在一個夜晚過后,生生地結(jié)束了。
說起來,大娘們開門和以前沒什么兩樣,大娘們下頦照舊低垂,像一片露水里的芋頭葉子,說話照舊細(xì)聲細(xì)語,像一只膽小的貓。兄弟,來了。可是鞠老二就覺得不一樣了,哪里不一樣了又說不出。也許不一樣的不是大娘們,是他鞠老二。誰知道呢?反正,他再也不敢看她的臉了,和她眼對眼時,他的眼珠自覺不自覺就錯開了,不但錯開,胸脯里還揣了兔子似的怦怦直跳,真就像個偷了東西的賊。這滋味太讓鞠老二難受了,逼小久子坦白,就因為受不了這滋味:你本來是清白的,你卻心虛得不行。
地下室在二層小樓院子的一角,鞠老二一進(jìn)院,就兔子似的從洞口跳了進(jìn)去。臉貼到?jīng)鰸B滲泥墻上的剎那,鞠老二用手狠撮了幾下斜眼兒,之后依著墻,呼哧呼哧大喘氣。進(jìn)了地下室,空氣就不再流通,生土的氣味就燜罐子似的燜住鼻孔,鞠老二只有仰起脖子,張開嘴巴。事情總是有些古怪,鞠老二敲開門,恨不能一頭攮進(jìn)地下室,可是一旦進(jìn)了地下室,又像圈進(jìn)籠里的困獸,那么希望爬出去,因為現(xiàn)在,在覺得別人眼里的自個就是一個賊的時候,三尺深的地窖無疑就是人間地獄。關(guān)鍵是,在沒丟東西之前,大娘們拾掇完家什就坐天窗外面和他們拉寡,他因為惦著和她說話,不時地上來下去,她那破鑼樣的嗓音灌進(jìn)天窗,風(fēng)一樣讓他舒坦。
鞠老二癱軟地偎著墻,眼巴巴望著天窗。所謂天窗,就是一個洞的洞口,一尺半見方,也是他尊重了主人的意見故意弄小,大娘們說,“恁大哥不讓把進(jìn)口挖大”。恁大哥有得是本事,家里的存貨成箱成籠,為什么不讓把進(jìn)口挖大,想不明白。鞠老二當(dāng)然不可能明白,他要是明白他就是“恁大哥”而不是他了,他要成了“恁大哥”就不用給恁大哥當(dāng)牛做馬出苦力了。這么想,并不是說他給人出力有多么冤屈,不過是有些看不慣孔興洋而已――大娘們家的恁大哥叫孔興洋,比他只大五、六歲,十幾歲跟著舅舅出去學(xué)徒,兩年不到就出息成遠(yuǎn)近知名的修車手,從修拖拉機(jī)開始,一直修到大解放,130,各種轎車,一直到眼下開了修車工廠賺了大錢。他看不慣的不是他有多出息,賺了多少錢,日子過得多么闊綽,而是他走路轉(zhuǎn)頭那副牛哄哄的派頭。他打一小就不像個莊稼人,看人就冷冰冰的,從不跟放牛小子打咧咧。鞠老二看不慣,就是看不慣他那派頭,那看人冷冰冰的眼神。說來更是古怪,他那么看不慣孔興洋,背后罵人家耍牛逼,可要是孔興洋站在他身邊看他干活,不怎么血管頓時就活躍起來,揮身頓時就有使不完的勁兒。那奇妙的感覺,就像有電一樣的東西從對方身上放出來,經(jīng)過汗毛孔鉆到他的血管里。你不來干活,永遠(yuǎn)不會知道這種感覺,就像你不進(jìn)孔家的門,永遠(yuǎn)不會知道總是吵吵八嘩的大娘們回到家里還會細(xì)聲細(xì)語一樣。其實孔興洋進(jìn)家,和在外面并沒什么兩樣,目光照舊是冷冰冰的,手掐在腰上,腆著肚子大板兒先生似的這里看看那里轉(zhuǎn)轉(zhuǎn),讓你見了恨不能從后邊拍他一銑。據(jù)說當(dāng)廠長之后,他在廠子里就是這樣,工人們沒一個不怕他??伤侠隙慌拢粧晁腻X!他純屬幫忙!這也正是他牛氣的地方,他不但不怕,越是被他看,越是覺得舒坦,越是有一種上了舞臺表演的感覺,手里的活越玩得漂亮。想想看,他是遠(yuǎn)近知名的修車能手,大廠長,他能把壞得不能動的車修得滿街跑,卻不會壘墻,這么一個人站在你旁邊看你,牛哄哄的應(yīng)該是誰!
也許,正是牛哄哄的孔興洋帶來的這份舒坦,讓鞠老二一聽大娘們喊就揮身打戰(zhàn),讓他多年來寧肯不要錢也要來當(dāng)牛做馬出苦力。也就是說,大娘們下頦釋放的那股東西,大娘們像只小貓時帶來的那份感覺,根兒都在她身后的這個男人身上,就像木偶戲里那個耍木偶的,是她身后有一個牛哄哄的男人,她的看重,才像在憋悶的地下室里開了天窗一樣,讓他感到沉悶的生活通了一口氣,誰知道呢?
反正,只要平時威風(fēng)八面的孔興洋站在旁邊,他就覺得威風(fēng)的不是對方而是自個!在這一點上,小久子就不行,這個窩囊廢最怕的事就是孔興洋都下班了,他們還沒撤退,一到那時他就慌了手腳連家什都不會使了,不是碰這就是碰那。
正這么想著,撲哧一聲,一個軟沓沓的東西從天窗掉下來,是小久子。鞠老二終于等來了小久子!胸脯里的兔子再次蹦了起來。他不知道自個是在等小久子,當(dāng)生土味里弄進(jìn)一股灶坑的煙灰味,當(dāng)胸脯里的兔子再次蹦起來,鞠老二明白接下來要干什么了。小久子的身上永遠(yuǎn)有股灶坑的煙灰味,仿佛他每天都從煙道里爬出來。他最不愛聞這股煙道味兒了,它總能叫他想起家里的瘋老婆和兩個苦命兒子,為這,他出來干活總要換上專用來干活穿的工作服。然而現(xiàn)在,這股味道讓他想起的不是自個的老婆和兒子,而是小久子的家,小久子的媽,因為它是長期沒人洗衣裳的鐵證。
鞠老二沒有馬上靠近小久子。要是在他的逼迫下,他承認(rèn)了自個是賊,從此臭名遠(yuǎn)揚(yáng),他就永遠(yuǎn)找不到對象了,就得永遠(yuǎn)伺候他的癱媽,衣裳就永遠(yuǎn)沒人洗了。鞠老二在土墻上慢慢站直,因為身體里的反映和腦袋里的反映不那么一致,他的眼神虛一陣實一陣,但這只是幾秒鐘的工夫,沒有多久,鞠老二就想開了:找不到對象活該,誰叫他當(dāng)賊。當(dāng)小久子拿起鎬頭,準(zhǔn)備像以往那樣往土里刨的時候,積蓄一早上的力氣突然暴發(fā),鞠老二從后邊一把將小久子摁趴到泥土里。
之所以這么斷定就是小久子干的而不是別人,是鞠老二掌握第一手材料,有一回,為了不讓小久子在孔興洋面前緊張,鞠老二跟他說,孔興洋沒什么了不起,一個修車抹油的,和他抹泥壘磚的沒什么兩樣,不過是有兩個臭錢??墒窍氩坏降氖牵@句話激怒了小久子,很少說話的他頓時脹紅了臉,支支吾吾說:不,他就是了不起,俺覺得他最了不起啦,他看電視都和別人看的不一樣,你不知道俺最愿意干什么?干什么?俺最愿意在他看不見俺的時候看他,有些夜里走得晚,你上廁所抽煙,俺就趴在窗上看他,他從來不看電視劇,凈看中央大干部開會,看中國人和外國人打球。一句言不由衷的話,會湯湯水水掛出憋在小久子肚子里這么多話,當(dāng)時,鞠老二除了覺得小久子更加窩囊,沒留任何痕跡。稀罕人家,卻不敢靠近,卻還要躲起來看,不是窩囊廢是什么!可是老孔家進(jìn)了賊之后,鞠老二被敲了一棒子似的突然猛醒,小久子絕不是窩囊廢,他趴人窗戶是在為自個當(dāng)賊摸路探底。
今兒個,你要是還不承認(rèn)俺就干死你!鞠老二說。鞠老二語氣很重,惡狠狠的。他不過是嚇唬小久子,干死他自個也完了,扔了瘋老婆不算什么,扔了兩個孩子他可不忍心,他的大兒子像媽,傻,扔了就扔了,二兒子卻不能扔,二兒子精神頭十足,也許叫頭一個傻兒子鬧的,他格外心疼老二,叫老婆燉菜多放油,都是為了他。再說,他從來沒想過死,他逼小久子認(rèn)罪,不是為了死而是為了體面地活,為了讓他那不傻的二兒子將來也能體面地活。想到二兒子,鞠老二摁小久子的手力開始加重,要是小久子死不承認(rèn),他就得背一輩子的罵名,討了個傻老婆,生了個傻兒子,再背個偷東西的罵名,讓他的后人還怎么活。
像以往幾天一樣,小久子沒有絲毫反映,完全一副干死就干死的樣子,他甚至用力把頭往地里頭拱。這時,一個一直一來藏在鞠老二心里的念頭猛獸似的跳了出來,使他既興奮又害怕。興奮的是他終于可以扒光別人的衣裳了,雖然在黑洞洞的地下室里,不比他老婆在大街上那么招人眼目,雖然小久子是男的不是女的,但出出氣總還是爽快的;害怕的當(dāng)然是小久子露出那可憐玩藝,他不知道他看到后會不會心慈手軟。然而這時,小久子仿佛窺見了鞠老二的想法,頭開始動彈,嘴里發(fā)出嗚嚕嗚嚕的聲音。這讓鞠老二眼睛頓時一亮,猛一用力,翻地瓜干似的把小久子干瘦的身體翻過來,讓他仰面朝上。盯著地瓜干,隔著很近的距離,鞠老二說,你承認(rèn)啦?!是你干的?!
小久子鼻尖上沾了一塊爛泥,扁豆似的小眼睛在泥土上方閃了一下就不再閃了,像滅掉的煙頭。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沒說是也沒說不是,但是寂滅的眼神已經(jīng)把某種態(tài)度表了出來。鞠老二慢慢松開手,在半空伸展著他由于用力過猛而有些發(fā)僵的手指,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似既為阻止了剛才的念頭,又為逼出了想要的結(jié)果。他一字一頓地說,走,咱現(xiàn)在就上去,咱告訴大娘們事兒是你干的,只要弄清了,咱倆一塊滾蛋。
像先前嚇唬小久子一樣,這也是一句假話,小久子認(rèn)罪,滾蛋的是小久子,跟他鞠老二沒什么關(guān)系,再說地下室沒挖完,大娘們不會讓他走。不過他也做好了準(zhǔn)備,只要澄清事實,不背黑鍋,走就走。小久子坐起來,小小的鼻子像一只垂死的鳥趴在他蒼白的臉上,他直盯盯看了一會兒鞠老二,仿佛在做某種告別,之后慢慢站起,抬起腿,踩著泥墻上的一個凹兜往上爬。這是他們每天往洞外爬時必有的動作,地上有把木梯,但不送土?xí)r,他們從不用它。在這方面小久子可是比鞠老二靈敏多了,然而小久子的腳剛剛懸空,鞠老二的兩只手就鐵環(huán)似的套住他的腳,一股反作用力使他一下子又摔進(jìn)泥坑里。
小久子愣怔半天,不解地看著鞠老二,那樣子仿佛看到日頭從西邊出來。鞠老二不看小久子,而是看著頭上的天窗,從兜里掏出一只煙。煙圈漫過窗口,貼著墻壁蛇一樣鉆出去的時候,鞠老二壓低聲音說,你為甚么要偷老孔家,俺想知道你是為甚么,你說你經(jīng)常趴窗看,是不是早就打定了注意。
小久子坐在地上,一動不動,眼睛盯住濕乎乎的泥墻,好像答案都在墻里。老孔家雖然不給咱錢,可待咱像個人,孔興洋牛哄哄,對誰都牛,不是對咱!還不是因為他牛,咱才跟著牛,俺不明白你干這種傻事究竟圖甚么!說著說著,鞠老二的聲音有些開岔,是壓低了之后走了另一條道的開岔。小久子依然坐在那,一動不動,眼睛盯著濕乎乎的墻壁。鞠老二頓時有些惱了,掐了煙,朝泥墻上吐一口痰之后,驀地哈下腰,揪住小久子肩上的衣裳,提一只公雞似的將小久子提起,大聲喊道:你這個驢熊你根本不窩囊你倒是說話呀!
因為衣領(lǐng)兜到脖子上,小久子只有仰著臉,鼻孔和眼睛都沖著亮锃锃的天窗。但是鞠老二沒有動手,他用憤怒的目光狠狠剜了一下小久子,又泄氣似地把他松開了,自言自語似地說,都是你自找,俺管這些鳥事!
和小久子一樣,鞠老二實惠惠坐到泥地上,再也不動了。不但不動了,連話也懶得說的樣子。鞠老二不說話,是覺得自個不必再說什么,小久子既然不想告訴他為什么偷東西,那就只有自個爬上去認(rèn)罪,只要他認(rèn)罪,早爬一會晚爬一會沒什么兩樣。
鞠老二又點著一支煙,憋足了勁兒吸了兩下。上老孔家干活還有這個好處,可以可勁地抽煙,大娘們一條一條地買從不計較。上老孔家干活的好處,其實是許多好處加起來的好處,他不明白小久子怎么就不念記這好處,就算他不抽煙,就算他不覺得大娘們的下頦里有股勁,就算他不愿意孔興洋站在旁邊看他干活,年頭歲尾,總還有人送兩箱啤酒兩簍桔子,大卡車隆轟隆轟站在你家門口往下搬,你不覺得展揚(yáng)?!老媽有病你出不了民工,在家閑著也是閑著,再說,沒有老孔家看起你,誰還看起你,倒是村里人有閑話,說賣苦力給人當(dāng)牛做馬不值,可是甚么值?天天在家蹲草垛頭就值?力氣和電一樣,根本攢不住,有了就得用,不用白不用。何況你用它還換來人家看起你!人家看起你,那就是你身上的電發(fā)了光,照了亮,你的日子就開了一道天窗。這么想著,鞠老二憋在肚子里的氣又粗了起來,掃一眼小久子被黃泥染透了的膠鞋,恨恨地想你怎么就能爬進(jìn)人家窗戶。
少許,染透了黃泥的膠鞋動彈起來,小久子嵌起身子,一點點站直,當(dāng)他站直,和鞠老二形成了一個俯視的角度,他終于開始說話。他說俺,俺沒偷,俺根本沒偷。他的聲音相當(dāng)含混,要是不用心聽你很難聽清。但鞠老二聽清了,地下室太靜了,再說鞠老二一直在等待著。這是幾天來小久子說的惟一一句話,他嘴唇里突然有了聲音的時候,鞠老二還認(rèn)為是另一種聲音,是他終于坦白,因為剛才他眼神寂滅的樣子已經(jīng)是在坦白。就像一個等待獵物的獵手在意想不到的方向上發(fā)現(xiàn)目標(biāo),鞠老二蹭地一聲躥起來,不假思索就把兩只大手卡到小久子脖子上,你敢說沒偷,你沒偷憑什么趴人家窗戶,你沒偷說話怎么一點都不硬氣。
小久子聳著肩膀,用力掙扎著,那張瓜瓢一樣的小臉在黑暗的光線下,不住地煽動,沒一會兒,眼神就再一次寂滅下來了。鞠老二松開手,從鼻孔里長出一口氣,似乎再次寂滅的眼神就是他最想要的獵物。
僵僵地站著,小久子就像一根廢棄的木樁。他身體像根木樁,眼角卻有一線光亮在亮盈盈地閃爍。不久,木樁開始活動,他把住洞口的泥沿,一只腳再次攀上那個凹兜,一用力,兩只腳立即就懸了起來。這次,鞠老二沒有摜給他反作用力,相反,在小久子雙腳離地的時候,一股強(qiáng)有力的東西狠狠摜在鞠老二心瓣上,讓他心口頓時木脹脹的疼起來。
鞠老二不知道自個怎么了。佇立一會之后,突然伸出兩只手,握住小久子懸在半空的兩只腳踝骨。他握住小久子腳踝骨,完全是下意識,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自個要干什么。
沒有抓牢的小久子自然一吐嚕就從泥沿上跌下來,然而奇怪的是,小久子從泥沿上跌下來,就再也不是小久子,而是一只氣急敗壞的狼。仿佛在他腦袋躥出洞口的一剎,接通了什么魔法。他摸起身邊的鐵銑,狠丟丟一下就拍到鞠老二肩上,隨后,拳頭也掄在半空,要不是鞠老二躲得急,捅到眼球上都是有可能的。
最初一瞬,鞠老二有些回不過勁兒,他拽住他的腳踝,是他的離走讓他心里某個地方木脹脹地疼,他并不想干什么,但顯然小久子誤解了他,以為他還想像先前那樣搓弄他,或是卡他脖子問他為什么偷東西。肩膀一陣麻疼之后,鞠老二開始醒腔,警覺地朝后躲閃。
有了剛才心里的疼,他根本不想傷害小久子,他雖然不知道自個為什么要拽他下來,但他知道他絕不是想傷害他,絕不是!可是鞠老二越是躲閃,小久子越是起勁,握住鐵銑的手青筋暴突,兩只扁豆眼直冒火花。鞠老二從沒見到小久子如此兇惡的樣子,他也從沒見過他如此力大如牛,逼過來的拿著鐵銑的手穩(wěn)如泰山。為了反抗,為了有力而成功的反抗,鞠老二一咬牙,使出全身的力氣,猛地握住銑把,之后猛一甩手,將逼過來的利刃摜了回去。
然而就在這一瞬,銑把的另一端朝他胸口摜來,鞠老二試圖往右躲,誰知,他剛躲開,銑把又長了眼似的傾了過去,兩秒鐘不到,鞠老二就覺得自己的腿軟了下來。
鞠老二大腦一片空白,他先是木僵僵地站著,之后一程程往下委,當(dāng)委到地面的時候,突然聽到一聲喊叫:鞠老二你怎么啦你這是怎么啦呵――
鞠老二盯著小久子,有一串串火星往他的上眼皮里飛,飛到再也飛不動時,他氣息虛弱地說:你為什么要偷東西,你不偷多好!
俺沒偷,俺根本沒偷呵,你為甚么賴俺呵。小久子的聲音也有些開岔,是在哭韻里開得岔。
才剛還承認(rèn)是你偷的。鞠老二的身子一點點倒下去,聲音越來越小。
俺沒偷,都是你逼俺。
你這個窩囊廢,你半夜趴人家窗戶,不逼你逼誰?
說完這句話,鞠老二聲息全無,透著亮光的天窗仿佛無數(shù)片金葉,在他的眼里飄起來。這時,只聽小久子突然一聲狂叫,像一個急著咬人的狗,俺崇拜孔興洋,俺這輩子最崇拜的人就是孔興洋,你不知道俺多想像他那樣活著――你不知道――
伴著小久子的叫聲,金葉仍然在鞠老二的眼睛里飄,飄,不久,就凝在天窗外邊的藍(lán)天上不動了。
中 篇
光從天窗追進(jìn)來,把鞠老二的臉映得煞白,死人一樣。鞠老二已經(jīng)是個死人了,就在剛才,他一程程往下委的時候,小久子還因為害怕他死,直聲地叫著,可是現(xiàn)在,鞠老二真的死了,氣兒都斷了,小久子居然沒了感覺,一點都不害怕了,仿佛鞠老二僅僅是累了,睡一小會兒。前幾天,在地下室挖出一方空間的時候,每到中午,鞠老二都這么躺一小會兒,半睜著眼睛對著天窗,醉酒似的迷迷登登。每當(dāng)那時,小久子也要仰起臉去看天窗,還別說,看著看著,他也上了癮,也喜歡在午休的時候往外看,因為他發(fā)現(xiàn),天窗鑲嵌在柒黑的洞口外面,如同夢境。說是夢,不是說那里有多亮,而是在那瓦藍(lán)锃亮的世界里,小久子矮小的身軀會突然變大,大到孔興洋那么大,會像孔興洋那樣大板先生似的抱著膀在院子里晃。他甚至都能看到自個牛哄哄的表情。他從來不知道鞠老二從天窗里看到了什么,他只知道,他看到的自個不是自個,而是孔興洋,他牛哄哄地站在院子,相當(dāng)威風(fēng)。
小久子呆在那,看著鞠老二煞白的臉,張著瞳孔的眼。他的眼睫毛魚刺一樣,硬撅撅翹著,罩住眼球。它罩住眼球,卻沒有罩住瞳孔里射出的光,那光錐子似的又尖又直。那光本是沖著天窗,可不知為什么,當(dāng)小久子呆呆的目光移向它,它竟直直地射向小久子。這時,小久子眼睛突然瞪大,騰一聲站起,一個碰到障礙物的壁虎似的迅速后退,把身子緊緊箍到墻上。和墻箍成一體時,他覺得有一雙手勒住喉口,讓他愈來愈透不過氣。
鞠老二死了,鞠老二是被他弄死的,他怎么就能弄死鞠老二?害怕就是從這一刻開始的,小久子瑟嗦起來,牙幫像篩篩子,后背一陣陣發(fā)冷。不光后背發(fā)冷,還覺得有一個針一樣尖銳的東西扎進(jìn)小便,使他感到一陣鉆心的疼。疼從下往上涌來,還連帶了別一樣的疼,就是幾天來鞠老二認(rèn)定東西是他偷的,一遍遍拿眼神逼他,抓他的衣領(lǐng)折磨他,卡住脖子揉搓他時的疼。兩種疼糾纏一起,小久子頓時清醒:自個闖了大禍,殺死了鞠老二!自個在反抗鞠老二時失了手!
失手,這一事實一點也不能減輕他的害怕,一點也不能減輕他的疼,因為他再窩襄,也明白這樣的道理,殺人償命。村里龍興虎眼的虎爪子,就是在礦山干活失手弄死礦長,判了死刑。他不想出去干活,確因為家里有個癱媽,可主要還是害怕,一個誰也不敢惹的人都被人欺負(fù)了,他一個窩囊廢怎么能逃脫!不幸的是,他不想被外人欺負(fù),卻被鞠老二欺負(fù),他不想死在鞠老二手下,最后卻死在了自個手下。觸到這一事實,小久子箍在墻上的身體就像一只脫了核的棗皮,一程程委到地面。鞠老二委到地面,不一會兒就斷了氣,他不但沒斷氣,氣還在他胸腔里猛烈地抖,還抖出一陣扯心裂肺的哭聲。
此時此刻,當(dāng)清醒地知道自己殺了人,他多想像鞠老二那樣在不知不覺中斷了氣?。?br />
小久子哭出了聲,那聲音在地下室回蕩,粗咧咧像打碎了瓦塊。不知哭了多久,小久子離開墻跟兒,往鞠老二身邊湊了湊,伸手抹上鞠老二一直睜著的眼皮,仿佛粗咧咧的哭聲給自個壯了膽。其實不是,是他越哭越對鞠老二有了氣,要不是鞠老二不相信他,要不是鞠老二逼他,怎么至于弄到這步田地。老孔家丟了東西,他也懷疑過鞠老二,可是他就從沒想過折磨他,倒是他沒有折磨人的氣量,不是條漢子,可你鞠老二有氣量也不能憑空賴人,不能欺負(fù)老實人。跟你多少年,間食的一條肉腸都要缺給你一半,你怎么就這么不相信人!越想越氣時,小久子止住哭聲,狠狠地躥了一下鞠老二,隨后,慢慢蹲起來,再次湊近鞠老二那張蠟黃的臉,咬牙切齒說:看誰窩囊,你不窩囊還死在俺手里!
本是因為殺了人才害怕的,本是因為害怕才哭出聲來,可是小久子哭著哭著,居然哭出了另一種心情,冤屈,憤怒,自信。自個殺了人,自個一個瘦小的窩囊廢居然還能殺人!小久子抹了一把眼淚,盯了一眼死狗一樣蜷在墻角的鞠老二,慢慢站起來,在一點點離開地面的時候,他覺得有一種陌生的、從沒經(jīng)歷過的東西從脊椎骨灌進(jìn)來。它不尖銳,它一點都沒讓他疼;它不讓他疼,卻相當(dāng)有力量,因為他的腰桿一下子直起來硬起來了。
小久子腰桿硬起來,看都沒看鞠老二,就攀著泥沿往上爬。他想去自首,去告訴大娘們?nèi)耸撬麣⒌?,他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其實,他一直是一條好漢,在鞠老二一天天逼他的時候,在鞠老二想盡一切辦法折磨他的時候,他雖不說話也不還手,可他從沒屈服過。他不說話不還手,確是他膽小怕事沒有氣量,怕惹惱了鞠老二。可對他來說,默不作聲就是最大的氣量。剛才,要不是他覺得鞠老二誤解了他,以為他要招供,他也不會吭聲。他到底沒沉住氣,刺激了鞠老二,后悔死了,再次往上爬,是他的脖子太難受,想上去透透氣。誰知,鞠老二把他從半空拽下來,真正地成全了他。鞠老二把他從半空拉下來,還想怎么折磨他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是鞠老二讓他變成了殺人犯,變成一條真正的好漢。要是他能大膽的去自首,那他就是一個更了不起的好漢了??墒悄X袋剛剛彈出地下室的天窗,小久子立即縮回身,咚一聲跳回原地。他聞到了一股味,一股瓦斯味。這味道告訴他,再堅持一會兒,就到吃飯的時候了。
大娘們做飯不燒大鍋,用瓦斯,大娘們給他們的晌飯一向早,因為頭晌沒有間食。這是歇馬山莊的習(xí)慣,早飯不講究,晌飯所以來得早。其實晌飯也不是飯,僅僅是兩個面包一根肉腸,但在他和鞠老二看來,比家里的飯好吃一百倍。
小久子跳回原地,往墻跟靠了靠,要是有耐心和鞠老二在一塊囚著,他將等到兩份面包兩根肉腸,他給過鞠老二太多肉腸了,要是能在自首之前撈上一回,也算沒白活。關(guān)鍵是他早上根本沒吃飯,一些年來,只要上老孔家干活,他就不吃早飯,留著肚子專等晌午的面包。關(guān)鍵的也不是這個,而是他吃了這頓飯,下頓飯能不能吃上就說不定了。
一番斗爭之后,小久子還是決定留下來等。之所以斗爭,是覺得和一個死人囚在一塊不太好過。原來,光線打在鞠老二臉上,像在睡覺,現(xiàn)在,天窗的那孔亮光移到鞠老二脖子上,看去就是碎尸萬段中的一段,特別摻得慌。他一遍遍去掃鞠老二那段脖子時,身上的汗毛都站了起來。他可以去自首,去當(dāng)好漢,卻受不住摻得慌。不過沒一會兒也就好了,在這一會兒,他咬了咬牙,讓自個鎮(zhèn)定下來;在這一會,他還感到了餓,肚子在嘩啦啦響。也許,是他的鎮(zhèn)定讓他感到了餓,也許,是他的餓讓他有些鎮(zhèn)定,反正,他一屁股坐了下來,一幅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凡事都有個限數(shù),你不怕開水燙,開水也就燙不著你。比方現(xiàn)在,小久子一旦坐了下來,居然一點也不覺得摻得慌了,光線從那截脖子上移開了,改變了自個的角度,關(guān)鍵是,當(dāng)他坐下來,與鞠老二靠得近了,有個念頭吃了解藥的蛔蟲似的猛然抬頭:鞠老二還能活過來。
小久子咬牙為自個壯膽時,確實想過沒什么好怕的,你就是活過來我也不怕,你要是活過來再折磨我,肯定還得死到我的手里??烧l知這么想著,再看鞠老二,真就覺得活過來是極有可能的事了,畢竟連他自個都不知道那銑把是怎么頂?shù)骄侠隙馗系摹_@條蛔蟲抬了頭,小久子的眼睛里立即發(fā)出光來,勾子一樣勾住鞠老二。
此時,他盼望他活,不是想如何再一次在他的折磨中取勝,不是。而是想,如果他能活過來,如果他折磨他逼他,他一定毫不猶豫就去招供,他招了供,是有些窩囊了,不是條漢子了,可是那樣的結(jié)果鞠老二不會死,自個也不會死路一條。要是還能活著,是不是條漢子又怎么樣呢。
這么想著,小久子兩手攥了攥,彼此鼓勁似的,一個激靈就讓它們分開,伸到鞠老二身上,去摸他的腿,胳膊,去摸他的臉。才不到一小時,鞠老二已經(jīng)有些涼了、硬了,但這一點也沒使小久絕望,那條抬頭的蛔蟲伸展了它靈活的身體,使小久子也從末有過地靈活起來。他先是把鞠老二放平,之后去捶他的胸,那里裝著一臺發(fā)動機(jī),大娘們的摩托車發(fā)動不起來時,往往用腳一踹就踹開了。鞠老二是人不是摩托,所以只能用手??扇司褪遣坏帜ν校【米釉趺创范紱]反應(yīng)。萬念俱灰時,他叉開兩腿,騎到鞠老二身上,用手扒開他的嘴,嘴對嘴往里呼氣。鞠老二的嘴臭不可聞,一股臭氣噴射而出時,他一陣惡心。他離婚的老婆就說他的嘴臭不可聞,可他就不知道這臭和臭弄到一起為什么不能抵消。
到就要嘔出來時,小久子放棄了最后的努力,癱軟地坐回到墻根,一頭剛鬧完圈的母豬似的呼哧呼哧。盼望的事情沒有發(fā)生,應(yīng)該非常絕望了,可是不知為什么,小久子反而很平靜,好像在剛才用力時,把絕望也用了進(jìn)去,好像絕望也是一股力氣,會用完用盡。他平靜地坐在地上,仰臉朝著天窗。天窗外锃亮锃亮,天窗外不遠(yuǎn)處,就是大娘們的灶房,那里的瓦斯氣盤上,正熱著兩個人的面包和肉腸,兩個人的!現(xiàn)在,小久子望著天窗的夢想,已不再是如何把自己變成抱膀橫晃的孔興洋了,而是兩個人的晌飯。在經(jīng)歷了一番勞作之后,他已經(jīng)相當(dāng)餓了,在經(jīng)歷了一番勞作之后,是不是在投案自首前撈回什么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要吃飯。
小久子一口一口吞咽著口水,隨后他閉上了眼睛??墒茄燮倓偸諗n,就聽大娘們在外面喊:兄弟,歇晌了,今兒個怎么都不上來喝口水抽支煙。小久子睜開眼,瞪著墻壁,他知道這是客套,在沒丟東西之前,大娘們常常一頭晌一下晌在院子里跟他們拉寡聊天,丟了東西,她就耗子躲進(jìn)洞里似的,再也不出來了。也都是她對他們態(tài)度的變化,才使鞠老二受不了,非要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媽的!小久子在心里罵了句,之后應(yīng)道:嗨,來啦。
小久子趕緊往上爬,他不能讓大娘們接近洞口。平時每次,他和鞠老二都是上去到外面吃,就是這兩天大娘們不理他們,他們也要上去。外面空氣好,可以抽煙,重要的是,不管是小久子,還是鞠老二,都愿意讓大娘們看到他們心正不怕影子斜。鞠老二倒是巴不得他留在地下,就像他曾巴不得他不再來老孔家干活,以證明東西是他偷的一樣,他就是不留,你心正我也心正。現(xiàn)在,小久子心肯定是正的,可是影子卻斜了,他弄死了鞠老二!這結(jié)果意味著他再也不能在上邊吃了。他一個人上去,大娘們會察覺,在他還沒自首之前,在他還沒把兩個人的晌飯吃到嘴里之前,他不愿意提前露餡。他也可以在外面吃一份,下到地下再吃一份,可是他一個人在上面,在光天華日之下,總是不踏實。
小久子毫不猶豫就爬到地面,瞇著眼睛從大娘們手里接過塑料袋時,嘴里咕噥了句什么,好像說下面涼快,就又嗵一聲跳回地下。
屬于自個的那一份――兩個面包一根肉腸很快就掠進(jìn)肚子里了,它們順?biāo)暮砜谕卵蕰r,干喳喳的沒覺出任何味道。他吃得太急了,又沒有水。要是在上邊,是可以喝水的,大娘們家的自來水管就在外面。要是老孔家沒有丟東西,大娘們沒準(zhǔn)能趴到洞口送水。當(dāng)然了,要是老孔家沒丟東西,一切就不是眼下這個樣子了。小久子抻了抻脖子,努力尋找唾沫的同時,往天窗上望了望。天窗,是在下邊看的感覺,在上邊看,就只是一個洞的洞口。他知道,此時此刻,大娘們根本不會理睬這個洞口??着d洋廠子里晌午有飯,他和他的孩子們都不回來,大娘們一個人在家,對付一口,就偎在床頭看電視了。也是奇怪,她就愛晌午看電視,她和孔興洋不一樣,看電視從不看國家的事,世界的事,只看電視劇。長拖拖躺在那里,看著看著就睡了,到最終你不知道她究竟是看電視劇,還是睡覺。
小久子愣了一會兒,又收回目光,看著手里另外一份面包和肉腸。這一看,事情卻發(fā)生了變化,他再也不想吃它們了。他不想吃,不是覺得口干吃不下,而是印象中大娘們躺在家里長拖拖的樣子讓他想起了家,想起了家里的老媽。
想起家里老媽,小久子一張干癟的小臉潑了豬血似的騰地脹紅。尤其當(dāng)看到手里的面包肉腸,他的心就已經(jīng)是一棵旋在風(fēng)中的草葉了,翻卷得上天入地。面包肉腸,說起來算不上什么好東西,即使窮也買得起,可是鄉(xiāng)下人就這熊習(xí)慣,有粗茶淡飯吃著,很少買,只有那些孩子小的女人才肯花這份錢。每一回缺給鞠老二那一半,心里都覺得虧,覺得虧,又不能不缺,他對自個的窩囊簡直恨之入骨了,尤其鞠老二把他給的那一半裝到包里,留給他那個不傻的兒子的時候。
把塑料袋掖上褲腰,他迅速爬上地面,到廁所撒泡尿后,悄悄溜出大門。由于在地下呆得太久,白花花的日光從頭頂潑過來,讓他一陣旋暈。他先是順著來時的路線往房后拐,剛拐到路口,又覺得不對,又拐了回來。來時,是為了讓村人看見自個才故意走甸道,眼下不同了,眼下被村人看到,已經(jīng)是個大忌了??墒巧降捞h(yuǎn),他又沒騎自行車。小久子在平場上佇立一會兒,四處撒目,當(dāng)眼睛掃到一排倒置房時,他貓下腰,一只遭攆的兔子似的朝那里跑去。
為了顯示勢力,孔興洋把小樓蓋在了鎮(zhèn)邊最顯眼的地方,孤丟丟挺在一塊平場上。這曾經(jīng)是小久子每次來老孔家干活都暗自驕傲的事,好像孔興洋的勢力就是自個的勢力??墒谴藭r,在他急需一輛自行車的時候,他為這勢力深深地惱火,因為他必須在光天華日之下跑出很遠(yuǎn)。這時,小久子發(fā)現(xiàn),自從死了鞠老二,他所有的事兒都被顛倒了,就像自從老孔家丟了東西,他和鞠老二的日子一下子被弄亂了一樣。
在一排倒置房門口的石墻邊,小久子摸到一輛破車子,它太破了所以沒上鎖,可是正因為它太破了,哐當(dāng)哐當(dāng)推出來,驚得小久子一身冷汗。山道空曠,不時的,有一輛拉著貨物的馬車在跑,有零星騎自行車的人在趕路。山道和甸道就是不一樣,山道平坦,是一條鄉(xiāng)級公路,不像甸道伸在渠壩草叢里。然而對于小久子,最重要的還不是這個,而是他騎車掠過大片樹林和莊稼時那嗖嗖的速度。他爽就爽在他的速度,許多時候,他都是窩囊的,慢慢騰騰的,在村里三歲孩子都不愿正眼看他的時候,他動輒就蹬自行車跑一趟山道,他把車輪蹬得飛快,在下坡的時候,大腿夾住三角架,松開兩手,胳膊燕子翅膀一樣張開,風(fēng)忽啦啦灌進(jìn)胸窩,那感覺簡直就是在飛。在決定回家之前,他早就忘了這份感覺了,可是離開歇馬鎮(zhèn),上了路,這感覺竟馬蟻上樹一樣爬了上來。這讓小久子有種說不出的激動。在他不知不覺把自個的一切弄亂之后,這實在是份難得的感覺,問題是他偷了自行車!他沒偷老孔家東西,但他偷了自行車!有殺人的事放在前邊,偷車的事根本不算事,可他畢竟沒做過這樣的事,他畢竟作案成功!雖然胳膊沒有像燕子一樣張開,但下月亮山矮矮一個小坡的時候,他覺得心里已經(jīng)長出了無數(shù)雙翅膀。
關(guān)于回家,不過是一時沖動,他沒有任何周密安排,可是一旦進(jìn)村,一旦進(jìn)到自家院子,一切隨之都有了安排。他先是奔向耳房,那里吊死鬼似的吊著幾把種地的家什。之所以要進(jìn)耳房,是想給鄰里和老媽造成一個回來拿家什的假象,要是老媽問他,就說地下室土太硬,需要鎬頭。一些年來,因為清楚是她的病腿連累了兒子婚姻,清楚兒子的窩囊正是像了她的窩囊,一有風(fēng)吹草動,她都一驚一乍。也正是這一點,小久子格外放不下。放不下歸放不下,并不意味他稀罕這個家,可以說,他從來就沒稀罕過這個家,就像鞠老二從沒稀罕過他小久子一樣。這個家自打他懂事起,就沒看出什么氣象,他爹死得早,家里沒有男人,可村里舉勝子家也沒有男人,日子反而活烙得不行。舉勝子家沒有男人,村長、孔興洋、村里有頭有臉的男人都成了她的男人,關(guān)鍵是他們成了她的男人卻沒有得罪他們的女人。他倒不是非得讓老媽也像舉勝子家那樣耍什么手腕,但至少不能把日子過成一潭死水。她的老媽不但不跟男人來往,也不跟任何女人來往,腿沒壞時,還忙活著養(yǎng)一群雞鴨鵝狗,院子還有成群的畜類攪動,腿壞了之后,日子簡直就像漚在泡子里的爛麻,到處散發(fā)著腐臭氣味。邪興的是,他嫌棄老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自個卻并不比老媽好多少,見了人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邪興的是,他見人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骨子里卻又那么巴望混到人群里,像舉勝子家那樣,和那些有頭有臉有出息的人交往。要不是這樣,他就不會答應(yīng)上老孔家干活,要不是這樣,他也不會在夜里趴在窗上看孔興洋。要是沒有趴在窗上看孔興洋的事,鞠老二也不可能非得逼他招供。
在耳房里磨蹭一會,小久子還是出來了。揭開風(fēng)門,當(dāng)那股熟悉又親切的腐臭味撲面而來,他的鼻孔不怎么就酸了起來。在耳房里呆著的時候,他的鼻子就已經(jīng)酸了,但想不到那酸會流淌出來,湯湯水水灑了滿臉。揪住半截門簾,擦凈臉,喀喀地干咳兩聲,一個箭步,就站在老媽身后了。老媽腿壞之后,在炕上永遠(yuǎn)是一個姿勢,蹶著屁股,跪在一床褥子上往外張望。老媽從不看電視,他從院子進(jìn)來了,他又從院子出去了,他的進(jìn)來出去,似乎就是老媽的電視。
沖著后背,小久子把塑料袋扔到炕上。老媽不愿出門,卻愿穿花衣裳,他不知道這是不是證明老媽和他一樣,性格上害怕交往心里邊卻巴望得不行,反正,她的后背,不是一掛掛張牙舞瓜的喇叭花,就是一串串活潑爛漫的野山菊,小小的花瓣眼睛一樣看著小久子時,他下意識地動了動嘴唇。
和老媽說話,對他來說是件要多難有多難的事。在他不能像老媽巴望的那樣,做個硬朗朗的男人討個美滋滋的女人,打破家里死氣沉沉的局面時,在老媽不能像他巴望的那樣,有一雙結(jié)實的腿,有一個熱辣辣的性格,把日子折騰得有滋有味時,他覺得只要說話,就是揭了瘡疤,這瘡疤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而是他和老媽兩個,因為他的聲調(diào)太像老媽的聲調(diào)了,沙啞、低沉,裝在悶罐里似的含混不清。可是現(xiàn)在,在發(fā)生了一些事情之后,他覺得他特別想跟老媽說句什么,他想告訴她,她的兒子殺人了,她的兒子有了出息,再也不是窩囊廢了。
小久子自然什么也沒說就離開了屋子,不是他怕聽到自個的聲音,而是此時此刻,他的老媽把身子轉(zhuǎn)了過來。看著老媽那張枯葉一樣的臉,他特別想跪到老媽面前,他一旦跪到老媽面前,除了哭,可就什么都說不出來了。小久子離開屋子,一股莫名的憤怒頓時蓄滿胸腔,似乎即是憤怒老媽,又是憤怒自個。憤怒老媽,是她不該把枯葉一樣的臉轉(zhuǎn)過來。憤怒自個,是他不該那么軟弱。
小久子沖出屋子,本能的拿起鎬頭,大步溜星朝院外走去。上哪去,不知道。院外是一條土道,道南是一個土崗,崗上,就是老孔家原來的舊房。那舊房老孔家住時,日子興旺的不得了,老孔家搬走,賣給老周家,不到一年,老子得病兒子也得病,迅速就家敗人亡。這件事讓村里人再也不敢靠近舊房子了,小久子卻不管,許多時候,比方老孔家搞完一場基本建設(shè)又長時間不搞,那沉悶的日子石塊一樣摞到一起,一閑下來,他就躺到舊房的墻根底下,在那里回想孔興洋住歇馬山莊時每天上班下班威風(fēng)凜凜的樣子。命和命的不同常常讓他喪氣,正因為這個,他更加羨慕孔興洋,崇拜孔興洋,似乎在一些人和另一些人之間,永遠(yuǎn)隔著一道深溝,一些人的風(fēng)景,另一些人永遠(yuǎn)看不到,你要想看到,就必得抻著脖子張望。說起來,他愿意張望孔興洋那邊的風(fēng)景,都因為那年夏天孔家買了電視,他夾在村人中間也去看過。對于小久子,那風(fēng)景中最重要的一景就是孔興洋看電視的樣子。那時電視里正演一些女子用手打球,村里人看不懂,很快就退了一半,孔興洋卻在門口堵著大伙,說這是中國女排和世界女排比賽,中國勝了七場,這是最后一場,這一場勝了,就是八連冠了。什么是八連冠,八連冠和鄉(xiāng)下人有什么關(guān)系,沒有人懂??着d洋卻懂,他不但懂,還激動得一陣一陣拍巴掌,好像中國隊贏了就是他贏了。那天晚上,中國一再贏球,孔興洋那張四方臉別提有多么燦爛了,抹了油彩似的。他看電視,小久子就在一旁看他,他不知道孔興洋為什么高興,他不明白為什么孔興洋會把那些八桿子打不著的事也當(dāng)成自個的事,為什么他和村里鎮(zhèn)上人交往還不夠,還要在心里和那么多不相干的人交往。從那之后,他常常夜里在孔光洋家窗外溜達(dá),那時,孔興洋家那時和村里其它人家一樣,院子沒有大門;那時,孔光洋在電視上看中央的人外國的人,他就在窗外看孔興洋。十幾年后,電視普及,他也買來一臺小電視,忘記看了幾回,那八桿子打不到的事也通了他的血管,中國隊贏球,他激動得揮身發(fā)抖,他在心里也跟那么多不相干的人有了關(guān)系,那一刻,他別提有多高興了,別人家的風(fēng)景最終也成了自個的風(fēng)景,他仿佛重活了一回,他覺得自個再也不是原來的那個小久子了,他高大、牛氣,再也不是原來那個窩囊廢了。可是不怎么一出了屋子,一離開電視,那股氣兒就散了,尤其遇到鞠老二。有一回,中國奧運(yùn)申辦成功,他興致勃勃跟鞠老二講,他一句話就把他撞到南墻:窮精神!快想辦法泡個老婆吧。頂?shù)盟靠p上老孔家干活,都暗自巴望著有機(jī)會和孔興洋說點什么,說一說中東局勢,伊拉克戰(zhàn)爭,他半夜里趴在窗外往屋里望,其實就為了這個。這一點,鞠老二永遠(yuǎn)不會明白。也是知道他不明白,他逼他,他才說不出話。
想到這些,剛才蓄滿在胸腔里的憤怒突然轉(zhuǎn)移,轉(zhuǎn)移到鞠老二身上,這使一時間漫無目的的小久子一下子有了目的。他轉(zhuǎn)過身,下了土崗,繞過一眼老井,扛著鎬頭朝后街走去。
屯街上有幾個老人在曬太陽,他們旁邊,圍了一群臟兮兮的狗和鴨子,經(jīng)過他們時,小久子故意梗了梗脖,鑼圈腿有了某種底氣似的甩開了大步。不到五分鐘,鞠老二的家就雄糾糾聳立在小久子眼前了。鞠老二家院外有一堵高高的院墻,虎氣生生的樣子就像家里的日子過得多么好,都是鞠老二太要強(qiáng)了,打腫臉沖胖子。老婆動輒就脫光了衣裳往外跑,你墻砌得再高也體面不到哪去。推開院門那會兒,小久子突然有些發(fā)慌,因為那個瘋老婆要是不在家,他這一趟可就白來了,這一趟白來了,也就沒有下一趟了,等于他這一輩子都完蛋了。一種預(yù)想不到的緊張揪住小久子心窩時,他的眼前頓時柒黑一片,他甚至覺得腿都有些軟了。然而,就在他手扶院墻,努力讓自個站穩(wěn)時,窗玻璃上有影子在晃動,不久,鞠老二的瘋女人就披散著頭發(fā),抱著胳膊護(hù)著胸前兩只肥大的奶子,從屋里走了出來。
一陣激動襲來,小久子下體立即有了感覺。一些年來,每一次看她光著身子在大街上跑,他的下體都有感覺,可以說,鞠老二最不體面的時候,是他小久子最最受用的時候,這也是鞠老二死活都想不到的。當(dāng)然了,鞠老二最想不到的是,今天,在他要永遠(yuǎn)的告別這個村子的時候,他要干一件對鞠老二不義的事。也是他鞠老二對自個不仁,他才對他不義。小久子回頭朝前街望了望,見沒有任何動靜,便反鎖了院門,假裝沒事地錯過瘋女人,進(jìn)了屋子。
激動人心的時刻就要到了,因為瘋女人已經(jīng)轉(zhuǎn)身跟進(jìn)屋來,她不但跟進(jìn)屋來,還傻呆呆地問,你來找俺有事兒么。當(dāng)然有事,沒有事找你個瘋子干甚么!小久子心里這么想著,并沒說出?,F(xiàn)在,他不是要說,而是要做。他盯住瘋女人的奶子,穩(wěn)了穩(wěn)神兒,據(jù)說瘋女人之所以瘋了,就是十幾歲的時候有人強(qiáng)奸過她;據(jù)說她每一次犯病的原因,都是夜里鞠老二逼她要她?,F(xiàn)在,小久子不怕她犯病,他干完事兒就離開了村子,她瘋不瘋跑他才不管??墒?,就在小久子解開褲帶,決心撲到瘋女人身上時,對方突然咧開嘴,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并邊哭邊說,饒了俺吧小久子你饒了俺吧。
小久子一下子呆了,解褲帶的手顫了起來。她居然哭了,這實在想不到。他不知道是不是鞠老二每一次要她她都要哭,他只知道,他完蛋了!他一直激蕩的下體已經(jīng)沒戲了!萬分沮喪地系著褲帶時,想哭的不是瘋女人,而是小久子,他太想像瘋女人那樣放聲大哭一場了??墒沁€不等他哭出來,瘋女人脫開了衣裳,她先是兩手交叉擼掉上衣,之后去拽褲子。露出一身赤條條的白肉時,小久子突然明白了什么,一個沖勁兒沖出屋子沖出院子,從墻頭上跳了出去。
這是小久子這輩子做過的最聰明最漂亮的事了,連他自個都想不到,他竟然會清楚瘋女人脫衣裳不是給他,而是犯了病準(zhǔn)備往大街上跑;他竟然會清楚,為了擋住瘋女人,逃出鞠家院子最好的辦法是跳墻而不是打開院門。得意當(dāng)然是在離開村莊上了山道之后才涌出來的,這之前他太慌亂了,他慌亂的車子都騎不穩(wěn),跟頭瓦勢的。可是得意就像墳地里的鬼火,在他心里并沒久留,當(dāng)他沿著山道,上了一道坎,一點點遠(yuǎn)離了村莊,想哭的感覺再一次烏云壓頂似地壓了過來。這一次,他想哭,不是哭他沒干成瘋女人,而是一種說不清的東西。他從家里出來,并沒想到要去鞠老二家,可半道殺出這么個念頭,居然就再也回不去了,他都沒跟老媽說句什么。從坡頂往坡底摜下來時,他覺得自個不是在飛,而是在往懸崖里跌。
沒跟老媽說句什么,他心情壞透了,然而正是這心情,讓他沒有把自行車騎到老孔家,而是送回了原處,如果不能在臨走之前向老媽有些交待,那么講借講還是對一輩子老實本分的老媽最好的交待了。
老孔家的門仍然開著,他回村忙活了一圈也才不到一小時。小久子進(jìn)院,最想做的事是對準(zhǔn)水管喝一通水,他太干了,他的咽道像嗆了煙??墒窍肓讼?,摸了摸兜里那個瓶子,他還是忍住了。因為現(xiàn)在,在回了一趟家之后,他已經(jīng)改變投案自首的主意,這并不怪他回了趟家什么都沒做成,而怪他回家時去了一趟耳房。在耳房里呆下的那一小會兒,他看見了一樣?xùn)|西,打蟲子的樂果水。他后來想給老媽跪下,他雄糾糾闖進(jìn)鞠老二家,都因為有這瓶藥水墊底,是它讓他有了更真切的告別感,是它讓他有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氣。現(xiàn)在,也是它,讓他走到窗前時大搖大擺,像孔興洋那樣抱著膀子橫晃。大娘們還在睡覺,露著白花花肉敦敦的肚皮;電視還在演著,一個穿花裙子的女子在樹下夠著什么。那就讓她睡吧,等她醒來,就有另一個電視劇在她院子里上演了。
再次跳到地下室時,鞠老二似乎有些硬了,哪哪都是直僵僵的的,臉和胸脯仿佛繃了一層透明膠。小久子沒給自個太多的時間,時間是個壞東西,它能改變一切,它會讓他膽小害怕,軟成一攤泥做不成男人。他要是不在老媽背后多站一會,沒準(zhǔn)就說出了那句話。時間能改變一切,卻改不了他殺人償命這個天大的事實。小久子往一邊推了推鞠老二,之后擰開瓶蓋,把瓶口送到嘴邊的時候,他停了下來,沖天窗外面瞪大了眼睛,他想說,媽俺走了,俺其實是一個好兒子。他想說,媽你好好的,你其實也是個好媽媽??墒沁€不等說出,一揚(yáng)脖就喝了下去。
一股火嗆進(jìn)喉口,嗆出一陣干咳,然而干咳之后,小久子格外輕松下來,朝鞠老二身邊委了委?,F(xiàn)在,他對自個挺滿意,第一,他進(jìn)院時忍住了沒有喝水,這會加快他去那個世界的速度,這是種地得來的經(jīng)驗,雨后下藥,蟲子總能緩過來。第二,他沒傷害鞠老二的老婆。小久子一點都沒想到,現(xiàn)在,在和鞠老二一起挨著躺下來之后,這結(jié)果會變得這么重要,雖然不是他忍住的,而是被迫無奈,但終歸鞠老二不會拋棄他了,還會和他做朋友。只要鞠老二還肯和他做朋友,他就還和他一塊搞基本建設(shè),不過搞是搞,他要告訴鞠老二,他心里不光裝著自個的事,還有很多人的事,他要教育鞠老二,心里裝著很多人的事,沒有老婆也不覺得孤單。
一陣劇烈的抽搐之后,小久子一程程倒下去。他用力睜著眼睛,看著天窗,天窗外是一束刺眼的光,那光開始是金燦燦的紅,很快,就由紅變黃,變白,那白里就有了一群光屁股的小孩,嗚哇亂叫地踢著球。小久子想拍拍手,為那些孩子,可是他的手已動彈不得。
下 篇
哐地一聲,一扇開著的窗被風(fēng)灌死,大娘們猛地驚醒,從沙發(fā)爬起。她晃了晃壓扁了頭發(fā)的腦袋,警覺地看了看窗外。窗外起了風(fēng),一根草葉蛇一樣擰著勁兒鉆到半空。鬼天,刮甚么風(fēng)!這么罵著,大娘們挪動肉敦敦的身子,去推開窗扇。她沒想到自個能睡,又睡得這么死。丟東西以來,她已經(jīng)好幾個晌午沒睡了,面包肉腸養(yǎng)出了賊,她怎么也想不通。她晚上想白天想,想得肚皮都有些松了。
關(guān)掉電視,大娘們晃到堂屋,瞇起一雙似醒非醒的金魚眼朝洞口望。那里一點動靜也沒有,一把木梯安靜地躺在邊上。可能快挖完了,他們已經(jīng)一整天沒往上送土了。沒丟東西之前,他們上來下去,吵吵八嘩嘴一點都不閑著,主要是鞠老二,一上來就喊,嫂子哎,劉大頭得了掉線兒風(fēng)你知道嗎?嫂子哎,李木匠家二閨女生了個小子你知道嗎?喊得她心里喜滋滋的一掀一掀。
沒丟東西之前,都是她主動往前湊,搬把椅子坐在洞口,打聽這個打聽那個沒完沒了。丟了東西,她干脆撤了回來了,她本不想撤得那么急,可是她裝不住,她是個直桶子,她待他們那么好他們卻不知好,她怎么也裝不住。她撤回來,那里就安靜了,他們上來下去就再也不吭聲了,像有人縫了他們的嘴。他們憋不憋得慌她不知道,她可是憋得嗓眼兒都長了草。
日光從門玻璃上探進(jìn)來,刺得眼睛發(fā)癢,狠丟丟揉一會兒眼皮,大娘們又回到客廳,打開電視。搬進(jìn)鎮(zhèn)上,開電視已成了習(xí)慣,就像她一醒了總要把家里的門窗打開。一個人在家里總歸太悶了,也正是悶,她才愿意男人掙了錢瞎折騰,修這個建那個;她才在男人折騰時,苦口婆心商量找鞠老二和小久子。只有折騰,她的院子才有活氣兒,只有找鞠老二和小久子,她才可以像從前那樣,和熟悉的人拉寡說話。有熟人拉寡說話,可以說就是她的節(jié)日。
打開電視,大娘們堵氣似的把聲音調(diào)大,又堵氣似的把遙控器摔到沙發(fā)上,屋子里頓時被嗡嗡聲灌滿,像有人在打架。幾天來,她這么弄過好幾回了,遙控器也摔過好幾回了,每一回摔完,都?xì)獾檬中某龊?,都恨不能一頭鉆出屋子,沖到洞口,跟他們好好打一仗,問他們?yōu)槭裁匆@么干。之所以沒問,都是聽了男人的話,男人說現(xiàn)在有錢人被害的案子太多了,得罪他們,保不定他們能干出什么事,不如悄悄把地下室挖完,打發(fā)他們走了了事。
有氣發(fā)不出去,又不能像從前那樣和他們拉寡說話,大娘們別提有多難受了。搬到鎮(zhèn)上,一天當(dāng)中,最難過的就是下響四點之前那段時光,上午收拾完鍋碗瓢盆打掃完衛(wèi)生,洗洗涮涮一湊合天就晌了,要是愿意動彈,還可以逛逛街,上上市場。過了晌午就不行了,腿腳發(fā)懶,一個人困在家里,日影移得慢,掛鐘秒針走動的聲音都聽得見,時間長得心里長草。本想養(yǎng)些雞鴨,可男人堅決不讓,說住樓就得住出城里人的樣子,結(jié)果,這兩層小樓的院子就變成了圈她的籠子。你一個人在家,長就長了,你畢竟沒什么念想,院子里來了兩個大活人,卻還要長,這長就長了翅膀,蒼蠅似的飛出滿屋煩躁。讓電視大點聲,就是為了趕走煩躁,可這么干的結(jié)果,反而更加煩躁,她恨不能扯開嗓子喊一喊。
實在熬不下,大娘們關(guān)了電視,再次晃出屋子,朝地下室的洞口走去。她并不想干什么,不過是出來走走,可是幾步之后,看到院子里的自來水管,她猛地站住,一聲震耳欲聾的叫喊從嗓眼竄出:上來喝水呵!
想起他們晌午沒有喝水,就像落水的人遇到救星,大娘們渾身一陣潮熱。
由于過分用力,本來就不好聽的嗓音在最尖的那個地方撕開了,它布絲似的向二層小樓樓頂飄去時,反而把地面的空落、寂靜顯了出來。大娘們不顧這些,三步并成兩步,拾起舀子就來到自來水旁邊??墒撬畤W啦嘩啦往下流時,大娘們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停下來,放下水舀,返回屋子打開冰箱。
才兩點,根本沒到吃間食的時辰。可是在她覺得一舀水不足以讓她這么乍乍乎乎的時候,面包肉腸更進(jìn)一步拯救了她。
面包肉腸很快熱好,把它們裝進(jìn)兩只塑料袋,她雙下頦上掛滿汗珠。之所以裝塑料袋而不是用盤子,之所以一天兩頓面包肉腸,都是為他們方便。大娘們太知道鞠老二的心思了,他家里有個不傻的兒子,他總是惦著往家拿??蛇@年頭,你好心賺個驢干肺!你替人家想,人家不替你想。其實他們錯了,他們偷東西,損失最大的不是她,而是他們自個,這個活干完,他鞠老二就再也撈不著往家拿肉腸了。這也是最讓她生氣的地方。
幾天來,大娘們最生氣的就是鞠老二了,每回進(jìn)村喊他干活,都能看到他高興得渾身打戰(zhàn)的樣子,他高興,絕不是為了一塊肉腸,這她看得出來,正因為這個,他打戰(zhàn)時她也打戰(zhàn),那一刻,她恨不能一年到頭天天找他干活。可畢竟不是天天有活,你怎么就不知道珍惜!那天早上,把丟東西的事講完,他眼神一下子就虛了,火苗似的在半空飄著,不是他偷的還能是誰。
小久子沒上來。
幾天來,只要她喊,小久子騰一聲就上來了,旋風(fēng)似的卷著一身生土味。喝水呵――大娘們又喊一聲,不過這一聲沒有撕開,因為她發(fā)現(xiàn)院門口的大門沒插,聲音還不等抻長突然打住,就像抻了一半又松了手的面筋。她之所以對大門敏感,是她一早親自插的門。為了保持院子里的氣氛,他們來干活時插門已經(jīng)成了她的習(xí)慣。一陣疑惑之后,大娘們跨過木梯,半蹲下來,語氣嚴(yán)肅地問:誰來了嗎?沒有回音。大娘們于是吭哧著跪下,將臉探進(jìn)洞口。地下黑暗一片,什么都看不見。怎么睡了呵?大娘們語氣更加嚴(yán)肅。這時,不知是一點點適應(yīng)了地下的光,還是某種暗示在起作用,大娘們真就看見正在睡覺的鞠老二和小久子。兩個人在睡覺,一股火突然攻上大娘們腦門,她呼哧呼哧喘著,她準(zhǔn)備亮開嗓門大喊一聲憑什么磨蹭工??墒沁\(yùn)了運(yùn)氣,正要喊,心里突然反上一股勁――他們磨蹭工,不過是為了多賺兩天面包肉腸!他們知道她再也不會找他們了!這讓她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
手里的塑料袋不知不覺就落到洞里,坐下來緩著發(fā)脹的腦袋,大娘們長噓一口氣,仿佛做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心情也和汽車摩托一樣,是會拐彎兒的,可是由生氣到體諒,她的彎兒拐得也是太急了,急得連她自個都在納悶,坐在洞邊一堆干土上,她心里一波一波慌跳。
兄弟,你缺錢嫂子知道,可你不能這么干,你這么干就打了嫂子臉。嫂子知道你出工不掙錢心里屈得慌,可你不知道恁大哥是廠長,想給他白干活的人有的是。讓讓空,嫂子會想辦法向恁大哥爭取,年頭月盡那兩簍桔子,還不都是嫂子爭取的。這年頭都是旁人給恁大哥送禮,恁大哥給誰送過禮!
幾天來,這些話反復(fù)想過無數(shù)遍了,連跟鞠老二說這些話時的語調(diào)都想過無數(shù)遍了,她語調(diào)低低,像平常鞠老二來時她突然就降低了語調(diào)一樣??墒牵齾s一直沒能說出。這話只要說出,就意味對不起男人了,男人有男人的道理,她不想對不起男人。此時,在大娘們一個人坐在地下室洞口的時候,這些話再次涌了上來。這讓她不知不覺眼窩發(fā)熱,一種從未有過的委屈感赤條條涌了出來。
說赤條條,是說一些年來,一些夜里,她常把自個弄個赤條條去推男人,想讓男人摟一摟,想讓男人把她壓到身子底下??赡腥司妥屗鄺l條干在那。年輕時不管怎么著,十天半月還壓她一回,這些年來,他不但不壓她,碰都不碰她。為這個,她偷著抹了太多的眼淚,每一回,都暗中發(fā)狠,你要是再不碰,俺就去找鞠老二,可是鞠老二真的來了,她又什么都忘了,不但忘了,還大大咧咧?jǐn)[出一付滿不在乎的派頭。
大娘們覺得委屈,是說他鞠老二就從不知道她為他做了什么,從不知道一到要搞基本建設(shè),她就吃不下睡不好的滋味。在鄉(xiāng)下時還好,男人沒理由從外面找人,上了鎮(zhèn),為了說服男人,她提前好多天就小聲小氣了。男人講究吃喝,讓做四個菜她一定做六個,讓熱白酒她一定連黃酒也熱上,在提到鞠老二時,她故意把話說得難聽:就叫鞠老二干吧,他虎潮潮的肯出力。男人不在乎誰肯出力誰不肯出力,在他那里,誰來了都肯出力,男人只在乎她的話叫沒叫他心煩。她的嗓音太難聽了,略微大聲一點,就打了破鑼似的豁朗豁朗。她提前十幾天就小聲小氣,家人還以為她只想有一次回村里展耀的機(jī)會,閨女淺淺飄她一眼,一臉的看不慣!展耀也是真展耀,村里那些日子過得緊巴的女人看見她眼都綠了,她也就勢更加大張旗鼓,反正男人又聽不到她的破鑼嗓子??墒蔷蜎]人知道她更展耀的是什么,是鞠老二放光的眼神,抖動的身子,男人不愿聽她破鑼樣的嗓音,鞠老二愿聽。鞠老二身子一抖一抖時,她身上的肥肉也一顫一顫。她身子發(fā)顫,旁人可以不知道,你鞠老二怎么能不知道?還在村里時你可以不知道,搬到鎮(zhèn)上你怎么能不知道。
想起想說而不敢說的話,大娘們有些走神,因為委屈已經(jīng)把她帶到過去的時光,讓她想起鞠老二每回來干活時虎氣生生的樣子。那樣子真是好,沒挑沒揀,一聲聲嫂子叫得熱辣辣的,就是半年不來,再來了你都不覺得生分。也怪了,她平時一說話就聲高,和男人和孩子都不行,可只要鞠老二來了,那嗓子就泥塊掉進(jìn)水里似的,一下子化開,想高都高不起來。尤其他知道她搬到鎮(zhèn)上孤單,沒完沒了給她講村里的事,她心里那個熨貼呀,簡直就像小時候過年。
不知過去多長時間,大娘們終于回過神來,集中精力去聽地下。地下沒有動靜,要是把那些話說出來,鞠老二肯定就有了動靜,鞠老二到底能是什么反應(yīng),她說不上,她最盼的就是說聲對不起。盡管他即使說了對不起她男人也不會再用他們了,但他說了,她大娘們心里好受。起碼,這能看出他在后悔。幾天來,她最盼望的事就是他后了悔找她認(rèn)錯。
地下還是沒有動靜,大娘們有些奇怪,她不相信他們會睡得那么死。許是地下的情況太奇怪了,或者心底里裝著的東西太滿了,大娘們亮開嗓門大喊起來:鞠老二――她從來都叫他們兄弟,老二兄弟,久子兄弟;她其實很少叫久子兄弟,都是老二兄弟??墒撬畦寴拥穆曇趔@飛了高墻上的蝴蝶,卻沒引起地下絲毫動靜。這一回,大娘們真的火了,你鞠老二也太拿人不當(dāng)人了,面包肉腸敬著你還越敬越歪歪腚了,忍到現(xiàn)在沒說出埋怨的話,都是給你留面子,要是旁人,早就開口動罵了。大娘們火,不是埋怨也不是罵,而是蹲起來,把身旁的木梯伸到洞里,放妥之后,踩著梯子一節(jié)一節(jié)往下下。
因為梯子的一面壓在了小久子身上,一面懸空,大娘們往下下時一歪一晃,不等下到半截,撲嗵一聲從梯子上跌了下來。最初一瞬,大娘們并沒害怕,她不但不害怕,還有一種麻酥酥的感覺。因為她肉敦敦的身子碰到了硬厥厥的身子,她認(rèn)定那是鞠老二,他瘦瘦的一身骨頭。大娘們下來,不過是一時來氣,錐子扎到棉花上,實在讓人來氣,可是當(dāng)真下來,碰到鞠老二的身子,她又一下子懵了。
從鞠老二身上爬起來,大娘們特別想逃,她想逃,不是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死了,而是她從來沒跟男人之外的男人靠得這么近。她不想和別的男人靠這么近,不是怕自個失了身子,而是有小久子在場,她失不了身子。此時此刻,要是沒有小久子,她寧愿和鞠老二打一仗,煽他一頓耳光,之后把身子交給他,他愛怎么樣就怎么樣。
很顯然,大娘們沒逃,因為并沒像想像那樣,她把他們踩醒。他們居然死人似的,一動不動。愣怔一會兒,大娘們哈了哈腰,一本正經(jīng)說,別裝了裝什么裝,俺知道你們沒臉見人??蛇@一哈腰不得了,大娘們發(fā)出了驚人的慘叫。呵――
兩張蠟人一樣煞白的臉映入眼簾時,大娘們身上所有毛孔都炸開了,最本能的反應(yīng)是爬上梯子,可是胳膊和腿根本不聽使喚。她害怕,不僅因為他們的臉,還有小久子的眼和嘴,他的眼沖著洞口,直盯盯的樣子像兩束追人的鬼火。他的嘴張得老大,隨時都準(zhǔn)備咬人似的。動彈不得,大娘們只有捂著臉,嚎哭著,一任腳下的世界亂作一團(tuán)。
腳下的世界一點都不亂,亂得是大娘們自個,當(dāng)她嚎著嚎著明白這一點,聲音突然就弱了下去。她聲音弱下去,膽量卻大了起來,好像那膽量是聲音余出來的。因為這時候她的手已從臉上挪開,重又低下頭。這一次,她看見了兩張煞白的臉,一雙直盯盯的眼,一張洞開的嘴,她還看見了一只瓶子,它握在小久子手里,瓶口呼應(yīng)著來自洞口的光,忽閃忽閃。大娘們還來不及去想他們是怎么死的,可小久子手里的瓶子提醒了她,他們喝了藥!他們?yōu)槭裁匆人帲?br />
這個問題冒出來,大娘們腦瓜亂作一團(tuán),她去想小久子的癱媽,鞠老二的瘋老婆,可是還沒等深想下去,一個念頭落潮之后的礁石似的露了出來:他們是偷了東西沒臉見人!可是鞠老二偷東西,小久子也偷了嗎,難道他們是合伙干的?
橫在身邊的兩具死尸已經(jīng)證明不會有第二種解釋??纱丝?,他們是不是合伙已經(jīng)沒那么要緊了,要緊的是在大娘們看來,他們之所以死,是他們終于感到偷東西有愧,是鞠老二終于感到偷東西有愧,對不住孔家,尤其對不住她。她相信,小久子一定是鞠老二逼的,要不他一個窩囊廢不會有這個氣量。這使大娘們再也不覺得害怕了――他們感到有愧,愧到不能見她,心里一直堵的地方一下子就通了。
幾天來,她最盼的就是這種通,就是鞠老二認(rèn)錯,然而,就像一條河通了另一條河,兩股水匯到一起必然濺出浪花,大娘們再一次嚎哭起來。先前的哭,只是驚嚇,現(xiàn)在,在她感知了鞠老二心里有愧之后,有愧的就不是鞠老二而是她了。她不僅有愧,還有后悔,悔不該那么對他,她可以不理他,但不該一連好幾天都不理他。
大娘們一邊嚎哭,一邊蹲下來。說也奇怪,怕和不怕,只在一念之間,當(dāng)覺得死去的人是因為自個,當(dāng)覺得有愧的是自個而不是他們,愧悔就仿佛薰蚊蠅的蒿草,一下子就驅(qū)走了害怕。她不知不覺伸出手來,抹上小久子眼皮、嘴巴,之后又去摸鞠老二的臉。抹小久子眼皮和嘴巴,沒什么感覺,摸鞠老二臉,她的心可是揪緊了,一種奇怪的麻酥酥的疼通了電一樣從指尖流進(jìn)來。在大娘們心里,小久子永遠(yuǎn)只是鞠老二的陪襯,如同衣裳的花邊,有他在,才顯出鞠老二風(fēng)風(fēng)火火粗聲糲氣的樣子多么遭人稀罕,這實在委屈了小久子,但沒有辦法,她就是稀罕鞠老二風(fēng)風(fēng)火火粗聲糲氣的樣子。
當(dāng)那種奇怪的東西隨指尖流向全身,另一個念頭落潮后的礁石似的露了出來。潮是一股潮,都來自鞠老二,只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露出了更新一層。那更新的一層是:鞠老二之所以死,絕不僅僅因為偷了東西有愧,而是故意讓大娘們看他是條漢子,你敢不理我我就敢去死。露出這一層,大娘們兩只手握成兩只拳頭,雨點似的在鞠老二身上捶打起來。
可是,當(dāng)身體里聚集的力氣揮舞出去,水一樣柔軟的東西猛地又旋了回來。你鞠老二本來就是條漢子,俺從來都知道你是條漢子,你用不著拿死來證明!可是那水一樣柔軟的東西沒一會兒又變成了冰,因為接下來大娘們不禁要問,你是條漢子為什么要偷東西?
十幾分鐘之后,大娘們從地下室爬了上來。在這十幾分鐘里,水變冰冰變水她哭一陣鬧一陣。然而不管是冰是水,折騰完了,大娘們平靜多了,她爬上地面把梯子往洞口一橫,打盆水洗了起來。
剩下的時光,大娘們只是一截行尸走肉,摘蕓豆,拍黃瓜,扒蒜頭,切蔥,所做的一切,都是習(xí)慣之后的下意識,她根本不知道自個在干什么。關(guān)于夜飯,她的心情曾經(jīng)是相當(dāng)復(fù)雜的,總歸有了活干,肉敦敦的身子格外輕飄,可是一想到你做一桌子飯菜也換不來男人一句好話,換不來兒女一個笑臉,又特別冤屈,幾乎一拿起菜刀就七竅竄煙。身子輕飄,沒準(zhǔn)就因為七竅竄煙,心里有一股氣兒頂?shù)模刹还茉鯓?,她的時光好熬了好過了,她不必數(shù)著鐘的秒針看一棵蒿草在心里瘋長了。現(xiàn)在,時光更加的好熬好過了,不知不覺,日頭就落下樓外的高墻,可是,在丟了魂一樣忙活一陣之后,大娘們心里卻長出了另一棵蒿草:她怎么才能把地下室的事告訴男人。
不多一會兒,上班的人就一個個回來了。第一個回的,總是她的大閨女。她不愛在修配廠管機(jī)件,一直鬧著進(jìn)城當(dāng)模特,她爸不同意,她就晚去早回,佝佝著一張小臉子,欠了她八百吊似的。第二個回的,總是老死鬼。當(dāng)著外人,大娘們叫男人恁大哥,當(dāng)著兒女,她叫男人恁爸,當(dāng)著自個,她從來都叫老死鬼。她恨死他了,縝著個臉在老婆跟前擺不夠的譜,只要他回來,你就得把桌子上的飯菜擺好,你擺好了飯菜還不行,還得把洗手水洗腳水樣樣端到跟前。第三個回的,自然是混賬兒子,仗著老子威風(fēng)交了一幫狐朋狗友,三天兩頭在外面喝酒,偶爾哪天不喝酒從外頭回來,大爺似的一臉的傲慢。邪興的是老死鬼從不管他,不但不管他,還主動給他倒酒,好像他就稀罕他的傲慢。
老死鬼把啤酒給混賬兒子滿上的時候,那句話已經(jīng)來到大娘們嘴邊了,可是想了想,她還是沒說。自從丟了東西,她落了太多的埋怨,家里人沒一個瞧得起鞠老二和小久子,他們瞧不起他倆自然也就瞧不起她,說她落伍,說她跟不上形勢就稀罕跟泥坷垃打交道。出事之后,混賬兒子起咒發(fā)誓找人揍他們,要不是她急了抻著破鑼嗓子大罵,他們早就被人揍扁了??蓛鹤诱胰俗?,揍死了有心里準(zhǔn)備,現(xiàn)在,他們自個死了,飯桌上抽冷子說出來,不嚇得扔了筷子才怪。
這也是大娘們最最窩火的地方,她那么看不慣男人,看不慣兒子,她罵他們死鬼、混賬,可她往往又沒有來由地心疼他們,有一回她夜飯做晚了,男人喝粥燙了嘴,她心里那個急呀,恨不能扒開他的嘴給他吹吹。她就是這么個賤物,好像老天造她就是為了上老孔家還債。
有兩個死人橫在地下室,大娘們根本吃不下。在廚房間磨蹭的時候,那句話在心里滴咕一千遍了,可每一轉(zhuǎn)身,發(fā)狠到屋子去說,它又兔子似的夾著尾巴逃走了,弄得她把洗過的盆子洗了不知多少遍。
夜飯的時間總是很長,老死鬼好喝,稀罕好酒好菜,可是他喝酒就的根本不是菜,而是電視,是電視里的新聞聯(lián)播。這并不是說他不吃菜,他吃菜往往摟草似的大抱大抱,可他往往用筷頭摟起一抱菜,眼睛立時盯到電視上。你樣樣都伺候他,他眼梢夾都不夾你一下,可一到看電視,看到電視上那些八桿子打不著的事,眼珠子立刻放光,通了哪根血管子似的。他除了給兒子倒酒,家里人就沒見誰這么通他血管。也是怪了,凡是家外的人,他好像都通,就是舉勝子家的找他辦事,他也能滿臉陪笑。他和天南地北通著,和八桿子打不著的人通著,就和家人不通,他就著電視慢悠悠喝酒,老婆耐著性子在一旁干等,他從不體涼。你不能收拾碗筷,又不愛看他看那八桿子打不著的電視節(jié)目,真是罵他一千遍老死鬼都不解恨。
閨女放了碗筷,輕飄飄就往樓上去了。上不了舞臺當(dāng)不了模特,她把平時每個時辰都當(dāng)舞臺,上個樓也要碎步點地一飄一飄。聽到動靜,大娘們在她背后喊了一聲,金平。她喊她,顯然不是為了告訴她什么,怕嚇著男人和兒子,就更沒有理由嚇著閨女,樓上有臺電視,她想跟她上去看電視。搬進(jìn)鎮(zhèn)上,男人給閨女在樓上弄個單間,她很少上去,不是她不想上,而是閨女從來都反鎖門,堵氣似的誰也不讓進(jìn)。現(xiàn)在,在她把一只盆刷了無數(shù)遍,里屋的老死鬼也沒有絲毫放筷意思的時候,她一個人呆在廚房間有些害怕。那害怕也是背在背上的包裹,無法把它卸給旁人,就得自個擔(dān)著??墒墙鹌交剡^頭來看她,她又瞪大眼睛不知自個想干什么。
好不容易熬過漫長的夜飯,幾個有頭有臉的人好不容易講完美國大兵在伊拉克的丑聞,老死鬼終于放下了筷子。為了盡快把背上的包裹放下,大娘們?nèi)聝上戮褪帐巴晖肟陙淼娇蛷d,坐到老死鬼斜對面。她很少坐他對面,在沙發(fā)的一側(cè),有一個皮革包成的木墩,那里是她夜里沒睡之前的專用地盤,因為只有坐在這里,才可以躲過他的視線。她無時無刻不巴望老死鬼看她,可在他長時間不拿眼皮夾她之后,她已經(jīng)知道哪里才是自個的位置了――你坐他對面他還不看你,就等于自個煽了自個耳光。問題是,你要是長得像舉勝子家那么好,他怎么能不看你。
他爸,想跟你說個事。她從沒這么正經(jīng)跟男人說過話,她跟男人說話,從來都是嘮嘮叼叼。
老死鬼沒理睬,半仰在沙發(fā)上,依然盯著電視。
鞠老二和小久子他們……
聽說鞠老二和小久子,就像中毒嘔吐的人又聞到了嘔吐的氣味,老死鬼立即起身坐直,眼神轉(zhuǎn)向她。他轉(zhuǎn)向她,卻躲過了她,看向她身后那面墻,語調(diào)冷冷地說:別再給我提他們,干完了趕緊叫他們走人。
大娘們挫在那,一時噎住。緩了好一會兒,才又一字一頓地說:他們已經(jīng)走了。
這句話出口,就像一個瘸子終于爬上一個山坡,大娘們倒抽一口冷氣。誰知,氣剛抽回一半,老死鬼就站了起來,冷眼看著大娘們:你把他們給我找回來,叫他們干完了再走!
聽了這句話,大娘們的肚皮瞬時就鼓了起來,她氣的不是老死鬼而是自個,她無論怎樣都應(yīng)該說他們死了,而不應(yīng)該說他們走了。都是這走了將結(jié)果引向了岔道。帶著一股氣兒離開客廳,躺到里邊的床上,大娘們恨不能煽自個嘴巴子。
一開始,她氣的只是自個,可孤單單地躲在燈影后面,在一張床上躺下,她氣的就是老死鬼了。要不是他前頭說讓他們走人,她也不能順出個走了,關(guān)鍵是,她順出走了兩個字,激起老死鬼火氣,他不該剛火完又馬上出去尿尿,讓出一個長長的空當(dāng)兒。都是他讓出的空當(dāng)兒,蒸鍋揭了鍋蓋似的,使她好不容易鼓足的氣兒又撒掉了。
大娘們?nèi)隽藲鈨海?dāng)然是心里激起了對老死鬼的氣憤,要不是嫁給了他就像得罪了他,橫豎都不順眼,要不是他一心學(xué)外面,沒完沒了窮折騰,生生把個家從鄉(xiāng)下折騰出來,她何至于這么孤單,何至于非得找鞠老二和小久子。還有,要不是他有錢就燒包,老逼她往家買大魚大肉,她何至于這么胖,胖得都走了形兒!她原來的腰身可是一點都不比舉勝子家的差。也許,心里太堵了,太想找到點什么出出氣了,也許,是電視重又提起美國大兵在伊拉克的丑聞,讓她有了聯(lián)想,有一個瞬間,大娘們突然不氣了,她不但不氣了,還有一種說不清的激動:你老死鬼知道八桿子打不著的美國出了丑聞,就不知道自個家里也出了丑聞,給你干活的民工死在地下室了!
不懷好意的激動沒一會兒就煙消云散了,因為當(dāng)她在燈影后面長時間也等不來老死鬼,害怕不知不覺就長了翅膀,蝙蝠似的飛在黑森森的夜里。她不知道自個是害怕死了的人,還是害怕死人這件事,反正她覺得窗外巨大的黑暗里,不斷有動靜傳來,一會兒(釋釋)嗽嗽,一會嗚嗚嗷嗷,讓她大夏天的把自個捂在棉被底下,捂出一身水淋淋的汗。
大約十點多鐘,老死鬼終于躺到大娘們身旁了。所謂身旁,不過是同在一張床上而已,在兩個孩子之外,她和男人有自個的單間,可老死鬼從不過去,為了不造成分睡的局面,每天晚上,她都厚著臉皮提前睡到客廳的床上。就像她最盼望做夜飯,一做起夜飯又七竅竄煙一樣,一天當(dāng)中,她最巴望的時辰就是男人躺到身邊的時辰,可當(dāng)他一座山一樣的肩膀橫在她和他之間,她往往更加氣悶?,F(xiàn)在,有被子底下不堪忍受的氣悶比較,她已經(jīng)忘了身外的氣悶,她(周)了被子,不假思索就往老死鬼身邊靠,似乎挨近他,他就分擔(dān)了她的害怕。
可是,五分鐘不到,老死鬼就打起了呼嚕,跟她心里的害怕就沒了關(guān)系。老死鬼壓根不知道她在害怕,但他睡了和沒睡是不一樣的。他睡了,那害怕似乎就從他那縮了回來。大娘們伸出手,搬了搬那座山。恁爸。她輕輕叫了聲,他沒有反應(yīng)。恁爸。她又輕輕叫了聲。她不知道他要是答應(yīng)了她會怎么樣,會不會告訴家里的丑聞。但她知道,他根本不會答應(yīng)。他以往這么搬他,他從來就沒答應(yīng)過。她以往搬他,并不是想干什么,只想讓他摟摟,他已經(jīng)好多年不摟她了??伤坏粨В襟w反而會朝向反方向移動。
他不會答應(yīng)她,她想到了,可她就是想不到,男人的不答應(yīng),男人身體這司空見慣的移動,會讓她突然對自個起了反感、厭惡。就像平素男人不夾她一眼,她卻還要心疼男人一樣,此時此刻,男人遠(yuǎn)離她,她反感厭惡的不是男人,卻是自個。這讓她一晚上一來一直想說出的地下室死了人的念頭徹底打消了:老死鬼要是知道鞠老二和小久子因為偷了東西服毒死在地下室,有罪的就不是鞠老二和小久子,而是她了。
這道理其實早就擺在那了,都由于大娘們一直處于慌亂當(dāng)中,沒能看清?,F(xiàn)在,移動的山體讓她看清,她不禁有些慶幸,自個多虧沒說出來,老死鬼多虧把自個引上了岔道。她幾乎一夜未睡,她孤單地?fù)е詡€,孤單地對著賊一樣趴上窗口的眼睛,當(dāng)終于迎來長夜過后的晨光,當(dāng)晨光變成明煌煌的朝霞照進(jìn)院子,一個計劃,明煌煌地照進(jìn)了大娘們新一天的生活。
新的一天,大娘們沉穩(wěn)多了,沒有害怕,也不再慌亂。她一早推開屋門走進(jìn)院子時,還有意往地下室的方向看了看。按部就班做了早飯,按部就班刷鍋刷碗,打掃衛(wèi)生,在水槽里洗兒子夜里脫下的臭襪子時,她故意大聲喊,金水,把摩托車給俺推出來,俺今兒個回村里。她這么喊,不過是想讓家人知道她和過去一樣,動不動就吵吵八嘩指手劃腳,并不是想做扣給男人看。昨天夜里她可是太沉悶了,沉悶得都不像她了,她嘮叼那掛摩托,就是為了回到從前的她,以免露了馬腳。誰知,她這一喊,兒子沒動彈,老死鬼動彈了,邁著四方步走到大門口。他走到大門口,不是推摩托,而是在那里左看右看,端詳一會兒,又往地下室的洞口走去。那一刻,大娘們早上一來所有的沉穩(wěn)都不在了,心口慌跳的樣子,仿佛那隱藏在地下的禍?zhǔn)乱坏话l(fā)現(xiàn),自個就完了,就是罪大惡及的殺人兇手了。
還好,老死鬼并沒有下地下室的意思,他在洞口站了一會兒,重申道:把他們找來,告訴他們,挖好了先別著急抹水泥,等找個工程師看看再說。
擺譜!一個地窖子犯得上找工程師!大娘們嘟囔著,心里卻有一塊石頭落了地。等一家人出了門,向著太陽去上班,她高興得就差對著太陽唱頌歌了。
說起來也不是高興,院子里死了兩個人她不可能高興,不過是她夜里的計劃可以如期進(jìn)行。這計劃是,她要在白天里,把地下兩具死尸弄出去,只要他們不是死在她的院子,老死鬼就沒有理由埋怨她,她在一家人心目中的地位就不可能更糟。她招來的人偷了東西又服毒自殺,家里人怎么對她,夜里想都不敢想。
大門哐當(dāng)一聲插上,大娘們就行動起來,她爬到樓上貯藏間找來一塊舊窗簾,之后拿到樓下比劃。其實她在夜里就已經(jīng)開始比劃了,她不僅比劃,還在心里一針一針地縫,她就是這么一針一針縫著才熬到天亮的。不過,夜里縫和白天縫不一樣,夜里縫不一會兒就縫完了,只是縫了一遍又縫一遍,白天縫可沒那么容易,要估磨鞠老二和小久子的身量,要把針角縫密,關(guān)鍵她不是個細(xì)致人,從不會做針線活,舊窗簾又是在鄉(xiāng)下時用的,長度不夠,需要左裁右裁往上接,幾乎剛剛拿針,就出了一身汗,汗粘住手指,針拔不出來,還不等把兩個布袋縫完,她已經(jīng)是一只落湯雞了。
頭晌九點多鐘,大娘們下了地下,為了避災(zāi)避邪,她縫到胸前一塊紅布,還找來一付膠皮手套。走出家門,她關(guān)掉所有窗戶,鎖了正屋屋門,她知道在后面的事干完之前,她將沒有機(jī)會進(jìn)這個家,主要是她不愿外面有丁點不祥的東西飛進(jìn)屋子。梯子伸到地下時,大娘們揚(yáng)了揚(yáng)脖,吸了口氣,上戰(zhàn)場的士兵似的挺了挺腰桿。由于地下陰涼,除了煙味,沒有任何死了人的怪味,就連塑料袋里的食物也沒變味。夜里睡不著時,她什么都想到了,她最害怕的就是那袋面包肉腸生了蛆或遭了螞蟻,畢竟已經(jīng)是大夏天了。擔(dān)心的事兒沒有發(fā)生,她動作格外麻利,兩只長長的布袋很快就抖開了。
第一個裝的,自然是小久子,不是她對鞠老二好,希望留在外面多看一會兒,現(xiàn)在,在她執(zhí)行一個對她來說非同一般的計劃的時候,她誰都不想看。人都死了,看不看沒用!她裝小久子,是小久子身量小,好裝,她可先試試自個的本事。
說起來她根本沒什么本事,袋子剛從小久子的腳踝套進(jìn)去,她的頭皮就開始發(fā)炸,由于用力過猛,小久子膝蓋弓起來,活了似的。嚇得她往身后的墻上直靠。平息好一會兒,才又繼續(xù)動作。
硬著頭皮,把小久子裝好,扎緊布袋,她已經(jīng)完全沒有信心了,因為小久子比她想像的重多了,往木梯上拖時,故意和她使反勁似的一動不動。數(shù)條冷熱不清的汗流在臉腮上交織,織得她心亂如麻,它們匯集到胸脯時,大娘們陡生一念:是不是他不愿離開師傅!是不是他希望鞠老二先走!于是,大娘們放下小久子,去裝鞠老二。
可是,就在她把另一條布袋順鞠老二的腳往上套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鞠老二的一只胳脯撇在了布袋外面。這不過是過程中的一個失誤,大娘們沒把布袋撐開。由于布袋沒有撐開,大娘們用力往上拽時,鞠老二的那只手蹭上了她的臉。接觸的時間相當(dāng)短暫,蹭上的感覺就像風(fēng)刮樹葉,可是正因為時間短,動作輕,大娘們有一種被偷摸了的感覺。
被一個死人摸了,并且是偷摸,大娘們一屁股坐下來,順勢猛地抓住鞠老二的手,訓(xùn)斥道:干什么你!她抓住他,不過是本能的反映,類似制止,可這一抓,手上的手套被鞠老二手指勾住,順勢往外抽,手赤條條露了出來。這一瞬,大娘們可是慌了,再也說不出訓(xùn)斥的話了:小久子有神靈不愿走在師傅前邊,難道鞠老二也有神靈?
血是從腳后跟往上涌的,它們一程程躥上大腿、肚皮、胸窩的時候,大娘們再一次經(jīng)歷通電的感覺。但同是通電,今天和昨天似不一樣,昨天通電,她覺得心里有一種東西水一樣柔軟,今天,她感到的不是柔軟,而是天旋地轉(zhuǎn),而是從關(guān)結(jié)到骨縫,一路轟鳴而來的莊重、莊嚴(yán)。大娘們不懂什么是莊重、莊嚴(yán),她只覺得有一種沉甸甸的東西在她體內(nèi)震蕩,它們穿越她的關(guān)節(jié)、骨縫,直奔頭皮、發(fā)稍,它們本是由下向上,可是她卻感到大山壓頂似的由上向下,它們本是由下向上,她卻覺得有一種神道道的、令人生畏的東西穿過頭皮又回到心窩,在她的心窩里站了起來。
那神道道的東西究竟是什么,大娘們不知道。她只知道那東西一旦在心里站立,她就不是原來的那個她了,原來的她粗劣、討厭,姥姥不親舅舅不愛,原來的她只是個孤單的傭人,討厭的附帶品,跟不上形勢的拖累,現(xiàn)在不同了,現(xiàn)在,她是一個被人掛念的人,是一個讓人死了都不肯放手的人,這多么稀奇呵!在她一些年來追著男人尾巴,一程程離開土地和鄉(xiāng)村,越來越不清楚自個是誰,不清楚自個到底想要什么的時候,有人知道她是誰,有人要她,她是多么值得呵。
她沒有去握鞠老二的手,她也沒有像頭一天那樣去摸鞠老二的臉,她幾乎一動不動。在有了轟鳴而來的震蕩之后,在有了叫人生畏的東西在心底的站立之后,她覺得任何動作都不能準(zhǔn)確地表示自個了。重要的是,在她看來,一旦有了動作,那從未有過的神道道的東西就會被驚走,那值得的感覺就會被驚走,她多么不愿意這一切被驚走呵!
光線從天窗射進(jìn)來,打在鞠老二露在布袋外面的手上,它偷摸了她一下,又乖乖地趴在那,一只飛進(jìn)天窗的麻雀似的。現(xiàn)在,在大娘們一動不動看著它的時候,她覺得不僅這只手,整個鞠老二都變成了麻雀。這并不是說他被裝進(jìn)布袋,多么像只僵死的鳥,而是看著看著,鞠老二熱辣辣講這講那,麻雀一樣叫喳喳的樣子浮現(xiàn)在她眼前了。他呼啦啦從大門口飛來,又呼啦啦從大門口飛走,這么多年她從不覺察,她即使覺察,也從沒好好珍惜,他呼啦啦飛進(jìn)她的院子,死在她的地下室,原來就為了讓她珍惜,讓她知道她是他的人。
這么想著,大娘們拽掉衣襟上的紅布,跪了起來,沖著鞠老二那只手,一個一個解開自個衣扣。她解開衣扣,不是把鞠老二的手拿到自個奶頭上,而是匍匐下去,喂孩子似的讓奶頭垂上他的手背。一種沁涼的感覺頓時傳遍全身,壓下去,再壓下去,她的奶頭感到脹疼,擠上來的手好像在動。這時,就這么往下壓著,覺得奶頭下的手在動的時候,大娘們中了邪似的忽一聲爬起,去拽鞠老二身上的布袋,去扯他的圓領(lǐng)衫,當(dāng)鞠老二露出赤裸裸的胸膛,她開始脫自己上身的衣裳。在做這一切時,大娘們就像得了瘧疾的病人,渾身不住地抽搐,隨著她身子的抽搐,一聲乖唳的嗥叫在地下室回蕩:老死鬼你老婆跟了人啦――你老婆再也不是你的人啦――
想把兩個死人弄出地下室,本是為了在男人那里更有地位,為了不被家人埋怨,可是現(xiàn)在,在一只手偷摸了她之后,她卻背叛了男人,對男人不忠。這讓她徹底傻了,不知道自個究竟是誰,還是不是人們眼里的大娘們了。
就像一只摔碎的罐子再也拾不起來,不,就像一只飛出去的蛾再也回不到原來的繭殼,從鞠老二手上爬起來,大娘們沒有絲毫愧悔,她不但不愧悔,還表情泰然,面色平靜,仿佛剛剛發(fā)生的一切都是應(yīng)該發(fā)生的,仿佛她做了一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不但如此,往肉敦敦的身上系扣子時,她還展開手掌,在自個的奶頭、肚皮上一寸一寸撫摸,手指慢慢爬動的樣子,就像幾條只吃了半飽、不得不在樹葉上繼續(xù)尋覓的豆蟲。
鞠老二也真是聽話,沾了她的身體,當(dāng)了她的男人,就順服得不得了,把另一只手套上布袋往上拖,一點都沒費勁。小久子也是個好徒弟,師傅走了,他也就順服地跟上來,再也不往后使反勁了。只是在往摩托上捆綁時,出了麻煩,當(dāng)然也是大娘們心里的麻煩,她不知道該把小久子放到下面還是把鞠老二放到下面,小久子放在下面,他太小,經(jīng)不住壓,鞠老二放在下面,他骨頭太硬,怕顛斷。不能兩全時,她選擇了鞠老二,因為只有把塊頭大的他放在下面,車子才能平衡,他們斜躺在后坐上才能牢固。
正午十二點,大娘們一腳油就沖出了院子,沖出了二層小樓的門口,沖向了通往歇馬山莊的甸道。十二點,是她精心挑選的時間,這個時間甸道上基本不會有人。為這,她在院子里木偶一樣傻呆呆坐了一個多小時了。
甸道是一條渠壩,兩排草叢,進(jìn)了草叢,摩托就只能推不能騎了?;匦R山莊,她從沒走過甸道,大娘們有得是力氣,可是因為道太窄了,后座上的體積太大了,車子?xùn)|歪一下西歪一下,好幾回都差不點連車帶人掉到渠里。有一個瞬間,身后有東西頂住了腰,她想回頭弄一弄,這一回頭嚇了一跳,下面的布袋居然裂開了,鞠老二黃澄澄的腳露了出來,像她拖出的兩只尾巴。
扶著苯重的車體,拖著兩只尾巴,大娘們感覺自個不是在走,而是在爬,因為她屈膝哈腰的樣子幾乎就是四腳著地。爬一程還爬一程,腳陷進(jìn)壩邊的淤泥里再跋出來,大娘們已經(jīng)汗流頰背了。在一叢高大的艾蒿旁邊,大娘們終于停下來,放躺車子。她放躺車子,直起腰桿,不過為了喘喘氣。可就在她喘氣的時候,她看到遠(yuǎn)處的歇馬山莊。在渠壩伸過來的西北方向,三里地不到就是歇以山莊,這讓她突然的有些感動:這里可說是鞠老二葬身最好的地方,即能看見家鄉(xiāng),又能看見小鎮(zhèn)。夜里想好把他們送到這里,只為了方便,根本沒想別的,現(xiàn)在,當(dāng)這些好處涌現(xiàn)出來,大娘們覺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有一個瘋老婆和兩個兒子,不能離家太遠(yuǎn),他愿意到她家搞基本建設(shè),也不能離鎮(zhèn)子太遠(yuǎn),什么時候高興,順著渠水打幾個旋兒就到了她家。這么想著,大娘們蹶起屁股,一圈圈解開車子上的繩子,布袋上的繩子,一程程抽出兩個布袋。
由于捆綁太緊,小久子的腦袋向一邊歪著,恍如一只結(jié)歪的南瓜。鞠老二倒很周正,但他露出的胸窩上有一塊淤傷,在陽光照耀下就像一朵紫色的丁香。她搞不懂自個在什么時候傷著了他,又是傷在胸窩。
第一個送進(jìn)水的,自然是小久子,先送小久子,不是為了先試試自個本事,在跟鞠老二有了皮肉的接觸之后,她很想在沒有小久子在場的情況下,好好看看鞠老二。她蹲下來,把一只汗手使勁在褲子上蹭了蹭,之后伸向那塊淤傷。它有著不規(guī)則的邊界,它四下放射的樣子,確像一朵正在開苞的花瓣。大娘們捂住花瓣,輕輕地揉著,就像在地下室里揉自個的肚皮。也許,渠壩上搖晃的蒿草擾亂了視線,也許,渠壩里閃爍的波光刺花了眼睛,揉著揉著,她覺得手下的花瓣在動,它們穿過她的指縫,一程一程飛了起來。它們飛起來,在她的眼前,在渠壩的兩側(cè),在天地之間;它們飛起來,先是一星一星,像水里的波光,草葉上的日光,可是不久,就炸開了似的彌漫開去,彌漫成一個金燦燦鬧洋洋的世界,使大娘們恍如置身在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