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荒 原
一個寂寞的孩子與一只漂亮的狗,站在村莊旁空曠的大地上眺望著遠方,遠方是某種不確定的紫。天地蒼茫,要下雪了,一群烏鴉拍打著鐵的翅膀在天空中高歌而過,“哇、哇”、“哇哇”,在成人這是不祥的歌,而在孩子與狗的耳中,這是那雍容的稍顯笨重肥胖的黑鳥再自然不過的歌聲了。遠方荒原上僵硬的蘆葦與黃色的羊草沉默寡言,綠色的手指早已褪色,它們?nèi)绻匦麻_始互相耳語和互相撫摸,將要度過漫長的冬季。在漫長的冬季里,它們隱蔽了語言,隱蔽了心跳,表面上變得遲鈍,卻在遲鈍的陰影下學會了思考和等待成長。蘆葦和羊草都是有思想的,海德格爾偏要說人是會思想的蘆葦。人要思想就說是自己要思想好了,為什么要扯上蘆葦呢?是人對自己不自信嗎?人把自己充作蘆葦,這事挺不自然。蘆葦還在考慮,它是否能夠接受人這個危險的伙伴。蘆葦不愿意貶低自己,與人一起思想,它寧靜地站在冬季里的荒原上,一言不發(fā)。而人在一年四季里總是喋喋不休。人有太多的思想需要表達和傾泄。人,確實不簡單,思想一直都如滔滔不息的河水――但也僅僅是河水。而蘆葦?shù)乃枷肫鸫a是血。
孩子與狗踏著冬日里干脆的樹葉,慢慢地向著那片荒原走去:一個孩子、一條狗、一輪初冬的淡日、一片荒原。荒原仍是某種不確定的紫。那荒原也許只是一片荒地,但在孩子與狗的眼里卻的的確確是一片無邊無際的荒原。孩子與狗都記得她們只是走進過這片荒原,卻從未走出過這片荒原。孩子與狗不時地要到荒原里來看一看,看看冬季里荒原上的蘆葦與羊草。當她們在村莊里看人看得太多了的時候,她們感到疲憊,于是她們便開始想念荒原上的那些蘆葦與羊草。天地仍是一片蒼茫,孩子與狗已經(jīng)漸漸地接近了那片荒原,她們小小的身影已經(jīng)被罩進了不確定的紫色中。寧靜而神秘的紫色讓兩個小生靈感到了荒原的偉大和真誠,她們慢慢地融進了荒原,慢慢地變成了荒原的一部分。
孩子與狗變成了兩株蘆葦,兩棵羊草,兩朵野花,兩羽蝴蝶。南風之薰,蘆葦長出了秀美的細細手指,它們在撫摸孩子與狗。孩子與狗――其實也是兩株蘆葦――也長著秀美的細細手指,也在撫摸它們。世界很靜、很美、很溫暖、很明亮,它們互相撫摸的感覺真好。風很香野花也很香,蝴蝶很輕盈,蝴蝶是飛起來的野花,野花是靜下來的蝴蝶。鐵色的烏鴉仍然站在樹上哇哇而歌,孩子與狗沒有禁忌,她們聽到的永遠是春之歌。
孩子與狗的夢被驚醒了,她們驚恐地看到一些勤奮的鎬頭在荒原上翻飛。揮鎬人的額頭上有黑亮的汗珠兒,他們黑色的鞋子已沒入深深的泥土中。泥土試圖把他們牢牢地吸住,把他們也變成一株株蘆葦和一棵棵羊草。泥土認為大地只有這樣才會變得嫵媚和生機盎然。深情的泥土,淳厚的泥土,你們是多么的土,多么的傻,你們沒有一點心機,你們根本抵御不了勤奮的翻飛的鎬頭,一株株蘆葦,一棵棵羊草的裸體的根須正被鎬頭那尖利的鋒刃掘出來,裸體的根須膚色嫩白,像一只只嬰兒的小手,無助地伸向人們,伸向人們的眼睛,伸向人們的心。人們的腳面上滿是這種嬰兒小手似的裸體根須,人們嫌它們很礙事,便用耙子把它們摟在了一起,等待冬季里凜冽的寒風把它們風干后,人們會一把火將它們燒毀,讓它們在冰雪的冬季里徹底消亡,以防它們春草再生。它們――那些嬰兒小手般嫩白的裸體根須,連同它們未來的綠色,命中注定看不到春天,它們無聲無息地死在了冬天。傷心的孩子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愿望的不被重視,她沒有一點辦法挽救那些嬰兒小手般嫩白的裸體根須,她看出來了,它們其實很冷,在初冬的淡日下瑟瑟地抖,傷心的孩子流下了眼淚,她很想唱支歌:
“這兒的草啊,又綠又嫩;這兒的花啊,有紅有粉;這兒的景啊,美麗得很!”
孩子經(jīng)常聽到一個牧羊人站在秋風中對著荒原這樣歌唱,她早已在心中暗暗地記住了這幾句歌詞。孩子也想唱這支歌,來贊美這片荒原,孩子已經(jīng)恐懼地感到,如果她現(xiàn)在不放開歌喉來贊美這片荒原,她就已經(jīng)沒有機會了。但她沒有唱,一是因為她是一個怕羞而內(nèi)向的孩子,她的歌子常常只是唱給她的狗聽;二是那些勤奮翻飛的鎬頭已經(jīng)堅定地刨到了她們的腳下,大人們已經(jīng)嫌她們礙事了,她們?nèi)绻患皶r地撤退,會不會也像一株蘆葦和一棵羊草一樣被刨倒呢?
美的荒原,美的渾茫,美的原始,美的生動??伤粴埧釤o情的鎬頭一點一點掘光。人類的鎬頭能掘光一切。人類為什么不留下一片片荒原呢?荒原會提供故事,提供遙遠,提供神秘,提供想象,提供審美,提供滋養(yǎng)心靈的詩意。
“每一個村莊都應該留有一片荒原,起碼是為孩子與狗留下一片荒原。”孩子與狗都這樣想。孩子與狗太愛這片荒原,太愛它的神秘,愛它春日的嫩綠、夏日的暗綠,秋日的橙黃和冬日的凝紫。太愛這荒原上的高空,高空中一片片懶洋洋的無所事事的白云,太愛這荒原里黃色的大蝴蝶,太愛這荒原中腐草的氣息。它們在秋風中倒下,在秋雨中腐爛,它們給荒原穿上了厚厚的衣服,讓荒原一年比一年豐腴肥美。那么深那么廣的荒原,孩子看不到它的邊,也走不到它的邊。孩子曾經(jīng)覺得永遠的生就是它的壽命。孩子無法想象荒原也會死?可是荒原死了,死在了勤奮而翻飛的鎬頭下。“所有的事情都會有因有果”,孩子這樣想,狗也這樣想?;脑灰绘€一鎬地掘根了,孩子與狗朦朦朧朧地覺得村莊中某種說不清的東西也被掘根了。
二、一園黃玫瑰
孩子與狗走過一園黃玫瑰。一園秋風中的黃玫瑰。
一位黃玫瑰一樣美麗的女人站在玫瑰園旁一潭秋水前將撕碎的黃色花瓣拋入水中。女人黃色的裙裾在秋風中高高飛揚。孩子與狗已經(jīng)知道,女人與玫瑰在互相確認,互相贊賞。女人為了讓人們看見死神的勝利與驕傲,她就站在那一園黃玫瑰前,她知道黃玫瑰在她夫家的家族里絕對是一個禁忌,但她還是穿著黃綢的衣裙,站在秋風中的一園黃玫瑰前,往深深的潭水里扔下撕碎的黃的玫瑰花瓣。黃的玫瑰花瓣在她的指下化作一只只黃黃的薄薄的小蝴蝶,在錦繡的秋陽下飛舞。孩子想起了那句詩,“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孩子看狗,狗似乎也想起了那句詩:“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孩子與狗便歡樂起來,她們走進園中,向那個女人問好,請求她允許她們擷取一支黃玫瑰。因為她們不約而同地想起家中的一只小口長頸細腰美人般的玻璃瓶子,孩子認識這只玻璃瓶子時,這只玻璃瓶子便是空的,空的玻璃瓶子泊在窗臺上靜靜地尋找,孩子今天明白了,它是尋找一支黃玫瑰,一支秋風中的黃玫瑰。女人給了她們一個模糊不清的微笑,孩子便彎下腰去,伸手去擷取那園中最肥大最鮮嫩的一支黃玫瑰,但孩子的手只觸到了光禿禿干硬的泥土,孩子于是看狗,狗一臉的疑惑,狗搖頭嘆息。孩子與狗明白了,她們確實看到了那一園秋風中的黃玫瑰,孩子與狗也明白了那一園秋風中的黃玫瑰其實是一個傳說。在她家族的歷史上,那個手持黃玫瑰的女人,為了愛死在了那潭深水里。有兩枚金戒指至今還停留在她的腹中。孩子的長輩們對這個“橫死”的女人幾乎是緘口不言,忘恩負義地想把她從他們家族中的歷史上抹去。因為他們的身上都流著她的血液。他們一直被她的行為所困擾,認為她太過剛烈,剛烈得就像一團火;認為她過狹隘,狹隘到不知趣。在孩子的一位商人曾祖――孩子其實不大能弄清確實的輩份,也許就是一位曾祖吧――娶妾的晚上,她吞金后又跳下深潭,她是真想死的,其實這其中的一項就足以致她于死命。她雍容華麗,黃衣黃裳,她腹中有兩枚金戒指,她在秋風中縱身跳下深潭。她曾是這個家族的驕傲。她為這個家族留下了兩個結(jié)實漂亮的兒子。她死的時候,還不滿19歲。
她死的那年秋天,這個家族的西園無端地生出了一園燦爛奪目堆綺疊錦的黃玫瑰。整個秋天人們都在吃驚地看著那些黃玫瑰在西園中發(fā)瘋地生長、開放。誰也弄不清第一株黃玫瑰是怎樣在西園中出現(xiàn)的。春天、夏天,西園很沉靜,沉靜得與南園北園東園一樣,只生些平庸樸實的瓜菜,本本分分地盡著一座菜園子應盡的職責??墒峭蝗痪陀辛艘恍S玫瑰,一些不凋謝的黃玫瑰,先是一朵、兩朵、三朵,接著便是八朵、十朵、無數(shù)朵。它們像是在風中生出來的。它們當然不是從風中生出來的。當孩子的那位曾祖把一株黃玫瑰從泥土里狠狠地拔出來時,它們長長的根須準確無誤地證明了它們實在是從泥土里生長出來植物。它們開著妖嬈的花朵,妖嬈的花朵火一樣熱烈而明媚,在秋風中裊裊欲笑。它們的美使整個村莊的其它所有花朵都自慚形穢。
孩子的曾祖覺得自己的靈魂受到了這些黃玫瑰的壓迫和追趕,他決定做些什么。孩子與狗站在秋風中,她們都知道,她們的腳下曾是一座古老的庭院。她們站在古老的庭院中朝時間的深處望去,看到了一個男人穿著白綢的衫褲,在一塊磨刀石上,正在霍霍地磨著他的鐮刀。黃玫瑰的香氣使他煩亂不安,他將采取行動了。外面的世界死一樣的死,聾子一樣的聾。沒有人知道將要發(fā)生的一切。狗不停地搖著尾巴,在孩子的腳邊走來走去。那把磨得越來越雪亮的鐮刀,閃射出的光芒秋水般恬靜與甘美。一個上午白衣人都在磨那把鐮刀,那把鐮刀在磨刀石上發(fā)出“嚓嚓,嚓嚓”的痛苦而復雜的呻吟聲。白衣人一定是把西園中鋪天蓋地的黃玫瑰看作了是他的悲痛與恥辱。這似乎是他背叛愛情的一種證據(jù)。他已經(jīng)聽到了整個村莊都在竊竊私語。他恨他的妻子,恨那個吞金死去的美麗而剛烈的女人,恨她對愛的青藤附樹般的執(zhí)著和纏繞,恨她對愛的占有的純粹和唯一。村中那么多的男人娶了妾,她沒看見哪個女人就吞了金,投了河,上了吊??善撬呐?,不能選擇與別的女人共同擁有他,她選擇了死,死是她對他的火樣燃燒的激情與刻骨銘心的愛和恨。唯此,他也更恨她,他原是那么地的愛她??伤齾s選擇了死,她死了,他覺得自己的生命之火也熄滅了。而那一年。他才23歲。
孩子與狗已經(jīng)看到那個白衣男人磨好了鐮刀,他現(xiàn)在正伸出拇指試那白而雪亮的刀鋒,那高貴寒冷的刀鋒像小獸的有靈性的牙齒,狠狠地咬了他拇指一口,桃花般艷麗的血,順著那個白衣男人的拇指流了下來,那個白衣男人用口唇將血吮干了,他的口唇邊便也有了桃花般的鮮紅。那個白衣男人握著他的鐮刀走向了西園,他已經(jīng)彎下腰來,為了徹底地征服那個女人,為了徹底地占有他的世界,他要一株一株地將那些耀眼的黃玫瑰割掉。
孩子與狗已經(jīng)明白,今天定是那個女人的祭日,她與她的黃玫瑰、一潭秋水以及那個白衣男人都從傳說中走了出來?;氐搅嗣利惖泥l(xiāng)野,其實他們都是那個久遠傳說的倒影。
三、河 流
孩子與狗走近了那條河。落日下的河水,一會兒幽藍,一會兒淡黃,一會兒乳白。色彩斑駁錯雜,跳蕩的浪濤搖曳不定。黃昏還沒有來臨,黃昏就要來臨,孩子與狗已經(jīng)看出,搖曳的浪濤漸漸安寧,它業(yè)已感到夜的陰影,夜的陰影有將它們迷惑,會讓它們?nèi)紲厝岬厮ァ?br />
孩子與狗看到了那條船,那條年復一年地泊在浪濤中卻并不漂走的船。孩子更小的時候,看到有船扯著白帆在遼河上風一樣前行,就以為船的底下長滿了腳,那時,孩子還不會想到?jīng)]有腳的船也能行走。她想,一切的行走都應該與腳有關(guān)。腳的意義就是行走。當孩子稍大一點兒,一天,她和她心愛的狗來到河旁,看到一位老人正在修這條船。船已經(jīng)被老人拖到了岸上,離開了河水的船是多么地丑陋荒誕和沒有生氣。孩子與狗竟一時沒有認出它是一條船。在河水中充滿靈性的美麗的船,在岸上就是一堆干枯的死氣沉沉的木頭。特別令孩子驚訝和失望的是,當那只船翻過來時,底部平滑到平庸!沒有孩子想象的那些腳,沒有腳!沒有一只腳!真相使孩子失去了猜想和憧憬,孩子覺得自己受了騙,孩子跌坐在地上,真相使她絕望,使她筋疲力盡。當老人知道了孩子的傷心事,便告訴她:水就是船的腳?。『⒆拥男牡玫搅松栽S的安慰。但船底下應該有許多美麗的腳的想象不可動搖,水不是船的腳,水就是水,水不能替換這種美好的想象。
冬天里,老人的工作就是修那條船。那條并不啟航的船。孩子與狗看到,那條褐色的船的船底的小洞和縫隙早已被補好。船槳也已經(jīng)換過了新的。褐色的油漆刷了一遍又一遍。那條船新鮮得就像一個要娶親的新郎。可老人每日里還是在冬天的淡日下修它。孩子與狗開始對那條船和那種單調(diào)的褐色感到厭倦。她們很久沒去看船和老人了。
春天來了,孩子與狗想起那條船和那位老人,她們來到了河邊,褐色的船依舊泊在搖曳不定的浪濤里,老人卻沒了蹤影。以后的日子,褐色的船仍是泊在浪濤中,老人仍是沒有蹤影。“也許這條船沒有目的地,沒有要到達的地方。它沒有什么要渡,只渡時光。也許老人修這條船也沒有目的,他只是認為在有河水的地方就應該有一條船。船是河水的心臟。”孩子對自己的答案猶疑不定。孩子很想問問大人們船與老人的故事。孩子把這事首先與狗商量了一陣。最后她們一致決定拒絕聽到任何一種答案。孩子尤其害怕,老人與船的故事的結(jié)局與那條褐色的船翻過來的船底一樣平滑到平庸。沒有一只美麗的腳!
孩子與狗決定為這條船找一個伴兒。
秋天,她們來到河流旁,相跟著走下河去。她們在褐色的小船旁種下了一粒蓮籽。孩子與狗都不知道這粒蓮籽會開出什么顏色的花來。但她們都希望它能開出一朵紅色的蓮花。紅色的蓮花將會擁有朝霞的火紅和美艷,火紅的顏色正與孩子與狗的年齡相稱。孩子不滿6歲,狗不滿6個月。孩子與狗將蓮籽種入河流后,她們便學會了思念,思念那河流的喃喃細語,思念那蓮花的光彩奪目,思念那船的孤獨寂寞。她們都不明白那河流正經(jīng)歷著一次催生,那蓮籽正經(jīng)歷著一次破裂,那小船正經(jīng)歷著一次期望。
秋天、冬天,河流不動聲色,小船不動聲色,蓮籽不動聲色。
孩子與狗還是對那粒蓮籽滿懷崇敬。如果這粒蓮籽從此無聲無息地消逝在河流中,她們將會有一種被欺騙帶來的永久的疼痛。翌年的一個夏日的傍晚,褐色的小船旁赫然開出了一朵紅蓮花。這紅蓮花是絕代的美艷,曠世的風情,惹人的嬌羞。紅的羅裙正恰似朝霞的香蕊。孩子與狗跳入河流中,她們坐在褐色的小船上,對著紅蓮花自由自在地微笑。紅蓮花也對著她們自由自在地微笑。孩子把她自己的手指浸到水中。她輕輕地攪動紅蓮花裙下的河水,古老而芳香的漣漪生出來了,紅蓮花映在漣漪里,那是生的火焰。
然而,有一天,那紅蓮花漂走了,那褐色的小船也漂走了――在一個清風的月夜?在一個紫色的早晨?在一個露水濃烈的黃昏?――它們結(jié)著伴兒,無可挽回地漂走了。紅蓮花漂走了,褐色的小船也漂走了,你的影子也漂走了,你放在水中的手指也漂走了,連同那古老而芳香的漣漪都一起漂走了。
四、古驛路
村莊的西面有一條被廢棄的古驛路。時間的寒云早已模糊了那些遠去的騎在馬背上的不知名的信使的身影。遙遠的蹄印,也被后來的一層層塵土所覆蓋。在被覆蓋的蹄印上卻生出了一種鮮嫩美麗的植物――走馬芹。孩子與狗都不知道這走馬芹的學名叫什么?但村子里的人都叫這美麗的植物為走馬芹,她們也就叫它走馬芹。怪的是這種植物并不生在村莊的其它地方,就生在這條被廢棄的古驛路上。走馬芹青翠欲滴,樣子像芹菜,但葉子比芹菜細弱,春末夏初時,它便開出一種淡靜的白色小花兒。走馬芹在風中搖搖擺擺,模樣委實可愛。但它卻含有巨毒。孩子與狗聽大人們說,只要吞下走馬芹一只葉片,就能致人于死命!孩子與狗在暮春的傍晚經(jīng)常站在這條被廢棄的古驛路上,腳下是青青的走馬芹和它淡靜的白色小花兒。暮春的鄉(xiāng)野,風和日麗,平淡安寧。古驛路在久遠的沉睡中已經(jīng)淪為普普通通的土路,只有那些在晚風中一波一波涌來的走馬芹的綠與白,才提醒村莊的人這條路,這走馬芹其實是與馬蹄有著血緣關(guān)系的。
這條古驛路并不是一條傳達幸福吉祥平安信息的路,它最初是為傳遞戰(zhàn)事消息而修的路。是一條被戰(zhàn)爭的烽火熏黑了的路。漢人、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滿族人的戰(zhàn)馬都曾在這條驛路上馳過。冬日的夜晚,――所有嚴酷的戰(zhàn)爭都應該發(fā)生在冬日的夜晚,――孩子與狗都這樣想――因為春日的夜晚太嫵媚,夏日的夜晚太浪漫,秋日的夜晚太豐碩,這三個季節(jié)的夜晚只適合戀愛和生活,不適合戰(zhàn)爭。只有冬日的夜晚,才包藏了戰(zhàn)爭的全部猙獰、慘烈和悲壯。就在一個冬日的夜晚,兩支軍隊飆風一樣馳上了古老的驛路,孩子與狗趕忙閃到了一旁。飛奔的馬蹄騰起了十丈飛沙,搖動的戰(zhàn)旗遮蔽了冬日的黃月,交戰(zhàn)的雙方銳利的鋒鏑射穿了那些又年輕又英武又高傲的戰(zhàn)士們的飽滿的胸膛,也射穿了那些矯健的飛龍一樣戰(zhàn)馬的明亮的雙眼。戰(zhàn)士與戰(zhàn)馬都倒下了,鮮紅的血順著戰(zhàn)馬鐵缽似的蹄子流到了它的蹄印里。這鐵蹄曾經(jīng)踏碎過遼河平原上睡夢中的草莖,給寒冷的冬日夜晚帶來了更多的寒冷,給瘡痍的北方大地帶來了更多的瘡痍。
如今他(它)們都倒下了,像死亡一樣地倒下了。孩子與狗目睹了他(它)們倒下時的僵硬和頹喪。孩子自己的身上有著漢人的血液,也有著蒙古人的血液,她看到那支銳利的射入年輕戰(zhàn)士飽滿胸膛的箭鏃,她的胸膛也開始疼痛起來。那是一種記憶中的深深的無法抹去的疼痛!那個冬日的夜晚,隊伍中那位白袍白甲的少年勇士(漢人?蒙古人?)就端坐在馬背上,他的長槍(彎刀?)挾在左腋下,他的右手捂著他的右胸,那淋漓的鮮血已是染紅了他白的鎧甲,那支惡毒的箭就明晃晃地插在他的胸膛上,生動地展現(xiàn)給滿天的星斗、廣闊的平原和呼嘯的西風。他的胸膛他的戰(zhàn)馬都有如注的血流入那蹄印里。孩子與狗目睹這一切之后,她們找到了一個村莊人長久以來找不到的答案:這“走馬芹”究竟是怎樣生出來的?為什么它有著絕決的美麗,又有著絕決的毒!是那蒼涼倒下去的戰(zhàn)士與戰(zhàn)馬的熱血混合起來,凝成了血的種子,它在蹄印里生出了這種植物――走馬芹!戰(zhàn)士與戰(zhàn)馬雖然喋血驛路,但他(它)們的魂魄還在訴說,走馬芹就是訴說!
白袍白甲的年輕勇士、回首嘯西風的戰(zhàn)馬和勇士箭袋中嗚嗚作響的大羽箭都已散去,孩子與狗走上了古驛路,她們小心翼翼地走,她們生怕碰破走馬芹的葉片,它的汁液毒性尤大。她們也怕碰上那長滿綠銹的箭鏃,村莊里和她年齡相仿的男孩子們常常在古驛路上翻找那些綠銹斑斑的浸著往昔沙場血淚的箭鏃,這種綠銹在陽光下綠得發(fā)白,綠得發(fā)慘,綠得陰氣沉沉。這種綠銹往往讓孩子與狗大吃一驚。
孩子與狗仍是小心翼翼地在古驛路上走,陽光很明媚,南風很薰香,孩子與狗覺得很幸運,她們沒有碰破走馬芹的葉片,也沒有踩到那些綠銹斑斑的箭鏃。孩子與狗平安地走在古驛路上。
五、遍地野花
孩子與狗走向美麗鄉(xiāng)野中的遍地野花。在孩子與狗的眼里,野花是在田野中流浪的“女孩兒”,她們?nèi)轱嬶L雨和苦難長大。她們沒有一塊居住的香圃,沒有一塊遮擋的籬笆,沒有女主人纖纖細指的呵護。她們就那樣地“野”在地里。春魂是野花的父,陽光是野花的母,天然是野花的色,而質(zhì)委春泥則是野花的命。
孩子與狗在如煙的春雨中,倘佯在瘦瘦的阡陌上,看那溝溝坎坎上開得淋淋漓漓的金采野花,金采的野花名叫老鴰膀子花,“金”得那樣嬌俏的花兒,卻有一個黑色的名字,孩子與狗都搖頭。老鴰膀子花則對自己的名字無知無覺,經(jīng)了多情春雨的點染,每一個小小的花心中都有一個圓圓的喜悅淚珠在盈漾。孩子與狗看到了更多的春天:二月藍、小葡萄花,蒲公英,都開放了。遼河水聞到了花香,便有了歡悅的呻吟,便顯軟媚溫婉,女性起來。孩子與狗又看到了玉玉碎碎的薺菜花,開在溪頭,不如桃李明艷,卻比桃李清芬。貓爪子花黃燦燦的,如正月十五孩子手中的那盞小燈籠。那盞小燈籠掛在孩子的手上,這盞小燈籠掛在大地的胸膛上,掛在大地胸膛上的小燈籠在太陽底下毫無愧色地燃燒著。星星花像白色的小雨滴,她是被云彩母親拋棄了的孤兒,她在大地上歌唱著憂傷與懷念。只要一有風吹來,她就發(fā)出一聲聲細碎的嘆息。孩子與狗十分喜愛星星花,也喜愛她在風中細碎的嘆息聲。田旋花總是擎著一支支粉白色的小喇叭對著晨風呼喊,催喚黎明的到來,一副認真負責的樣子。鴨鴨食花一片嫩白鵝黃,喜喜鬧鬧,最有平民色彩,孩子與狗覺得她們像極了村莊里的大姑娘與小媳婦。路旁的馬蘭花是一種不死花,孩子與狗曾經(jīng)看到村莊里的無數(shù)車輪和無數(shù)腳印都從她們的身上碾過踏過,但馬蘭花就是不死,孩子與狗多少次都擔心她們死了,但她們就是不死。不但不死,她們還那么高潔,那么脫俗。孩子與狗最喜歡在霧中看馬蘭花,霧中看馬蘭花,像看遠山紫云繚繞,仙風颯颯,減了多少塵世的味道!狗卵秧花名字大不雅,這使狗很難為情。狗卵秧花的花朵則奶白如玉,美姿美態(tài)又給狗爭足了面子。燈籠花的花蕊能分泌出一種粘質(zhì),孩子摘下兩朵燈籠花,撕去花瓣,將花蕊粘在自己和狗的腦門上,孩子與狗都平添了幾分妖媚的浪氣,狗就高興起來,不斷地在孩子的腳邊搖頭擺尾。喜鵲登梅花野草般叢生,淡藍色的花朵就是一只只迎風而立的小喜鵲。有一種野花,植株高可過人,上面開滿美麗雍容似涂滿釉彩的黃色重瓣朵花,朵花美得令人心神不定,她在荒野上富貴地凄迷著,憂傷地等待著,像月亮傷落的離魂,也像一位落難的多情妃子。春雨瀟瀟,南風飄飄,黃色的朵花多姿孌婉,何遣愁懷?所思舊情無限吧!孩子與狗都不忍多看這種野花,看多了她能叫人斷腸。孩子與狗不知道斷腸是什么滋味,但村莊里的生活卻早早地讓她們知道了什么是傷心!村莊里的人都叫這花為“大花”,大花壽夭,緣是大花立身過于高潔――立身過于高潔的人與物都會壽夭,都會為塵世所不容。塵世塵世,焉能無塵?大花只生在村莊東南一條沙質(zhì)土壤的溝里,移來人家院中,沾煙火氣,受人的恩澤,便枯死了。后來大花立身的那條溝在“改天換地”中被鏟平了,大花香消玉殞,從此絕跡。噫,大花!沒有了大花,孩子與狗還是常常去看那條早已被鏟平了的沙溝,那里已是百草難生,但她們還是習慣性地去那里,呆呆地看著那僵臥著的沙子,很想知道沙子們是否有回憶的能力?風刮起來了,孩子與狗的小臉上都被沙子抹得灰涂涂的。
苦菜花、紫薊、野菊花、百里香、泥湖草……陽光和煦著,野花便夢著。野花夢著,孩子與狗也便在我的美麗的鄉(xiāng)野中夢著。
下一篇:不倒翁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