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秋陽,透過寬大的落地窗,將室外那棵已經(jīng)葉落殆盡的老槐樹的影子,幻燈一樣打在辦公室的北墻上。程海巖不止一次注意到了這盤根錯節(jié)的影子,這影子隨著太陽的西移悄默聲地變化著。剛才還是團簇收斂的樣子,瀏覽半張晚報的功夫,又變得張牙舞爪了。直到陽光黯淡下來,這影子也漸漸模糊,鉆到墻里隱匿起來。
程海巖的目光從墻上收回來,落在案頭那份報告上。
這是一份要求對市國資委主任牛昕實行“雙規(guī)”的報告。因為事先按程序已經(jīng)和有關方面通了氣,現(xiàn)在,只要他這個市紀委書記大筆一揮,“906”專案組就可以馬上采取行動了。
檢查一室的主任李子和在他的辦公室站了一會兒,見書記遲遲沒有動筆,就識趣地退了出去。李子和是“906”專案組的組長,人瘦高清癯,表情憂患凝重,看上去很有點堂吉訶德式的悲壯。由于他辦案很叨骨頭,一些市管干部對他敬而遠之,并私下給他起了個綽號:“一根筋”。程海巖十分欣賞這個一根筋的部下,在一個內部會議上他說過,做紀檢工作就是要有股油鹽不進的犟勁,太精太靈了不行。雖然沒有點名,但全機關的人都知道這是在表揚誰。半個月前的9月6日,實名舉報牛昕的信訪件從省里轉來后,他點將讓李子和當了這個“906”專案組的組長。
讓程海巖猶豫的不是牛昕的職務。牛昕不過是個局級干部,在渾江市,像牛昕這樣級別的干部能坐滿一個大會堂。讓他難以落筆的是牛昕頭上的光環(huán),他曾經(jīng)設想過,假如牛昕是個軍人的話,那么他胸前的勛章會一直掛到褲腰上。他得到的榮譽實在太多了,在榮譽隨著金錢的行情看漲的時代,牛昕幾乎成了一個各種榮譽的收藏家。對待這樣一個人物,程海巖不得不慎重。從很多榮譽的性質看,牛昕簡直就是渾江工業(yè)系統(tǒng)改革的一塊招牌,這招牌掛起來的時候需要層層鍍金,摘下來的時候難免不磕磕碰碰。為此,他一再問李子和,初核的問題能不能把握準?李子和拍著胸脯保證:如果牛昕夠不上線,我提頭來見你!李子和所說的“線”,是指黨政紀處分,市紀委一直內部把握這樣一條原則,對實行“雙規(guī)”的對象,構成黨政紀處分是門坎兒。
牛昕的問題就像豪豬的背,哪一點摁下去都會扎出血來。
程海巖把報告扣在桌子上,靠著椅子閉目小憩。他要在腦子里梳一梳,如果牛昕的案子查下去,大致會牽連到哪些人物。
頭一個受牽連的應該是副市長馬小德。馬小德是牛昕的主管市長,長長的脖頸使他看上去總是高人一頭。每次工交系統(tǒng)開拉練會,他都像一只旁若無人的公鵝,喜歡對身邊的人吼上幾聲。只有對牛昕,他才會把長長的脖頸彎下來,和對方交頭接耳有著說不完的私話。關于國企改制出售的問題,下邊有許多反應。有人說牛馬兩人演雙簧,其實是牛在給馬抗活。如果牛飲了一盆油,那么馬至少飲下一缸。但這個說法都是來自社會上的口風,沒有誰去查證,倒是干部中流傳的一個說法,令馬小德很是惱火。這說法是針對他的長脖子的。說有一次馬小德在外省的一個風景區(qū)旅游,讓一個道士給算命。這道士把他的長脖子端詳了半天之后,說,這脖子太長了,日后恐有砍頭之災。渾江人對這個說法深信不疑,但程海巖聽后卻一笑了之。他想,這不過是那些賣了廠子無業(yè)可就的下崗工人釋放的一種情緒。道士吃豹子膽了嗎,敢這樣給人算命?
接著受牽連的可能是財政局長朱雨祥。朱雨祥是個胖得眼睛想睜大都困難的肉球,走起路來兩條短粗的大腿拼命較勁,再名牌的褲子穿上幾天,褲襠處就變得一塌糊涂。他身為財長,和國資委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國資委很多事情需要過他這一關。有人說,如果朱雨祥的眼睛能睜開,牛昕就是牛魔王也搬不動那么多的國有資產(chǎn)。
還有可能受牽連的是省審計局的副局長楊志。這個和《水滸》中青面獸同名的人,曾任本市的審計局長,是個很健談的人。與青面獸相同的是,他也長著青斑胎記,只是《水滸》中楊志的青斑胎記長在臉上,他的青斑胎記長在胸上。楊志在本市任職時,牛昕的各種審計報告都出自他的手下。初核時,李子和就找出了審計上一些明顯的漏洞,懷疑牛楊蛇鼠一窩。不過,楊志很得上層的賞識,今年年初,他被提拔到省局當了副局長。
程海巖不再去想,他起身在辦公室里踱步。秘書小吳敲門進來,說周二省里有個需要書記參加的會,周一報到,周二上午開會,請示他能否參加。他點點頭同意了。去省里開會不需要動腦子,帶著耳朵去就行了,他一向是把開會當成休假的。
小吳剛走,李子和就來了,沒等這個唐吉訶德說話,他就擺擺手道:“今天已經(jīng)是周末了,‘雙規(guī)’牛昕的事下周再說吧。”
李子和沒有點頭附和,而是直著脖子說:“一個大禮拜,會串多少供?”
“你總該給我個思考的時間吧。”程海巖佯裝生氣地對李子和說:“這是‘雙規(guī)’干部,不是傳閱文件,我怎能大筆一揮一簽了之?”
“可是,夜長夢多呀。”李子和搔了搔稀疏的頭發(fā),仍站在那里不走。
程海巖笑了,他一貫認為,在下屬面前必須表現(xiàn)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沉著來,這是服眾的前提,盡管有的時候他心里也在七上八下。
“牛昕跑不了。”他語氣堅定地說。
他不容置疑的信心如一股強風,讓李子和心頭的疑云一掃而去。李子和細長脖頸上青蘿卜一樣的腦袋點了點,離開時說了句:
“那就讓這小子再瀟灑幾天吧。”
程海巖知道李子和話中的含意。牛昕天天花天酒地,這在渾江市已經(jīng)不是新聞。黨風室的人曾經(jīng)找牛昕談過話,希望他注意公款消費問題。很快,一位市領導給紀委打來電話說,牛昕的工作性質就這樣,招商引資,不吃點喝點感情怎么聯(lián)絡?情況報到程海巖這里,他微微一笑,事情也就撂下了。
程海巖一向喜歡在周六上午游泳,這個時段游泳池沒人,水質又好,是做一回浪里白條的好時候。
他水性一般,游泳風格極其散漫,一池碧水,任他鴨子一樣不規(guī)則地鉆來鳧去。反正池水中就他一人,岸上也無觀眾。就是來了人也沒關系,脫去了一身行頭,泳鏡泳帽一戴,誰還能辨出官與民?他在看一部電視劇時,對退位的乾隆與劉羅鍋在澡堂里的那段戲感慨頗深。其實,所謂身份都是些身外附加的東西,當大伙赤條條擠到一起時,哪里還能分出皇帝和平民?可是,皇帝一旦穿上衣服,讓前呼后擁的隨從一襯,立馬就不一樣了。
水溫比室外的天氣還要舒服。他閉著眼睛信馬由韁地仰泳,半晌懶得動一下兩臂。等到池水幾乎漫過耳朵時,他才大鵬展翅一樣劃動一下,讓身子直挺挺地竄出一截去。今天,他的腦子里總在想著牛昕的案子,他知道,無論省紀委還是市委,對“雙規(guī)”牛昕的事情都是口頭答復,而真正落在文字上簽字的只有他自己,這就意味著他要承擔此案可能出現(xiàn)的所有后果和責任。牛昕已經(jīng)幾次請求,要和他談談,他都沒有同意。他對任何案子都不想先入為主,他在等待李子和的調查。他對牛昕的答復是,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和調查組說。讓他心煩的是,主管案件的紀委副書記告訴他,省里的一位領導對牛昕的案子很關心,已經(jīng)讓省紀委了解情況了。他對副書記說,不要聽信謠傳,至今為止還沒有哪個領導找我為牛昕說情。副書記說,你天生一副包公臉,不到關鍵時候,不會有人找你的。
游泳池的屋頂是鋼架結構,頂蓋是一方方透明的玻璃,透過玻璃望出去,就是深邃碧藍的天空。他睜眼看了一會,心想,這屋頂要是一整塊玻璃就好了,那樣,映進池中的就會是一方完整的藍天,現(xiàn)在這樣,好端端一個藍天被井田制了。
正在胡思亂想,耳邊突然傳來一聲急促的求救聲:
“救命!”
他一個轉身翻過來,抬頭一看,不遠處,一個女子正在水中掙扎,眼看就要沉下去了。他一個猛子扎過去,抱住女子的腰把她托出水面。游泳池有四米深,沉下去可是要命的。
“救生員!”他一邊踩著水托起女子,一邊探出水面大喊了一聲。
值班的救生員聞聲跳下來,幫他一起把這個女子救了上來。
女子躺在長椅上,急促地喘息著。救生員要扶她去醫(yī)務室,她拒絕了,她說自己不知道水會這么深,從上面看這水也就齊腰呀,怎么一下去腳就夠不到底了。女子面容姣好,體態(tài)苗條,程海巖覺得這個女子面熟,又一時想不起來??粗@女子已經(jīng)沒有什么危險,便說:“你該看看標志才對,四米水深,兩個你也夠不著底。”說完轉身要走。
“程書記,謝謝您。”女子欠起身子說。
他愣了一下,問:“怎么?你認識我?”
“我是電視臺的蘇梅。程書記今天救了我一命。”
他這才對上號,這個溺水人原來是電視臺主持新聞節(jié)目的蘇梅,是渾江市家喻戶曉的名人,在社會上,蘇梅要比他這個紀委書記有知名度。
“哦,初學游泳,要找個教練,這樣莽撞下水,太危險了。”
程海巖從蘇梅身上移開目光,拉下泳鏡。蘇梅那瓷一樣的皮膚光澤閃耀,令他不敢直視,尤其是蘇梅泳裝上的櫻花圖案,讓他的目光無法聚焦。他從沒有這樣面對一個漂亮的女人,更何況是本市的女名人。就在他轉過身時,蘇梅又說話了。
“程書記,有道是,救人救到底,送佛上西天。你既然救了我的命,就接著教會我游泳吧。如果我不會游泳,下到池中還是會嗆水的。”蘇梅是一口氣說出這些話的,她從躺椅上坐起來,很虔誠地等著對方的回應。
程海巖下意識地四處望了望,除了一個救生員在池邊閑逛,偌大的游泳池再無他人。真是個得寸進尺的女人。他對女記者向來敬而遠之。這些人背景復雜,人脈錯落,你說出的話,通過她們的筆寫出來,有時就莫明其妙地成了兩碼事?,F(xiàn)在,蘇梅提出這樣的要求,讓他猝不及防,站在那里愣了好一會,才回答說:“對不起,我的游泳技術不過是三腳貓的水平,不敢誤人子弟。”
他拒絕了蘇梅的要求。如果外界知道,他堂堂一個紀委書記教電視臺的女主持人游泳,這可是個容易引起曖昧聯(lián)想的市井話題。說完,他朝蘇梅點了下頭,然后一個猛子扎到水里,濺起的水花撲上岸來,讓半坐在躺椅上的蘇梅打了個激靈。
程海巖又在水里開始他的仰泳。不知怎的,他明明仰望的是棚頂?shù)牟AВ墒悄遣A蠀s出現(xiàn)了穿著櫻花泳衣的蘇梅的形象。說實話,蘇梅身上的泳裝要比她的容貌更讓他心動。那泳裝上滿是盛開的櫻花,絢爛卻不張揚,恍惚間生出想靠近前嗅一嗅的感覺。他對櫻花的偏愛緣自大學時代。離學校十幾里的一處水庫公園里有一株百年櫻花,在一個櫻花盛開的春天,在這株櫻花樹下,他結識了一個女孩。這是一個有著櫻花一樣笑容的女孩,她在櫻樹下寫生,他站在后面看。這個可人的女孩子畫畫很專注,齊耳的短發(fā)上落了幾片花瓣,讓他的目光在花瓣和畫板之間忙個不停。他傻傻地站著看了半個上午,直到女孩放下筆要吃午飯時,他才想到這么呆呆地看一個女孩子畫畫有點不禮貌。就在他要走的時候,女孩盯著他的校徽說,喜歡畫畫,應該考美院呀。他感到自己的臉一下子紅了,似乎聽到女孩又介紹了自己,但他沒有記住,只覺得自己好像做了錯事。正好一個同學喊他,他便揣著一顆亂蹦的心逃離了女孩。多年以后,為此事耿耿于懷的他很是埋怨那位喊他的同學,正是這一喊,喊跑了自己的初戀。
游泳池里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他知道自己該離開了。上岸時,他掃了一眼蘇梅坐的地方,已經(jīng)不見了那片櫻花。
從更衣室出來,看見一身白色休閑裝的蘇梅正在大門口站著。“你在等人嗎?”他不得不打招呼。剛才他的拒絕過于生硬,這樣多少會傷害一個女人的自尊。
蘇梅微微笑了笑,道:“我一個人來的,我在等出租車。”
程海巖的車就停在門口,那個小號車牌蘇梅不可能不知道。程海巖已經(jīng)沒有勇氣獨自駕車離開,撇下蘇梅在這里等出租車,他只好邀請?zhí)K梅一起走。
路上,蘇梅雙手合抱著大大的皮包,雕塑一樣靜靜地坐著。程海巖瞥了幾眼身旁這個一聲不吭的主持人,心想,自己這是何苦呢?救了人家卻又得罪了人家,當時,教她幾個游泳的動作不也就應付過去了嘛。
程海巖駕車將蘇梅一直送到她住的小區(qū)門口,臨下車時,蘇梅突然說話了:“剛才您拒絕教我游泳,我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丟了面子,為此我流了眼淚。請程書記不要再拒絕我第二個請求,希望能給我一個報答救命之恩的機會,請您吃一頓晚飯。”
他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腦子里突然盛開一簇櫻花。他聽到蘇梅在車窗外說:“時間是明天晚上,等我電話。”
程海巖在周末一般是比較清閑的。上午游泳,下午躺在床上看書。他剛剛翻開看了多日也沒看完的《百年孤獨》,市委組織部副部長王鵬志的電話就打過來了。王部長說有急事需要向他請示,馬上就到家里來。
程海巖很奇怪,有什么事情這么急呢?非要到家里來。他對這個王部長印象頗好,王部長情趣廣泛,愛好頗多,是個帥哥才子型的干部。到歐洲培訓了一年后,更是才干大增,在會上發(fā)言時喜歡夾雜幾句恰到好處的英語,讓程海巖這樣先天不足的干部感慨頗多。他想過,將來經(jīng)濟全球化,沒有這樣一茬領導干部,與國際接軌還真成問題。
王鵬志是帶著組織處閻處長來的,一看就是一種工作的姿態(tài)。他拿出一份名單,說是明天要報省委組織部,因為時間緊,市委常委會就不開了,書記讓常委們圈閱一下。
程海巖接過名單一看,是市委推薦省級先進的名單,名單上一個熟悉的名字像針一樣刺向他的眼睛:牛昕。
牛昕這次被推薦的稱號是省級優(yōu)秀黨務工作者。
“你們對牛主任了解嗎?”程海巖問。
王鵬志看了身邊的閻處長一眼說:“處里專門去考核了,閻處長你把考核情況向程書記匯報一下。”
帶著厚厚眼鏡,一身書卷氣的閻處長有些拘謹,稀疏的頭發(fā)如同鹽堿地上缺乏養(yǎng)分的小草,細軟而蓬松。他從包里拿出一沓材料,開始介紹牛昕的情況。材料中的牛昕的確很感人,讓人聯(lián)想到許多報上宣傳過的典型名人。如果程海巖不了解牛昕,單憑這個材料,給牛昕一個國家級的稱號也不為過。材料中例舉了牛昕一個處理賄賂問題的事,說牛昕用別人賄賂他的錢,在一個偏遠的農(nóng)村建了一所希望小學。他感到蹊蹺,專案組怎么沒有掌握這個情況呢?
閻處長介紹完了,王鵬志解釋道:“省里催得急,這才周末來打擾各位領導。”
客廳墻壁上的掛鐘,突然在這個時候推開一扇小窗。一只小鳥探出來,很響亮地叫了三聲。王鵬志下意識地看看腕上的手表。
程海巖看了看圈閱的常委的名字,十一名常委已經(jīng)有七個圈閱過了。圈閱過就是表示同意,也就是說這份推薦名單從理論上講已經(jīng)可以通過了。
他的眉頭微微蹙了一下,把報告攤在茶幾上,正要起身拿筆,身旁的王鵬志已經(jīng)把筆遞了過來。他接過筆,很規(guī)整地簽上了自己的大名——他簽名一向都集中精力,從不龍飛鳳舞地顯示瀟灑,盡管他的草書很有功底。就在王鵬志微笑著伸手要接過名單時,他又用筆在牛昕的名字上重重地劃了個圓圈,用一個箭頭把這個牛昕拉了出去。然后,把名單遞給了王鵬志。
王鵬志接過名單看了好一會兒,不解地問:
“程書記,這……”
“噢,”程海巖輕描淡寫地說:“牛昕同志有個信訪件正在核實,所以,我認為這個時候推薦不太合適。”
王鵬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小聲問:“問題嚴重嗎?”
程海巖很認真地看了他一眼,這一眼讓王鵬志很不自然,他趕緊補充說:“牛昕同志是我們在工交系統(tǒng)培養(yǎng)多年的一個典型,這次,他要是不上,名額恐怕要瞎了,我們沒有準備第二人選。”
程海巖不動聲色地說:“牛昕的問題,需要進一步調查。”
送走了客人,他又看了一會兒書。上大學時他就對馬爾克斯感興趣,尤其是這本《百年孤獨》,書中馬孔多人對吉普賽人的磁鐵和冰塊的描述讓他浮想聯(lián)翩。他煮了一碗面打發(fā)了周末的晚餐,然后出門散步。
渾江市的秋夜屬于小商小販的天下。程海巖所在的小區(qū)住的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但小區(qū)的門口還是商販云集。賣瓜果小商品的且不說,緊貼著柵欄的一塊區(qū)域竟然被幾個狗肉販子給占領了。這幾個賣狗肉的穿著不倫不類,個個賊目鼠眼,程海巖總懷疑這些人是社會混混。聽小吳說,渾江市有個偷狗團伙,專門到鄉(xiāng)下偷農(nóng)民的狗殺了賣狗肉。程海巖讓城管的人過問過,是不是不要在小區(qū)門口賣狗肉。負責城管的人調查了一番后告訴他,這狗肉攤還真不好管,因為韓主席是這肉攤的主顧。
程海巖不好再說什么。城管所說的韓主席,是市政協(xié)剛剛退下來的韓維田,他中學時的政治老師。韓主席喜食狗肉喝小燒,這是渾江市公開的秘密。每年雪花一下,韓主席都會興致勃勃地殺一條狗,招待與其關系近一點的市級領導。程海巖和他是師生關系,自然也在邀請之列。程海巖不吃狗肉,礙著老師的面子又不得不來,所以,每次參加這樣的聚會,都有一種活受罪的感覺。
從密集的商販間擠出去,程海巖來到路燈昏黃的大街上。自從在市醫(yī)院當牙科醫(yī)生的妻子到法國進修以來,他習慣了一個人到大街上散步。他發(fā)現(xiàn),早晨散步時總會遇到些熟人同僚,而晚上在大街上遇到的都是些退休的老人。是晚上散步不利健康嗎?當然不是。他想,大概是在位的同志晚上都有各式各樣的應酬,回家太晚,想散步也散不成了,只能選擇早晨出來。
剛走出不遠,一輛小車追上來停在身邊,韓主席搖下車窗對他說:“別走了,上車。”
韓主席說話十分干練,幾乎沒有半個廢字,畢竟和程海巖有一種特殊關系,說起話來幾乎不容商量。“給你家里打電話,沒人接,我猜你是出來散步了。”
程海巖上了車,問:“這是去哪兒呀?”
韓主席笑咪咪地說:“去品嘗普洱茶。”
程海巖心里的一塊石頭落地了,他最怕韓主席拉他去吃狗肉喝燒酒。韓主席酒量大且喜豪飲,倒在他杯下的市內外領導不計其數(shù)。程海巖曾開玩笑地說,韓老師教了他許多知識,就是沒教他喝酒的本事。
韓主席把他拉到西山下一個叫做國際寫作中心的山莊別墅。別墅不大,十分有味道。青一色的歇山式木刻愣建筑,勾檐連脊,曲廊彎榭,置身其中,恍若進入阿房宮一般。建筑的四周栽植了大片雪松,墨綠色厚密的枝葉遮住了別墅的窗戶,給古樸的建筑添加了幾分神秘。
胖乎乎的財政局長朱雨祥已經(jīng)站在別墅的門口。他一身白色的休閑裝,更加給人圓而粗的感覺。好像剛剛洗過澡,他的頭發(fā)還有些濕,鼓脹的臉上有著條條潮紅,看上去像個樸實的南瓜。他握住程海巖的手說:“我請領導喝茶不喝酒,程書記是不是該表揚我?”
程海巖沒有想到朱雨祥會在這里,朱雨祥這么一說,他也跟著開了句玩笑:“朱局長,有的茶可是比酒貴呀。”
“你說對了程書記,今天請兩位領導來,就是淘了點好普洱,好茶會好友嘛。”
韓主席顯然覺得朱雨祥這話有點過頭,有拉高自己的嫌疑,下級怎么能對上級套朋友呢?便在一旁道:“有話進去說吧。”
朱雨祥領著兩人來到一間日式包房,一個穿著和服的女服務員正跪在榻榻米上候著。茶幾上玻璃煮水壺、宜興紫砂提梁壺、三盞骨瓷蓋碗杯和一個土陶公道杯很講究地擺放著。程海巖看到,一個銀質的盤子上,擱了一塊槽子糕般大小的普洱茶和一把古幣形的不銹鋼茶刀,想必這就是朱雨祥的那塊普洱茶了。他環(huán)視了一下房間四壁,古典風格的裝修很有品位,對面墻壁上的一幅國畫,給房間點綴出幾許深邃。難怪叫國際寫作中心,來到這么個世外桃源,不會寫文章的也能冒出點酸水,程海巖這樣想。
韓主席說:“老朱呀,我天天喝普洱,你說說你這茶比我的七子餅好在什么地方,值得我們跑這么遠的路?”
朱雨祥詭秘地一笑,道:“今天請兩位喝的不是茶,是古董。”
他把銀盤端過來,指著那塊槽子糕狀的普洱茶餅說:“這是極品茶膏,清廷的貢品,距今有一百多年了。”
程海巖仔細看了看,這茶膏其貌不揚,一塊并不好看的炭狀物,綠黑色,表面盡是細小的蜂窩孔,估計重不過二兩。
韓主席輕輕嗅了嗅,道:“把古董喝了,豈不可惜?”
“再好的茶也是給人喝的,兩位領導能賞光,這茶膏我還敢留嗎?”
茶小姐開始操作。她動作嫻熟,從溫壺滌具、切茶投茶、潤茶沖茶,分茶到杯,每一環(huán)都有條不紊,文雅嫻靜。
三個人端起茶杯,程海巖品了第一口茶。茶味很厚,舌尖有一種澀澀的感覺。
“不錯!”韓主席盯著那杯赭色的茶湯說,“不愧是越陳越有滋味啊。你說呢?海巖”。
程海巖放下茶杯,眼睛卻不自覺地又投到對面的國畫上,他說:“我對普洱茶沒有研究,不過,從老朱擺的這個陣勢看,這茶肯定不一般。從報紙上知道,普洱茶的價格已經(jīng)高得離譜了,這百年的茶膏恐怕是茶中極品了。”
“不愧是搞紀檢監(jiān)察的,什么也瞞不過程書記的眼睛。這樣的茶膏現(xiàn)在是有價無市,就是花多少錢也買不到的。”朱雨祥有點洋洋得意。
“多謝了,朱胖子,有好東西還不忘我這個退休的人。”
“哪里,韓主席在位時對我的關照我沒齒難忘,善有善報,喝點茶還不是應該的嗎?”朱雨祥很會說話。
“是呀,我在位時盡管脾氣不好,但都是對事不對人,對干部我是出了名的護犢子。”
看程海巖一直眼不離對面的國畫,韓主席也草草地脧了一眼,問朱雨祥:“那是誰的畫?”
朱雨祥頭也沒轉,很自豪地說:“又是古董,清朝的《秋夜讀書圖》。”
“清朝?”韓主席笑了笑,“怕是贗品吧?清朝的畫會掛在這里?”
朱雨祥說:“鑒定過的,肯定是真跡。”
程海巖收回目光,骨瓷茶杯上那個耳朵般的把柄,像個大大的問號在提醒著他。他捏住這問號端起杯,把杯子置于鼻下仔細地聞了聞,放下,又抬頭欣賞起對面的《秋夜讀書圖》。
程海巖總覺得這《秋夜讀書圖》在哪兒見過,畫中那棵焦墨老樹有點似曾相識,可又一時想不起來。畫軸已經(jīng)很舊了,裝裱的錦緞都飛了毛邊,畫用玻璃鏡框罩著,給人一種很珍貴的感覺。
“那畫的是棵什么樹呢?”程海巖問韓主席。
韓主席湊過臉去看了看,搖搖頭,道:“說不好,乍看像楸子,再看又像柿子樹。”
“對了,說到柿子樹,我倒想起一件事來。”韓主席突然來了興致,他說:“去年冬天我到韓國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個奇怪的現(xiàn)象。”
程海巖和朱雨祥都放下了茶杯,韓主席的故事他們不能不洗耳恭聽。
“在一個農(nóng)莊,我們發(fā)現(xiàn),柿子樹上有些柿子還沒摘呢。那柿子紅紅的,掛在光禿禿的枝頭上,成了農(nóng)莊的一道風景。有人問導游,這么好的柿子為什么不摘?這樣留在樹上不是可惜了嗎?導游的回答讓所有人沉默了。原來,這些柿子是果農(nóng)留給喜鵲吃的。導游給大家講了事情的原由:過去,這片柿子林中生活著許多喜鵲,一年秋天,柿子豐收,果農(nóng)們采凈了所有的柿子,恰巧這年冬天雪非常大,棲息的喜鵲尋不到食物,都餓死了。結果,第二年柿子林遭受了罕見的蟲災,果農(nóng)損失慘重。于是,果農(nóng)們又引進了喜鵲,每年秋收后,都要在樹上留一些柿子給喜鵲作過冬的食物,柿子林才又恢復了元氣。”
“看來,人們不能竭澤而漁。這和我們涵養(yǎng)稅源是一個道理。”朱雨祥很有感慨。
程海巖點點頭:“大自然是有機的整體,相克相生,物競天擇。”
“有道理。”韓主席端起茶杯,瞇著眼睛若有所思地說:“就說這普洱茶膏吧。一百年前生產(chǎn)的時候,可能一斤也就幾兩紋銀。但買的人沒把它都喝光,留了一些壓箱底,這一壓貢獻就大了,不值錢的茶餅成了價值連城的古董。我們今天能品嘗到這么好的普洱茶,難道不該感謝當年杯下留茶的人嗎?柿子喂喜鵲的故事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凡事不能做到極致,給別人留有余地,也就是給自己留下了一片天地。”
程海巖一邊聽韓主席講話,一邊又把目光投到對面的古畫上。他怎么看這《秋夜讀書圖》都有些矛盾。畫面上的大樹枝椏交錯,卻難見到樹葉。畫的名字是秋夜,可從畫面上看到的樹又像冬天。清代的鄉(xiāng)間,冬天才糊窗紙。大冬天開著窗戶讀書?在樹葉落盡的深秋,如果讀書人開著窗子讀書,這人的腦子就要讀出毛病了。
茶小姐又續(xù)了一次茶,然后向大家建議,說這里有免費彈奏琵琶的,是否想聽?
朱雨祥和程海巖把目光都投向了韓主席,韓主席笑了笑說:“我不是白居易,作不了《琵琶行》,海巖知道,我在學校是教政治的,彈琵琶這樣雅致的事,還是海巖能欣賞。”程海巖見韓主席這么說,就點了點頭說:“那好,我們也別光喝茶,就聽一曲琵琶吧,反正是免費的,增加不了朱局長的成本。”朱雨祥說:“哪里哪里,我能買得起馬就能備得起鞍,我一塊普洱茶聽一個月琵琶用不了……”韓主席打斷他的話道:“別吹牛了,快讓小姐去請人彈琵琶吧。”茶小姐起身出去,領來一個個子高挑、挽著長發(fā)的姑娘。姑娘身穿絳紫色的旗袍,懷抱一把琵琶,表情嚴肅,不顰不笑,很雅致地向大家頜首之后,欠坐在靠近古畫的一張木椅上。茶小姐把曲目單遞給朱雨祥,朱雨祥瞪了小姐一眼,說,“真不知大小,領導在這里哪能輪到我點曲。”說完,雙手把曲目單遞給了韓主席。韓主席接過單子翻了兩下,又遞給程海巖,“還是你來吧,我對古樂知之甚少,就知道有個《高山流水》,還是古琴曲,琵琶不能彈。”
程海巖接過單子,看也沒看,說:“彈一曲《十面埋伏》吧。”
程海巖喜歡聽音樂,國內外名曲的CD收藏了不少,這么近距離地聽《十面埋伏》還是第一次。琵琶小姐的彈奏技藝很嫻熟,在列營、吹打、點將、排陣、走隊五個環(huán)節(jié)上把握得恰到好處。程海巖和韓主席都被她的彈奏吸引了,忘了喝那名貴的普洱。當樂曲進行到第二部分時,程海巖感到自己的心率有了變化。從埋伏的低潮開始,經(jīng)過雞鳴山小戰(zhàn)的鋪墊,在九里山大戰(zhàn)上,演奏步入高潮。小姐的彈奏如同笑傲江湖中的東方不敗,把懷中的琵琶撥得死去活來。程海巖很驚詫,這么個文靜的女孩子,能把琵琶彈得如此鏗鏘,簡直就是胸中百萬神兵的穆桂英了。
當演奏進行到項王敗陣、烏江自刎的時候,程海巖完全沉浸在音樂之中。他閉上眼睛,沉浸在漫無邊際的惆悵和傷感之中,恍惚間,他想到了淚沾青衫的白居易,想到了白居易筆下黃蘆苦竹、鷗鴉嘈雜的湓江。音樂停止的時候,他睜開眼睛,感到兩頰有點點涼意,輕輕一拭,是自己的眼淚。
韓主席和朱雨祥沒有發(fā)現(xiàn)這個細節(jié),倒是琵琶小姐似乎看出了他的感動,欠起身微微鞠了一躬。
“古代的《十面埋伏》好像不是這么結束的吧?”程海巖問。
一直沒有說話的琵琶小姐點點頭,微微笑了一下。
“好像還應該有眾軍奏凱、諸將爭功和得勝回營三段。”程海巖說。
“如果您想聽,我可以把它彈完。”琵琶小姐眼睛亮亮地望著他說。她說的帶有吳儂軟語的普通話,聽起來綿綿的,如同帶著羽毛一樣。
程海巖看看表,擺擺手說:“太晚了,還是改日再聽吧。”
離開山莊別墅時,朱雨祥遞過兩張健身卡,對兩人說:“領導要注意健康問題,工作累的時候就到這里來打打球,游游泳,放松一下。”
韓主席接過健身卡,很嚴肅地問:“這里沒有不健康的東西吧?”
朱雨祥道:“這里是作家辦的會所,雅著呢,黃賭毒那一套跟這里不搭界。”
“要是這樣,我和程書記就笑納了。”韓主席沒等程海巖說話,已經(jīng)做出了決定。
這是一張很精致的金卡,VIP字樣耀眼奪目,見卡上只是標了些免費運動的項目,程海巖沒有說什么,隨手放到了襯衣的兜里。財政局長的面子還是要給一點的,自己不來消費就是了,這個時候自己要是拒收,等于當眾扒了韓主席的褲子。
回來的路上,韓主席提到了一件渾江市上下都十分關注的事情。換屆在即,現(xiàn)任市長要退,能接替的人選范圍很小,程海巖也是人選之一,要把握好這個機會。
程海巖笑笑道,“那是組織上的事,自己怎么去把握?還是順其自然的好。”
“道理是這樣,可是現(xiàn)在選擇干部越來越重視民意了,人心向背是個很重要的前提條件。紀委書記是個得罪人的差事,具體案件中,在處理標準上你低一點,在干部中你威信就會高一些。俗話說,寬以得眾嘛,寬嚴相濟,以寬為主。”
程海巖點點頭,說:“寬嚴相濟本來就是紀委工作的一條原則。”
韓主席拍了拍他的膝蓋道:“你是我學生中發(fā)展得最好的一個,我對你抱很大希望。”
“我會努力的。”程海巖看著車窗外的夜色。車速很快,一盞盞路燈有一種向后倒去的感覺。他突然很想聽琵琶小姐沒有彈的那三段曲子,刪改《十面埋伏》的人,為什么把結尾搞得這么悲壯呢?
程海巖接到蘇梅的電話時還沒有起床。自從老婆去法國進修后,他就有了周日睡懶覺的習慣。周六上午游泳不能戀床,周日上午他索性關掉手機,睡個死去活來。因為昨夜喝了太多的茶,直到凌晨他還沒有困意,一閉上眼睛滿腦子都是那幅《秋夜讀書圖》。實在睡不著,就給老婆掛了個電話。中國的夜半時分,歐洲的日頭正毒著呢。老婆接到他的電話,聲音有些變調,說奇怪了,今天一個臉上有疤的法國商人到她進修的大學來找她,說國內的一個朋友托他送些生活費來,老天爺,這個人一出手就是三萬歐元。我說不要,他放下錢就走,連個名字都沒有留。程海巖一聽,知道這錢是無法退了,便告訴她說,這來路不明的錢一分也不要花。老婆說,我知道不能花,可是這么多錢放我這里,我天天擔驚受怕呀。程海巖想了想,那你就存到信用卡上吧,我在國內做好登記。老婆幾乎要哭了,說你在國內當包公,我在國外快要當人質了。程海巖心里不禁有點酸,就安慰了老婆幾句,說好了好了,還是省點電話費吧,有我這個黑臉包公,誰敢動你一根指頭?話是這么說,可他心里也沒有底。這錢是誰送的呢?
蘇梅的聲音一改電視上主持新聞節(jié)目時的正統(tǒng),純而又純的京腔像一股清泉,從耳鼓一直流進心里,讓他感到愜意爽朗。她提醒程海巖,不要忘了晚上約定的事,地點是她法國同學的別墅,洞庭街5號。蘇梅最后還說,她的同學法國鵝肝做得特棒。放下電話,他昏沉沉的頭有點清醒,洞庭街5號,這不是一片外商居住區(qū)嗎?吃飯怎么選了這么個地方?又一想,蘇梅的安排大概是考慮了他的身份,試想,去哪一家飯店,他和蘇梅的晚宴會不被人知?
起床后,他給李子和打了個電話,讓他在案件檢查室的賬上記上這么一筆:法國,陌生人強行留下三萬歐元,原因不明,待回國后入賬。李子和說,這錢是不是牛昕送的?這小子夠厲害,把網(wǎng)都織到國外了?,F(xiàn)在還不能肯定是牛昕,他說,這事不好查,先登記上吧,注意保密就是了。
洞庭街是一條臨山的僻靜街道,遠離鬧市,街兩旁都是矮層的別墅,居住者大都是有私家車的外商和在外企工作的白領。由于居民少,這里不通公共汽車,行道上高大的法國梧桐以及大量的閑置別墅,給這條街道營造出少有的靜謐。
程海巖的奧迪車在街上轉了個來回,才找到洞庭街5號的位置。這是一處日式風格的別墅,很像昨晚喝茶的那個山莊。他懷疑兩者肯定有一方盜用了對方的圖紙,要不怎么連門窗的樣子都那么雷同?與昨晚山莊不同的,是別墅的院子。院子很闊,栽滿了一株株楓樹,在深秋季節(jié),滿院的楓樹猶如燃燒的大火,繚繞著這仿木刻楞的日式建筑。
別墅的院門在奧迪車靠近時自動打開了,駛進院子,程海巖頓時眼前一亮:別墅古銅色的門前,蘇梅像賓館的迎賓小姐一樣等候在那里。讓他驚訝的是,蘇梅竟穿了一身有著淡雅櫻花圖案的淺色套裙。在色調古樸的建筑與楓葉火熱的氛圍中,蘇梅的這身套裙恰到好處地成了院子里的詩眼。程海巖感到自己的呼吸不那么均勻了。遇事一向從容的自己這是怎么了?他在熄滅馬達的同時這樣問自己。櫻花簡直成了他敏感神經(jīng)上的開關,只要稍稍觸動,他的內心就會泛起層層漣漪。
“謝謝程書記賞光。”蘇梅迎過來,很禮貌地低了下頭,和他握手。
程海巖不想在院子里過多地寒暄。他此行一直有些忐忑,像蘇梅這樣的名女人,社會關系不會簡單。如果把名女人比喻成一棵向日葵的話,那么在向日葵的根下,一定有眾多的男人做肥料,否則,這朵向葵花不會奔放奪目。路上他的車開得很慢。一只手在攔著他,讓他猶豫、卻步,可是又有一只手在召喚他,催促他成行。他想到了當年孔子會見南子的故事。連孔夫子都能不顧學生的阻攔去赴南子的約會,我一個凡夫俗子,怎么就不能赴蘇梅之約,吃一頓晚飯?矛盾中他駕車來到了洞庭街5號。
“請,我的大書記。”蘇梅面若櫻花。
進到客廳,程海巖感覺到一種彌漫在空氣中的女性的味道。他叫不出室內這種香水的名字,但能感覺到這香水的品質。這是一種與化學無關的品質,能讓人感受到五月的草原和草原上擠奶姑娘揮撒出的陣陣奶香。深深呼吸了幾口之后,他得出結論:這是一種精心調和出的既令人寧靜安逸,又令人食欲勃發(fā)的味道。他環(huán)視了一下客廳:靠近落地窗,是一組淺色櫻花圖飾的布藝沙發(fā),沙發(fā)的對面是一臺大屏幕的等離子電視。側面墻壁上,掛著一幅布歇的油畫《蓬帕杜婦人》的復制品,畫中,路易十五的情人美麗而充滿溫情,豐盈的酥胸讓程海巖的目光不敢駐足。墻角處掛滿了活潑玲瓏的各種小飾物,幾根孔雀的羽毛像這些飾物的旗幟一樣,一直伸向天花板。室內象征男士特征的東西幾乎沒有,茶幾上沒有煙缸,竹地板上甚至沒有一雙男士拖鞋,這令只能趿著一雙女拖鞋的程海巖多少有些滑稽。
在沙發(fā)上坐下后,程海巖問:“你的同學呢?”
蘇梅攏了一下黑緞般的長發(fā)說:“真不巧,中午有急事飛深圳了。她們法國人,做事情很隨意。但書記請放心,晚餐上法式鵝肝不會少。”
“你的同學是法國人?”
蘇梅起身去沖咖啡,她告訴程海巖,自己在北京讀書時認識了這個法國留學生,兩個人感情很好,畢業(yè)幾年后,沒想到這個同學竟來渾江一家法資企業(yè)工作了。“真是山不轉水轉,人生有時不可預測。”蘇梅端過來一杯咖啡說。
“你還邀請了誰?”程海巖用小勺攪動著咖啡,咖啡很香,膨脹的泡沫如同女網(wǎng)球手的肩膀。
蘇梅做了個頑皮的表情,道:“程書記還希望找哪一位?”
程海巖的臉騰地紅了,同時,他的某種擔心卻落下了。憑心而論,他不希望蘇梅找更多的人來,多一個人,就多一條跑風的渠道。如果蘇梅找一幫媒體的人來做陪,他會如芒在背的。那樣的話,不會很久,滿渾江都會知道,他在游泳池里英雄救美的壯舉。畢竟這壯舉容易使人產(chǎn)生某種聯(lián)想。
“你平時就在這里住嗎?”程海巖問。
“我在市中心有房子,就是昨天你送我去的那個小區(qū),但我很少在那里住。這個法國同學一年在這棟別墅里也住不了幾天,我就權當她的管家了。”
程海巖啜了一口咖啡??Х鹊南阄逗芗?,沒有加糖,是地道的藍山咖啡。他從來沒有這樣,和一個令人不安的女子獨處過。一時找不到話題,大腦出現(xiàn)了缺氧的癥狀。蘇梅卻很從容,她先是端來一盤紫艷誘人的紅櫻桃,又走到電視下面的地柜前,打開那套叫不出名字的音響。她沒有征求程海巖的意見,放的是門德爾松的《仲夏夜之夢》序曲。音響開得很低,但樂曲的純真、優(yōu)雅和愉悅,充滿了黃昏的客廳。
“喜歡音樂嗎?”蘇梅問。
“哦,談不上喜歡,我只在家或車上的時候,習慣聽聽德彪西的《?!?,不過門德爾松的這支曲子我也能接受。”他避開了喜歡一詞,而是用了一個“接受”。
蘇梅眼睛一亮,“真是知音了,德彪西的作品也是我的最愛。”
這時,門鈴響了。程海巖心中驟然一緊,手中的咖啡抖了一下。誰會在這個時候來呢?
“我出去一下。”蘇梅從包里拿出皮夾,推門出去了。不一會兒,她拎回兩大包東西,笑著對程海巖說:“晚宴馬上開始。”程海巖這才明白,剛才的門鈴是酒店外送服務生按的。他為自己剛才的表現(xiàn)感到難為情,精明的蘇梅肯定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緊張。一向以定力如磐而自信的自己,怎么今天對一個門鈴聲都會敏感?
看著蘇梅進了另一個房間,程海巖長舒了一口氣。和這樣一個風姿綽約的美女獨處,他感到了一種壓力,似乎這棟別墅里要比外邊多了一個氣壓,使他有一種要窒息的感覺。他努力檢討自己:我這次赴約絕沒有私心雜念,我只是不忍再次拒絕一個女人的請求而已。他認為自己昨天拒絕教蘇梅游泳太不紳士了,說明了自己心理上的狹隘。思想的關隘一開,人就會釋然無束。他靠著軟軟的沙發(fā),索性閉上眼睛欣賞音樂。
循著音樂的引領,他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幕幕劇情背景:青年萊桑特和美麗的少女希伯麗特在遠離世俗的大森林里,和仙人王國中的精靈們嬉戲。那是一個充滿神秘愛情的地方,色彩斑斕而又靜謐朦朧,他嗅到了那種草原上讓人癡迷的奶香,感受著從森林中飄來的那些跳動的音符,似乎有了一種醉氧的迷離?;秀遍g,一個身著波希米亞皺裙的少女出現(xiàn)了,微笑著走向自己。少女的衣裙是米色的,領口很低,衣服和膚色融為一體,顯得柔和慵懶。少女向他伸出了手臂,他醒了。令他驚奇的是,眼前的蘇梅竟然換上了和少女一樣的衣服。一時間,他不知身在夢里還是現(xiàn)實之中。
“請入席。”蘇梅伸出手臂,做了一個優(yōu)雅的動作。
蘇梅的這身衣服讓他放松下來,也許是沒有了櫻花圖案的原因吧,他想。
廚房的色調是溫暖的桔色,餐桌上鋪著潔白的雕花臺布,四只骨質瓷盤里分別是法式鵝肝、牛排、銀鱈魚和蔬菜沙拉。一個精致的銀托盤上盛滿了各種水果,一瓶開啟的法國波爾多紅酒斜置于冰桶上。一個典型的小布爾喬亞餐廳。
“我沒有這樣請過第二個男人,在我的私人住處。”蘇梅擎著半杯紅酒很專注地望著他說。“救命之恩,恩重如山,所以,我才斗膽請你。”
他也擎起杯,禮貌地道:“謝謝你的邀請,讓我接觸到一個陌生的領域。”
“熟悉都是從陌生開始的。”蘇梅目不轉睛地說。
“我沒有準備過多的菜,我認為吃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交流。比如說,在今夜之前,我沒有想到,身為一個官員竟如此熟悉德彪西和門德爾松。我始終認為,音樂上的交流是人類最高境界的交流。”蘇梅用兩手輕輕搖著杯中的紅酒,寬松的衣袖滑向肘彎,白藕一樣的手臂把酒色襯得瑪瑙一樣紅。“可惜,在渾江,我沒有遇到過像你這樣有音樂修養(yǎng)的成功人士。有個企業(yè)家曾請我們幾個主持人去欣賞交響樂??墒窃谝魳窂d里,他打了不下十個電話說他生意上的事,挺好的一個交響音樂會就這樣,糟蹋在一片海蠣子味兒的大嗓門里了。”
“在一般人看來,你們主持人的生活和工作很神秘,當然也很風光。”他轉換了話鋒,音樂畢竟不是自己的長項。
“公眾人物,大家都關注而已。但我認為這只是一種職業(yè)上的優(yōu)勢,當你離開熒屏時,又有幾個人會記得你?我想,你們當領導的也是這樣,在位時,門前車水馬龍,一旦退下來,很快就門可羅雀。能在節(jié)日打個電話來的,只能是少數(shù)的幾個至交。”
他點點頭,把半杯紅酒喝了下去,竟忘了讓對方同飲。蘇梅傾身又給他斟了半杯。“其實,你們紀委的工作才神秘,一種可怕的神秘。”
程海巖笑了,道:“怎么會有可怕的神秘之說呢?黨紀國法都是明文公開的,犯了哪條就按哪條處理,這里面沒有黑箱操作,所以談不上神秘。”
“可是,人總有惻隱之心呀,處理人的人和被處理的人都不是鐵板一塊,對嗎?”
“當然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了,不能拿條文一卡就下結論。正如你所說,人總是有感情的嘛,但善惡不能混淆,對惡的姑息就是對善的傷害,所以,問題的性質是第一要素。”
蘇梅點點頭,為他夾過一塊鵝肝,很自然地轉了話題。
“我有種感覺,說不準我們會成為知己。”
他愣了一下,躲開對方的眼神,說:“我比你大許多。”
“不是有一種忘年交嗎?比如楊振寧和他的學生翁帆,他們不僅是知己,而且還成了伉儷。”說這番話時,蘇梅純真的表情透出幾分執(zhí)拗,那杯紅酒依舊在面前搖著,把桔色的燈光搖得支離破碎,讓程海巖又產(chǎn)生了那種醉氧的感覺。“這酒,怎么有點像白蘭地?”他覺得臉有些發(fā)熱。
“這可是純正的法國干紅,如果你有一杯白蘭地的量,那么這樣的紅酒至少可以喝四杯。”蘇梅停下?lián)u動的酒杯,很爽朗地舉起杯說:“來,我們干一杯!”
他舉起杯,但沒有馬上喝,他知道蘇梅肯定會有下文。
“為感謝你的救命之恩,為我們共同喜愛的音樂,更為我們無任何功利目的的交流,干杯!”蘇梅很優(yōu)雅地喝干了杯中的酒。
他為祝酒詞最后一條理由叫好,沒有任何功利目的的交流,這話入耳入心。
看來蘇梅的酒量不大,半杯紅酒下去后,她臉上泛起櫻花一樣的紅暈,說出的話也變得如棉花糖一樣蓬松綿軟。她喃喃地說:“在別人看來,我很風光,一周有五次在電視上亮相,其實,我很孤獨。在這個鋼筋水泥筑成的城市里,我常常有一種莫名的傷感。我不知道為什么,這是一種情緒,也是一種無助。”顯然,蘇梅有點動情,把他當成了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憑心而論,一個形象并不差的女性,想和領導把關系搞得曖昧一點并不是件難事,而且很多主持人也這么做了,并因此風光無限。但我不這樣。我喜歡在彌漫著憂傷的情調中慢慢品味孤獨,在孤獨中變得寧靜,變得善于思考,時常感受到那種出世的空靈。”
蘇梅的話讓他心潮涌動,他用欣賞的目光看著對面這個惹人憐愛的女人。蘇梅這身波西米亞風格的衣服太得體了,這種吉普賽女郎喜愛的衣服,極易讓人對其漂泊不定的命運產(chǎn)生同情。
蘇梅羞澀地笑了笑,又說:“我希望你能把我從這種憂傷的情緒中拯救出來,那樣,你不僅在身體上救了我,而且在精神上也救了我。”她又喝了一杯紅酒,而且是一個滿杯。她沒有讓他喝,但她寶石一樣的目光一直映著他的臉。
蘇梅站起身,柔軟的身體微微有些搖晃,他想攙扶一下,卻沒有伸出手。他不敢觸摸這柔軟的身體,他無法預料這種水一般的柔軟,會不會讓他心中的那道防火墻隨之坍塌。
他拿起餐桌上那盤水果,對蘇梅說:“不能再喝了。”他又說,“我還是參觀一下你的別墅吧”。
兩人來到客廳,蘇梅一下子埋進沙發(fā),抱起沙發(fā)上一個很大的玩具熊,半睜著眼睛對他說:“這里的一切都對你開放。”
他參觀了樓下的廚房、餐廳、衣帽間和一個很大的盥洗室,然后,沿著旋轉的木樓梯來到樓上。樓上是一個奇妙的世界。兩個大大的臥室裝修豪華,歐式家具典雅氣派,厚重的亞麻窗簾和文藝復興時期的油畫,猶如與世隔絕。健身室里器械不多,鋪著純毛地毯,兩面墻全是鏡子,這是練瑜珈的地方。書房里,一排歐式書柜吸引住他,更讓他驚奇的是,書柜里竟然有許多線裝書!這些書價值不菲,都是出版社特制的禮品書,市場上根本沒有流通,很有收藏價值。書柜里的書顯然是經(jīng)過遴選的,挑不出那些裝點門面的垃圾書,其中一本《百年孤獨》和自己家中的那一本竟是同一個版本。他好奇地把它抽出來,翻開封面,發(fā)現(xiàn)扉頁上有一行雋秀的字:
孤獨何止百年,百年必定孤獨。
他覺得這話寫得很有意思,琢磨了半天,將書放回原處。就在他要關上書柜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書柜的最上層,擺著一些獎杯、獎牌之類的紀念品。有金話筒獎杯,十大記者獎牌,十大新聞獎杯等等。小小年紀就事業(yè)有成,一股敬意油然而生。有一點讓他感到奇怪,滿書柜沒有找到一本法文書。
輕輕走下樓來,沙發(fā)上的蘇梅已經(jīng)睡著了。睡夢中的她兩腿蜷縮在寬大的沙發(fā)里,兩只并在一起的腳,腳上的每個指甲都貼的是小櫻花圖案,圖案沿著腳趾的順序由大到小排列下去,精巧而雅致,有一種自然的動感。順著這十朵櫻花看上去,那件波希米亞連衣裙顯得凌亂局促,從寬大袖幅里袒露出的兩臂向上彎舉著枕在頸下,開領極低的衣服,現(xiàn)出高聳的乳峰。那只玩具熊趴在地板上,似乎不忍心再看主人的醉態(tài)。
他在衣帽間里找到印著櫻花圖案的衣服,輕輕蓋在她的身上,推門離開了這里。
周一上午,程海巖早早地來到辦公室,他約了幾個干部進行誡免談話,想談完后趕到省城開會。沒想到李子和比他來得還早,棍子一樣戳在辦公室的門口等他。他蹙了蹙眉頭,把李子和讓到了室內。李子和不說話,就那么站著,等著書記開口。程海巖知道這個唐吉訶德的性格,故意埋頭整理文件,不和對方說話。好一會兒,李子和憋不住了,沒頭沒腦地冒了一句:
“程書記是不是改主意了?”
“什么改主意?”程海巖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故意裝作不明白。
“我知道牛昕的能量能撼動半個渾江市,但我不相信牛昕的能量能撼動你。”李子和像個學生在回答問題,這個答案在他腦子里已經(jīng)重復了多遍。
“何以見得呢?我也是血肉之人呀。”程海巖雖然不喜歡聽恭維話,但李子和這話他還是愿意聽,這樣的評價至少會堅定下屬辦案的信心。
“你要是想不查牛昕,你就不會讓我當這個專案組長,誰都知道我是一根筋。”
程海巖笑了,說:“你先回去吧,牛昕的事等我從省里回來再說。”
“不,我等你給我個答復。”李子和來了犟勁兒,漲紅著臉說:“還等什么呢?牛昕的問題是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
程海巖有些不悅,這個一根筋,真就是一根筋。他擺擺手道:“我約了干部談話了,你回去吧。”
“這不是你的作風。”李子和仍不識趣。
程海巖瞪了他一眼,批評道:“你不走我走了。”
李子和不情愿地走了,臨出門時,回頭看了程海巖一眼,目光復雜,似乎有一絲抱怨。這一眼,如同針扎了一樣,讓程海巖心里難受。他僵在椅子上,怒氣沖沖地自言自語:該死的一根筋,你就不能換位思考問題嗎?
趕到省城的的時候已經(jīng)傍晚,程海巖和秘書小吳錯過了賓館的晚飯。倆人來到賓館旁一家遼西人開的撥面館吃撥面。小吳第一次吃撥面,跑到后廚看光景,好一會兒才從廚房里出來,瞪著兩只眼睛對程海巖說:“老天爺,切個面要用鍘刀!”程海巖喜歡吃撥面,對撥面的做法自然熟悉,他對小吳道:“要是用菜刀來切,那就不是撥面了。”兩個人吃完大碗的牛肉臊撥面后,已經(jīng)快九點了。程海巖問小吳:“我們晚上怎么安排呢?”
小吳知道這是書記在考他,幾乎沒加思考地說:“當然去看孔老了,茶葉我都買了,是兩盒臺灣的高山烏龍。”
孔老是渾江籍的省領導,十年前在渾江市任過書記,一年前,在副省長的位子上退下來,享受正省級待遇??桌虾苤剜l(xiāng)情,凡是到省城辦事的渾江領導,他都要請到家里坐坐。對過去的老同事、老部下,他還設家宴招待。因此,孔老在渾江市口碑極佳,到省城必來拜訪孔老,成了渾江領導干部圈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
孔老的家在臥龍?zhí)豆珗@北側,是一棟獨門獨院的二層小樓。樓的外面不出奇,樓內十分講究。令人羨慕的是,小樓的院子特別大,像個小廣場,停得下七八輛車。程海巖到來的時候,已有五臺車呈扇形圍泊在小樓前,看牌照,有省城的,也有渾江的。清一色的黑車,從風擋看進去可以發(fā)現(xiàn),每輛車里都有鬼火一樣的亮光在黑暗中一閃一滅,不用問,那一定是司機們在抽煙。草坪燈從地面照上來,似乎有放大車影的功能,讓人感覺停在這里的車要比平時大許多。孔老的家總是這樣門庭若市。
大門口的武警已經(jīng)用電話做了通報,小樓前,早有一個小伙迎在那里。程海巖和小吳都認識這個年輕人,這是孔老的秘書小邵。小邵很熱情,握著程海巖的手說:“孔老念叨你好幾遍了,你晚飯前到多好,有你許多老朋友呢。”
孔老的客廳里果真高朋滿座。除了省審計局副局長楊志和渾江的副市長馬小德外,還有省紀委培訓中心康主任、省政府接待處處長姜彥彥,和一個有著女人一樣皮膚的中年男子。大家見到程海巖,都站起身來,孔老握著程海巖的手,道:“我知道你要來,可是沒想到你晚飯后來,是不是見外了?”
程海巖從孔老的口氣里聞到一股酒味,看來很注意保健的老領導晚上喝酒了,而且喝的不少。
“對不起,我從渾江出來晚了。”程海巖一邊解釋一邊和大家握手,握到那個白皮膚的男子時,身旁的孔老說話了:“這是鄒廳長,省衛(wèi)生廳分管醫(yī)政的。”
除了這個鄒廳長,其他人程海巖都熟,內心里對這些人的印象也算清晰。楊志是個極善談的人,鼻梁上長著一個突起的結節(jié),自來勾的黑發(fā)修飾有型,頗為歐派。他胸口上的青斑胎記長滿了長長的褐色的護心毛,像貼了一塊獸皮,張揚著一種野性。如果不是他自己常常吹噓,這是一種福壽的標志,別人也難得一見。楊志做報告在渾江是出了名的,幾個小時的講話中,你發(fā)現(xiàn)不了什么可質疑的問題,哪怕是一個多音字的讀音。但是他的長篇大論在你的腦海里會像云一樣飄過,使你記憶的口袋囊空如洗。馬小德因為脖子奇長,即使坐著也能出人頭地。作為主管工業(yè)的副市長,馬小德的魄力主要體現(xiàn)在一個“賣”字上,五年不到,渾江市的國有企業(yè)就像罷了園的瓜地,剩不下仨瓜倆棗。程海巖對馬小德大刀闊斧的賤賣,甚至零字出售企業(yè)的做法一直不敢茍同,舉報牛昕的事情里許多都有他的影子。那些賣掉的企業(yè)并沒有因為換了主人就活力大增,倒是有不少企業(yè)易主后,干脆扒掉廠房搞起了一錘子買賣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姜彥彥是個讓你猜不出年齡的女人,酒桌上很能活躍氣氛,渾江的市領導倒在她杯下的不在少數(shù)。她一直為孔老負責接待上的事情,孔老舉辦家宴,總是姜彥彥忙前跑后??抵魅问鞘〖o委聘任的培訓中心主任,一臉褶子,穿的挺嫩。程海巖不知道孔老怎么把他也找來了,這可是個社會上的消息靈通人士,用他自己的話說,平日請他吃飯的廳長、局長要排隊。
“真巧,大家在孔老這里相會了。”程海巖看著楊志和馬小德說。
“是很巧,我下午給孔老通電話,孔老說你要來,我很想念老同事,就來蹭孔老的飯局了。”楊志說。
馬小德接著楊志的話說:“我來省里參加審計會議,和老楊是主席臺上見面,孔老家里碰頭,巧得很。再說了,孔老要是知道我來省城不到這兒,我這個副市長就該摘帽了。”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怎么能管得了你們升遷的事,我可是下臺的人了。”孔老擺擺手說:“康主任和鄒廳長是我特邀的,姜小姐是負責辦伙食的,總之,除了老楊和馬市長,這三個人都是為你而來,可你卻來晚了,下次罰你酒了。”
姜彥彥顯然對孔老這一姜小姐的稱謂欣然接受,她在微微一笑的同時,也把一個嗔怪的眼神拋給程海巖。“程書記是對我安排的酒菜不感冒吧,這么不給面子?”
沒等程海巖說話,康主任卻接過了話茬:“程書記每次到省城,都不到我那里,咱們可是一條戰(zhàn)壕里的呀,再說,我那里的條件也不錯嘛。”
“小康呀,你那里哪是接待的地方,老程不去就對了。”孔老打斷了康主任的話??桌系脑捠窃捓镉性?。省紀委培訓中心,名義上是培訓,其實是“雙規(guī)”干部的地方,一年到頭關著倒霉蛋,誰愿意到那里去沾晦氣?程海巖曾經(jīng)想過,“雙規(guī)”牛昕的地方最好也選在這里,在渾江肯定干擾不會少。
程海巖只好再次向大家表示歉意。
大家開始喝茶、聊天??桌咸匾獍殉毯r和鄒廳長叫到一起,對鄒廳長說:“老程的愛人是個牙科專家,正在國外進修,以后小鄒要關照一下。”又對程海巖道:“鄒廳長分管醫(yī)政業(yè)務,你們以后可以多聯(lián)系。”孔老的話讓程海巖感到很突然,愛人在國外研修的事情孔老怎么知道的?而且特意把鄒廳長介紹給自己。他對孔老和鄒廳長表示了一番謝意之后,開玩笑說:“別看老婆是個牙醫(yī),可連我的牙都保護不了,我已經(jīng)掉兩顆牙了。”鄒廳長卻很認真地說:“牙要從小保護,等出現(xiàn)了齲齒就晚了,結果只能拔牙。”孔老道:“能修補還是修補,如果有了齲齒就拔牙,那老程的老婆就該下崗了。”
大家的話題沒有在牙的問題上深入下去,自然而然地談起渾江的人和事。
楊志說:“渾江的人最重感情,在省城里最團結,這方面孔老就是一面旗幟,有了這么一面旗幟,在省城的渾江人就有了主心骨。”
康主任道:“渾江的干部在程書記的保護下太幸福了。我在培訓中心五年了,各市縣的干部一個接一個地進去,沒有一個是渾江的。”他所說的進去,就是大家常說的“雙規(guī)”??抵魅我蚱渑嘤栔行闹魅蔚纳矸?,自然是許多專案組負責后勤的成員,這也是很多人請他吃飯的原因。這年頭,廉政風暴一個接著一個,誰能保證自己不到培訓中心住上個十天半個月?先請康主任吃一頓,說不準到時候康主任就能額外加個葷菜呢。
程海巖對康主任的話未置可否,又不便說什么,只是一笑了事。不過,他的目光卻被墻上一幅國畫吸引過去,那不是《秋夜讀書圖》嗎?
見到了老部下的孔老很健談,他說話的手勢始終保持在胸部以上,和大家回憶起他在渾江主政時的一些逸事。談著談著,就談到了一個叫牛祿的人。牛祿是十年前渾江市的一個政治明星,在渾江最大的平湖縣當書記,眼看就該扶搖直上了,卻因為挪用教育資金建縣委辦公樓受到查處,一顆耀眼的政治明星從此隕落。孔老饒有興趣地講了一件往事:
“別看牛祿這小子架子大,該放架子的時候還真放得下來。”孔老說:“我有次到平湖縣下鄉(xiāng),在一個孤寡老婦人家看到了牛祿的照片,是牛祿和老婦人的合影,放得有主席像那么大,掛在墻中央。一問,老人說牛祿是他兒子。我就奇怪了,牛祿的父母都在渾江城里,什么時候出來個鄉(xiāng)下的窮老娘?再問才知道,這是牛祿扶貧的對象。牛祿把老人認作干媽,逢年過節(jié)都派人送些吃穿用的東西來。有米面油,成箱的牛奶,還有印著字的雞蛋,讓村里人羨慕得要死。老人對牛祿感激不盡,求人把牛祿的照片放大掛在中堂,就差上香供著了。你們說牛祿這人心腸怎么樣?”
“牛祿人不錯,可惜栽在了那個辦公樓上,我每次到平湖縣,看著那座樓就想起牛祿。”馬小德看著程海巖道。
楊志說:“我個人認為當年對牛祿的處理偏重。給個警告、記過什么的也就夠了,不能一擼到底,毀了一個干部的前程。蓋辦公樓又不是牛祿自己用,哪能炒豆大家吃,砸鍋怪一人?要是當時程書記抓這個案子肯定不能這么做。我和程書記共事多年,我們雖然平時彼此只是點點頭打個招呼,可是遇到事情的時候,彼此觀點是很一致的。在處理馬頭鄉(xiāng)拉稅案上,如果不是程書記保護干部,那個拉稅的鄉(xiāng)長就會判刑。”楊志所說的拉稅案,是多年前楊志任審計局長時移交紀委的一樁案子。那個鄉(xiāng)的干部教師開不出工資,新上任的鄉(xiāng)長就動了歪腦筋,到外地企業(yè)拉稅,拉了幾百萬。干部教師的工資是解決了,可拉稅的事卻一審就發(fā)。因為拉稅是要大比例返還的,這個賬鄉(xiāng)里平不了,缺少經(jīng)驗的鄉(xiāng)長又不會做假賬,結果拉了多少返了多少都暴露在賬面上。在處理這個案子時,程海巖接受了楊志的建議,給予當事人從寬處理,使這個本該受刑事處理的人,僅僅給了個黨紀政紀處分。
楊志還要說什么,程海巖突然插話問:“我說孔老,你墻上這畫我好像見過。”這一問,大家都抬頭盯住了墻上的畫。
“這是蔡嘉的真跡《秋夜讀書圖》,是清初名畫,你也許見過復制品吧。”孔老話語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
“現(xiàn)在真跡和贗品很難辨認,有時行家也會走眼,你老可要小心。”程海巖沒有給孔老留面子,他已經(jīng)斷定這是一件贗品,與寫作山莊的那幅肯定出自同一個造假高手。
“你是說我老頭子收藏了一幅假畫?”孔老有點不高興。“我說這是真跡,理由有三:一是這畫有鑒定證書,證書是權威機構發(fā)的,相當于人的身份證,一畫只有一張;二是此畫出處清晰,傳承有序,歷代收藏者都留下了印章;三是許多行家要出天價收購,都被我謝絕了。行家是不會收藏贗品的。家有寶物,必發(fā)異彩,我老頭子豈能拿寶物換銀子?”
楊志圓場說:“程書記并沒說這是贗品,只是說見過,對吧?”
“對,我在一個茶室見過另一張,有人說那也是真跡。”程海巖眼不離畫,他又對畫中那光禿禿的樹枝產(chǎn)生了興趣,總覺得這樹枝似曾相識。
“哈哈。”孔老大笑起來,“老程呀,你看誰把國寶掛在服務場所了?不用說,那一定是仿制品!”
孔老對自己的畫充滿信心,他說:“這畫來路清楚,幫我淘畫的人是我多年的好友,想必他也不能騙我。”
因為剛才的話題被程海巖扳了道岔,孔老用一個手勢結束了關于畫的話題,他興致勃勃地說:“我再給你們講個故事,也是在渾江,還是說牛祿。”孔老顯然要把剛才被程海巖打岔打跑的話題拉回來。
“那年端午節(jié)后到平湖調研,見到多日不見的牛祿。我嚇了一跳:這伶牙俐齒的牛祿,怎么突然就口若芍藥了呢?牛祿當時還是平湖的縣長,這樣一副嘴臉怎么在公開場合講話?問緣由,牛祿吞吞吐吐,不好意思說。我說,該不是桃花運交大了,叫桃花蜇了嘴。這雖是笑話,卻點出了一個現(xiàn)象,那就是牛祿紅腫起來的嘴更性感了,像那個叫什么羅蘭的大嘴法國女影星。隔了幾日,牛祿到市里來,看到他的嘴已經(jīng)由芍藥變成桃花了,我便好奇地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難倒真是口紅過敏?牛祿紅著臉解釋說,我一個黨的干部,還能像賈寶玉那樣吃口紅?他怕別人聽到,悄悄附在我的耳邊道出了原委。原來,端午早晨,他煮了幾個雞蛋,因夫人不在家,他把吃剩的兩個放到了冰箱里。次日上班,起床晚了,來不及準備早餐,想起冰箱里有為老婆留的兩個雞蛋,便拿出來湊一頓早飯。雞蛋太涼,牛祿的胃口受不了,就把蛋放到微波爐里熱了一下。從微波爐里拿出來的蛋太熱了,他倒著手把蛋放到水龍頭下一頓降溫。降了溫的蛋好剝皮,看著白嫩的雞蛋,牛祿口急,上去就是一口。這一口,嘴上的雞蛋‘嘭’地炸了,蛋青四射,蛋黃卻像一堆TNT炸藥一樣糊了他一臉??蓱z的牛祿,就是這樣,變得口若芍藥了。”
大家都被孔老的幽默逗笑了?! ?br />
但孔老并沒有說完,他接著道:“牛祿的經(jīng)歷讓我對小小的雞蛋刮目相看,進而產(chǎn)生感悟:做什么事情,還是先放放氣為好,氣鼓得猛了,嘴臉就有變形的危險。”
大家在笑的同時都聽出了孔老思想中的那份深刻。
程海巖的目光又回落到那張國畫上。這畫中的樹太熟悉了,卻說不出是什么樹。韓主席說像楸子,又像柿子樹,可是楸子和柿子在秋季是應該有果實的,古代的畫師不會這么沒有生活常識。楸子的果實發(fā)黑,而柿子則是滿枝頭的紅,畫中的樹卻是光禿禿的枯枝,間或夾雜著稀疏的葉子。
看到時間已晚,程海巖提議讓孔老休息。大家起身告辭??桌蠁为毩粝铝顺毯r。程海巖心里已經(jīng)猜到了孔老要說的話,但他猜錯了。
孔老說:“海巖呀,渾江年底就要換屆了,如果不出差錯,你應該是市長的人選,這個時候上上下下要多爭取支持,注意建立一種和諧的人際關系。一定要明白這樣一個道理:多個信任者就多份支持,少個對立者就少個障礙。”
程海巖點點頭,一時不知說什么??桌辖又终f:“謹慎、謹慎、再謹慎,凡事先權衡一下利弊,我相信你有把握。”
程海巖謝過孔老的關心,孔老牽著他的手一直把他送到院子里。院子里只剩下等他的姜彥彥。姜彥彥的家和程海巖下榻的賓館在同一個方向,正好搭他的順風車。車上,姜彥彥問他:“你為什么要懷疑孔老那幅畫呢?那是孔老的寶貝呀,每次來客人他都要講講這幅畫。”
“我看到了兩幅同樣的畫,真跡不可能是兩張。”程海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我擔心孔老被人忽悠了。”
“那么,兩張總有一張是真跡吧?孔老這張是經(jīng)過鑒定的,應該是真的。”
“我查過資料,《秋夜讀書圖》的真跡應該在北京的故宮博物院收藏,從來沒有失竊過。”程海巖道出了他對此畫懷疑的根本原因。
姜彥彥一下子愣住了,好一會兒,才喃喃自語:“怎么會是這樣呢?”
車到了姜彥彥的樓下,在握別的時候,姜彥彥突然說:“程書記,孔老今晚為什么老講那個牛祿?我覺著他好像有什么心事。”
程海巖“哦”了一聲,想了想道:“也許是牛祿故事太多吧。”
回到賓館,李子和打來電話,說“906”專案組又有了新收獲。牛昕花公款在洞庭街5號買了一套別墅,但產(chǎn)權人卻不是牛昕,是電視臺的一個女主持人。程海巖突然就有了那種醉氧的感覺,李子和在耳畔說了些什么,他一點也沒有聽進去,滿腦子都是綻放的櫻花。大概在孔老家喝茶過多的原因,這一夜他犯了那天喝普洱茶同樣的毛病。越是想睡越睡不著,他索性打開電視來看。電影頻道正在播出一部外國片《唐吉訶德》,片中的主人公讓他想到了李子和,便饒有興趣地看完了這部片子。凌晨,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夢到自己站在山頂?shù)囊粔K裸巖上,如同鷹一樣俯瞰山下。山下是開闊的草原和一條蜿蜒流淌的大河。河邊,豎著一些轉動的巨型風車,這些風車轉動緩慢卻十分有力,碩大的扇葉就像一把把巨螯,徐徐地鏟進河里,然后抄上一捧捧四濺的水花。這時,原野上出現(xiàn)了一個瘦高的男人,這人騎一匹瘦馬,挺一根長矛,直沖水車而來。他定睛一看:那不是李子和嗎?這個唐吉訶德要干什么?要和風車拼命嗎?他想喝住李子和,嗓子卻被什么堵住了。只見李子和的長矛在扇葉上一折兩段,人和瘦馬被扇葉掀出老遠,重重地摔在草地上。他“啊呀”一聲,嚇醒了,額上像打了露水一樣盡是冰涼的汗珠。
省紀委的會議主要是傳達文件。文件的主要精神是關于“雙規(guī)”問題的,總的精神是慎用、少用甚至不用“雙規(guī)”。因為昨夜睡得不好,程海巖在會場老是走神兒,斷斷續(xù)續(xù)還打了幾個瞌睡。會議剛結束,秘書小吳迎上來,告訴他,家里出事了:李子和早晨上班時,被一個酒鬼開車給撞了,兩條腿都斷了。
早晨?酒鬼?程海巖在腦子里畫了兩個問號。他讓小吳通知渾江交警支隊的支隊長來個電話,他覺得這場車禍很蹊蹺,哪個司機早晨起來就喝酒?
支隊長的電話很快打過來了。
這場車禍,肇事人負全部責任。支隊長說,李子和主任是騎自行車正常趕路,肇事人駕車從后面撞上了他。車沖上了人行道,輾碎了一個果皮箱。
關于肇事者的背景,支隊長說,這些年還真沒遇到過這樣的怪事。人,無業(yè);車,無牌;他自己交代是在路邊撿了輛報廢的破北京吉普,想過過車癮,結果就出事了。出事時,連路人都能聞到他滿身酒氣,可是一化驗血,根本就沒有酒精。這個人好像精神不正常,說不準用啤酒洗頭了。
他決定趕回渾江。李子和的受傷,使他原本胸有成竹的部署需要重新調兵遣將。
走到自己的車旁,程海巖發(fā)現(xiàn),孔老的秘書小邵不知什么時候來了,正和自己的司機聊天。見到他,小邵迎上來說:“程書記,孔老派我來接你到家里吃河蟹。孔老為昨晚你錯過晚宴之事很過意不去,今天一早正好有人送來一簍河蟹,孔老就讓姜處長備了些菜,中午請你聚聚。”
程海巖沒有任何猶豫,對小邵說:“請你轉告孔老,他的盛情我心領了,這河蟹我是不能吃了,單位出了急事,我必須馬上回去。”
“孔老桌子都擺好了,河蟹也下了鍋。另外,孔老還請了省紀委的領導來陪你。”小邵感到很為難。
程海巖說:“我們紀委的一個專案組長出了車禍,正躺在醫(yī)院里,我這個紀委書記怎么能安心在省城吃河蟹?”
高速公路上,小吳問,孔老請書記吃河蟹,有什么講究嗎?
程海巖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小吳這一問,他琢磨了一下。河蟹,河蟹,不是和諧的諧音嗎?孔老大概是希望我們,一切以和諧為重吧。但他沒有說什么,而是將抱在胸前的兩臂暗暗用了些力氣。這時,他感到胸前有個金屬的東西硌到了胳膊。摸出來一看,是朱雨祥給的那張金卡。當時他并沒有仔細看這張卡,只是想作家協(xié)會哪兒來的資金搞那么高檔的寫作中心?仔細看了看這張金卡,背面的落款讓他的心倏然一震。在渾江市作家企業(yè)家聯(lián)誼會的下面,是渾江市國資委的名字。
黃昏時分,車子經(jīng)過一個村落,一個他十分熟悉的村落。夕陽下,灰色的村莊和嶄新的高速公路形成極大反差。亮甲村,是這個小村的名字,這里有他童年的記憶。他上學的那個小學依舊如故,土坯壘成的圍墻墻頭,長滿了已經(jīng)干枯的稗草,幾個放了學還沒有回家的小學生,正在操場上爭搶一個泥蛋般的足球。他搖下車窗。眼前的這一幕他太熟悉了,他從那些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泥濘操場上,豎著一根木旗桿,在這群活蹦亂跳的孩子的頭頂上,一面鮮艷的國旗正迎風飄揚。看著看著,一滴淚水從眼角滑了下來。他用力搖上車窗,轉過頭來,突然對小吳說:“馬上給專案組打電話,立即‘雙規(guī)’牛昕!”
走進辦公室的剎那間,程海巖突然停下了腳步。窗前的那棵老槐樹,讓他猛然間明白了:《秋夜讀書圖》中那棵困擾他很久的莫名之樹,不就是這棵老槐樹投到他辦公室北墻上的影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