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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洋在街的盡頭
來源: | 作者:洪兆惠  時間: 2009-11-15

  兒子路小凡說出真相后,何秋感覺天塌了。
  今天是周末,何秋可以睡個懶覺,不用像往日那樣五點(diǎn)就得起來,吃口飯就往文化廳跑。她要在八點(diǎn)上班前把五個廳長的辦公室,還有把整個樓的走廊和十四個衛(wèi)生間從里到外打掃一遍。五點(diǎn)起床已經(jīng)習(xí)慣,想睡也睡不著。她怕弄醒兒子,就在床上躺了一個小時。
  下周三林果就從加拿大回來。林廳長說林果是下午四點(diǎn)十分的飛機(jī),當(dāng)晚六點(diǎn)他們?nèi)以诟叩秋埖暾埶吐沸》渤燥?。林果是林廳長的女兒,與路小凡同歲,也是高中畢業(yè)后出國留學(xué)。何秋在林廳長的電腦里看過林果的照片,像她媽,也就是林廳長的夫人。
  何秋見過幾次林果的媽媽。林果媽媽是大學(xué)老師,長得不算漂亮,但皮膚穿著,都干干凈凈,特別是她安靜的情態(tài),有種不同一般的女人味。每次她們相遇,林果媽媽并不居高臨下,總是溫和地向她微笑。那笑讓何秋舒服。
  正因為對林果媽媽的好感,何秋對林廳長的話才當(dāng)起真來。他誠懇地說:等你兒子回來時,我也讓我女兒回來,兩個孩子見見面,感受感受。希望你別拒絕。
  何秋有種滿足感。這滿足感是兒子路小凡給她的。十一年前路小凡考上英才中學(xué),讓她的生活一下子變了。在鵬程小區(qū),她和兒子幾乎成了熱點(diǎn)人物。鵬程小區(qū)是電纜廠從山區(qū)遷到省城后自己建的住宅區(qū),廠子倒閉后這個小區(qū)成了下崗小區(qū),家家的日子過得清苦而又無聊。大白天到處聚著人,喝酒打麻將,不管男女,嘴上都罵罵咧咧,但說起她和路小凡,馬上露出羨慕和佩服的神情。
  路小凡考英才中學(xué)那年,考生由市內(nèi)五區(qū)所有小學(xué)校推薦,每個學(xué)校推薦人數(shù)是本校畢業(yè)生數(shù)的百分之五,全市有三千七百考生,而英才中學(xué)四個特長班一共才招一百六十人。路小凡考上了日語特長班。從初中到高中,他的成績一直處在班里的第一方陣。去日本留學(xué)之前,學(xué)校為選拔獎學(xué)金獲得者,將全班成績排名,路小凡排在第三。獎學(xué)金有三個名額,但路小凡沒有拿到。路小凡為什么沒有得到獎學(xué)金,學(xué)校解釋說成績只是作為參考,而家長們卻認(rèn)為,是路小凡他媽太死性,沒有找人活動。何秋沒有怨誰恨誰,也沒有埋怨兒子,默默地認(rèn)了。默認(rèn)的代價是她家一貧如洗。
  好在兒子爭氣,到了日本后考上了東京大學(xué),學(xué)的是電子工程。這在鵬程小區(qū)又次引起轟動。
  路小凡是何秋的驕傲。她知道這驕傲是周圍的人給她的。在文化廳的樓內(nèi),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有一個在東京大學(xué)讀書的兒子,因為這個,誰見了她都尊敬地和她打招呼。而路小凡從上了英才中學(xué)后就厭煩別人夸他聰明,他不只一次用明顯不滿的口氣和她說:我就是個普通孩子,和別人沒什么兩樣。
  林廳長提出讓路小凡和他女兒見面,是和他去年秋天到東京見到路小凡有關(guān)。林廳長到富山交流文化,回國前順路要到東京。走前林廳長主動找到何秋,問有什么東西要捎給兒子。她捎去四十萬日元。她又和張健借了二萬,加上手里攢的七千一起換成日元。盡管張健總說你有困難就吱聲,但這次張嘴借錢還是讓她失眠了幾夜。
  回來后林廳長說,這一路我把錢塞在腰帶里,給你兒子時,那疊錢壓成孤形,還帶著我的體溫。何秋特別想聽他對路小凡的評價,可是他就是不說。他從日本回來后就提出讓兩個孩子見面,這讓她意識到兒子給他的印象肯定不錯。
  路小凡整整三年沒有回國。何秋想兒子想到痛處,就像一頭困獸在屋子里從臥室到廚房亂走,同時任由眼淚流淌。這三年里,一有他的同學(xué)回國,她都要買上水果去看人家的孩子。她的感覺是看到了別人的孩子就等于看到了兒子路小凡。讓她無法滿足的是,路小凡的同學(xué)卻很少說起他什么,好像他們彼此間很少來往。過后她也想通了,日本不是國內(nèi),各忙各的,相互顧不上很正常。
  路小凡也早早起來。何秋說你多睡會兒,是不是我把你弄醒了。兒子說你不起來我也起來,睡夠了。他去了衛(wèi)生間。
  她到他的房間收拾,疊被時看見兒子的戶照放在床頭的電腦旁。她拿起,隨便翻看著。她看到戶照的簽證截止日期是12月31日,腦中突然冒出個問題:來年春天他就接著讀研究生,怎么簽證到年底就到期了呢?
  她喊:路小凡——
  他已經(jīng)從衛(wèi)生間出來,來到廳里打開電視。她拿著戶照跟過來。
  你的簽證咋就到年末?
  他想也沒想,說:我不回去了。
  你說什么?
  我說過了,我不回日本了。
  她愣住。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他不理她,好像她不存在一樣,不急不慌地回到自己的屋,把門關(guān)死。
  她的腦中一片空白。突然她瘋了似地沖進(jìn)他的屋。你說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他平靜地說:我留年了,留了兩次,只念到大三。我被退學(xué)了。
  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看著兒子套上牛仔褲,把背心脫掉,扔在她剛剛疊好的被上。他邊穿襯衫邊往外走。那件方格襯衫是他從日本穿回來的,回來這十多天,一外出他就穿上它。外面的鐵門咣地關(guān)上,接著是路小凡下樓的腳步聲,聲音有力。

  何秋腦中只一個念頭:我咋走出這個樓?我咋和林廳長說?她撥通路小凡爸爸的手機(jī)。通了,還是那個彩鈴,還是沒人接。路小凡到家的頭天晚上,她就打過這個手機(jī)。他不接。她想告訴他兒子明天回來,三年了,他應(yīng)該回來看看兒子。
  對于他們的關(guān)系,路小凡從來沒有問過,但她知道兒子是清楚的,起碼在他臨去日本之前就清楚了。他爸爸沒有從深圳回來送他,更沒有寄回一分錢。路小凡沒有得到獎學(xué)金,一股火嘴上燒出水泡。她安慰他:錢不是問題,你爸爸總能拿回點(diǎn)兒錢。我手里不是還有五萬嘛,加上你爸爸的,足夠送你出去。她給他打電話,他就是不接。于是何秋給他發(fā)去特快專遞,他回電話了。電話打給路小凡,解釋他為什么回不來,根本沒提錢的事。
  缺的三萬元錢,是張健給拿的。那天張健開著他的出租車送路小凡到機(jī)場,一到機(jī)場,何秋就讓張健回去,她要等到飛機(jī)起飛后坐機(jī)場的班車回城里。張健從車的后背廂取出行李,他把手伸給路小凡。那一刻,他把路小凡當(dāng)成一個成年男人。
  張健說:小伙子,我只能告訴你,你媽了不起!
  路小凡不是一愣,而是克制著情緒,有力地點(diǎn)點(diǎn)頭。
  直到上飛機(jī),兒子一直沉默。何秋想解釋自己怎么認(rèn)識的張健,但那解釋只能是胡編瞎話,會讓兒子更加疑心。她干脆啥也不說。
  路小凡考完英才中學(xué)還沒有發(fā)榜,他爸爸就去了深圳,一去就是五年,五年里他沒有回過家,也沒有給家里打過電話,人整個兒地消失了。兒子高三時,他突然回來,頭發(fā),西裝,皮鞋,油光光的。當(dāng)時兒子駐校,每兩周才回來一次。他回來時兒子并不在家。他是回來和她離婚的,離婚的理由是深圳那邊有了女人。何秋平靜地面對著眼前的男人,不急不惱地提出一個條件,離婚可以,但得保密,因為孩子學(xué)習(xí)正在緊要關(guān)頭,一年后到日本還要考大學(xué),不能讓他分心。他答應(yīng)了,并在周末兒子回來之前,從賓館搬回家住。周五周六兒子住在家里,這對名義上的夫妻在一張床上睡了兩個晚上。第二個晚上,他爬到她的身上,她正迷迷糊糊地睡在夢中。當(dāng)她意識到他要干什么時,五年的積恨瞬間爆發(fā),瘋了似地和他撕打起來。路小凡被驚醒,站在走廊里大聲問你們怎么了。光著身子的丈夫忙鉆進(jìn)被里。她用哭聲回應(yīng)著兒子。
  路小凡的爸爸不接電話,讓何秋更加無助。她拿起電話又放下,她不知道給誰打電話,但她需要給人打電話。最后她撥通了張健的手機(jī)。她說路小凡是被學(xué)校退回來的,回不了日本了。
  我咋辦?我咋辦哪——她問著張健。
  張健說:我拉完這趟活,就去你家。事兒攤上了,就不能急。
  何秋剛放下電話,路小凡開門進(jìn)來。他把兩只胳膊交叉在一起抱在胸前,坐到椅子上看著別處,一聲不吭。
  她站在兒子面前,盯著他。告訴我,這些年你干什么了,咋沒把書讀下來?
  沒干什么,我在讀書。
  她抬高聲音:讀書?就讀成這個奶奶樣兒?
  路小凡嚴(yán)肅地說:你不尊重我,我不和你談。什么時候你能聽進(jìn)我的話,我再和你說。說完,他起身回到自己的屋子,關(guān)上門。
  何秋極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電話響了,是張健打來的。他說我在你家院外的路口,你下來吧。她清楚他是為了回避小區(qū)人的猜忌才停在院外。
  她在走廊穿上鞋,又回到屋里。她把冰箱里的牛奶和面包拿出來,放在明顯處。早上她本想給路小凡煮小米稀粥,小蔥拌豆腐。兒子吃得可口,她從心里快樂。
  張健側(cè)過身子推開右邊的車門。何秋坐到他的身邊。
  他說:我們出城,到外環(huán)轉(zhuǎn)轉(zhuǎn),你的心情會好起來的。對于此時的她,到哪兒都是無所謂的。
  車從青年大街駛過渾河大橋,來到外環(huán)路。周六的上午,外環(huán)上的車很少。她把頭倚在他的肩上,任由淚水涌出。
  這是她和他的第二次肌膚接觸。第一次是去年的正月初二。頭天晚上她呆在家里,聽著外面時斷時續(xù)的鞭炮聲,特別想念兒子,想得心痛。第二天早上,她不愿再一個人呆著,她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孤單。她給張健打了電話。他說他正在街上拉活。她意識到過年正是他抓錢的好時候,就說我給你拜年,沒別的事。從他們認(rèn)識起,彼此間就有種默契,就像她暗地里想的那樣,他們的心是相通的。那天和今天一樣,他把車開到院外的路口,然后給她打電話。他說:你下樓吧,我拉你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那天她開心極了。她像今天一樣坐在他的身邊,一夜的孤單頓時消失??諝馇謇剩柟饴湓谏砩吓谌诘?。車駛?cè)氤墙嫉纳絽^(qū)。柏油路雖然很窄,但路面保養(yǎng)得平整。路在一條山溝里緩緩升高。看路標(biāo),她知道前面是一個山口,山口的那邊就是另外一座城市。他們開過了山口。路在山口的那邊是平緩的,順著一條山崗徐徐伸去,山崗下面是村莊。他把車停在路邊,他們走在溫暖的陽光中。路上沒有一個人,也不見一輛車。他回過身,對她說:我想抱抱你。說著,他抱住她。這是她預(yù)料到的,但她還是顫抖了。她喃喃地說我以后不敢看你了。那天,他們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事后回憶起來,她覺得他們還都是傳統(tǒng)的人。
  今天,他把車開出外環(huán),來到河邊,停在樹蔭下。秋天的陽光,從玻璃透進(jìn)車內(nèi),落在他們的身上暖暖的。他把手巾紙遞給她。
  他說:路小凡是個好孩子,這一點(diǎn)不用懷疑。關(guān)鍵要知道他在日本遇到了什么事。
  她說:林廳長的女兒周三就回來,我咋去和人家說?
  他說:那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路小凡今后怎么辦。
  她說:怎么辦?他在日本五年白扔了!還有那一大筆錢,不只欠你——
  他打斷她:這些都不重要,關(guān)鍵是要知道路小凡到底怎么了,他以后怎么辦。
  她說:要死他就死,我不想知道。
  他們沉默著。她突然說:我咋在那小區(qū)呆呀?
  他說:你什么也不說,也不解釋。別人愛怎么想就怎么想。
  她痛苦地?fù)u搖頭。

  何秋回家后,看見路小凡的屋子緊緊關(guān)著。留在桌上的面包和牛奶沒有動。如果平時她會大呼小叫地叫他問他為什么不吃東西,可是現(xiàn)在她連他的聲音也不想聽到。她意識到自己開始厭煩兒子。她躺在自己的屋子里,腦子總是轉(zhuǎn)著林廳長和他女兒林果。路小凡的優(yōu)秀,讓她在人群中有種自信,不覺得低人一頭。可是現(xiàn)在她不敢見人了,更不敢見林廳長,支撐她挺直腰板的那個柱子斷了。
  路小凡在日本時,她在電話中和兒子強(qiáng)調(diào):人家可是認(rèn)真的,咱們也得認(rèn)真。路小凡說不就是見面嘛。想到這,何秋很恨兒子。你明知道自己留級不如人,干嗎還答應(yīng)人家見面,和他爸爸一樣不負(fù)責(zé)任。
  越想越氣。她從床上蹦起,拉開門,把床上的枕頭摔在地上,但枕頭落地沒有驚心的響動。她沖到走廊,把暖氣架上的鬧表狠狠摔在地上。金屬外殼的鬧表落地的聲音很響,但那屋的路小凡一動不動,好像不存在一樣。她愣在那里,突然覺得眼前的世界一面黑暗。她有點(diǎn)兒控制不住自己,想拉過他狠狠地打他。她從來沒有打過兒子,可是現(xiàn)在她特別想打他。她沖過去,拉開路小凡的門,那屋子空空的。路小凡沒在家。
  何秋回到自己的屋里,木然地坐在床上。忽然間,她想起了五年前,她領(lǐng)著路小凡到每家瑪超市和白緒的媽媽兌換日元。白緒去日本留學(xué)五年了,邊打工邊學(xué)習(xí),掙了不少日元寄回家。白緒的媽媽一見面就夸路小凡,說我的女兒哪趕上你的兒子,她去時語言還不行,現(xiàn)在她不僅供自己念大學(xué),還寄回許多錢補(bǔ)貼家里。你的兒子錯不了,你就等著他從日本給你寄大筆大筆的日元吧。
  這樣一想更加難過,何秋撲在床上,放悲聲大哭起來。
  哭后,何秋做出一個選擇,給林廳長打電話,告訴他實(shí)情,辭去文化廳的活,從此不在文化廳出現(xiàn),當(dāng)然也不見林廳長。
  她把電話打到林廳長家,是林果媽媽接的。何秋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我是硬著頭皮給你家打這個電話的。我家的路小凡配不上你家林果,他留級了,讓人家日本給趕回來了。
  不知道為什么,何秋盡力把事情說得狠一點(diǎn)兒,好像這樣才能解脫。
  林果媽媽愣了,說不會吧。何秋說是真的,我都沒臉見人了。林果媽媽沉思了一下,說:你別把兩個孩子見面的事看得那么重,林果不是專為這事回來的,我們想讓她回來治治牙。孩子見面只是咱家老林說說而已。
  那瞬間,何秋的后背冷嗖嗖的。她沒有奢望他們的安慰,但她沒有料到林果的媽媽會這么說。生活原本是冷的。何秋接著給辦公室主任打電話,說自己不干了,從現(xiàn)在起我就不去了。
  放下電話,何秋并不覺得輕松。她在問自己:是不是別的家長都知道路小凡留級的事,只有她一個人蒙在鼓里?她想起上次家長聚會,飯桌上哪個家長說過,有的孩子留級了。她回憶當(dāng)時情景,好像有幾個家長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他們都知道,只是不想讓她知道。如果沒有人告訴她,她做夢也不會想到這個孩子就是路小凡。她心里還說誰家孩子怎么不爭氣!這樣想后,她心里生出怨恨,可是恨誰她說不清。
  何秋感到孤單,除了張健,沒有誰能夠真心地幫助她,甚至連聽訴說內(nèi)心痛苦的人都沒有。現(xiàn)在她最不想見的,還不是林廳長,而是那些學(xué)生家長。越想她越感到無地自容。路小凡剛回來的那兩天,她還到處打電話告訴別的家長,說路小凡回來了。路小凡三年沒回國,突然回來讓她興奮得抑制不住。一夜之間,所有的榮耀都變成恥辱。他們娘倆成為笑柄。
  兩天后,路小凡才回來。這兩天何秋一點(diǎn)兒也不惦念他,甚至隱約地希望他從此消失才好,但有種力量阻止她往下想象。路小凡好像知道她想過什么,回來后不理她,徑直回到自己的屋,關(guān)上門。
  何秋來到外面走了一圈,再回到家時,路小凡還呆在屋里。她推開他的門。路小凡盤腿坐在床上,頭沉沉地低在胸前,想著心事,痛苦而又沉重。她把寫字臺前的椅子往后拉了拉,然后坐在那上。兒子的樣子讓她難受,她提醒自己壓住火氣。
  你在日本都忙些啥才把學(xué)業(yè)耽誤了?
  他不抬頭,想也不想地說:沒干別的,看書。
  看書?看書咋還不及格?
  我看的不是——他抬起頭,看了她一眼。說你也不懂。
  我知道你一定竟看些沒用的書!
  他又低下頭,沉默著。
  以后咋辦?
  他不抬頭,說:我正在想。
  你今年26歲了——別人都工作了,你的書還沒讀下來。你沒有文憑,你在國內(nèi)能干啥?國內(nèi)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一群一群地都找不到工作。
  他說:我25,不是26。
  她強(qiáng)忍著火。你過25了,過25就是26,26的男人應(yīng)該頂天立地了!
  他不說話。
  她說:你還記得那個白緒嗎?
  他一驚,抬起頭。
  何秋覺出他的敏感。在日本你不是見過她嗎——人家出國時多大?和你現(xiàn)在一樣大!我倒不是想要你什么錢,你倒把書讀下來呀!
路小凡有什么要說,嘴動了動,把話吞回。
  剛到日本不久,路小凡就認(rèn)識了白緒。路小凡需要錢的時候,就直接從白緒手里拿日元,在國內(nèi),何秋再把人民幣給白緒的媽媽。在電話中,何秋問過路小凡,白緒是個什么樣的姑娘,他說挺好,挺優(yōu)秀的。后來再問,他就說我們好長時間不聯(lián)系了。何秋想,這樣直接從白緒手里拿錢,太傷害兒子的自尊,所以他們不聯(lián)系也自然而然。
  何秋長時間地看著兒子。路小凡好像沒有知覺。盤腿坐在那兒的兒子縮成一團(tuán),顯得單薄無助。她心軟了,但她還是抬高聲音:你聽明白了,你媽我是60年生的,今年48歲,還能干十年力氣活。干十年,我把你去日本五年欠的錢還上,我就可以兩眼一閉,誰也不欠了。從現(xiàn)在起,你怎么辦,你自己想辦法吧。
  何秋沒看兒子的反應(yīng),起身出了屋。出屋的一瞬間,她想到了死。除了12萬外債,這個世上沒有任何東西值得她牽掛。而這12萬中有8萬是張健的。張健的8萬并不急于還,但在她的心里,這筆債卻是最重的。這個世上只有張健了解她的苦楚,正因為他了解她,他才能那樣無私地幫她。她突然明白,除了那12萬她心里還有張健。想著想著,她的心松快了一點(diǎn)兒。
  在樓下,正好遇到送特快專遞的人和鄰居打聽路小凡住在哪兒。從日本東京大學(xué)寄來一個郵包。何秋想替路小凡簽收,但特快專遞的人不同意,她只好領(lǐng)著那人回到家里。路小凡簽了字,拿著郵包回到自己的屋子。她猜想那郵包是不是帶來什么新的希望,就推開兒子的門。他正打開郵包,郵包的里邊又是一個寫著英文的包裹。他再打開,里邊是一封信和一本書,書的名字叫《自由論》,中文版的。
  路小凡沒有看信,他把信和書一起放在床頭的寫字桌上面。他又坐回床上,盤著腿,低著頭,長長地吐著氣。
  誰來的信?
  你看吧,來信的人你認(rèn)識。路小凡不看她,把頭沖信揚(yáng)了揚(yáng)。
  何秋非常尷尬,進(jìn)退兩難。
  是白緒,就是你剛才說的那個白緒。她去澳大利亞了。
  她問:給你的信你咋不看?
  兒子看她,是那種讓她心跳加速的眼神。你不是想知道我在日本干了什么嗎,你看看信就知道了。
  你沒把書念完還和人家有什么關(guān)系?
  有關(guān)系。就是有關(guān)系。兒子冷冰冰地說。
  她想看,但兒子的目光拒絕她伸過手去。
  我是你媽媽,我是不是應(yīng)該知道你在日本發(fā)生了什么?
  我不想讓你知道。
  她真想抓起那信和書,摔在他的頭上,但她忍住了,走出屋前,她狠狠地說:你咋成了我的冤家?
  如果不等制藥廠的電話,何秋一分鐘都不想呆在家里。張健給她聯(lián)系了一個活,在藥廠倉庫搬藥箱。是個出力的活。現(xiàn)在她想出力,希望每天累得躺下就能睡著最好。
  電話響了,是個女孩子的聲音。聲音亮亮的,那亮的聲音聽起來讓人心里敞亮。
  那女孩子說:我找路小凡。
  你是——
  阿姨,你知道我,我是林果。
  何秋愣了,一時說不上話。你回來了——你爸爸沒和你說……
  阿姨,我想和路小凡說話,可以嗎?
  何秋叫來路小凡,把電話遞給他,眼睛一直盯著電話。路小凡沒問誰,開口就說我是路小凡。
  兒子用手捂住電話,對何秋說:你這么看著我,我怎么打電話。
  何秋還沒有從驚訝中反應(yīng)過來,又遭遇兒子的白眼,一時不知所措。她走開,來到陽臺上。樓下有個收破爛的在捆紙殼。她再回到屋時,路小凡在穿那件方格襯衫。她問:你出去?是林果約你出去?
  她想見面。
  你等一下,路小凡——你覺得合適嗎?
  就是見見面,有什么不合適?
  人家——你——她無法把話說出來。
  路小凡沒理她,穿上鞋出了家。從他下樓的那有力的聲音中她能感到他的興奮。如果他不出事,何秋也會高興。可是現(xiàn)在他配不上人家。配不上還見面,這小子臉皮夠厚的了。
  何秋想看那封來自澳大利亞的信。透過開著的門,她發(fā)現(xiàn)路小凡沒有動過那信,這更讓她心急。她走進(jìn)屋,毫不遲疑地拆開信封。
  信沒有稱呼,但有明確的訴說對象:下午,我走過樹林來到湖邊。湖邊是草場。這是一個秋季的下午,呼吸著青草和枯葉的芳香,聽著各種叫不出名字的小鳥在樹下在草叢里的叫聲,我感覺神清氣爽。在那一刻,我有了給你寫信的沖動,這沖動無法抑制。從東京到阿德萊德,我只要一種生活,那生活應(yīng)該是一種解放。我記得,當(dāng)初我們見面的時候,你也是這么說的,而且你還說,如果不是這樣,我們出國沒有任何意義。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待那段我們在一起的時光,你對我可能有各種懷疑,但有一點(diǎn)你應(yīng)該相信,那就是我們在一起時,我是一心一意想過那種“真我”的生活。有沒有來阿德萊德的念頭?來到這里,你才真正感覺什么是田園和寧靜。
  我們在一起——什么意思?何秋感到頭大,恨不得馬上叫回路小凡,讓他解釋清楚。

  林廳長到機(jī)場接到林果后,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女兒:你回來要見的那個路小凡,連續(xù)留了兩年級,這次回國是被日本退回來的。
  林果并不認(rèn)為留級和退回是件嚴(yán)重的事,就問:因為這個就不見面了?
  她爸爸說:花著家里的錢不好好讀書,又明明知道錢是借的,這樣的孩子沒有責(zé)任感,特別又是個男孩子。
  他原來像你們說的那么優(yōu)秀,我倒覺得見與不見都行。現(xiàn)在我特別想認(rèn)識他。這樣的人一般都不平庸。林果的調(diào)皮中又有幾分認(rèn)真。
  討論見不見路小凡,是他們從機(jī)場到家的小車上進(jìn)行的。坐在林果身旁的媽媽說:見面可以,但只能是認(rèn)識,滿足你的好奇心,但不能處朋友。這是底線。
  林果和路小凡的約會地點(diǎn)定在中山廣場邊的星巴克咖啡廳。她就是坐在那里給路小凡家打電話的。她出來逛街,累了就走進(jìn)星巴克。要一杯咖啡,獨(dú)自喝著,覺得無聊,就給爸爸打電話,問了路小凡家的號碼。她把電話打過去,覺得挺好玩的。
  她坐在二樓靠街的位置,透過玻璃窗看著樓下來往的男孩子,猜測哪一個是路小凡。路小凡站到面前時嚇了她一跳,好像從天上掉下,讓她一點(diǎn)兒準(zhǔn)備沒有。
  他直接坐下,說我是留級生路小凡。
  她笑著說:你就肯定我是林果?打電話時她沒說她先到,也沒說她坐在哪兒。
  路小凡說:從你的聲音我判斷,你是一個高個兒,頭發(fā)不長不短,燙得洋氣,皮膚偏黑,所以就是你了。
  她說咱們一人一杯咖啡吧。他說可以??Х壬蟻砹?,他們各自用匙攪動著。她說:怎么留級了?我爸媽他們說你可是top學(xué)生。
  他不遮不掩,說:我在東大讀的電子,可是我不感興趣。第一年掛兩科,第二年掛三科,后來干脆就不上課了。
  困在家里干什么?
  亂看,就是不看電子書,然后冥想。
  想什么?
  什么都想,就是不想電子。
  她亮亮的眼睛看著他。他笑了:我還top嗎?
  她說:今天早上我就想發(fā)瘋。夜里我做了個夢,夢里我找一個朋友送的東西找不到就哭了。那東西是高三時一個男生送的,都快八九年了。我怎么在夢里就突然想起它了。我起來不想找它,倒想摔東西。
  他說:我現(xiàn)在也想摔東西。你能保證你爸能把我從拘留所里保出來,我現(xiàn)在就摔。
  她嘿嘿笑著,說:你還是回家去摔吧,在自己家有豁免權(quán)。
  在家摔沒意思。你夢里要找的那個東西是什么?那個男生現(xiàn)在做什么?
  不告訴你,這是隱私。
  他也嘿嘿地笑了。
  你并沒有告訴我在日本你都想些什么。
  想過很多,不過都忘了??赡墁F(xiàn)在的處境不允許我再想什么。
  她把身子向后仰靠在彈性很好的椅子上,笑瞇瞇地盯著他。說下去——
  他問:說什么?
  什么都行。
  他淡淡地說:沒了,說完了。
  她把兩只胳膊伏在桌子上。你不像個悶騷型人呀?
  我是獅子座的人,自尊心超強(qiáng)。
  干嗎干嗎,我也沒傷你的自尊呀!
  那你告訴我,你為什么要見一個留級生?
  她笑了,她覺出自己笑的聲音很好聽。這么說吧,我讀高中的時候,就是一個全班20名開外的“混”學(xué)生,所以我對top生并不感興趣。
  他無意義地笑笑。
  她突然問:你在日本呆了那么多年,和哪個女孩子拍拖過嗎?
  沒有。他答。
  不可能吧?看你的深沉樣子,絕對和戀愛有關(guān)。
  她發(fā)現(xiàn)她的話觸動了他的心神。他陷入沉思。
  她說:我想聽聽你的故事。特別想聽。
  他笑了,問聽什么樣的故事。
  她說:當(dāng)然是戀愛故事——比如哪個讓你忘不掉的女孩——
  他說為了證明我不悶騷,我必須得講。他笑笑,然后講開了。
  我在大三的暑期,去了富山市。我嫌?xùn)|京太鬧,倒喜歡富山這種日本化的小城。我在那里的一家水產(chǎn)店里打工,每天的工作就是給城內(nèi)的一些壽司店送活魚。沒幾天,我就發(fā)現(xiàn)有個小姑娘躲在暗處,偷偷地看我。我和她的目光相遇時,她總是笑瞇瞇的,眼神里是好奇,又不光是好奇。有時從我身邊走過,會讓我感覺到一絲清風(fēng)。她是老板的女兒,比我小好幾歲,也許正在讀中學(xué)。后來聽別人說,她聽說我是東大的學(xué)生時,表情是哇,很羨慕很好奇。后來熟了,我送貨回來晚了,常常是她給我端飯。她清純,帶著現(xiàn)在的日本女孩兒少有的稚氣,聲音很低很柔,透著傳統(tǒng)的賢慧氣質(zhì)。有一次,也就是我要結(jié)束打工回東京的前幾天,她幫裝箱,雖然天很熱,但養(yǎng)魚的水很涼,她的手泡在冷水里,凍得紅紅的。她本該戴皮手套的,我干活時都戴手套,可她就是不戴。裝完箱后,我進(jìn)屋,她也跟進(jìn)來,突然從后面把兩手插進(jìn)我兩側(cè)的衣兜里,像是在取暖,也像是在抱我。我看不到她,但從她的兩只手感覺到她的任性和調(diào)皮。我一動不動,直到老板叫我,才狼狽地跑了。她盯著我,吃吃地笑??墒俏乙x開水產(chǎn)店時,她卻不見了,一直到走我也沒有見到她。
  她問:你回東京后再也沒有和她聯(lián)系?
  她打來過一次電話,還是那個有點(diǎn)兒稚氣的聲音,她說等我畢業(yè)了歡迎再來富山,她要領(lǐng)我去立山口看楓葉,去宇奈月洗溫泉。當(dāng)時我是第二次留年,我無法回答她。我怕她再打電話來,就把手機(jī)換了。真的怕聽她的聲音,可是我卻忘不了這個日本女孩兒,最痛苦的時候想想她,心里是暖的,可能也是因為她,我才沒有自殺——就是因為她。他肯定地重復(fù)著。
  去宇奈月洗溫泉——林果說。
  路小凡似乎沒有領(lǐng)會她重復(fù)的含意,解釋說:宇奈月溫泉無色透明,清澈度在日本的溫泉中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
  隨后他們沉默著。雖然不說話,可他們的心并沒有靜下來。
  林果意識到,路小凡的內(nèi)心是干凈的,正因為他的內(nèi)心干凈,那個日本女孩兒才活在那里。瞬間后,她又否定了自己。路小凡肯定有過更復(fù)雜的經(jīng)歷,只是他不說。他喜歡向下的眼神說明她的感覺是準(zhǔn)確的。
  就這些?
  什么這些?
  和你交往的女孩呀!
  就這些。
  我不信。
  他有意回避,就提議:我們找個地方吃點(diǎn)兒飯。她說好啊,我正餓著呢。她掏錢想買單,他搶先付了錢。她說,那好,吃飯是我的。
  他們都想吃涮羊肉,所以就去了東來順。一坐下,林果就說叫個人來,讓他給咱們買單。路小凡說:別叫了,別叫了,我不想跟生人吃飯。林果說我也是生人哪。她讓路小凡無話可說很快樂。
  她叫的那人很快就到了。那人是職業(yè)青年模樣,白襯衫藍(lán)褲子,頭發(fā)理得整整齊齊。他的手在林果的肩上拍了一下,說你回來都兩天了,怎么才給我打電話。說著,他坐在路小凡的對面。
  她介紹說:他叫朝諾??梢岳斫鉃槌靶χZ貝爾獎的人,挺狂的,可是高考時落榜了,才考個東大,是中國的東北大學(xué)。
  她又轉(zhuǎn)向路小凡:他才是真正東大的,東京大學(xué)。
  路小凡說:是東大的辭退生。她欣賞路小凡的自嘲。
  朝諾對他倆的介紹不感興趣,只是帶幾分癡迷打量著林果。她也欣賞朝諾除了她對什么也不感興趣的狀態(tài)。
  林果看著路小凡說:讀高中時朝諾是二班的,我是一班的。那時我們都駐校。一到晚上自習(xí)下課,我們女生愿意趴在教室的窗臺上“看電影”。你看吧,一對對情侶專往黑的地方鉆。后來我也變成了電影中的女主角,男主角就是朝諾。其實(shí)我們到一起只是發(fā)怨氣,是不是朝諾?
  朝諾說:是你一個發(fā)怨氣,我只是聽。
  她說:朝諾可是好孩子,是我給帶壞的。二班的全體女生一本正經(jīng)地和我說,你把本世紀(jì)最后一個好孩子給帶壞了。后來他也亂發(fā)怨氣,怨自己的心理年齡。有次他和我說:班上的女生說我雖然18了,可心理才有10歲。你看我很小嗎?當(dāng)時把我笑死了。
  她又笑起來,用手拍打著朝諾的后背。路小凡笑不起來,她感受到他的不自在。羊肉和蔬菜上來了,他們開始動筷,路小凡沒動,起身說我去洗洗手。她知道他到總臺結(jié)帳去了。
  路小凡回來后,林果沖朝諾說:該讓他結(jié)帳才對。路小凡說:我有事,得先走一會兒。
  林果像沒聽見,拉開椅子讓他坐下。這個朝諾現(xiàn)在可是新聞聯(lián)播一樣的人。
  路小凡沒有坐。林果接著說:兩個字就可以概括他,標(biāo)準(zhǔn),標(biāo)準(zhǔn)得像新聞聯(lián)播。你看,個兒標(biāo)準(zhǔn),長相標(biāo)準(zhǔn),說話標(biāo)準(zhǔn),關(guān)鍵是思想水平標(biāo)準(zhǔn)。
  路小凡又把要走的話重復(fù)一遍。
  朝諾不理他。林果也做出一副淡然的樣子,說沒關(guān)系。我和朝諾慢慢吃,我們也有一年沒見面了。
  路小凡走出東來順,沒有回過頭去。她知道他在克制,他的克制說明他很喜歡自己。
  路小凡一走,林果突然心煩意躁。她說:你自己吃吧,我也走。
  朝諾說:一年沒見面,你就這么冷酷?他一副我自巋然不動的樣子,獨(dú)自吃起來。又說:來,吃冒汗了,你的心就靜了。
  林果看著他吃,心想:當(dāng)年這個心理年齡只有10歲的大男孩兒真的成熟了。朝諾,我真希望回到從前。
  大小姐,我們都快30了!
  林果說:我才25。
  朝諾停下筷子,說:可我的心理年齡是30了。
  林果問:你不記得高二我們測試心理年齡的事?
  朝諾答:當(dāng)時你30,我15。
  林果說:如果你不是15,我會為你留在中國。
  朝諾說:我現(xiàn)在是30了。
  林果說:那是五年前,如果你現(xiàn)在是15,我會為你回到中國。
  朝諾平淡地說:我只有絕望了。

  林果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個蠻不講理的人。晚上,她要找朝諾送她的那個禮物。那時,去加拿大留學(xué)的手續(xù)已經(jīng)下來,她不再上學(xué),在家里準(zhǔn)備著。朝諾來找她,她只說自己生病了,過幾天病好了就回校。她和他說謊,是因為她從他的目光中發(fā)現(xiàn)他不再簡單,她在他的眼中不再是普通朋友。她雖然怦然心動,但她清楚自己一個月后就要遠(yuǎn)走高飛,她只有騙他,等他知道真相時,她已經(jīng)遠(yuǎn)在大洋那邊。
  過生日的那天下午,朝諾打來電話。他竟從學(xué)校逃出來,跑到林果家樓下給她打電話。電話是她媽媽接的,她連忙向媽媽擺手,媽媽明白了她的意思,說林果出去了。朝諾說他就在樓下等她回來。媽媽說你下樓見見他,把實(shí)情告訴他。她不肯,腦子很亂的她只能選擇逃避。最后是媽媽下樓,撒謊說林果來電話,說今晚住在奶奶家不回來了。
  媽媽拿上來一個紙包,里面包著一本日記,日記夾著一封信。信上說,他已經(jīng)知道她要出國,就把這本沒有記完的日記送給她做為生日禮物。他希望她到了加拿大后把后邊的日記記完,等到他們30歲時還給他。
  林果讀了信,但沒有讀那本日記。出國時,她把日記留在了家。每次回國,她都要和朝諾一起玩,但她從沒想看這本日記,惟獨(dú)這一次和朝諾見面后,她特別知道他在日記中記了什么。
  她留在家里的東西,都是爸爸幫著整理的,他最清楚她在家里的東西都放在哪兒了。爸爸告訴她在北屋書柜下面那層。她一找,都是些她從加拿大讀書時帶回來的東西。她莫明其妙地激動起來,跑到爸爸呆的屋子,沖著他喊:快去給我找!
  留學(xué)期間,她家搬了一次家,原來的東西倒騰亂了。爸爸到北屋翻了半天,兩手空空地出來。媽媽說啥東西那么著急。林果更加激動,又沖媽媽喊:你們兩個都給我找去!
  爸媽都進(jìn)了北屋。爸爸說了句什么,她沒聽清,但她的恨和氣都因爸爸的那句話上來了,從沙發(fā)上蹦起來,抓到茶幾上的雜志摔在地上,可是沒有聲音,她又抓起硬殼的臺歷摔在地上,地板發(fā)出啪的響聲,那響聲讓她想大哭,可是她不想讓爸媽看見她哭,就沖回自己的屋子。摔門的聲音很響。
  她看著窗外,忍住了淚水。九月的陽光落在樹葉上,使深綠變淡。從那次在加拿大忍受房東羞辱之后,每次要大哭時她都能忍住。爸爸敲門。她回身開門。爸爸手里拿著那本日記。
  他小心地說是不是這個。爸爸的小心讓她意識到自己的蠻不講理。她接過來,爸爸想說什么又沒說,退出去,替她關(guān)上門。爸爸被她嚇著了。
  她翻開日記,翻到朝諾寫的最后一頁。那上有一行字,字跡潦草,潦草中可以看出朝諾寫它時的心跳。
  你如果30歲還嫁不出去,那就和我好吧。
  朝諾說他現(xiàn)在的心理年齡就是30歲,可30歲的朝諾她快不認(rèn)識了。
  媽媽推開門,臉色嚴(yán)肅,說你出來一下。爸爸過來拉她。你拉我干什么!我要跟林果談?wù)劇?br />   林果坐到沙發(fā)上。媽媽站在她的面前。
  那個路小凡你不要再接觸了。媽媽說。
  林果反感媽媽這種命令的說話口氣,但她決心沉默。
  我和你爸不讓你和路小凡接觸,不是我們勢利。他爸媽的關(guān)系不正常,這樣家庭里的孩子,在心理上容易有問題。路小凡連本科都讀不下來,肯定是心理出了問題。媽媽講道理時克制著情緒。
  媽媽又說:我的暑假還有幾天,明天和我出去旅游。
  林果說我不去。
  不去也不能去見路小凡。媽媽的語氣平和,但不容回絕。你們見面多了,會出麻煩。這一點(diǎn),我比你自己都清楚。
  媽媽的話傷害了她,也羞辱了她。林果站了起來,想終斷和媽媽的談話。
  她說:媽,我已經(jīng)不是處女了。
  她的話讓媽媽臉色煞白,她很得意,她覺得一句話就在不可動搖的媽媽面前顯出自己的強(qiáng)大。
  回到自己的屋,腦子里浮現(xiàn)出在加拿大的經(jīng)歷。剛出去時,林果住在媽媽的一個兩姨表妹家。她按月交房錢,住在那只是圖個安全,或者說只是讓媽媽放心。林果通過報上招租廣告聯(lián)系一家住房,房子和她住的大小相同,但房費(fèi)卻比住在媽媽的表妹家便宜一半。她吃驚親戚的黑心,就租下了那家房子。當(dāng)她和媽媽的表妹提出要搬家時,那個平日文靜的女人像個潑婦,把她的行李從窗戶扔到街上。林果忍耐著,面帶微笑離開她在國外的第一個家。當(dāng)她告訴媽媽從姨家搬出來時,媽媽說你怎么這么不懂事,遠(yuǎn)近她也是你的姨呀。林果沒有解釋,只是沉默。
  媽媽的表妹罵她:你不在這兒住,不就是為了找男人方便!這句罵她的話,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里。那一刻,林果意識到內(nèi)心強(qiáng)大比什么都重要。
  誰也改變不了我林果,我還要約路小凡出來玩。認(rèn)識他,對于自己也許就是一件好事。以后圣誕節(jié)回國,可以約他出來玩。他可能就是我在這個座城市的惟一一個朋友。以前她把朝諾當(dāng)作這個城市的惟一一個朋友,可是現(xiàn)在和他在一起,有些無趣。

  何秋又給深圳的路小凡爸爸打電話。手機(jī)通了,但他仍然不接。她心想你不接我就總打,直到你接了為止。她想讓他在深圳給路小凡找個活兒干,省得他呆在家里出來進(jìn)去讓鄰居說三道四。她放下電話下樓買菜時,有人問她你兒子剛才自己說不回日本了,她被問得張口結(jié)舌,只說我不管他的破事,就匆匆逃開。
  兒子回家后,她說你自己和樓下的那些人解釋吧,別讓人問我,我沒臉說。
  路小凡說他們問我啥時走,我已經(jīng)告訴他們不回日本了。至于為什么不回去,跟他們沒有關(guān)系,我沒有必要和他們解釋。
  何秋說你媽的臉皮沒有你厚呀。
  路小凡把拉開的臥室門停下,冷眼看著她。我不允許別人用這種嘲諷的口氣和我說話。
  她不能不暴發(fā):誰是別人?你媽是別人?
  他冰冷地說:你就是別人。
  何秋壓低聲音說:我就是一個和你八桿子打不著的別人?可是你在日本這五年用的錢,都是我給的。就憑一點(diǎn),你得讓我知道你在日本都干了些什么?白緒的那封信我看了,信上說的“我們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他不驚,淡然地說:我以為你不能看,沒想到你真無聊。說完,他進(jìn)了屋,然后把關(guān)死。
  何秋被涼在那里,突然間意識到拆信是她不該做的事。愣了一會兒,她拉開他的門。路小凡又像以前那樣盤腿坐在床上,低頭想著心思。一見他這樣,她心就軟了。她想到可欣??尚朗锹沸》驳闹袑W(xué)同學(xué),一起去了日本。去年秋天自殺了,死在自己的宿舍,至今也沒人說清他自殺的原因。夜里睡不著覺時她想,和可欣比,路小凡他人總算回來了,這也是不幸中的萬幸。此時想到可欣,她的后背竟冒出冷汗。她勸自己,還要啥呀,孩子平安就比什么都強(qiáng)。
  這一早一晚,何秋這樣想了幾次,每次這樣想,她只能心安一會兒,過后就把路小凡和那些留在日本的孩子比,人家不是在讀研究生就是在工作,惟獨(dú)自己的兒子連個本科都沒讀完。
  她站在門外看著兒子。


  是路小凡給林果打的電話,問她還想見面嗎。林果說我正想約你出去玩。林果不想和路小凡說謊。兩人又在星巴克見面。見面后林果說我領(lǐng)你去一個地方,每年圣誕節(jié)回國時我都去。
  林果領(lǐng)路小凡去的地方是南郊溫泉。林果帶路小凡洗溫泉的想法,是受那天聽了路小凡講的日本女孩兒的啟發(fā)。那女孩兒要帶他去宇奈月泡溫泉。
  出租車開進(jìn)南郊溫泉時,路小凡說我們太奢侈了。林果說我請你洗溫泉,我是一個有職業(yè)的人了,這點(diǎn)消費(fèi)在國外不過是一碗面條。其實(shí)她還有另外的意圖,選擇一個有情趣的地方,她想了解他。
  南郊溫泉山莊依山而建。山莊后面是一道低矮的山梁,山梁上沒有樹,但長滿灌木,山梁蜿蜒向后伸展,和遠(yuǎn)處一座高山相連。林果領(lǐng)著路小凡在大廳辦理了手續(xù)。她自己帶了泳裝,只給他買了泳褲泳帽。她告訴他到二樓換完衣服,他們在一樓游泳館見。
  館里沒有一個顧客,只有一男一女兩個服務(wù)員。見他們進(jìn)來,就問他們洗熱湯嗎。林果說游一會兒就洗。男服務(wù)員出去。林果解釋說外面的溫泉水得現(xiàn)放。她從深水區(qū)下水。他來到淺水區(qū)。水是熱的。她換了一個泳道,獨(dú)自游起來。路小凡水性一般,游起來慢而吃力,游了一個來回后就看著林果游。
  林果游了五個來回后從水中出來,對他說我們到外面去。外面的陽光落在身上,暖融融的。他們順著一條鵝卵石鋪的小路走向山腳。山腳有一片樹,樹中一眼溫泉。溫泉池子像一個大盆,只能容下幾個人。先前出來的男服務(wù)員站在樹中的一塊巨石上。他在放溫泉水。林果下到池里,用腳在水中攪動了一下,對那個服務(wù)員說行了。他關(guān)掉水,走了,林中即刻變得安靜。林中的遠(yuǎn)處,有一對老年人在另外池子中。
  他們下到水中。他淌過水,在對面把身體浸在水中。他們面面相對,身子在水中像浮萍一樣漂著。她告訴他:圣誕節(jié)來的時候,一般都是晚上。四周是雪,拖鞋放在水外面一會就凍上了。身子在水中熱得不行,頭露在外面特別清爽。天上是亮亮的繁星。
  他說:我不知道的事情很多,也許這就是咱倆的區(qū)別。
  她想:我沒有炫耀的意思,他不應(yīng)該敏感。
  他意識到什么,又說:其實(shí)我挺喜歡這兒的。他笑笑。
  她從他的笑中看到他的達(dá)觀。咱們應(yīng)該明天晚上來,明天是中秋節(jié),正好在這兒賞月。
  他搖搖頭,還是笑。
  她說:在加拿大的時候,中秋晚上我就給所有朋友打電話,給在加拿大的,在澳洲的,問這些飄泊的朋友,你們看到的月亮是不是和中國的月亮一樣圓一樣亮,嘴里的月餅和當(dāng)初在中國吃到的是不是一個味道。
  他說:你要干啥?在團(tuán)圓的時候折磨大家?
  我在問我的朋友我們?yōu)槭裁匆鰢?br />   他們沉默了。
  他突然問:你在加拿大為啥不找男朋友?
  找了,不過最終沒有拍拖。她想告訴路小凡關(guān)于自己的一切。他是一個移民,不過是個老外。我們是在一個朋友的生日聚會上認(rèn)識的。大家一塊唱K,我和他都在角落里抽煙。他很帥氣,女孩子遇到他都會把他看作英倫情人的典范。我問他有多大。他不回答,卻說我問話的樣子很媚。我又問他有多大。他反問我有多大,他說問這個問題就意味著我有意思要告訴他我有多大。我們的認(rèn)識就是這么開始的。
  她從路小凡的眼神中知道他在問:后來呢?
  到了該拍拖的時候,他卻反復(fù)問我和他在一起是不是為了身份之類的問題。他的追問讓我明白了在加拿大,愛情出現(xiàn)的時候,我需要向他出示一下自己的護(hù)照。那時我還真的沒有加拿大身份。
  路小凡說:他沒有錯,他不希望你對他有什么企圖。
  可我也不喜歡別人對我不單純。
  就這么完了?
  完了。林果停了一下又說:這次回國前,我終于成了加拿大永久居民。你別用這種現(xiàn)神看我,我還是中國人,仍然持有中國護(hù)照。她把身子沉入水中,水沒過頭頂,長發(fā)飄散在水面。一會兒,她從水中出來。兩手先抹臉,后抹頭發(fā),動作因連貫而優(yōu)美。我到加拿大已經(jīng)八年零三個月,可是日子久了,移民身份對于我來說已經(jīng)沒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因為知道遲早有這么一天。挺悲哀的,當(dāng)時那么渴望移民身份,拿到手了竟然沒有了感覺。
  路小凡捧起水抹到臉上,說:因為你的心很滄桑,而且破碎得再也粘不到一起了。
  他說話的語氣雖然調(diào)侃,但讓林果的心沉重起來。別人都羨慕我們出國留學(xué),可是沒有人看到我們背后的故事。
  路小凡很默契地接著說:也沒有人去尋找那故事的起源哪。他突然激動起來:去年我的一個同學(xué)自殺了,國內(nèi)的家長都在問他為什么自殺,是留年了還是失戀,其實(shí)都不是!日本的同學(xué)都明白他為了什么,但沒人說出來,因為我們曾經(jīng)想過自殺,不過我們挺過來了,他沒有。
  在異鄉(xiāng),沒有家長,所有的一切都需要一個人消化——
  出去了,我們面前只有華山一條路,走上這條路是一種決心,也是一種無奈。我放棄了,沒把這條路走下去,我就掉進(jìn)深淵了,就是現(xiàn)在這么狼狽。
  她捧起水抹到臉上。我沒覺得你怎么狼狽,挺正常的,關(guān)鍵你以后怎么辦。
  不知道。回來這幾天,腦中總想那個自殺的同學(xué)。
  林果說:你不會自殺。
  可我想自殺。
  我也想自殺。
  路小凡說:你也不會自殺。

  第二天是中秋節(jié),又是周六,所以一過中午,來南郊溫泉山莊的人就多了起來。他們本想多呆些時候,但人多雜亂,讓他們改變了主意。他們在山莊門外攔出租車時,意外地遇到了張健。
  張健的車從山莊前駛過,開出去不遠(yuǎn),車又退回來。張健一眼認(rèn)出了正在攔車的路小凡。他說把車上的客人送到前邊不遠(yuǎn)的另家溫泉,回來就拉他們。他正好要找路小凡。路小凡向林果解釋說,他是我媽的中學(xué)同學(xué)。
  上了張健的車后,林果為他知道自己是誰而吃驚,同時也發(fā)現(xiàn)路小凡有些不自在。路小凡坐在張健旁邊沉默著。林果坐在他們后面,打量著張健。她猜測這個男人和路小凡他們家有著特殊關(guān)系。
  她說:我在圖書城下。她離開,他們說什么會讓路小凡自在些。
張健說:我的意思是你們一起跟我走,我要告訴你們一些事情。
  路小凡回過頭對她說:聽張叔安排吧。她好奇,也就爽快答應(yīng)了。
  他們來到風(fēng)雨壇小區(qū)。張健對走下車向樓上張望的林果說:我家住頂層。路小凡和她一樣,不明白張健為什么要領(lǐng)他們到他家。
  張健的家是舊式的兩間房,沒有方廳,其中一間關(guān)著房門。他朝那關(guān)著屋子喊:張展,你出來一下。過了片刻,那門開了,出來一個和張健年齡相仿的男人。他穿著背心,愣愣地看著他們。張健說:這是我弟弟張展。
  張展沒有反應(yīng)?;氐轿堇锶ツ猛庖隆N堇锖軣?。張展從屋里出來,慌亂地穿著外衣。張健說:不用穿,挺熱的。張展說:我穿,哥你穿衣服呢。
  張健說:在這個家里,我咋樣,我弟弟就咋樣。
  她和路小凡相互看看,他們意識到張展是一個精神有毛病的人。
  張健對弟弟說:你去小區(qū)外面那家冰果店買點(diǎn)兒雪糕。他把十元錢遞給張展。張展聽話地去穿鞋,邊穿邊問哥哥買什么樣的,張健說隨便。
  他精神分裂,張健說。他得病那年是24,和你們一般大,他今年42,整整18年了。我爸我媽因為他,都早早去世了。
  林果說:他表現(xiàn)得很溫順。
  張健說:瘋子有文瘋子武瘋子,我弟弟是文瘋子。文瘋子的特征是幻覺。
  路小凡問:治不好嗎?
  張健說:他在精神病院里呆了五年。到了九五年,我把他接出來了。在那鬼地方,病越來越重。有次我到精神病院看他,他說:哥,讓我回家吧。我一天也不想在這兒呆了。那樣子可憐巴巴的。可是他出來哪有家呀——只有到我家了。我家三口,再加他,就住這么兩間房。住了兩年,我攢錢買了一間二手房,讓孩子和他媽搬出去——家從此也就分開了。
  這時,張展開門走進(jìn)來,兩手空空,臉色脹紅。
  張健問怎么沒去買雪糕。張展說:我一下樓,樓口站著一個女學(xué)生,她罵我和希拉里胡搞,丟中國人的臉。
  張健無奈地笑了。
  張展更加氣憤:他媽的,硬說我把希拉里領(lǐng)回家過!哥,領(lǐng)回家你能遇不著嗎?希拉克競選不上總統(tǒng)我要負(fù)責(zé)的!
  張健起身把電視柜旁的藥拿給弟弟,耐著性子說:把藥吃了。然后對林果和路小凡說:咱們出去找個地方坐吧。
  他們邊下樓邊聽張健說:每天我不管怎么忙,中午和晚上都得回家給他弄飯。九年了,天天如此。
  路小凡問:把他扔在家行嗎?
  張健說:這一氣,他得氣上三天,就在床上躺三天。
  林果心里問:這個張健為什么要讓她和路小凡知道這些呢?
  他們又坐上張健的車。她說:叔叔,你不容易呀。
  張健說:為他我想到了死,我覺得活著沒有意思。一回家,家里有這么一個瘋子,天天如此——就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我認(rèn)識了你的媽媽——他對路小凡說,停了停,又說:你們想象不到,我曾經(jīng)想把我的瘋弟弟先弄死,然后我再死。不然我死了,他咋活呀?就在我認(rèn)識你媽的那天夜里,我突然冒出個念頭:我的瘋弟弟,他自己咋就不自殺呢?晚上我出去拉活,他總是等著我回來。那晚我就問他:你就沒想過從六樓跳下去。我弟弟說;哥,我想過,但我沒有勇氣。從那一刻,我發(fā)誓活下去,也讓我弟弟活下去。你媽都能挺下來,我一個男的還有什么說的?
  他又說:我要領(lǐng)你們?nèi)ヒ粋€地方看看。
  車順著黃河大街走著,在南京路拐向鵬程小區(qū)的方向。他們誰也不說話。張健打開車?yán)锏囊繇?。是信樂團(tuán)在唱《海闊天空》:冷漠的人,謝謝你們曾經(jīng)看輕我,讓我不低頭,更精彩地活……
  瞬間林果沉浸在那仿佛來自天外的感動之中。她去看路小凡,他陷入深思。不知是歌聲還是剛才見到的觸動了他。她意識到,路小凡的媽媽有好多故事,而她的故事又與眼前這個張健有著某種聯(lián)系。
  車在一個路口停下。張健說:路小凡,你記住這個路口,一會兒我再告訴你咋回事。車又向南京路開去。在南京路和市府大街交匯的南面,新落成一座高層寫字樓。張健把車開進(jìn)樓前廣場,然后停在一個車位。他把車內(nèi)的音樂放得很低。
  路小凡說:叔叔,把音樂關(guān)了吧。
  張健關(guān)了音響。他們沉默著。車內(nèi)安靜得有些壓抑。
  九六年,這里是一家有名的按摩房。那時的按摩跟現(xiàn)在不是一回事,是為了疏通氣血,是經(jīng)穴按摩,按壓揉推,是出大力的活。在這里干活的都是女的,又都是體格好的。張健講述時,看著前邊,車窗外是十字路口,各式各樣的車在流動。在剛才我讓你們記住的那個路口……張健突然停下來。他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說:有一個下崗女工,一到晚上八鐘,就會躲開自己念初中的兒子,躲開同是下崗的丈夫,穿著一身打掃衛(wèi)生的工作服來到那個路口。她告訴家里,她在一家夜總會打掃衛(wèi)生。她在那個路口站上一會兒,就有一輛出租車開到她的面前,她坐上車,但車并不馬上開走,司機(jī)出來,到車的后備箱里拿出一套在按摩房穿的衣服,遞給車內(nèi)的那個下崗女工。她在車?yán)锇褟募依锎┑墓ぷ鞣撓聛?,換上那套在按摩房穿的衣服。半夜,這輛車會準(zhǔn)時等在這里。她上車,在車上再換上來時穿的那套衣服。出租車把她送回那個路口,她下車,走著回家。
  林果一直看著路小凡,她覺得自己的眼角溢滿淚水。張健不再說一句話,神色木訥。

  離開張健后,路小凡不想回家,林果從他的眼神看出來了。他希望她陪他。她提議到河邊去。
  黯淡的天色使河邊柳林顯得特別安靜。林果接到朝諾的電話。她說她現(xiàn)在和路小凡在一起。她意識到自己的坦然在向路小凡暗示著什么。
  假如五年前知道了你媽的事情,你會怎樣?林果問。
  路小凡說:我不會知道。張叔叔不說,我媽永遠(yuǎn)也不會讓我知道。
  假如知道了呢?
  你是問我能不能把大學(xué)讀完?
  可以這么假設(shè)。
  我讀不讀完大學(xué),和我媽的事沒有關(guān)系。我知道這五年我媽給的日元,大多都是借的。我比你們?nèi)魏稳硕记宄?,我?yīng)該發(fā)奮,讀完本科讀大學(xué)院,畢業(yè)后找份好職業(yè),多掙錢,讓我媽過上好日子??墒?mdash;—
  她看著他。
  他搖搖頭,說沒人能夠理解我。
  林果說:我覺得我理解你,不然我不會認(rèn)識你。但現(xiàn)在我倒有點(diǎn)兒不理解你了,我的意思是遇到這位張健叔叔之后。
  他們穿過柳林來到河邊。這里是真正意義的河邊,有水草,有卵石,水隨著波浪涌過卵石,在水草中蕩著。林果聽爸爸發(fā)牢騷,說這個城市的市長胡整,要在這個城市和河的上流城市之間建設(shè)景觀長廊,河邊的一切自然就要被水泥復(fù)蓋。她蹲下身,用手拂動著河水。路小凡站在她的身后,兩臂抱在胸前。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嚴(yán)肅的時候,總是這樣抱著胳膊。
  她說:我去加拿大時,沒帶一點(diǎn)兒可以讓我回憶過去的東西,覺得既然出來了,就要徹底改變自己。
  改變了嗎?路小凡生硬地問她。
  林果笑著說:現(xiàn)在意識到?jīng)]有過去,離開現(xiàn)有的基礎(chǔ),重新塑造一個自己,是不是挺荒唐的,我現(xiàn)在糊涂了。
  一段時間里除了一些實(shí)際問題外,我很少去思索,我不能再給自己找麻煩了。路小凡用自己的方式表達(dá)著他的態(tài)度。
  你不覺得這是一種沒有心的活法嗎?林果說“心”字時加重了語氣。她想說你是典型的活得有心的人,你看你現(xiàn)在,把自己繃得緊緊的,但她怕傷害他,就去說自己:我想明年去美國讀博,可遇到實(shí)際問題了,我沒有男朋友呢,讀博就可能把自己讀成了老姑娘。
  她站起來,而他蹲下去,像她剛才那樣,用手劃著水。
  她問他:以后怎么辦?
  他沒有回答她,而說:我就像個窮人家的孩子做了一個夢,夢里進(jìn)了天堂,看到了要多好就有多好的生活,可是突然夢醒了,我的眼前是殘酷的現(xiàn)實(shí)。他突然止住,心思很重的樣子。
  以后怎么辦?她又問。
  他說和我媽一起賣白菜,或者做別的,掙錢把我去日本欠的債還上,再以后,不想它。

  當(dāng)晚,路小凡回到家后,讓他媽媽感到最大的變化是他的目光變得親和。
  他坐在沙發(fā)上,兩只胳膊抱在胸前。他喊她。何秋來到兒子面前。路小凡想了想,說:媽,我剛?cè)ト毡镜臅r候,有一次你在電話里和我說,別太難為自己,讀成了,就在國外發(fā)展,讀不成,就回家和你一起賣白菜。
  何秋記得自己說過這樣的話。路小凡當(dāng)時決心要考東京大學(xué),為了給他減壓,她這樣說過。那是初冬,大白菜剛上市,她從農(nóng)村往城里倒騰白菜掙錢。
  路小凡又說:媽,現(xiàn)在我就是沒有讀成,回來了——咱們賣白菜吧。
  何秋的心抽緊,但她覺得一直懸在空中的身子突然落在實(shí)處。她眼淚涌出,大粒大粒地掉下。
  你應(yīng)該有自己的好日子。何秋擦去眼淚說。
  下午我在街上看見一個修車攤,是父子兩個干的,叫父子車攤。那個兒子還沒有我大。我就不能像那個兒子那樣活著?
  你是有能力活得好啊。何秋說。
  那肯定,但不是現(xiàn)在?,F(xiàn)在只能賣白菜。
  那天我不該拆你的信。何秋突然說。
  我和白緒——你以后別提這事了。我不會告訴你——我可以和別人說,但就不能和你說——我不知道咋說。
  你告訴我一點(diǎn)就行,那個白緒是不是個正經(jīng)女孩子?
  白緒非常特別,也很優(yōu)秀。

  那晚,林果回家很晚。她離開路小凡后,獨(dú)自一人去了歡樂堡西餐廳。路小凡的狀態(tài)讓她壓抑。其實(shí)路小凡很平靜,他已坦然地接受了現(xiàn)實(shí)。然而就是路小凡的平靜讓她壓抑。一個人沒有幻想而只有現(xiàn)實(shí),那是很殘酷的事情。她選擇臨窗的桌子坐下,看著樓下穿梭的車流,心里亂七八糟。她要了一份炸牛排加土豆絲和一杯木瓜珍珠奶茶。點(diǎn)完菜后,爸爸打來電話,問她在哪兒呢。她最反感爸媽問她在哪兒,本想說我在天堂或在地獄,但想到那天為找日記耍的那一通,就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我在和路小凡吃西餐。她感覺這樣說非常舒服。
  爸爸在電話那邊不語,不撂電話,好像有話要說。是媽媽的聲音,林果從她的嚴(yán)厲聲音中想象著媽媽搶過電話的激動。林果,你不能回家太晚,你明白我說的話嗎?
  林果說不明白。
  斷了通話,林果再沒有心思吃飯。她只吃了幾口土豆絲,把珍珠茶喝了,就放下刀叉,呆呆地想著心事。她告訴自己,她喜歡上了路小凡。當(dāng)他講到那個日本小女孩兒的那一刻,她真正喜歡上了他。但無法向任何人表白這種喜歡,不能向路小凡,因為她清楚他的心里已經(jīng)拒絕任何浪漫的事。他壓制著內(nèi)心深處的各種浪漫,此時他會認(rèn)為那些東西太奢侈。突然她感到悲哀,那種壓抑久了,愛的沖動和能力是不是就會消失?
  林果從西餐廳出來,沿著國際大馬路走著。在國際大廈的前面,有許多家長孩子,他們都是來大廈補(bǔ)習(xí)的。大廈里有英語日語強(qiáng)化班,還有國學(xué)廚師服裝裁剪各種班。一個中年女人塞到她手里一張高分復(fù)讀班的招生廣告。她看了一眼,要把它扔到垃圾筒里時,她停住了。她走到路燈的亮處,仔細(xì)閱讀廣告。她頓時有了個想法,這個想法讓她的心情舒暢了許多。
  回到家,爸媽拉開架式等著。林果反倒平和了。她也看出爸媽也在極力克制。他們問她真的要和那個路小凡處朋友。她像個乖女兒似地回答:我比你們清楚這是不可能的。我只是覺得他特別——只是交往你們不會反對吧?
  媽媽說:特別?還有他這么特別的!
  林果說:媽,你換個角度想,就會覺得路小凡在日本這些年挺有收獲的,起碼他獨(dú)立了。我說的是意識上。
  林果的話讓媽媽厭煩。哪個人不是生活在一張網(wǎng)中,這網(wǎng)是由親情和責(zé)任織成的。
  林果覺得爭下去無趣,就沉默著。
  媽媽問她什么時候回加拿大。她說在家再呆一周。她是隨便說的,她不想回去,也不想呆在國內(nèi),心里七上八下,總像丟失了東西。
  林果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把門關(guān)上,用手機(jī)給朝諾打電話。朝諾的電話接得麻利。她問你們學(xué)校辦不辦高分復(fù)讀班。朝諾說辦,還說他在那種班里兼著語文課。她說你替我報一個名。朝諾打著哈哈,說你想回國重讀大學(xué)。她干脆地說:不是我,是路小凡,就是那天我讓你見的那個帥哥。朝諾沉默了一會兒,說他都快成大爺了,他來補(bǔ)習(xí),可別嚇著班里的那些孩子。她說你先把學(xué)費(fèi)先墊上,見面我給你。
  放下手機(jī),林果有種成就感。她又撥路小凡家里的電話。接電話的是路小凡。她還是和朝諾那樣直截了當(dāng):我給你在實(shí)驗中學(xué)報了名,參加高考補(bǔ)習(xí)。路小凡那邊沒有反應(yīng)。她又說:這個周日就有課,我陪你去。
  路小凡低低地說:我不喜歡別人給我做主。說完,他把電話斷了。
  這是林果沒有想到的。她把手機(jī)扔在床上,愣愣地看著窗簾上的印花。那是一個小女孩,手中扯著一根長線,長線的那一頭是風(fēng)箏。她起來,來到廳里,把上網(wǎng)的電話線扯進(jìn)自己的屋子,然后和自己帶回來的筆記本電腦連接。她打開電腦,在上搜索富山和宇奈月溫泉,同時想象著那個讓路小凡不忘的日本姑娘。在網(wǎng)上,她知道從宇奈月溫泉到櫸平,是日本最深的一道峽谷。那日本姑娘要帶著路小凡穿越那道峽谷,想有多么浪漫就有多么浪漫。
  第二天,林果徑直去了路小凡家。何秋一個人在家。由于林果和路小凡有了來往,所以她們彼此沒有陌生感,直接就說路小凡以后怎么辦。昨晚上,也就是林果和路小凡通過電話之后,路小凡和媽媽說起自己的想法。他說他除了掙錢什么也不想,干什么都行,只要能掙錢就行。
  何秋提出讓他去深圳找他爸。何秋說:你不在這個家里出來進(jìn)去的,不在這個小區(qū)晃蕩,我還能透口氣。你爸不是不接電話嗎?那我就去深圳找他。你跟我一起去也行。
  今天,路小凡早早起來,說要趕頭趟火車,去紅河源林區(qū)找工作。他平靜地對媽媽說:我肯定離開家。
  林果意識到路小凡的事不是她想象的那么簡單,就沒有說出讓路小凡在國內(nèi)重考大學(xué)的事。看上去,她給路小凡媽媽的印象很好。路小凡媽媽一副想和她說話的樣子,所以林果就沒有急著走。
  林果說:阿姨,路小凡的事?lián)Q角度看,也許是好事。和他接觸,我覺得他比同齡人成熟多了。想一想,他承受過的壓力是我們誰也想象不到的,但他挺過來了,現(xiàn)在變得那么平靜。他能平和地面對現(xiàn)實(shí),這讓我很佩服。
  林果覺得自己的話打動了她,所以路小凡媽媽才說:不平靜不平和那又能怎么的?逼到這兒了。
  阿姨,你沒想過,有些事情是可以重新開始的。
  何秋愣愣地看著林果,自語著:怎么重新開始?她流淚了。早上,我從那開著的門看他在廚房熱飯,他的頭發(fā)亂蓬蓬的,額頭上頭發(fā)掉得差不多了,他哪是個小伙子了——我不逼他了,他健健康康的,就比什么都強(qiáng)。
  林果真誠地說:其實(shí)他現(xiàn)在做什么,都是我們這些人無法比的。
  何秋把身子往她身邊挪動了一下,手扶了下林果的后背,輕聲說:謝謝你——這時候沒有嫌棄我們,你讓我心里敞開一扇窗戶。
  從路小凡家一出來,林果就給路小凡打電話。她問你到紅河源找什么工作,路小凡說我想當(dāng)護(hù)林員。
  林果一愣,兩個人沉默了,然后他們斷了電話。

  路小凡工作的地點(diǎn)在紅河源原始森林保護(hù)區(qū)的一個叫大頂子的地方。大頂子海拔1500米,從山頂上的瞭望樓向下望去,四周是林海。路小凡在電話中說,眼前的樹林茂密,樹冠簇?fù)碓谝黄?,一望無際。你也和我一樣,見了會有一種欲望,想跳下去,在那無際的秋色中盡情地翻滾。
  電話里邊他的聲音響亮,林果可以想象,他的頭上是陽光,前面是林海。
  白天和路小凡通過電話后,林果特別想去那里,她對在那片綠海中只有他們的感覺有強(qiáng)烈的向往。晚上,她拉開塑鋼窗,看著空洞的天,想著遠(yuǎn)處的山。夜色中的山巔,那寂靜和孤獨(dú),對于她充滿誘惑。
  她來到爸媽的房間,爸爸躺在床上看書,媽媽在床頭柜前邊抹邊揉,護(hù)理著臉孔。
  我明天要去紅河源。
  媽媽說:你得張羅回加拿大了。
  爸,你的車送我去吧。
  去看原始森林?我讓那邊文化局安排人陪你去。
  不,我自己去。你讓車把我送到草倉就可以了。那邊有同學(xué)等我。
  又是那個路小凡?
  林果沒有回答媽媽,而說:我從那兒回來后就走,回加拿大,給我訂機(jī)票吧。
  你要保護(hù)好自己。媽媽又說。
  路小凡又不是強(qiáng)盜?干嗎要保護(hù)!
  媽媽明顯提高聲音:我說的是你要照顧好自己。
  林果用動情的音調(diào)說:媽,我在國外都呆八年了!
  林果回加拿大的承諾很管用,爸媽對她做了明顯的讓步。他們沒再干涉,第二天她就到了草倉。草倉是個自然村,再往山里走十里路,就是大頂子。
  路小凡來草倉接她。司機(jī)說,來前林廳長讓他在草倉等她。林果馬上給爸爸打電話,她的臉漲紅。手機(jī)通了,路小凡拿過去。他平和地說:叔叔,我呆的山下是陡嶺林場測報點(diǎn),監(jiān)測森林病蟲害的,那里住著一對夫妻,年齡和我們一樣大,晚上林果可以住在那兒,他們有空房,常有寫作的和畫畫的住在那兒。他又加了一句:叔叔相信我。
  只有他們倆人,順著溝堂往山的深處走。溝的兩邊都是樹,成片的樺樹,白的樹干,綠的枝葉,像張圖畫。道邊是溪水,溪水很小,一步就能跨過去,但溪水翻過石塊流得很急,流出很響的聲音。
  開始她走在前面,路小凡拉住她,讓她到后面,自己在前。小路長滿青草,他用一根棍子不時在地上劃著。
  林果說:你應(yīng)該回去補(bǔ)習(xí)高中課程。
  他回過頭沖她笑笑。他心情很好。
  到了一個叉路口,一條小路通往山上,另一條往溝的盡頭。順著上山的那條路望去,山頂在高處,濃綠中看不到峰頂。路小凡說我先到測報點(diǎn)看看,他們拐向進(jìn)溝的路。
  他說:測報點(diǎn)的那對夫妻,年齡比我還小。男的在這兒干六年了,女的是結(jié)了婚跟他來的,也兩年了。
  那是一個山坳,坳里有三間磚房,開間很小,在樹叢中更像一個窩。房前的路修得平整,窄窄的,主人像怕破壞綠色。屋門虛掩著,沒鎖。路小凡說他們上山了。他們繼續(xù)順著路往山里走。
  迎面一前一后下來一對男女。他們一身綠色的迷彩服,男的半袖,女的長袖,男的肩上扛著一根長桿,女的手里拿著套網(wǎng)。倆人走著笑著。
  四個人一起回到磚房前。深山里的這對夫妻有著超然的安寧。他們凌晨四點(diǎn)就上山了,采集標(biāo)本,作記錄。中午他們回來吃飯,下午還上山。林果一直盯著他們,注意他們的每一個細(xì)小動作。男的健壯的胸肌和短短的發(fā)型,女的樹脂眼鏡和胸前露出的銀色項鏈,透露出現(xiàn)代風(fēng)情。
  路小凡告訴她,這里的手機(jī)沒信號,電腦也上不了網(wǎng),電視只能收到中央臺,還竟是雪花。林果說我喜歡這里。說話時,她在門外,看著女的正在刷鍋。女的回過頭好奇地看了她一眼,笑中似乎不信林果說的話。
  外屋到里屋門開著,里屋的正面墻下是電視,墻上有幅油畫,油畫用畫框鑲著。林果問能進(jìn)屋看看嗎,女的笑著伸過手拉她進(jìn)屋。那畫是印刷品。畫的底邊用藍(lán)色鋼筆寫著作品名和畫家名。那畫叫《天上的側(cè)影》,畫家叫安娜麗塔•亞勒坦。林果仔細(xì)看著那畫,畫面有兩個女人和一個女人的影子。一個女人拉著小提琴,另個女人側(cè)身抱肩,女人的情態(tài)奇異神秘,充滿幻想。
  那畫讓林果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一時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像墜入夢中。
  往路小凡呆的山上走時,他告訴她,剛才那兩個人讓他明白了很多。林果沒有問,她明白他在說什么,又好像不明白。隨后他們沉默著。
  到了路小凡護(hù)林的地方。那是山頂,最高處立著一個瞭望臺,四層,磚混結(jié)構(gòu),從里邊順著木梯爬到最高處,高處有架望遠(yuǎn)鏡,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轉(zhuǎn)。
  站在最高處,林果也有想跳下去的沖動。下面的山形綿延柔和,原始的雜木林像一張巨大無比雜色相間的毯子將山全部罩上。無風(fēng),無邊的秋色在陽光中靜靜地生發(fā)著成熟的氣息。
  路小凡在她的身后說:我的心靈需要找回一種使命感。關(guān)于家庭的,與生俱來的。

  那夜,林果就呆在山頂。路小凡對林果的父親有承諾,要送她到山下觀測站過夜,但林果不肯。她要體會山頂上的寂靜和空曠。
彎月,明亮,但沒有足夠的光灑向曠野。星星滿天,和彎月一樣亮。那亮色倒顯了蒼穹的無限。在無限之中,林果感到孤獨(dú)。她和他孤獨(dú)。瞭望塔孤獨(dú)。群山孤獨(dú)。天之下的一切都孤獨(dú)。孤獨(dú)中,林果忍不住向路小凡講自己的故事。
  在加拿大留學(xué)期間,我和一個男孩兒同居了三年。我告訴過你,我認(rèn)識過一個老外,是在和這個老外之前。三年里我們一同回國,先飛北京,然后分手,他坐汽車回家,我坐飛機(jī),一直瞞著家里。畢業(yè)那年,他要做設(shè)計,我一個人回國。在飛機(jī)上我認(rèn)識了另個男孩兒。因為他身上有我熟悉的東西,所以他一下子吸引了我。他有女友,也和我一樣,愛著那個同居的人。我們又一同回加拿大,到了加拿大,我已經(jīng)離不開他了?;氐郊抑?,我不是發(fā)呆,就是焦躁,我不知怎么辦。有天我就問他,問那個和我同居三年的男友:你想不想過三人的家庭生活?他一時沒有明白我的話。我沉默著不做解釋。一會兒,他突然意識到我說的是什么,臉脹紅著。我有些怕了,就說:別生氣,我只是開個玩笑。他說:我沒生氣,你要是想,你可以試試。他的話讓我驚訝。他又說:我說的是真的。那個第三者是誰,男的還是女的?我說當(dāng)然是男的。于是我講了這次回國遇到的他。
  第二天,我?guī)еd奮去見那個男孩兒。見面后,我對他說親我一下。我覺得我不唐突,因為我覺得我們認(rèn)識的時間很短,但我們的親密程度可以在一起像野獸一樣瘋狂地做愛。聽了我的話,他冷冰冰地說:做這種事,你別來找我,回家找你的他吧。
  我不能再回到原來的家,因為我遭到拒絕那一瞬間,我意識到我對原來的男友的愛很沉重。他太有責(zé)任感,他和你一樣,他的爸爸媽媽為他出來留學(xué)吃了不少的苦,他不敢有一絲放松。我也跟他一樣地累。結(jié)果,我同時失去兩個男友。我不是壞女孩兒,我只想輕松快樂地活著。
  林果不清楚自己的講述在路小凡的心中引起什么樣的反應(yīng),他在黑暗中沉默不語。她說你說話呀,說些什么。
  我需要一次成功,一次被自己承認(rèn)的成功。
  是你自己心靈上的需要?
  是——不僅是,我媽也需要。
  林果覺得自己懂得路小凡的內(nèi)心,就說:這種成功不是在今天也不是在明天,更不是在這山上。你不屬于這里。你跟山下的那一對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
  他倆是一個完整的世界,一個完整世界對于每個人都非常重要,包括你和我。而你沒有這個完整的世界。
  她感覺到他無聲的笑。然后他們沉默著。
  忽然,她說:這樣的時間和地點(diǎn),這樣的環(huán)境和心情,你不覺得是一種緣分嗎?她把聲音放得很低:我們應(yīng)該做點(diǎn)什么,我們兩個人之間的。
  他說:我的心很亂。真的很亂。也許是你的出現(xiàn),讓我不知道怎么辦。不然我會從現(xiàn)在每月掙一千幾百元錢做起,不去理會別人怎么看我。
  他們長時間地沉默著。
  突然,林果說:告訴我吧,你在日本經(jīng)歷了什么——你肯定經(jīng)歷了什么。說出來,你才能夠解脫。這是我的經(jīng)驗——相信我。
  路小凡很動情地說:在我站到你面前的那一瞬間,我就意識到了,我會把一切告訴你。對于我,你出現(xiàn)的意義好像就是要聽我講述的——我就喜歡黑夜,喜歡一個人面對黑夜。在日本,我度過了多少這樣孤零零的黑夜,有時走在東京的街上,有時透過窗子數(shù)著星星。我在想,是誰改變了我的生活?白緒——你猜對了,在認(rèn)識藤永美之前,我和白緒在一起。白緒大我五歲,她十七歲讀高二的時候,就離開了學(xué)校,她要過一種解放了的生活。二十一歲時去了日本,我們認(rèn)識時她已經(jīng)在日本呆了四年。她不是一個瘋癲的姑娘,總是靜靜的,什么時候都是心平氣和,沒有什么脾氣,但她骨子里有斗牛士的勇敢 。從我認(rèn)識她那天起,她一直扎著一條辮子,頭發(fā)又黑又濃,辮子很粗,顯出生命活力。她邊學(xué)習(xí)邊打工,掙了很多錢,生存能力遠(yuǎn)遠(yuǎn)超過齡人。當(dāng)時我讀東大的基礎(chǔ)部,住在三鷹,而她的家在文京區(qū)。每到周末我來到文京,住在她家。她的英文非常好,最喜歡讀原文的《自由論》,她給我讀過這書的原文,她的聲音好聽,留在我的記憶里像歌,像音樂。她讓我非常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為什么要到日本來留學(xué),我原先以為是來學(xué)習(xí)的,其實(shí)這只是表面,我的內(nèi)心深處是為了要躲開別人為自己設(shè)定的生活,過一種解放了的生活,一種生命里有活力的生活。
  林果擰開一瓶飲料,遞給路小凡。然后扶在瞭望塔上的欄桿,看著遠(yuǎn)處的黑暗。路小凡背靠在欄桿上,看著瞭望塔的另一面,那面的很遠(yuǎn)處,有一點(diǎn)燈光。
  有天我到本校區(qū)參加一個活動,很晚了,就到白緒家,可是她不在家,又打不通她的手機(jī)。我在街上等到午夜,她也沒回來。沒辦法,我就往三鷹趕,到了澀谷地鐵已經(jīng)停運(yùn),只好在咖啡廳過夜。那里有專為過夜的人預(yù)備的長沙發(fā)。澀谷的深夜,到處能看到出賣青春的中國女孩子。三天后,見到白緒時和她說了這些中國女孩子。她非常隨意地說了一句話,讓目瞪口呆。她說,我就是個按摩女。接著她用我難以理解的平和說她打工的店是清店,所謂的清店,就是那里的小姐只臟手不臟身子。聽了她的話,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喊:臟身子和臟手有什么區(qū)別!我的叫喊嚇著她了,她嘟噥著:我就是臟了一雙手,這是我死守的尊嚴(yán)。那晚,我沒有住在她那兒,我去了紅燈區(qū)的巷子里,想看看那里的按摩店,看看那些按摩女都做些什么??墒俏覜]有勇氣走進(jìn)去,我怕看到真相,那樣我就會崩潰。一周后,等我再回到她家時,她搬走了,我再沒有見到她。后來,我找到她的學(xué)校,她已經(jīng)去了澳大利亞。她的消失,讓我傷感,傷感得一塌糊涂。我開始懷疑人生,懷疑到絕望的程度。在我絕望時,我去了富山市,在那里遇到了藤永美,是她讓我活下來。我清楚她和我沒有什么關(guān)系——那是不可能的,但她確實(shí)讓我活下來,她讓我覺得黑夜里還有光,還有亮。
  林果問:你們還聯(lián)系嗎——我說的是那個白緒。
  他說:我們離得越來越遠(yuǎn)。

  他們回到一層。他們在燈光下坐著。路小凡的臉有了光彩。林果相信自己的感覺。她覺得心有些痛。
  她掏出手機(jī),這里的信號很強(qiáng)。
  打個電話吧。林果說。
  給誰?路小凡問。
  給那個日本女孩兒,或者給白緒。
  他愣了,沒想到她會有這種想法。打不了。手機(jī)沒有這方面的業(yè)務(wù)。
  她說:我的能,全球通。
  我沒有號碼。不記得了。
  一定記得。
  她拿出手機(jī),說:你打吧,你一定記得。
  他看著窗外的暗色,眼睛迷蒙,隨之又明亮。她把手機(jī)遞給他,而后從屋里出來。她故意不回過頭去,但她特別想看他通話的情態(tài)。
  過了好長時間,他也走出瞭望塔。她在塔外看著遠(yuǎn)處。他說:謝謝你。
  她想知道在這個特別的時候,他究竟會給誰打電話,但她沒有問。而說:你應(yīng)該回日本,你的未來在那里,還有你的快樂,你的幸福——或者去澳洲,你骨子里是喜歡過那種無拘無束的生活。
  他坦率地說:我給白緒打了電話——她說她是乘船去澳洲的,她一直渴望那種漂在太平洋上的感覺。獨(dú)自坐在甲板上,頭上是藍(lán)天,前面是大海,空闊寂靜,什么也不想,任由海風(fēng)吹著。陸上的灰塵和煩惱,都被海風(fēng)吹凈了。
  林果插話說;她一定希望你和她一起漂洋過海——
  他笑了,但語氣中透著無奈:我沒有夢了?;蛘哒f我沒有資格做夢了。
  她急了,大聲說:不,難道你還不明白我為什么來這里找你嗎?
  他愣了,愣了好一會兒。
  他說我們上去,到塔上去。他走在前面,回過頭把手伸給她。她拉住他的手,跟著他爬過一層層塔梯。
  在頂層,他們沉默著。林果突然輕輕地說:我決定了——
  路小凡等著她說下去,但她沒有把話說出來。他忍不住地問:決定什么?
  明年去美國,去讀博士。
  他笑著說:你不是怕把自己讀成老姑娘嗎?
  老就老吧,好在我還有夢想——
  林果又沉默起來。面對著空寂的夜色,她想象著太平洋上的夜。夜色中的云和月,低而清亮,一跳起幾乎就能摸到云和月。她問你會唱信樂團(tuán)的《海闊天空》嗎,她想起那天在張健的車上聽到歌。
  路小凡沒有回答,沉靜了片刻,他低聲唱著,歌詞清晰:我曾經(jīng)懷疑我/走在沙漠中/從不結(jié)果/無論種什么夢……林果用手掌打著節(jié)拍,隨著也跟著唱起。唱著唱著,他們放開聲音。
  唱到最后那句“看未來/一步步來了”時,林果感覺自己滿眼溢著淚水。


  何秋在林果到家來的那天摔了一跤。她騎著自行車從藥廠回來,邊騎邊想心事,車子前輪掉進(jìn)一個沒有蓋子的下水井里,使她的身子翻在地上時正好落在馬路牙子上,肋骨受了傷。路小凡從山里回到家時,她獨(dú)自蹲在樓西側(cè)的陰涼里,兩手按著左肋。何秋不愿意讓路小凡看見自己的可憐,就掙扎著站起。
  路小凡要送她去醫(yī)院,她怕花錢,硬挺著沒有去。她說是硬傷,得慢慢養(yǎng)。她陪著兒子進(jìn)屋后,一手撐著左肋,一手做飯。路小凡默默地接過媽媽手里的活,把飯做好。
  飯后,她說屋里憋悶,要到外面透透氣。她在等張健。路小凡回來之前,她給張健打了電話,說自己摔了。她覺得左肋疼得利害,她不想去醫(yī)院,但她想告訴張健。張健說下午過來看看,她想把他堵在外面。張健出現(xiàn)時,路小凡正好出來看她。
  張健對路小凡說:我來送你媽媽去醫(yī)院,檢查一下,看看胸內(nèi)出沒出血。
  路小凡說:剛才我要送我媽去醫(yī)院,她說啥不去。
  張健說:不聽她的。你媽舍不得錢。
  何秋沒有拒絕。路小凡扶著媽媽上了張健的車。
  醫(yī)生說何秋的傷沒有合并成氣血胸的危險,就做了胸壁固定,讓她回家靜養(yǎng)??床〉腻X都是張健付的,她沒有拒絕,安然接受著,她在向路小凡做些暗示。
  晚上,何秋把路小凡叫到自己的屋,平靜地對他說:以后你怎么生活,想做什么,你自己定。以前欠下的錢,和你沒關(guān)系,媽媽有能力還,你不用多想,你就把自己的事想好。我呢——我可能和張健搬到一起住……我一個人太累了,我需要他。希望你能理解媽媽。
  路小凡一直沉默著。她覺出他忍著,不讓眼淚流出。
  路小凡的狀態(tài)讓她難受,于是她說:你得說句話,你悶著媽媽受不了。
  他起身,站了好一會兒,才說:媽,我以后不會讓你受苦了。
  何秋提高了聲音:你還不明白——我不要你別的,我只要你弄好自己的事!

  林果感覺到,他們在大頂子山上度過的那一夜之后,她身體內(nèi)有種力量在復(fù)活。她還發(fā)現(xiàn),路小凡也在變。他似乎對她有了某種依賴,回城后,她安排他做什么,他都順從。在順從中,林果發(fā)現(xiàn),路小凡的臉色變得有了生氣,生氣中夾帶著一種幸福感。
  路小凡進(jìn)了實(shí)驗中學(xué)的高分復(fù)讀班,班主任就是朝諾。林果送路小凡進(jìn)班時,當(dāng)著路小凡的面她對朝諾說:他和你我的區(qū)別,是我們大學(xué)畢業(yè)了,他沒畢業(yè),別的他什么也不比你我差,你要重視這個問題。不然,就是大事。
  什么大事?朝諾用孩子調(diào)皮的口吻問。
  關(guān)系到我30歲時如果還嫁不出去,是不是讓你娶我呀!
  朝諾說:我算沒戲了,肯定是白日做夢。
  林果對路小凡說:你什么都不用說,沉默就行了。其它朝諾老師都會處理得非常得體。她之所以這樣交待,是因為這之前路小凡說我怎么和那些小孩子解釋。他說的小孩子,是將要和他成為同學(xué)的那些比他小七八歲的人。
  在林果的注視下,朝諾把路小凡領(lǐng)進(jìn)教室。朝諾變成另個人,一副老師的莊重模樣。當(dāng)他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后,朝諾說:你們都好奇地看剛進(jìn)來的同學(xué)。我現(xiàn)在介紹給你們。他是我的中學(xué)同學(xué),他比我優(yōu)秀多了,我在國內(nèi)念的是東北大學(xué),而他考上的是日本的東京大學(xué),那是世界名牌大學(xué)。因為家庭的原因,他不得不回國重新讀大學(xué)。此時此地,他能和你們坐在一起,這說明了什么?
  他停頓一下,沖路小凡笑笑,向同學(xué)暗示他們的關(guān)系。路小凡,其實(shí)我挺佩服你的,這需要勇氣。他轉(zhuǎn)向同學(xué):這是一種成熟,一種定力,一種來自內(nèi)心的力量。
  聽到這,林果離開了教室門口。

  林果走了,沒有告訴路小凡,也沒有告訴朝諾,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給路小凡打電話時,她已經(jīng)回到多倫多。她說我已經(jīng)走出機(jī)場。
  她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他的不知所措,他低聲說:我想送你的。
  她的聲音也低了:你應(yīng)該和澳大利亞的白緒保持聯(lián)系——讓她了解你現(xiàn)在的想法,給她一個希望,其實(shí)也是給自己一個希望。
  他沉默。
  她說:那夜在山上,我說我還有夢想——當(dāng)時你為什么不問我的夢想是什么?
  他問:是什么?他用她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我想知道。
  她說:和白緒一樣,我也夢想著乘船漂在海上,去尋找大海的盡頭,不過,我要和一個人一起在海上漂著,那個人是我一生托付的人。
  他的聲音有些激動:我的心讓你說飛了。
  他們的通話出現(xiàn)片刻的靜寂。
  她的聲音變得響亮:我會常和你聯(lián)系的,會一直監(jiān)督你的。
  他說:我等你的電話。
  林果和路小凡通電話后,她看了時間,中國的時間是早上七點(diǎn)七分。這時,路小凡應(yīng)該正在去補(bǔ)習(xí)班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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