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霍小寶是在村外的河水里找到的。有在河邊一起玩耍的孩子，突然發(fā)現(xiàn)少了小寶，便瘋了般跑回村里喊大人。那個時候，晚霞鋪在河面上，鮮紅的顏色，像濃濃的血，不聲不響地緩緩流動，蕩起細碎的波浪，仿佛一個孩子的死亡，與它毫無關(guān)聯(lián)。人們聞訊，趕到河邊去，會水的人從河里撈出了小寶。小寶的媽媽王詠梅抱著那個濕淋淋的小身子哭天搶地，放聲哇哇大哭，一只手在河灘地上的死命地抓撓，抓得手指都出了血。小寶的爸爸霍林舟蹲在一旁，腦袋埋在襠里，用兩手薅著自己的頭發(fā)，渾身顫抖，只見淚水無聲地淋落，把腳下的河灘都淋濕了一窩。歸欄的羊兒順著河灘走過來，咩咩地叫，那聲音像極了向母親撒嬌的孩子，王詠梅聞聲，便哭得更加哀絕，說小寶小寶，你也喊聲媽呀，你咋就不喊了，你給媽喊一聲呀。聽得人們心里都酸酸的，痛痛的。
　　霍小寶才十一歲，死因一目了然，孩子的臉蛋憋得青紫，一手抓著手草，另一只手里還死攥著兩個蛤蜊。把小寶從水里摸上來的小伙子對人們說，河邊水不深，可往里走不遠，陡地就出了一道溝，一人多深，溝里是泥底，那道溝在水面上看不易被發(fā)現(xiàn)。小寶肯定是下河摸蛤蜊，一腳滑進溝，又被淤泥陷住了。人們唏噓感嘆，陪著抹眼淚，有人托起孩子的尸體，女人們便攙扶著王詠梅回村里去了。
　　先是村人們跑來安慰，村里的干部和小學校的校長老師們都來了，后來趕來的便是王詠梅娘家的親友，外鄉(xiāng)外村的，離得遠，有人還塞給王詠梅一兩張票子，罵河里的妖怪，饞，比那養(yǎng)漢老婆還饞，隔兩三年總要吃上一個人，又說好在霍林舟兩口子都還年輕，天不滅曹，抓緊再生一個，還來得及。晚風中傳來二人轉(zhuǎn)的演唱和人們的哄笑聲，那是村里有人在給老人過八十大壽，與霍家屋子里的哀絕與慟楚極不協(xié)調(diào)?；袅种廴グ汛白友谏狭?，王詠梅歇斯底里地罵，打開，打開，王八蛋，讓他們樂，讓他們樂，樂得他們一口氣上不來，正好給我的小寶做陪葬！
　　鄉(xiāng)間的習俗，未成年的孩子死了，不管男女，都不停靈舉喪，也不設(shè)祭發(fā)送，宛若死了一條貓狗。因為人未成年還算不得這個家庭的正式成員，不過是個匆匆來去的過客。舊時，有錢人家打口薄皮棺材，送出去一埋了事。窮人則找領(lǐng)破舊席子，把死孩子草草一裹，送到亂葬崗子，狼掏鷹啄全隨天意?，F(xiàn)在沒有亂葬崗子了，尸體也不可隨意掩埋，便統(tǒng)統(tǒng)送到火葬場，家屬多不要骨灰，或棄之河淖，或揚之荒野，任其隨風而去。
　　清晨，聽著雞叫了二遍，霍林舟將穿戴一新的死孩子往小被子里一裹，在妻子驟起的哭嚎聲中，冷下心抹把淚挾起來就出了房門，妻子王詠梅有她嫡親姐姐陪著呢，不用管。院子里早停著一輛三輪農(nóng)用車，村里鄰家的，昨晚就借下了，只借車，沒想再麻煩駕車人，霍林舟自己會擺弄。
　　汽車的前燈亮了，發(fā)動機轟轟地響起來，緩緩地駛向院門。燈光里突然站定一個人，手里還扶著自行車，打著手勢讓車停下來，那手勢很堅決，不容置疑。
　　霍林舟跳下車，問：“姐夫，啥意思？”
　　攔車人叫趙斌，霍林舟的一擔挑，連襟，昨天夜里就和媳婦趕來了，坐了一陣，讓媳婦留下來陪妹妹，他就回去了。趙斌仍對著農(nóng)用車做手勢，意思是退回去，又對霍林舟說：“不能就這么拉倒，好歹得討個說法。”
　　霍林舟說：“孩子是自己淹死的，跟誰討說法？”
　　趙斌把霍林舟往旁邊拉了拉，聲音低下來：“你討不來說法，卻有人能幫你討。但人家有條件，賠償款下來后，不能少于一勾兒。”
　　勾兒是民間的說法，都懂，一以分三，算數(shù)上叫三分之一，相當于算盤上的三一三十一?；袅种巯肓讼胝f：“這抽頭兒，也太大了點吧？”抽頭兒是鄉(xiāng)間的說法，相當于提成。
　　趙斌說：“可不認人家抽，那咱家的孩子就白死了，你的兩個空爪子只能撓墻去。”
　　霍林舟嘆了口氣：“那就抽吧。沒說能給討來多少？”
　　“人家給的保底數(shù)是這些。”趙斌攥了一下拳頭，又支叉開五個指頭。
　　“一萬五？”
　　“多還是少？”
　　“不少不少，落到咱手里也是一扎票子呢。就算家里著了天火，往外逃命時卻揀了個錢包。”
　　趙斌冷笑：“這年月，死了個人，一萬五還叫個錢？你再乘上十。”
　　霍林舟嚇了一跳：“一個孩子，又是自己淹死的，十五萬，能嗎？”
　　“豬八戒不能，沙和尚也不能，可孫猴子能。但人家還有條件，為防意外，必須是上打租，錢到手，才擔事。不過也不用擔心，如果賠償款沒替咱爭下來，一分不少，如數(shù)奉還。”趙斌說。
　　霍林舟剛剛有點熱乎起來的心，又陡地掉進了冰窟窿。他苦著臉說：“人家的意思咱懂，這是怕咱們?nèi)蘸蠓椿诓徽J賬?？晌壹业那闆r瞞得了別人還瞞得過你？為翻蓋這房子，沒少拉饑荒，從你手里拿的兩萬還不知啥時能還上呢?？勺屛疑夏膬涸偃フ夷俏迦f元錢？要是三頭二百的小錢兒，我就一狠心先把圈里的那口半大克郎賣了。”
　　趙斌說：“我家要是還有現(xiàn)錢，這五萬我也就替你墊上了。你看這樣中不中，我在中間當個保人，把我家在城里的那處房子的房證押在人家手里，事后你別叫我坐蠟就成。”
　　霍林舟拉住了趙斌的手：“中，姐夫，這咋不中。你放心，我就再是個耍賴不守信用的人，也不敢在姐和姐夫面前放挺打橫兒吧，那還是個人嗎？”
　　“那你把孩子再放回屋里去，還是開這個車，立馬跟我進城，去見見那個人。”
　　“到底是誰呀？”
　　“二舅。”
　　“你媽那輩不是沒哥們兒嗎？”
　　“我還不興有叔伯舅和表舅??？你就別打聽那么多了，抓緊跟我走吧。”

　　　　　　　　　　　　　　　　　　　　　　　　　2

　　請愿的人群是上午九點多鐘涌進鄉(xiāng)政府院子的，呼啦啦足有近百人?；粜毜氖w放在一塊門板上，上面蓋著白布，由兩人抬著?；粜毜膵寢屚踉伱酚山憬惴鲋?，一路啼號進了院子。一些人立刻忙著搭靈棚，棚布和木桿都是隨身帶來的，放在那輛農(nóng)用車上，車上還帶著幾個花圈和錄音機，錄音機一直沒停放哀樂。鄉(xiāng)政府的人慌了，鄉(xiāng)派出所的警察忙著堵住了院門口，阻攔如潮而來的看熱鬧的人。先是一位副鄉(xiāng)長出面，問誰是死者家屬，咱們到屋里談談好不好？趙斌黑著臉說，不好。我知道你是搖旗吆喝的，說了不算，我們只跟鄉(xiāng)里的一把書記說話。副鄉(xiāng)長只好跑回樓里去，鄉(xiāng)長很快露了面，說我姓林，武書記去外地招商引資了，不在家，鄉(xiāng)里的事就由我暫時主持。你們派三位代表，跟我到辦公室談吧。其實，鄉(xiāng)黨委書記此時正在樓里，剛才還在主持黨委會，風云突變，書記就派鄉(xiāng)長出陣抵擋，自己則帶著其他黨委委員掩在樓上會議室的窗后觀察動靜。遇到這種情況，久經(jīng)戰(zhàn)陣的三軍主帥一般是不親自出面的，他必須給自己留下一個緩沖和回旋的余地。普通農(nóng)民霍林舟哪懂這些，他扭頭問趙斌和一位胖胖的中年婦女，姐夫，三姨，那就咱們?nèi)唬?br /> 　　三位跟在林鄉(xiāng)長后面，進了辦公室，在辦公桌旁的沙發(fā)上落座。有秘書跟過來沏茶，林鄉(xiāng)長則不失時機地從桌上抓起一盒煙，挨個遞上。煙是好煙，粉紅色的硬盒子，沒抽過，但認識，是玉溪。軟中華，硬玉溪，這樣的干部很牛逼。林鄉(xiāng)長很客氣，遞過煙，還按起打火機給幾人點。但那位三姨沒等點到她，自己已摸出了打火機?；袅种劭丛谘劾?，心里不由一沉。原來三姨是殘疾人，她是左手按打火機，右手卻齊刷刷地缺了拇指、食指和中指，那顆煙是夾在無名指和小指之間的，讓人觸目驚心。
　　林鄉(xiāng)長也看到了三姨的巴掌，故作吃驚地說：“喲，這位大姐，受過磨難，不容易呀。”
　　三姨冷冷地說：“別扯閑的，說正事吧。”
　　林鄉(xiāng)長說：“家里死了人，我深表同情。在沒談事情之前，我有個要求，政府是辦公機關(guān)，不適合辦喪事，先安排親友們?nèi)€地方休息，再把靈棚拆了好不好？”
　　三姨把嘴巴里的煙霧濃濃地吐出來，搶先說：“雖說死的是個孩子，可那也是一條人命，人的魂靈還在天上飄著呢，不能再讓他沒個著落吧。你要不讓在這里搭靈棚，那我們馬上就走，去縣政府搭，去市政府搭?，F(xiàn)在上上下下都在喊以民為本，執(zhí)政為民，老百姓的這點最基本的感情訴求，你們當領(lǐng)導的，總得體諒吧？”
　　民說官話，官說民話，連以民為本執(zhí)政為民的話都整出來了，這也是時下訪民中司空見慣的新奇現(xiàn)象。林鄉(xiāng)長笑了笑，抓起電話打出去，“你這就到我屋里來，有些情況你也聽一聽。”
　　推門而進的是派出所所長，一身警裝，威風凜凜，腰帶上掛著手槍，還掛著手銬和警棍?；袅种劭吹眯木o，不由望了三姨一眼。三姨卻故意大聲說：“喲，警察同志來了，更好啊。警察代表著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警民本是一家人，人民警察愛人民，有警察保護我們最基本的公民權(quán)利，這事就更好辦了。不過，我也先給這位警察同志提個意見，你來執(zhí)行公務，穿著警服足夠了，把那個銬啊棍啊什么的摘去多好，沉甸甸唏哩嘩啦的有用嗎？我跟你保證，我們來的這幫人中，絕對沒有打砸搶分子，你用不著嚇唬耗子，你也不是貓，警察和人民群眾更不是貓鼠關(guān)系，對吧？”
　　所長看了鄉(xiāng)長一眼，林鄉(xiāng)長說，這位大姐也是好意，愛護你，你就輕松輕松好了。見所長果然將手銬和警棍都放到了辦公桌上，林鄉(xiāng)長才又對三人說：“有什么話，你們說吧。”
　　霍林舟看了三姨和趙斌一眼，說：“我是河東村的村民，叫霍林舟，是被河水淹死的孩子霍小寶的父親。我的孩子是昨天淹死的，具體時間肯定是午后，因為中午時他還在學校上課，他媽媽給他留的午飯焐在鍋里，他回家時也吃了。據(jù)我所知，我們河東村的村委會主任昨天給他老爹過八十大壽，他跟校長借操場，說過了晌就要搭棚造廚，然后在操場上擺席設(shè)宴招待親朋，晚上還要唱二人轉(zhuǎn)。所以校長就點頭了，讓老師們把后晌的課都放在晌午上完，放孩子們回家時都過晌了，一點多了。昨天可是禮拜二啊，又不是放了寒假暑假，如果不是學校突然把孩子們都開了圈門放了羊，我家小寶能跑到河里去嗎？我要問的就是，孩子的死，責任是不是就在學校？”
　　霍林舟說得很順暢，把事情的緣由和責任都說清楚了，也沒有因為哀傷而顯得過于激動和憤怒。這番話，在來鄉(xiāng)政府的路上，那位三姨已教他說了好幾遍了。
　　派出所所長問：“昨天下午，你和孩子的媽媽在干什么？”
　　霍林舟說：“我在山上選礦廠打工啊，他媽媽在鄉(xiāng)里織襪廠干活呀，都是日頭快壓山的時候才回的家，進了村才知出了大事。這都有人證明，你們?nèi)枂柡昧恕?rdquo;
　　所長又問：“孩子沒有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嗎？或者叔姑姨舅什么的。”
　　趙斌把手上的煙頭遠遠地甩到一邊去，又把一口唾沫啐到地上，說：“領(lǐng)導這么問話可就沒意思了。我就是孩子的姨父，正宗的，親的，我和他姨在縣城家里守著一個水果鋪，都沒出門?？赡銈冇姓l通知過我們昨天午后學校突然停課了嗎？是校長還是老師親手把孩子交回到了家里親戚朋友手里了？孩子的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就算都硬朗，也未必就會知道學校突然把學生放了羊吧？領(lǐng)導要是這么打太極拳，舞舞扎扎的，只知把責任往外推，那我們現(xiàn)在就走，不信這世界上還沒個說理的地方了呢。”
　　林鄉(xiāng)長急起身，用雙手按住趙斌的肩膀，讓他坐：“這位兄弟，怎么還是炮仗脾氣，沾火就要炸呢。我知道，誰家里死了人，心里都不好受，我理解，理解。有話好好說嘛，坐下，快坐下，來，抽煙，再點上。”
　　三姨說：“怎么叫有話好好說？這位挎槍的同志就有話好好說啦？以法律為依據(jù)，以事實為準繩，執(zhí)法的人更應該懂得這個道理吧？”
　　“他不過是問問，還沒裁斷嘛。再說，依我看，這種事，最好不用他們司法部門裁決，咱們還是爭取心平氣和，平等對話，妥善調(diào)解為好，建立和諧社會嘛。他呢，剛才問的那些話，不過是了解一下情況，你們也別想得太多。”林鄉(xiāng)長又對所長說，“基本情況就是這些了，那你這就去跟主管教育的副鄉(xiāng)長跑一趟，去河東村，找校長，找村支書和村主任，再問問村民和老師，抓緊把情況核實后向我報告。”林鄉(xiāng)長說這話的時候，還悄悄動了一下大拇指，那個動作很隱避，不太容易讓人察覺。
　　派出所所長起身去了。鄉(xiāng)長拉了把椅子，坐到幾人對面來，那情景不像是領(lǐng)導和上訪群眾對話，更像幾個親友在拉家常。林鄉(xiāng)長問霍林舟和媳婦都多大年齡了，身體怎樣，做過絕育手術(shù)沒有，又問孩子的爺爺姥姥們是否已知道了這件事，還問孩子的學習好不好，平時是否淘氣。林鄉(xiāng)長還說，事情既已發(fā)生，也不能長久地沉浸在悲傷之中，凡事都要從長計議，保證活著的人身心健康才是第一位的。等過了這一陣，趁你們兩口子還年輕，抓緊再生一個，還許生個龍鳳胎呢。我負責告訴鄉(xiāng)里管這攤工作的同志，一定一路給你們開綠燈?，F(xiàn)在我越來越信命了，也許小寶那孩子本來就不該是你們的孩子，而是觀音菩薩身邊的金童，金童也還是個孩子嘛，背著菩薩跑人世間了玩幾天，被菩薩發(fā)現(xiàn)，就喊回去了。菩薩大慈大悲，不會眼看著讓你們悲傷，肯定還會再賜給你們孩子，而且會更聰明更健康，那才是你們兩口子老來的依靠呢------
　　林鄉(xiāng)長說這些話時，手機響過一次。鄉(xiāng)長接了，嗯了啊的，也不知手機里是誰在說話，都說了些什么，估計肯定是跟眼下的事情有關(guān)。收了手機，鄉(xiāng)長又跟幾人扯了幾句閑話，說去方便，便出了。趁這工夫，霍林舟問三姨和趙斌：“剛才鄉(xiāng)長偷偷給所長挑了一下大拇哥，啥意思？”
　　三姨不屑地撇嘴一笑：“那還不懂，是叫他出去后抓緊向大老板報告討主意唄。在鄉(xiāng)里，鄉(xiāng)長是老二，書記才是老大。”
　　霍林舟又問：“這么大的事，說了算的書記咋不露面？”
　　趙斌說：“二舅不是也沒露面嗎？”
　　三姨用白眼仁翻了趙斌一眼，沒說什么。

　　　　　　　　　　　　　　　　　　　　　　　　　3

　　一直到現(xiàn)在，霍林舟還沒見過那位二舅呢，他姐夫趙斌也沒見過。
　　清晨，汽車快開進縣城時，趙斌給他的一個朋友打去手機，說我和我妹夫這就進城了，是直接去二舅的家，還是另找什么地方？朋友說，去文化廣場吧，二舅說在西北角上等你們。趙斌收了手機，霍林舟問，二舅是個什么樣的人??？還不知姓個啥呢。趙斌說，別說你不知，我也不知，我只是聽說縣里有這么一個人，特別好打抱不平，好給人撐口袋（辯是非，爭利益），而且有辦法有路子，出手多是贏。昨天夜里，我從你家回來，剛進家門，就接了我這個朋友的電話，說聽說過二舅吧？二舅聽說你一擔挑的孩子淹死了，覺得死的挺冤屈，問還想不想爭個是非里表。后來就說了幫忙的條件，還說前有車，后有轍，提成一勾兒不議價，辦事過程中的人吃馬嚼都在那一勾兒里，什么都不用咱們管，以前不管幫誰的忙，都是這規(guī)矩。說這話的時候都過半夜了，我在家里連衣服都沒敢脫，打了一個盹兒，急著又跑回村里去了。要是再差上那么一點點，你就把孩子送走了，多懸！
　　趙斌以前也在村里擼鋤杠，后來閨女考上了縣高中，兩口子把鄉(xiāng)下的房子賣了，把責任田也租了出去，跟進縣城租房子，一邊侍候閨女讀書，一邊用那賣房子的錢做底墊，又倒賣青菜又賣水果的，沒想幾年下來，不光把孩子侍候得考上了大學，自己在城里也有了自己的樓房?；袅种鄞蛐难劾锱宸@個連喬，人家不光敢想敢干，廣交朋友，腦筋也活絡(luò)?？上胂胙巯碌氖拢睦镞€是有些不托底，便猶猶豫豫地說，孩子------走也就走了，咱犟不過閻王爺，我只怕------咱又讓別人耍了。趙斌心里有些不悅，說他耍咱啥？咱光腚的還怕他穿衣的呀？爭來賠償，給他一勾兒，爭不來，頂多搭上一個瞎忙活，那個二舅不也瞎子點燈白費蠟嗎？霍林舟說，我是怕------你家的房子。趙斌冷笑，房子咋？事情辦不成，我和你姐不在售房協(xié)議書上簽字按手印，那房證就是一張廢紙。我不信號稱最講究的二舅還敢為這種事跟我對簿公堂！他不怕砸了吃飯的家什兒呀？
　　汽車到了廣場西北角，眼前空曠曠的哪里有二舅的身影。廣場上，好幾撥老頭兒老太太在晨練，有穿一身白亮亮的衣褲在打太極拳的，有披掛得大紅大綠跳大秧歌的，也有跳迪斯克和顛兒顛兒跑步的。還有人在遛鳥放風箏，那風箏也不知安設(shè)了什么銷構(gòu)（不知名的小巧機關(guān)），竟在半空中嗡嗡地唱。他媽的城里人，日子過得真舒坦，吃得五飽六飽的，跑這地方來消食兒。咱哪輩子才能過上這種日子呀。
　　兩人抽了足有三顆煙，一輛出租車才開過來，車上鉆出一位胖嘟嘟的婦女，直奔二人而來，開口就問，誰是趙斌？趙斌望著絕塵遠去的出租車問，二舅沒來呀？女人說，他病了，躺著呢。有我，一樣。趙斌看了霍林舟一眼，目光里流露出的是失望和不信任。這個女人，中等身材，半百上下，上穿杏黃體恤衫，下著青色牛仔褲，臉有橫肉，目光冷峻，一看就不是個善茬子。趙斌問女人，怎么稱呼？女人說，我姓葉，你們就喊我三姨吧。我都五十出頭了，也沒占你們什么便宜?；袅种蹎?，二舅是你哥還是你弟？三姨說，這有用嗎？想讓我?guī)兔Γ拖日f說你們應下的條件。事已至此，確是再說什么都沒用，趙斌將一勾兒和以房抵押上打租的話又重復了一遍。三姨再問，東西帶來了嗎？趙斌從懷里摸出房產(chǎn)證，里面還夾著身份證。到底是城里人了，事情算計得周到，早都備下了。三姨接過幾個證件看了看，塞進自己的仿皮挎包，說那就這樣，你們抓緊回去，多找點親親友友，在家里等著，我隨后就到。
　　霍林舟調(diào)換車頭往回開。路上，趙斌也沒閑著，打手機呼喚七姑八姨兄弟姐妹，要求立馬都到霍家院里聚齊，還要求是親戚都幫著打聲招呼。一擔挑，連襟嘛，至愛親朋多都連帶，折了骨頭連著筋，喊上一個，就等于通知了一幫。果然，兩人到家不久，一些人陸續(xù)到了，再等了一會，三姨也到了。讓霍林舟和趙斌很是吃驚的，三姨來的可不是一個人，而是轟轟地開來兩輛車，一輛是中巴客車，另一輛是拉貨的小型卡車。中巴上呼啦啦下來一大幫人，有女人，也有漢子，還有拄著拐杖的老頭兒老太太，有的像城里人，也有的與鄉(xiāng)間土老帽兒無異。趙斌問，來了這么多人，都是誰呀？三姨說，你家不冒煙，沒人來救火，都是來幫忙的，眼下都是你們的親戚?；袅种壅f，我也不認識啊。三姨說，先忙正事，慢慢的就都認識了。你們看著叫，叫伯叫舅，叫姨叫姐，都行。三姨又問，你們這里離鄉(xiāng)上多遠？霍林舟說，六里多路吧。三姨轉(zhuǎn)身向人們招呼，時候不早了，這就走吧。路不遠，不坐車了，兩輛車回去，歲數(shù)大腿腳腳不利索的坐霍家的那輛三輪車。大伙兒的手都別閑著，把車上的東西都帶著，大件的就放到三輪車上去。
　　原來卡車還帶著東西呢，有搭靈棚的帆布，還有粗粗細細的木桿，帆布下還壓著幾個花圈，竟然還有靈桌，連祭祀用的香炷、碟盤、水果、糕點都備上了。算計預備得這般細致周到，了不得！三姨還對王詠梅說，帶上你家孩子的照片，有大點的更好，小一點也行。
　　一個幾十人的隊伍向著鄉(xiāng)政府開進，前面有人抬著霍小寶的尸體，哀樂一路低回，引得村民和路人驚詫。霍林舟心里沒底，這是不是沒病找病，作呀？他看趙斌，趙斌低聲說，沒有金鋼鉆，人家也不會攬這瓷器活兒，由著人家弄吧?；袅种鄄粺o憂慮地說，還有那么多的人呢，又不是親戚，哪個會白來？趙斌說，管他多少人，都從那一勾兒里出，這個章程，咱學紀曉嵐，鐵嘴鋼牙，咬住，到啥時也不能松口。
　　三姨使眼色，趙斌和霍林舟放慢了腳步，跟在隊伍后。三姨說，到了鄉(xiāng)政府，領(lǐng)導必是要咱們出代表跟他們對話，咱出三位，孩子親爹不能缺了席位，再兩位就是我和趙斌，你主唱，我們兩個幫腔。唱主角的一定要叼住理，說村官跟學校借操場，再說學校突然把學生們放了半天假，家里大人都不在家，缺了對孩子的看管?；袅种坌睦镉l(fā)吃驚。從昨晚到現(xiàn)在，自己就是個哀痛絕望，就是陪親友們唏噓抹淚，頭兩天村主任確是打發(fā)人來家說過請赴席祝壽的事，昨兒一晚只知哭天抹淚了，哪會想到還與小寶的死有著如此的因果關(guān)聯(lián)。他說，我們河東村的事，原來三姨知道的比我還清楚。三姨說，打仗還講究個知己知彼先偵查呢，不知鹽為啥咸，醋為啥酸，我敢讓你把死孩子往鄉(xiāng)里的衙門抬？放心吧，這個官司你準兒打準兒地贏。到了談賠償那一步，你就咬住三十萬，不見我的眼色別點頭?；袅种坌睦锍藢θ痰膰@服，又加上了驚疑，三十萬？小豆鼠子啃老牛，這個胃口也太大了吧，可能嗎？這都是那個沒露面的二舅的主意嗎？

　　　　　　　　　　　　　　　　　　　　　　　　　4

　　鄉(xiāng)政府大院的鐵門被關(guān)上了，還掛上了鎖，老大的鐵鎖，生鐵鑄的。外面的人進不來，里面的人也出不去。幾個工作人員和派出所的警察站在鐵門邊，阻止里外的人出入和通話。有人搬出兩箱礦泉水，放在院心，隨便喝。臨近中午，又有人喊人們進食堂吃飯，大米飯，牛肉燉蘿卜，還有涼拌海帶絲和拍黃瓜，管夠造。那時候，鄉(xiāng)政府里的人都瞅著，眼巴巴的。炊事員笑哈哈地說，你們吃你們的，吃飽了讓他們揀剩兒。有吃相不好的人噎得直挺脖兒，問，我們都是大肚子，吃沒了呢？炊事員說，那就讓他們少吃一頓，也該減減肥啦。
　　這期間，大門打開過一次，人們看到有人從外面搬進來兩個大紙殼箱子，也不知裝的啥物件。很快，大家的手機都打不出去了，也不再能接發(fā)短信。有明白的人說，這是不知是從哪兒借來的機器，人家這是給屏蔽了，怕咱們跟外面聯(lián)系?？沙怨A的人辦公室里還有座機，人家可啥也不耽誤。不懂的人問，啥叫屏蔽？答說，好像有人放了個臭屁，你不想聞，是不是你就要用手捂住鼻子？那你的手就是對你的鼻子實行了屏蔽。鄉(xiāng)下人這才知道，高科技真是厲害，原來手機還能屏蔽，并不是到哪兒都能暢通無阻。感慨之后，人們心里便有些發(fā)慌，嘀咕說這大門給關(guān)上了，手機也給屏蔽了，咱們這不是牛馬進棚豬進圈，被變相軟禁了嗎？心一慌，有些人就坐不住了，想尋釁找事，讓警察把大門打開，說有急事要出去辦。警察說，你們要想好，出去可以，我馬上開門，但再想進來，就絕對不行了，我們已經(jīng)接到了領(lǐng)導的命令。想整事的人都是霍林舟和趙斌的正宗親戚，跟三姨來的那些人卻不急不躁，泰然處之，有人還靠在蔭涼處打起了盹兒，看來是久經(jīng)戰(zhàn)陣，見怪不怪。三姨看在眼里，對趙斌說，告訴他們，楊三姐打官司的年月還沒手機呢，人家也把官司打贏了，讓大家都消停消停吧。趙斌把話傳過去，人們很快就安靜了。
　　從鄉(xiāng)政府的食堂出來后，三姨對兩位上了年紀的老頭老太太說，你們回去吧，別再把你們折騰出病來。兩位老人似還猶豫，三姨把他們拉到一邊，低聲嘀咕了一陣，兩人都點頭了?；袅种劭丛谘劾?，心里說，這么大歲數(shù)了，本就不應該叫他們來。但看大鐵門打開了，還是要送一送，非親非故的，站腳助威也好，搖旗吶喊也罷，人家還不是來幫咱家的忙？老太太臨出大門前問，那我們就不回來了？三姨緊點頭，說別回來別回來，回家好好歇歇，這邊的事就放心吧。又叮囑說，出去不遠就有出租車，別舍不得錢，打車走啊。
　　正是秋老虎逞兇的時節(jié)，大太陽仍很毒辣，火球子般高懸在天空，晃照得人睜不開眼睛。在不停歇的哀樂聲中，吃過午飯的人們散坐在院子四處的蔭涼里，有人懨懨欲睡，也有人在說著悄悄話?；艏业挠H友很快就和三姨帶來的那些人混熟了，儼然真的成了姑舅叔姨或兄弟姐妹，彼此敬著煙，談說著家長里短。霍林舟心里生出一些焦躁，對坐在樹蔭下的三姨和趙斌說，吃了飯，咋還誰都不理咱們了呢？三姨冷笑說，還不讓領(lǐng)導們坐在一起商量商量對策呀。一會就可能有人找咱們談了，這回要一個一個地輪著來。你們記住，不答應條件，說出天花來，也不能點頭。還有，要談就在這院里談，不管他們說是什么事，都不能出去。趙斌問，可能會問到我們和你的關(guān)系，怎么答？三姨說，咱們不都攀過親了嘛，我是你媽表哥老丈母娘的閨女，他們有興趣，就去查。也是，一個縣，幾十萬口人，說少不少，說多也不多，真要這么攀起來，三拐五繞的，幾乎都能搭上點親戚的邊。
　　果然，這邊的話剛落地，林鄉(xiāng)長就親自跑了出來，對霍林舟說：“我剛接到的電話，縣領(lǐng)導聽說了你家小寶的事，已經(jīng)親自帶著教育局局長和河東小學的校長到你家慰問去了，我這就派車，送你和你媳婦快回去。”
　　霍林舟看了三姨一眼，臭硬石頭一樣地說：“我家小寶都死了，死了還上什么學？教育局和校長都不關(guān)我的球事，一百竿子也打不著了，我不回去。”
　　林鄉(xiāng)長陪笑說：“自古以來官都不打送禮的，他們總不能空著手去你家慰問，你咋比當官的架子還大？有什么要求，你們兩口子正好可以跟他們談嘛，他們誰都比我小鄉(xiāng)官說了算。”
　　趙斌接話說：“縣官不如現(xiàn)管，他們想談，直接到這里來嘛，領(lǐng)導都有轱轆，轉(zhuǎn)一轉(zhuǎn)就到了。鄉(xiāng)政府大院就不能慰問和商量事了？”
　　林鄉(xiāng)長無奈，只好又跑回樓里去。三姨點頭贊許，說回得好，只要林舟和媳婦一離開這個院，怕就難回來了，他們有百樣的招法纏住你。你們皇上和娘娘撤了朝，我們小太監(jiān)們還在這里鬧騰個什么勁兒。這種時候，千萬不能上了他們的道兒。
　　過了一會，又有工作人員跑下來，說鄉(xiāng)領(lǐng)導要單獨和霍林舟談話。這回進的是鄉(xiāng)黨委書記辦公室，一見面，鄉(xiāng)黨委武書記就上前緊緊握住霍林舟的手，說自己正在外地和客商招商引資，聽說這個事，就急趕了回來，剛進屋。我的年齡肯要比你大，那我就是哥，你是弟，當哥的說話輕了重了些，都是為你好，兄弟可得多擔待。霍林舟知道鄉(xiāng)里當家主事的是武書記，年齡比林鄉(xiāng)長大，在鄉(xiāng)里干的時間也比林鄉(xiāng)長長，以前沒少去村里，又是宣讀又是動員的，早就面熟。只是奇怪，剛才也沒見有人開大門，他既是剛回來，怎么進的院子呢？
　　武書記又說：“鄉(xiāng)長上午跟你們談話的情況，他都跟我匯報了。家里死了人，心情肯定不好。人啊，越是在心里空虛無助的情況下，越容易被人蠱惑。蠱惑是啥？話說得好聽，就是讓你一時分不清啥是黑啥是白，啥是大啥是小，順著他給你指的道兒，迷迷登登地往前走。過去世面上有一種說法，叫拍花，尤其是給年輕的女人拍，讓她去哪兒就去哪兒，讓她脫衣就脫衣。眼下有人破解，說是拍花人施了迷魂藥。拍花人為啥讓你順著他的道兒走呢，因為他們包藏著禍心，想從你身上獲取好處。再好比傳說中的黃仙、狐仙迷人，它們迷惑人的目的就是吸人的精，喝人的血，它好成仙得道。我先要提醒兄弟的就是，千萬不要受人蠱惑，上了別人的當，咱們自己的日子還得自己過，自己的章程還得自己拿。”
　　霍林舟知道武書記說的是什么意思，指向很明確，可人家蠱惑我，起碼能給我兩勾兒好處，我要是聽了你的，那就得把死孩子送到火葬場去，變成灰拉倒。賬如果這么算，還不一定是誰蠱惑我呢。他說：“我不傻不苶，家不趁錢，我又不是黃花大姑娘，誰費心巴力地蠱惑我干什么？今兒陪我來的人，都是我家親戚。家里死了人，要是連親戚都不管不問的，那我霍林舟可活成了什么樣的人啦？”
　　“那你說說看，那位所謂的什么三姨，是你什么親戚？”武書記不繞了，槍口直指了耙心。
　　“她是我連襟的的姨，他喊三姨，我也跟著喊三姨。”
　　“你們以前見過面嗎？”
　　“當然見過。我姐夫家有什么大事小情的，比如紅白喜事，他家買樓，送閨女上大學，我去了，她也去了，我看她挺能張羅事的，所以這回我也求她幫助張羅張羅。”早防著有人這么問，回答是早準備好的。
　　武書記冷笑了：“張羅？據(jù)我所知，這位三姨可是位在公安局里早掛了號的人物，姓葉，叫葉奉華，滿族，51歲，據(jù)說祖上跟那位禍國殃民的葉赫那拉氏女人有枝蔓，是族親，年輕時在縣農(nóng)機廠當過工人。后來農(nóng)機廠黃了，她去南方打工，右手掌被機器壓去了三個指頭。老板黑心，說她操作違章，后果自負。但有人幫她打官司，聽說還是個律師，替她爭到手二十萬補償金。她回到縣里后，就開始學幫過她的律師，翻過不少法律方面的大厚書，卻一直考不下律師證書，所以就四處整事，不管是誰家的，也不管跟她是不是真的沾親掛拐，她都出面張羅，當了原告當被告。她的張羅可不是白張羅，都有抽頭兒，文詞就叫提成。她先生原先也是農(nóng)機廠的，當過班組長，跟她一起從南方回來后，在道邊擺過修車攤，前兩年病了，腦血栓，在家躺著呢。她還有個閨女，結(jié)婚了，在外地，日子過得也挺艱難。她的日子全靠她的提成撐著呢。你給我說說看，她從你手里要的提成是多少？”
　　霍林舟心里吃驚，原來領(lǐng)導什么都知道，而且遠比自己詳細具體。但他知道不能在這樣的話題上跟領(lǐng)導繞下去，一句話說禿擼了嘴，被當官的抓住，那就崴泥壞菜，再挺不起腰張不開嘴啦。當官的有當官的打擊目標，咱老百姓也有自個兒的耙心，同樣爹娘給的一根舌頭兩片唇，何苦非讓你牽著走？他故意倔哼哼地說：“老母豬下不出羔子你抽驢，整那個沒用。你就說吧，俺家小寶死得冤不冤？你們官家有沒有責任？”
　　武書記說：“剛才縣領(lǐng)導和縣教育局局長不是要去你家慰問嘛，可你又端著架子不回去。那我就當回二傳手，把他們的處理意見轉(zhuǎn)達給你，本著人道主義的關(guān)懷，他們準備慰問家屬五萬元錢。錢到手后，你必須馬上把孩子的尸體送到火葬場去。”
　　領(lǐng)導在存心避著責任二字，只說慰問而不提賠償，可沒責任你掏錢干什么？老百姓日子過苦日子的多了，你們咋不慰問慰問別人去。三姨的招法果然不錯，叼住理啦！霍林舟學著領(lǐng)導的樣子冷笑：“書記大哥，你也有孩子吧？我家小寶十一了，還是周歲，你說從他媽十月懷胎算起，再去縣醫(yī)院把孩子生下來，再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到這么大，再今兒這個費明天那個費地供他上學，我就不跟你說精神損失不損失的啦，你說五萬元錢夠不夠？”
　　武書記沉吟有頃，說：“教育部門是清水街門，讓他們再多拿也是勉為其難。那就這樣，鄉(xiāng)里另拿五萬，這就十萬了。你知道，咱們鄉(xiāng)也不富裕，農(nóng)業(yè)稅取消了，工業(yè)項目雖有幾個，也都不大，作為最基層一級的人民政府，我們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
　　霍林舟說：“你們真要仁至義盡，那就拿三十萬，錢到手，我和這些親友立馬走人。”
　　武書記黑下了臉，不再說民話：“霍林舟，我提醒你，不要得寸進尺！這里不是農(nóng)貿(mào)市場，你再胡鬧下去，就涉嫌訛詐，你是不是以為國家的法律就沒有辦法懲治你啦！”
　　霍林舟也一挺身而起，還重重地拍了一下茶幾，大聲說：“你也別搬起塊大石頭嚇唬俺們小螞蟻，那石頭落下來未必砸得著螞蟻，倒是你們當官的臭腳丫子要注意！”
　　正是這時候，鄉(xiāng)里的一個秘書推門走進來，手里還拿著幾張紙片片，有些慌急地說：“武書記，《關(guān)東瞭望》報社傳真發(fā)來了報紙清樣，說請鄉(xiāng)領(lǐng)導抓緊審定核實，一個小時不回話，他們就要下稿付印了。”
　　武書記怔了一下：“什么事？”
　　秘書看了霍林舟一眼，說：“就是------他們的這個事，不知怎么讓報社的人知道了------”
　　武書記勃然大怒：“我說你還有沒有個腦子？知道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出去，出去！”

　　　　　　　　　　　　　　　　　　　　　　　　　5

　　霍林舟又回到了大院里，跟三姨和趙斌原原本本地講了鄉(xiāng)黨委武書記和他談話的過程，還講了武書記已經(jīng)答應給十萬元。趙斌說，原來大掌舵的在家里呀？三姨嘿嘿一笑，說你們還以為他真沒在呀。他去外地招商引資，昨天晚上就回來了，咱們到這兒的時候，正帶人開黨委會呢。趙斌又問，咱們這算不算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三姨說，還得看看再說。鄉(xiāng)里兩個頭兒的姓也真巧了，一個姓武，一個姓林，合在一塊，也沒看出是什么武林高手。但我們不能掉以輕心，他們背后的人多著呢。不光咱們這兒不能松嘴，還得看外邊給他們什么樣的壓力。尤其是看上邊大頭頭的意思?；袅种垓嚨叵肫饒笊绨l(fā)來傳真的事，說了，還說武書記龍顏大怒。三姨的眼睛亮起來，卻責怪霍林舟，你只記得人家答應給了多少錢，這個事咋忘了說？霍林舟嘟噥說，我以為這事跟咱們沒關(guān)系呢。三姨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說關(guān)系大著呢。如果這時候，再有人給他們的大領(lǐng)導施加施加影響，那作用就更大了。等著吧，天黑前，武林里的人一定還得找你商量賠償?shù)氖隆?br /> 　　趁著三姨去廁所的工夫，趙斌對霍林舟悄聲說，領(lǐng)導一會再找你，你也別傻了巴嘰的死撐著，別讓咱自己虧了就行?；袅种垡粫r懵懂，問啥意思。趙斌眼睛溜著院子角落的廁所，說諸葛亮再高明，也只能坐在大營帳中搖羽毛扇，他還能親自陪五虎將上陣沖殺呀？這種事，就得隨機應變，臨場發(fā)揮，你自己琢磨吧。
　　入秋后的太陽一落山，天氣很快變得涼爽起來。鄉(xiāng)里的工作人員再跑出來，這回是領(lǐng)導請霍林舟和媳婦進樓談話。趙斌對三姨說，不讓咱倆當代表啦？三姨對霍林舟說，該說的話我們都說過了，大主意你自己拿吧。
　　霍林舟和媳婦王詠梅坐進了會議室，對面坐著武書記和林鄉(xiāng)長，中間有亮光光一塵不染的會議桌隔著。環(huán)境決定氣氛，這樣一來，就頗有電視里常見的平等會談的味道了。工作人員在每人面前放了一杯水，見武書記往外擺手，便退出去，還緊緊地掩上了門。
　　武書記說：“在鄉(xiāng)里，書記和鄉(xiāng)長就相當于一個家庭的兩口子，你們也是兩口子，咱們是平等商談，爭取盡快把事情定下來，再拖下去對誰都不好，是不是？”
　　林鄉(xiāng)長說：“我和武書記又認真研究了一番，考慮到你們家里的具體困難，聽說蓋房子還留下不少債務，還考慮到失去孩子的悲傷，鄉(xiāng)里決定再追加五萬慰問金。這是最高限額了，你們也得理解我們當領(lǐng)導的難處。這筆錢支出去，可能下個月鄉(xiāng)里干部的工資都不能按時開了。如果你們沒什么意見，咱們馬上簽協(xié)議。”
　　果然是十五萬，早晨時趙斌傳二舅的許諾，說的就是十五萬，那個二舅知天知地，快成神仙了，了不得！霍林舟看了媳婦一眼，狠狠心，還是從嘴巴里往外砸石頭：“我聽說，前一陣山上拉礦石的大卡車下山時，一顛，滾下來一塊石頭，正好把路邊一個老爺子砸死了。那老爺子都八十來歲了，還賠了二十多萬呢。我家活蹦亂跳的一個孩子，小命就不比一個老棺材瓤子值錢呀？不行，三十萬，少一個子兒都不行！”
　　林鄉(xiāng)長笑了：“別把話說得這么死嘛。真就一點沒商量了？”
　　霍林舟說：“沒商量。”
　　林鄉(xiāng)長說：“那我先替你們算算這筆賬。就算鄉(xiāng)里答應了三十萬，真正能落到你們手里的，估計頂多也就二十萬吧。這種事，我懂，蒙不住我，更蒙不住武書記。有些人無利不起早，不會白幫你們上竄下跳地鬧騰。我們當領(lǐng)導的如果不是講政治，一切從大局出發(fā)，從社會的穩(wěn)定考慮，那他們就鬧騰，看鬧到最后的結(jié)果是什么？”
　　一直沒吭聲的王詠梅嘟噥說：“好歹俺們能到手二十萬，總比你們答應的十五萬還多五萬呢。俺們不傻，這個小賬，不用掰手指頭，也算得過來。”
　　會說的不如會聽的，這話說得不甚高明，有點像用放過了年頭的面粉包餃子，沒了面筋，露餡了。林鄉(xiāng)長笑了，說：“好，那我們就首先保證霍家的利益不受損失，讓你們拿到手二十萬。不過呢，付款的方式要有點變通。官憑文書私憑印，咱們先簽下一個十五萬的協(xié)議，這樣呢，我估計你們兩口子總能拿到手十萬。另外的十萬呢，不往協(xié)議里寫，你們也不要再向任何人透露，等孩子火化了，親友們也散去了，一切四平八穩(wěn)了，你們兩口子再單獨來鄉(xiāng)里找我。包子有肉不在褶上，你們拿了多少錢也不在協(xié)議上，這筆賬不難算，你們還是拿到手了二十萬不是？”
　　原來當領(lǐng)導的也會玩這套，跟農(nóng)貿(mào)市場上那些中介人似的，鬼魔眼障，覆云覆雨。這樣變通，我霍林舟確是一分錢沒虧，可官家卻得了便宜，少掏五萬，虧的是二舅三姨他們那些人。這事日后真要叫二舅三姨他們知道了，會不會要有麻煩？霍林舟想著剛才姐夫趙斌關(guān)于隨機應變的叮囑，思忖著，猶豫著，不知怎么回答，就覺媳婦在桌子底下踢他，還用手在他腿上重重地掐，那是催他點頭呢。正這時，秘書又推門進來，這回學乖了，不再直門亮嗓了，而是附在武書記的耳邊說悄悄話，武書記則對秘書說，替我報告市領(lǐng)導，一個小時之內(nèi)，保證順利結(jié)束。
　　霍林舟狠了狠心，說：“領(lǐng)導這么算賬，還是把好處都留給了自己。我那樣拿二十萬，心里踏實，親友們也都樂嗬，半夜敲門心不驚?？烧漳銈冾I(lǐng)導們說的辦法，雖說也是二十萬，卻是雪地里埋孩子，就是埋得再結(jié)實，永遠不露，也讓俺們兩口子提心吊膽。提心吊膽的日子不好過，也不值，就好比你們當官的收了別人的錢，那能跟拿在手里的工資一樣嗎？我們兩口子寧可大大方方地明著拿，也不學做賊養(yǎng)漢那一套。”
　　武書記說：“那我就不跟林鄉(xiāng)長商量，自己拍板了。按林鄉(xiāng)長說的辦法，再給你們加一萬，這可就是十一萬了。”
　　霍林舟說：“兩萬，加兩萬我就簽字走人。”
　　武書記站起身，指點著霍林舟的鼻子笑：“我說你這位老弟呀，真是一點虧都不肯吃。我算徹底服你了，好，不爭了，那就兩萬。”
　　霍林舟溜了媳婦一眼，眼神里滿是得意，怎么樣，你爺們不過多說了幾句話，就又爭來了兩萬，咱兩口子苦掙苦拽干一年，也未必能掙到家兩萬呀，連鄉(xiāng)里大掌包的都親口說服了俺?？赡欠N得意不能流露出來，人到啥時候都得裝，都得把尾巴夾緊，霍林舟穩(wěn)住驟然而起的狂烈心跳，繼續(xù)苦著臉說：“那就謝謝領(lǐng)導對小民的體諒了?？砂硞冃±习傩站团?-----等哪天來了，領(lǐng)導不認賬，變了卦------”
　　林鄉(xiāng)長如撥濃霧見了青天般地哈哈笑起來：“公家的事，我犯得著嗎。好，那我就以個人的名義，給你們打欠條，我要真是那種賴賬不還的小混混兒王八蛋，你們就拿著欠條去法院告我，中了吧？”

　　　　　　　　　　　　　　　　　　　　　　　　　6

　　暮色落下來的時候，鄉(xiāng)政府的院子又一次亂了一陣。鄉(xiāng)里的干部們從樓里沖出來，忙著拆靈棚，往農(nóng)用三輪車上扔花圈。跟霍林舟來的那些真假親友們上前攔阻，干部們說，簽字了簽字了，你們還想在沙家浜扎下來呀？人們問，賠了多少呀？答說，不知道，一會你們問死孩子他爹他媽。說話間，人們懷里的手機都響起了笛笛的提示音，各般曲調(diào)，此起彼伏，響成一片，就好像進了夏夜里的荒野地，無數(shù)的蛐蛐蟈蟈在唱那種求歡的歌。有明白的人說，這是把屏蔽關(guān)了，憋了一天的信息都擠進來了。人們掏出手機看，果然，除了短信，還有小秘書臺發(fā)來的來電提醒。有性子急的，便忙著躲到一邊打電話去了。
　　霍林舟兩口子在武書記和林鄉(xiāng)長的陪同下，走出樓門，站在臺階上，在已亮起的燈光的映照下，顯得意得志滿，氣定神閑。霍林舟向趙斌和三姨招手，兩人趕過去。霍林舟說，領(lǐng)導問，錢是帶現(xiàn)金，還是劃進卡里？趙斌抓住霍林舟的胳膊，往旁邊扯了扯，小聲問，多少？霍林舟則有意讓三姨也聽到，大聲說，十五萬。趙斌擰眉說，你就點頭啦？霍林舟扭頭剜了身旁的媳婦王詠梅一眼說，有個敗家的娘們在旁邊忙著點頭，我還能說個啥？就她那雙耗子眼，又見過啥？以為老母豬就是地球上最大的動物啦。王詠梅挺配合，接話說，我看天說黑就黑了，這么多親戚朋友陪著呢，誰家沒老人孩子大事小情的，大家不說，我心里也急得慌。再說，我看領(lǐng)導們也是盡心盡意了，以前那條河，還少死人啦，又有幾家得了賠償？還不是人死了就燒了埋了。領(lǐng)導要是冷下心不聞不問，咱小老百姓還能大鬧天宮呀？咱們還是感謝眼下的領(lǐng)導以人為本吧。武書記點頭贊許，指點著趙斌笑說，我看你小姨子就比你有見識有胸懷，知情達理，你這個自以為是的純爺們就跟著好好學去吧。
　　霍林舟一直留意著三姨的神色。聽著幾個人這般說，三姨面無表情，只是不易察覺微微嘆了口氣，說：“死人出了門，總不能再往家里拉，連夜往火葬場送吧。天黑了，又有漫荒野地的山路，十五萬也不是能塞進腰包的小錢兒，還是打進卡里吧，免得六指摳鼻子，再出別的岔兒。”
　　霍林舟說：“我哪有什么卡。”
　　三姨說：“我?guī)е?。明兒咱們一塊去銀行。”
　　霍林舟又說：“都這種時候了，鄉(xiāng)里儲蓄所還辦公??？”
　　林鄉(xiāng)長說：“我已經(jīng)告訴信用社留人了，火葬場那邊也留人，你們的事不利索，他們誰也不許回家。你們呢，刻不容緩，必須立即把孩子尸體送到火葬場去。”
　　霍林舟心里別別地跳了跳，原來這女人什么都想在前面，也備在前面了?？慑X進了她的卡，就等于錢包揣進她懷里，明天她還能按事先應下的話，吐出兩勾兒嗎？天下女人都好打賴嘰，給她時千般好，朝她要時萬般難，這位三姨不會也是那種人吧？
　　林鄉(xiāng)長說：“還是這位大姨考慮得周全。不然，出了這個門，村子缺了假了，我可就都不管啦。”
　　霍林舟再去看自己的偶像姐夫，趙斌讀懂了他目光里的顧忌，哼了一聲，冷冷地說：“狼吃看不見，狗吃攆個死，你自己琢磨吧。”
　　霍林舟自然琢磨得出這句話里的責怪，姐夫還是在怪自己不該只應下官家給的十五萬，嫌少了。他把鄉(xiāng)里領(lǐng)導比作狼，吞下去的是整頭豬羊，而三姨只能算是一條狗，叼去的充其量是兩塊沒有多少肉的骨頭棒子?？山惴蚰闹溃鋵嵾€有比狼胃口大的活物呢，真正的老虎就站在他身旁，眼都不眨地已經(jīng)整整吞下十二萬，那可相當于肥肥壯壯的一頭牛啦！是親三分向，在小寶這件事上，姐夫跑前跑后的，又動腦子又出力，著急上火一點不比自己差，有些私房話，只能另找機會單獨跟他說了。等真錢到了手，也不能被窩里放屁，自個兒獨吞，多少也得分給姐夫一些，接不接是他的事，可那份心意是一定要有所表示的------
　　風吹云散，喧鬧了一天的政府大院瞬間清寧。就在人們向院外和農(nóng)用三輪車走去的時候，武書記又扭頭喊：“哎，派出所誰在這兒呢，你們派輛車，跟上兩個人，一塊去。”
　　三姨說：“這就免了吧。一個早咽了氣的死孩子，你們還派公差押解上路呀？我們保證盡快送到還不行?。?rdquo;
　　武書記說：“看看，又誤解了不是。這哪是押解，而是護送。好好好，既有大姐這句話，派出所的同志忙了一天，也就不受這份累了。”

　　　　　　　　　　　　　　　　　　　　　　　　　7

　　還是霍林舟開車，奔上了去縣城郊區(qū)的火葬場道路，旁邊坐著三姨和趙斌，車后廂里則放著小寶的尸體。車開出鄉(xiāng)政府大院前，霍林舟讓媳婦帶其他人，去了鄉(xiāng)政府附近的飯店，跟著站腳助威吆喝一天了，又正是吃晚飯的時候，總不能讓大家癟著肚子回去。王詠梅說，好幾十號人呢，我身上哪帶那么多錢？你能不能先跟鄉(xiāng)里借點？霍林舟看三姨正在旁邊望著自己，再去找鄉(xiāng)長借錢，怕跟鄉(xiāng)里做下的貓膩露兜，便說，能賒就賒，不答應賒就讓他們跟你回家取錢，這個月的工資不還在家里放著嘛，正好沒來得急還饑荒。有人喊三姨一塊去吃飯，三姨說，我正好坐車順路，也不餓，回家再說吧?；袅种壑浪@是怕身上的卡出閃失，十五萬呢，不到家誰的心里都不落底。三姨又將王詠梅拉到人少的地方，塞過去一張百元票子，低聲叮囑，說當著領(lǐng)導的面，有些話我不好說。一會吃完飯，你務必叫上兩輛出租車，把那幾位歲數(shù)大腿腳不好的送回家去。王詠梅點頭說，三姨放心，要是我身上有錢，這錢哪能讓你出？
　　汽車開出鄉(xiāng)里，就是蜿蜒的山路。天已經(jīng)黑透了，有點夾陰天，夜空中的星星和月亮時閃時沒，天地間就更黑得有點蝎虎。車燈的檔次又低，只在前方投射出不能不讓人格外小心的光亮。三姨靠窗坐著，掏出手機擺弄，說：“別都閑坐著，我給你們念幾條短信，都是手機被屏蔽時發(fā)進來的。頭一條，‘我們已兵分兩路，分別到了縣政府和市政府。我們這一路是常務副市長親自出面接待，答應天黑前一定給答復，并要求我們立刻撤兵。’”
　　霍林舟驀地想起吃過晌飯時，三姨催促兩位老頭兒老太太回家歇息，那可能只是個幌子，實質(zhì)是讓兩位不惹人眼目的老人帶出她的指令，調(diào)兵遣將，另出兩路兵馬佯攻；又想起傍黑前鄉(xiāng)領(lǐng)導找他談話，武書記讓秘書報告市領(lǐng)導一個小時內(nèi)順利結(jié)束的話，原來一切盡在三姨的掌控之中。你們有手機屏蔽的高科技，三姨有送出雞毛信的土辦法，兵來將擋，水來土堰，不等生孩子，人家早已先備下了貓月子的雞蛋，而且一大筐，不少呢。
　　三姨又念：“又一條，‘報紙清樣已電傳發(fā)出，縣委宣傳部的人已約去一家咖啡館面議。一切似只可相機而動。’”
　　趙斌說：“喲，連媒體都參與進來了！”
　　三姨說：“沒有大領(lǐng)導在上邊壓，再有媒體在旁邊擠，鄉(xiāng)里的這塊豆餅能這么快滴出油來？當然了，也不光是那一塊豆餅出油。聽聽這一條，‘縣長剛剛開過緊急辦公會議，已定撥款二十萬，資助鄉(xiāng)里盡快平悉事態(tài)。’再聽下一條，還是午飯前發(fā)過來的呢，‘派出所長到了局里，局領(lǐng)導已派人再查三姨背景與相關(guān)情況，務請小心。”
　　趙斌吃驚地說：“了不得，連公安局，三姨都有人??！”
　　霍林舟只覺心里越發(fā)緊上來，說：“有人也得小心。”
　　三姨冷笑：“我早小心了。犯法的事情不做，毒人的東西不吃。人家劃了圈兒，咱們就只在國家法律準許的范圍行使民主權(quán)利，不過界，不犯規(guī)，不然，我葉奉華早他媽的坐進大牢里去了。”
　　說話間，汽車已到了一處盤山道，一側(cè)是黑黝黝的山嶺，另一側(cè)則是不知深淺的山澗，山澗里傳來嘩嘩的流水聲，像水怪的獰笑，唉，水出山就平緩了，小寶就是在這條河里淹死的。突然，燈光照處，只見三條漢子并立山路中心，手里都杵著鍬鎬之類的家什兒，兩輛摩托車則停在道路兩旁。霍林舟情知大事不好，急踩閘剎車。三姨倒還沉穩(wěn)，吩咐說，你們別慌，都少說話，一切由我應對。
　　汽車停在了漢子們面前。燈光下，原來攔路者臉上還都束著黑布或圍巾，只留了眼睛在外面，讓人恐怖。三姨開門下車，平平靜靜地說：“兄弟們有事呀？”
　　一個高個兒漢子因圍巾堵嘴，甕聲甕氣地喊：“都下來。”
　　三姨說：“車后還有一個死孩子，也抱下來？”
　　漢子說：“少費話，別拿死孩子嚇唬人，他成不了精！”
　　那個時候，霍林舟和趙斌還坐在車上。霍林舟心中陡地閃出一個不祥的感覺，他小聲對趙斌說，會不會這也是三姨事先安排好的，不然她為啥不讓派出所的人送咱們來？趙斌說，該死該活屌朝上，看看再說，這種時候，活命第一。說話間，見三姨回身招手，兩人都下了車。
　　三姨說：“孩子叫河水淹死了。這位是孩子的爹，那位是孩子的姨父，都是土里刨食老實巴交的莊稼人?；钊瞬粨跛廊说溃@是自古以來的講究，幾位兄弟不會不懂吧？”
　　另一位細瘦漢子說：“借著死孩子，你們也算發(fā)了一筆小財。你們吃肉，總得讓我們也喝上一口湯吧？”
　　三姨說：“這位兄弟說的有點不近情理。請問，又不是買彩票揀錢包，這種財誰愿發(fā)？你們會盼著家里的閨女兒子也去死嗎？”
　　一條鎬頭呼地掄過來，打在三姨的大腿上，掄鎬把的是那個一直沒吭聲的人，粗壯而墩實，還惡聲惡語地罵：“操你媽，你才盼著你的閨女兒子死呢?？彀彦X拿出來！”
　　三姨哎喲一聲跌坐地上，疼得嘴里吸溜冷氣?；袅种酆挖w斌急去扶，三姨卻往旁邊推二人，對打她的人說：“要命一條，盡管拿。但現(xiàn)金沒有，錢都在卡上，想要卡，你們也拿去。密碼我不知道，我也是奉命而來，想去銀行提款，那你們?nèi)フ叶恕?rdquo;
　　高個子問：“二舅是誰？”
　　三姨說：“連二舅是誰都不知道，你們還在這條道兒上混個什么勁兒？”
　　墩實人又高高地揚起鎬把，惡狠狠地說：“我這一鎬頭下去，叫你腦袋瓜子立馬開瓢兒，這你信吧？”
　　三姨仍坐在地上，舉起那只缺了三個手指的巴掌，說：“那咋不信，人的腦殼，比山上的核桃也結(jié)實不了多少，一敲就碎。你們看我這個巴掌，我可是在鬼門關(guān)轉(zhuǎn)過一回的人啦。人死了比活著容易，我早有體會。你們可以一鎬頭打死我，還可以把這兩位兄弟一人一鎬頭都砸死。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可你們得到了什么？我身后這輛破農(nóng)用車你們肯定看不上眼，開走了也未必好處理。我們身上還有三部手機，都是過了時的低檔貨。可出了人命，就是大案，哪個國家的警方都不能不管，二舅也不會袖手旁觀，那你們?nèi)蘸笠獾淖锟删捅任野ち艘绘€頭厲害多啦。依我的意見，你們就此罷手，我可以把今晚這個事看作是三位兄弟酒后犯懵，一時取樂，保證不報案，還保證我的這兩位老弟也守口如瓶。如果你們信得著我，還可以給我留下銀行卡號或通信地址，五日內(nèi)我會把一千元錢給你們打過去，算作三位兄弟今晚出來的車油錢。”
　　細瘦漢子說：“我知道大家都喊你三姨，姓葉，還知道死了孩子的那位叫霍林舟，家住河東村。”
　　三姨說：“知道了好，明人都別做暗事，我更不想跟誰做仇結(jié)梁子。”
　　三個漢子對了一下目光，細瘦漢子一甩頭，率先奔了摩托，另兩位持著家什兒，倒退著，也到了摩托車邊。在摩托的轟鳴聲中，細瘦漢子留下的話是，“三姨，對不起啦，給二舅帶好！”
　　兩輛摩托逆著汽車來時的方向迅速駛離，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坐在地上的三姨撐不住了，突然趴在地上，哎喲哎喲呻吟起來?；袅种酆挖w斌急上前去扶，三姨越發(fā)喊疼，說別碰我的腿，可能是把骨頭打折了。趙斌掏出手機，說我這就報警，路上還留著摩托車印，跑不了他們兔崽子。三姨說，這幾個人像是初犯，還算聽人勸，沒惡到家呢，做人要言而有信，也別給咱們自己日后找麻煩，得饒人處且饒人，拉倒吧?；袅种壅f，那就抓緊送三姨去醫(yī)院。
　　兩人把三姨抬上了汽車。三姨不能再坐著了，只能趴在副駕駛的雙人座上，趙斌便跳上了車后廂。還是霍林舟開車，心里急，卻不敢快開，怕顛疼了受傷的三姨?；袅种蹎枺灰俑嬖V什么人先去醫(yī)院等著。三姨說不用，又不是什么要命的傷病。霍林舟說，我和我姐夫身上都沒帶錢，醫(yī)院要交押金的。三姨說，我身上不是帶著那個卡嗎，就先從那個卡上劃，行吧？霍林舟說，那個卡你不是不知密碼嗎？三姨苦笑道，我蒙歹人的，你怎么也信？
　　想想剛才對三姨的猜疑，再想想三姨面對高揚的鎬頭臉不變色的從容與鎮(zhèn)靜，霍林舟心里好生慚愧，好一陣說不出話。三姨側(cè)伏在車窗上，手在腳下的挎包里摸了又摸，問：“還有煙嗎？”
　　霍林舟說：“帶一包都抽了，還有老旱煙，得自己卷了。”
　　三姨說：“那也給我。抽上，興許不再那么疼。”
　　三姨接過煙口袋，在汽車的顛簸中伏在那里卷煙，一個巴掌外加兩個指頭竟上下翻飛，卷得很熟練。她的煙很重，坐在鄉(xiāng)政府的院子里，手上幾乎沒離過，扔下一顆又一顆，估計一天兩包都不夠，但檔次并不比賣力氣的人強多少，是五塊錢一包的硬紅河?；袅种壅f：“三姨，想想這一整天的事，你還不都是為了我們家，真得謝謝啦。”
　　三姨說：“也不光是為了你們家，我不是還要了你的一勾兒嘛。你放心，我只拿五萬，多一分都不要，去醫(yī)院看病的錢，也從那五萬里出。”
　　霍林舟忙說：“那可不行三姨。你不說我也知道，那五萬，最后到了你手上的，不會剩下多少，那么多人跟著忙了一天，露了面的，還有不露面的，你都得有所表示，這個錢哪能再由你出？那我不太食親財黑了嘛。”
　　三姨嘆息一聲說：“你心里有數(shù)就行啦。但這個事，你別再跟我爭，這不符合我給自己定下的做人做事的原則。為人辦事，應到哪兒，就得辦到哪兒，哪能見財起意，半道變桄子。那往后誰還能讓我插手人家的事情。再說，你到手的這筆錢，不比那些辦動遷爭產(chǎn)權(quán)的，沒了正招人喜歡的孩子，你和你媳婦心里夠懊糟的了，我哪能再讓你們心里不舒坦。”
　　霍林舟心里越發(fā)感動，只覺臉上灼燙起來，突然之間，他心里涌動了把那貓膩十二萬元的事說出來的沖動：“三姨------你聽我說------”
　　沒想，半趴在座位上抽煙的三姨打斷了他的話：“大黑夜的，路不好，好好開你的車，別說了，啥都別說了。其實，有些事，何必說出來，你不說誰心里就沒個小九九？這樣的事，我經(jīng)的見的多了，那些當官的，鬼魔眼障，自以為聰明，其實鬼招子也就那么幾個來回，哪有什么新鮮把戲？不過是多少扣下兩個錢，顯得自己有能力，再就是在請愿者心里埋下地雷，盼著咱們起內(nèi)訌，為他們?nèi)蘸蟾鱾€擊破留伏筆。咱們都算弱勢群體，在人家眼里就是刁民，就別再讓他們攪得雞鳴狗跳窩里斗，讓人們揀笑話啦，你說是不？”

　　　　　　　　　　　　　　　　　　　　　　　　　8

　　霍林舟和趙斌將三姨送進了縣醫(yī)院，辦了住院手續(xù)，對大夫和護士只說是被車上甩下來的石頭砸的。在護士忙著量體溫測血壓做手術(shù)前準備的時候，三姨催促兩人快去火葬場，霍林舟不動，說天亮再去也不遲，車后廂上蓋著被子，誰知是什么。三姨說，你不急，火葬場的人卻急，你們對我不放心，去了再回來。
　　火葬場在縣郊，不遠。夜已很深，火葬場卻仍是燈火通明，大門洞開。聽到汽車響，經(jīng)理親自跑出來，酸著臉埋怨說，怎么這時候才來？趙斌說，餓了一天，不許我們先喂喂癟肚子呀。這種事忙什么？經(jīng)理說，天黑前，市縣兩級維穩(wěn)辦（維護社會穩(wěn)定辦公室）和民政局的領(lǐng)導就來過電話，叮囑留人值班，不許關(guān)爐，尸體一到，立即火化，還要求領(lǐng)導必須在崗。這一晚，都來過好幾次電話詢查情況了，你們再不來，我們就報警啦！
　　在火葬爐前，面對即將被推進烈焰化為灰燼的兒子的小小遺體，霍林舟突然怔了。恍惚間，小寶的眼睛似在眨，嘴唇也在動，似還咧嘴笑了笑，可那是孩子的冷笑。忙了一天，鬧騰了一天，勾心斗角的，都是為了什么？不過是爭那筆賠償金，怎么就幾乎把剛剛死去一天的寶貝兒子徹底忘了？忘了孩子躺在那里一天沒吃沒喝，忘了小寶活著時的千般乖巧，也忘了自己曾經(jīng)有過的悲傷，連昨晚還要尋死覓活的媳婦在將鄉(xiāng)長親筆寫的欠條抓在手里時，臉上都有了掩飾不住的笑意，票子真比我的小寶更重要嗎？這么一想，霍林舟的心酸上來，疼上來，忍不住放聲大哭，鼻涕一把淚一把，如狼丟了羔子一樣哀嗥，哭失去的兒子，也哭不義的自己?；鹪峁みf上一張紙，還遞過一支筆，說早死早托生，哭兩聲就中了。骨灰要是不留，就請家屬在上面簽字?；袅种劢庸P在手，筆尖落紙，抖抖顫顫，好一陣，又把筆遞回去，說骨灰留下，我隔兩天來取。趙斌勸慰說，傷心歸傷心，你也別糊涂。剛十歲的孩子，還算不上你們霍家的男丁呢，留那東西干什么？你媳婦也不是不能生了，早忘心里早安靜?；袅种壅f，埋進我家責任田的地邊上，壓塊石頭做記號，留個念想吧。不光是念想小寶這孩子，我還要念想這個事呀。
　　在返醫(yī)院的路上，霍林舟把另有十二萬元錢的事跟趙斌說了，還說了在汽車上跟三姨的那番對話，趙斌也好生感慨，說三姨雖說是個女人，可活得比咱們還像個爺們兒。
　　霍林舟問：“那二舅到底是誰呀？”
　　趙斌說：“我不是跟你說過嘛，我也只是聽說有這么個人。”
　　“娘親舅大，既叫舅，總該有點說道。”
　　“咱中國人不是有這么個講究嘛，誰家有點掰扯不開擺不平的事情，總是找娘家舅去當裁判做中人，蘿卜不濟長埂上，輩份在那兒呢，又不牽扯他的個人利益，兩不偏向。要講說道，是不是就在這兒。要不，咋不叫二伯或二叔？”
　　“會不會------根本就沒那個人，是三姨虛------哦，編派出來的一個人呀？”霍林舟想說的是虛擬，電視科技頻道里常說這個詞兒，但太文，他也不甚了了，話到嘴邊，就變成了編派。
　　趙斌說：“她瞎編這個干什么？”
　　霍林舟說：“你看過《三國演義》吧，諸葛亮借東風，本來是早算計到的，到了時辰必有東南風刮過來，他還設(shè)壇燒香，舞舞扎扎地故意裝神弄鬼呢。”
　　趙斌想了想說：“也許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