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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我的世界給你(長篇小說節(jié)選)
來源: | 作者:劉嘉陵  時間: 2018-04-15

 
  站臺空寂下來,鋼架頂棚以外的露天地還在下雨,銀色的列車即將滑動。五號車廂門口,大蓋帽、配著對講耳麥的列車長示意幾次了,車窗里那些目光閃閃爍爍。
  “你不會不要我了吧?”她仰臉望著我說,兩臂緊緊箍著我。
  我搖頭。
  “你要敢那樣,我就用鼓槌把你揍趴下,再伺候你。”
  我點頭。
  “我真得上車了。”
  她不松手。
  “快來不及了。”
  “那更好,咱們一塊兒回學(xué)校。”
  列車長喊起來,我掙脫了她,跑過去。
  我們在車上車下?lián)]手,直到看不見對方。
  我叫林曉,此刻正在北京開往東北的時速兩百多公里的D字頭動車上,帶著一個打鼓女孩的香氣。
  她叫眉眉,我的第三任女友(不想再有第四任了),身材介于骨感和肉感之間,紅狐貍色長發(fā)挽起或披散著都一樣漂亮。爹媽給了她比夜色還黑的一頭美發(fā),她非得再額外花上他們一筆錢,用紅狐貍色把那樣好的黑色罩?。ù饲笆翘O果綠色,再往前是麥草黃色)。
  她在酒吧打架子鼓,在音樂廳打定音鼓,后者才是她的本行。她是燕京音樂學(xué)院管弦系打擊樂專業(yè)的大四學(xué)生。
  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三里屯的一家酒吧,當時她穿著銀色的短衣短褲短靴,在小舞臺上打架子鼓,我和幾個搞音樂的朋友在一旁狂喝濫飲。我們曾利用業(yè)余時間為一家演藝公司打工,賺了些錢,準備揮霍掉一部分。山崩地裂的搖滾音樂中,我的目光完全被她套牢,她掄著鼓槌手腳并用猛擊大鼓、小鼓、桶鼓、吊镲、踩镲、節(jié)奏镲的樣子性感極了。后來我才知道,大家是同一所大學(xué)的校友,還都是東北老鄉(xiāng),她家在遼東半島,已經(jīng)挺像京片子的口音里偶爾會冒出一點海蠣子味。我們好上以后,只要周末晚上她在酒吧有活兒,我差不多都會一陪到底,用飛吻、帶頭鼓掌、外賣肯德基、冰塊嘩嘩作響的大杯可樂、夜北京街頭充滿愛意的漫步,犒勞我的女神。
  但她的姓氏有些生僻,姓亢,我最初聽說這個打鼓女孩叫亢眉眉時,心里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晚上,我爸聽我說到她的姓氏,表情也奇怪起來。
  我爸林一木,生于一九五五年,身材高大,背部微駝,平生最大野心是成為音樂家。他的野心基本實現(xiàn)了,只是缺少幾個“硬件”:音樂學(xué)院畢業(yè),官方音樂機構(gòu)領(lǐng)工資,在冊在編。但我仍然認為他是很棒的體制外音樂家,只是錯誤地生在凡事需要“硬件”的現(xiàn)代而不是古代。
  我爸三十二歲才得的我,他差一點就得不到我了,這事以后再說。他對我媽說,砸鍋賣鐵也要讓兒子學(xué)音樂。后來我如他所愿,考上了家鄉(xiāng)的音樂學(xué)院,再后來又考上燕京音樂學(xué)院的研究生,攻讀作曲系“作品分析”專業(yè),一晃兒就要畢業(yè)了。和好多外地來京讀書的人一樣,我原先也想留在北京發(fā)展,但北京實在太擁擠了,適于我的飯碗早被一搶而空。我又不愿意只為留下就改行干別的,把音樂專業(yè)變成業(yè)余愛好,還要住地下室,帶著殘留的PM2.5吃喝拉撒,臉上總少不了一個防霾口罩。
  我爸的老同學(xué)章瑋叔叔在家鄉(xiāng)城市的廣播電臺任職,他建議我畢業(yè)后到他們那兒。寒假我回家時曾去了一趟那座拔地而起的新大樓,上上下下轉(zhuǎn)一轉(zhuǎn),還真為那兒的比想象好得多的工作條件動心了。這次回來,我打算向章瑋叔叔表明心跡,以后就在他那干了。眉眉說如果我畢業(yè)后回家鄉(xiāng),她也回來,到老牌的省歌劇舞劇院或新組建的女子輕音樂團謀個席位。
  窗外的桃花繼續(xù)凋謝,五一節(jié)不遠了。我爸我媽聽說我能在家多住幾天可樂壞了。我和我爸在酒精的慫恿下競相搶話,手指頭都碰上了,像一些會議主持人常說的,我們的“發(fā)言很踴躍”。我們先談了我的畢業(yè)論文,又談了我的畢業(yè)作品,一個多月后,它就要在燕京音樂學(xué)院音樂廳上演了,一塊兒上演的還有其他幾位研究生的畢業(yè)作品。我爸對我這部三國故事加上京劇、川劇元素的“合唱與樂隊”交響曲寄予厚望,老實說創(chuàng)意就是他為我提供的。一開始我并沒多大熱情,可越往后越覺得它有意思,可以弄出好多意想不到的東西。
  我們爺倆兒已酒酣耳熱,我媽還在廚房扎著亮黃色化纖圍裙張羅下酒菜,抽油煙機嗡嗡作響,鏟子和炒勺歡快地碰撞。我又把話題扯到眉眉身上,告訴我爸,即將演奏我的作品的學(xué)院管弦樂團中就有眉眉,她打定音鼓。“到時候您和我媽一定去北京看演出啊,瞧瞧她打鼓的時候是什么樣子。”我爸穿著我從北京給他買的紫色雞心領(lǐng)毛衫,近視鏡里微紅的眼睛興奮地閃光,又用右手捋了下花白的發(fā)梢,詢問起她家的情況。我說起來,她的有官方背景的經(jīng)商的爸爸,在大學(xué)教書的媽媽,她已經(jīng)更新?lián)Q代過多少套價值不菲的架子鼓等等。
  這就到了節(jié)骨眼處。當我告訴他眉眉姓亢,跟我們都是省城老鄉(xiāng),還打電話向她證實了幾個情況,這時我爸忽然不講話了。我沒看出火候,笑嘻嘻地對他說:“爸!今兒我得把您喝桌子底下去,走一個!”
  我爸拉長了臉,把酒杯一推,起身讓自己而不是那杯酒“走”了。
  我和我媽(手里還端著菜)都傻在那兒。
  我深信傳統(tǒng)的說法:婆媳是一對天敵?,F(xiàn)在好了,我未來媳婦的天敵又加上了我爸。
  
  事情同我爸讀大學(xué)那段特殊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
  三十多年前,我爸的年齡和我現(xiàn)在差不多,不同的是,我的五年本科加上三年研究生都快到頭了,他還在大學(xué)門外晃悠呢。那時“文革”剛結(jié)束不久,今天我們習(xí)以為常的高考也才恢復(fù)幾年,好多被耽誤的昔日的大學(xué)苗子都老大不小了,大多是返城知青,有些人比今天讀博士后的人還要大。但他們中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抓住了最后的機遇,我爸也是這些幸運兒當中的一個。
  那個盛夏的夜晚,他從十幾公里外的工廠穿著汗?jié)竦目鐧诒承尿T車回到家,我奶奶把查分結(jié)果說給他,他一聽,老天爺,鐵定是考上了!一下子蹦起來,大喊大叫(年久的紅油地板訇然一響),還抱起我奶奶在地上轉(zhuǎn)圈。我奶奶已年近花甲,身體發(fā)福,但我爸是國營大廠的工人階級,還有下鄉(xiāng)知青的底子,工農(nóng)兵三項里就差個兵了,抱她轉(zhuǎn)幾圈不成問題。我奶奶見她最小的兒子這樣快活,自己就更快活了,邊笑邊打他說:“這個臭小子!快把我放下來!我是你老大嫂哇?”
  一九七九年,好多數(shù)字都跟七和九神秘巧合。正是從那一年開始,全國統(tǒng)一高考的時間定為每年七月的七、八、九號(后來又改為六月)。我爸的高考分數(shù)也跟七和九干上了,有四科的尾數(shù)都是九。更奇的是,他的地理考了七十九點五分,政治剛好七十九分。
  我爸所在的農(nóng)業(yè)機械廠是有幾千名職工的國營大廠,曾直屬國家一機部,生產(chǎn)的東方紅-28馬力膠輪多用拖拉機享譽全國。廠里有好多考生,發(fā)榜的時候,教育科墻外長長的大紅紙上寫滿了人名和各科成績。我爸在看榜的腦袋中間從下往上尋找自己的名字,最后揚起頭。他考了全廠第一名,成績超出文科分數(shù)線三十多分,超出第二名的成績也是三十多分。人人都在打聽這個林一木是哪個車間或哪個科室的,有一個女青工驚呼:“這家伙政治考了七十九分!”
  那一年,他是廠里惟一一名考出去的青工。高考的年齡上限已定為二十五周歲,他要是不考上,可能終生與大學(xué)無緣。那一年,全國只有二十多萬人上了大學(xué),報考者四百六十多萬,平均一百名考生里只有六名考中。而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平均一百名大學(xué)考生里能有七十多名考中。發(fā)榜那天夜里,我爸幾乎通宵沒合眼,在床上翻過來掉過去,就是沒有睡意,眼瞅著窗外的夜色由深變淺。從紗窗進來的暮夏清晨的空氣讓他覺得,人生真是太美好了。
  綠江大學(xué)曾是創(chuàng)立于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的俄文專修學(xué)校,校部主樓、圖書館、文科大樓、數(shù)理化大樓等沿街的建筑都是蘇聯(lián)專家設(shè)計的,門臉的中心頂點旗桿下一律是浮雕的五星,有的紅色,有的與建筑同灰,周邊環(huán)繞著鐮刀錘子麥穗?;野咨目拼髽窃谒薪ㄖ惺亲钇恋模T前典雅軒敞的雕花石柱雨搭,把守兩端的圓形古堡式樓角,精致的門窗,柔和的弧形窗頂,頎長的玻璃,都有一種高貴沉靜的美。
  從學(xué)校正門進去向西直行,可經(jīng)過文科大樓和圖書館,通道兩旁多年喬木的碩大樹冠縱橫相連,遮天蔽日。文科大樓近邊還有好多三四層樓高的松樹、槐樹、榆樹、柳樹、銀杏樹。我爸就讀的中文系在文科大樓最高層,三樓,把經(jīng)濟系、哲學(xué)系和歷史系都踩在腳下。
  窗外樹影婆娑,窗內(nèi)書香襲人,在一片藍、灰、綠色學(xué)生制服(里面是白襯衫)和白色學(xué)生?;盏暮Q罄?,他用余光撫摸著自己左胸兜上那枚白色?;?,時常覺得在做美夢,擔(dān)心會突然醒來。
  
  我爸的故事應(yīng)當從那個神秘的電話講起,但此前的若干校園小插曲也值得一提。
  入學(xué)不久,七九年級三個班搞了次男籃友誼賽。我爸所在的三班輕取二班,在一班也打敗二班后,又同一班對決。
  七九三班男籃的實力看來最強,隊長倪高天,學(xué)習(xí)委員,具有當年女性擇偶的標準身高:一米八零,是全隊的靈魂人物。其他四名隊員是:黝黑結(jié)實的體育委員任克艱,個子不高但靈活善戰(zhàn)的郝達樹,面如美玉而易于緋紅的章瑋叔叔,綽號“導(dǎo)演”老是壞笑的靳濤。
  三班的“啦啦”隊也把其他兩班的“啦啦”隊給比沒了,七九年級的美女、準美女因分班不慎全跑三班去了(其他兩班男生曾向輔導(dǎo)員提出抗議),她們在當過知青領(lǐng)袖的團支書廖云的鼓動下,在沒上場的男生們的呼應(yīng)下,優(yōu)美地吶喊,聲色驕人。
  
  女生:七九三!
  男生:加油!
  女生:七九三!
  男生:進球!
  女生:七九三!
  男生:牛逼!
  女生:七九三!
  男生:愛誰誰!
  
  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冠軍不屬于三班。
  最后一場比賽前夜,三班的主力隊員郝達樹鬧肚子了,替補隊員鄭重上場不久腿又抽筋了,班長老那接著做起替補。老那的“那”是滿族“八大姓”之一,細細的眉眼的確酷似宮廷畫中的清代老皇上,球打得溫了些,所幸沒出現(xiàn)大的失誤。孰料幾個回合之后,老那剛進入狀態(tài),腳卻一下子崴了。七九三已無替補隊員,他又身為一班之長,只得咧嘴皺眉,一瘸一拐地硬撐著。那是個輕傷不下火線的戰(zhàn)斗年代,但隊友們很快意識到,老那該下火線了。
  倪高天舉手叫停,跟裁判打過招呼后,把國際藍運動衣袖子一一從肘部推到腋下,目光向場外掃射著。三班“啦啦”隊的男生們剛才還豪情萬丈呢,一聽要他們上場,都連連搖頭。倪高天的目光又捕捉到我爸,和隊友們一塊兒走過去。
  我爸穿著四個暗兜的灰色滌綸制服,白的確良假襯衣領(lǐng)襯在里面,風(fēng)紀扣謹嚴地系在喉結(jié)下。他文縐縐地重申自己與籃球素?zé)o緣分。
  “穆鐵柱在老家賣雞時也沒打過籃球。”“導(dǎo)演”說。
  “我能跟人家比嗎?他兩米二八,我還差四十二公分呢。”
  “是啊,你的體重也沒到一百六十公斤,腳也沒到五十二碼,這我們都知道。但你是七九年級第一身高啊。”倪高天說。
  “你就是七九三的‘穆鐵柱’!”章瑋叔叔說。
  “別扯了,我連球都抓不住。”
  “你也不讓他們抓住球。”“導(dǎo)演”說。
  “可這太不嚴肅了吧?”
  “你就忍心讓他們五個打我們四個?”章瑋叔叔說。
  “那你們就忍心讓我做不嚴肅的事?”
  “你逍遙場外就更嚴肅嗎?”“導(dǎo)演”說。
  “我可沒逍遙場外,我嗓子都冒煙了。”
  “那正好歇歇嗓子。”章瑋叔叔說。
  “‘啦啦’隊需要我。”
  “‘啦啦’隊才不需要你呢!”軍綠上衣、一對刷子辮的廖云向他喊道,她身邊的美女和準美女們也齊聲附和:“我們不需要你!”
  這下我爸可沒臉兒了,不得不說:“我只好服從了。但這是你們的選擇不是我的選擇,你們要為這樣的選擇負責(zé)。”
  “行了老兄,甭說繞口令了,別把球投錯籃就行。”倪高天說。
  我爸脫掉制服和假襯衣領(lǐng),亮出花花綠綠的毛背心(我大姑把她的花毛褲拆洗后為他織的),穿著黑色造革面鲇魚型皮鞋就上場了。他聽見“導(dǎo)演”和倪高天說:“重色輕友!這小子。”
  哨音一響,比賽繼續(xù)下去。
  看似穩(wěn)操勝券的三班男籃最終卻輸?shù)袅耍觼嗆?,雖然我爸已氣喘吁吁,大汗淋漓,眼鏡不時下滑。一場沒贏的二班還弄了個季軍,七九年級若像七八年級那樣再擴招一個班,殿軍也有了。
  七九三班和冠軍隊七九一班只兩分之差,那個關(guān)鍵一球是最后時刻我爸替一班投進的。那一瞬間他神勇異常,超水平發(fā)揮,上籃姿勢就他自己來說幾近完美(也有人說那是“端尿盆式”),抵達了他技術(shù)曲線的最高點。
  終場哨音隨即吹響,他高舉雙臂,蹦起來歡呼,為班級和自己的榮耀,還奇怪隊友們何以那副神情。
  倪高天仰天長嘆:“天亡七九三也!”
  那段漸漸轉(zhuǎn)涼的日子里,我爸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熱門談資,他幾乎娛樂了整個中文系。文科大樓三樓走廊上,他時常瞥見某種竊笑,聽見這樣的嘀咕:
  “看哪!七九三的‘穆鐵柱’來了!”
  “就是往自家籃筐投球那老哥兒嗎?”
  “可不,那是他唯一一次進球,還是‘干籃’呢。”
  “聽說他還來了次‘倒掛金鉤’?”
  “沒錯!他腳比手好使。”
  “那干嗎不去踢足球?”
  “那時候手興許又比腳好使了。”
  “聽說他擅長抱球跑而不擅長拍球走?”
  “他最擅長的是把球傳給對方。”
  “這老哥兒還借鑒過排球技術(shù)?”
  “他好幾次都把球扣出界外。”
  一個共識在七九年級達成:這么高個子給了林一木,無異于暴殄天物。
  
  就在我爸為賽場糗事抬不起頭的時候,一次歌詠比賽救了他。
  “國慶節(jié)過后,有個周六的下午,我們班教室的黑板上被誰抄上了一段歌詞,歌名叫《綠江大學(xué)校訓(xùn)歌》。一個穿著灰色翻領(lǐng)上衣的女生上了講臺,抄起教鞭,教我們唱起這首歌,為全校新生的歌詠比賽做準備。她叫陸星移,文娛委員,來自吉林省,應(yīng)屆高中畢業(yè)生,‘啦啦’隊中的活躍分子,一口標準的普通話。七九三班開第一次班會,每個人做自我介紹之后表決心時,她發(fā)言的結(jié)束句是:‘做一名合格的大學(xué)生,繳一份人民滿意的答卷。’幾十年后,在一次同學(xué)子女的婚禮上,我把這句話說給她,她卻笑得不行,說‘得了吧,誰那么說過呀?你又在編故事!’周六的午后通常都沒課,同學(xué)們多半打打球,逛逛街,聊聊天,補補覺,緩解一下一周的辛苦。我們那年因為校舍緊張,家在本地的大學(xué)生一律走讀,我和其他幾名走讀生如果沒回家,也會在教室里伏案小憩??墒悄翘欤覀冃№怀闪?,那首本該貼在墻上而不是放進嘴里的訓(xùn)誡歌曲占據(jù)了整個下午。幸好那是由陸星移教唱的,她清脆的嗓音,苗條的身材,素色外衣里的藕荷色襯衣,偶爾一現(xiàn)的蘭花指,人性化地緩解了沉悶的氣氛。她真是唱歌的料,人長得也漂亮,換一首歌她會更漂亮,可那首歌要是換個人教就更要命。
  “幾天后,在陸星移的張羅下,我們開始排練這首歌詠比賽的規(guī)定曲目。七九三班來路復(fù)雜,城、鄉(xiāng)中學(xué)應(yīng)屆畢業(yè)生雖然占了多數(shù),但也有一些年齡挺大的工人、插隊知青、退伍軍人和職員,天南地北哪來的都有。陸星移才十八歲,從一個校門走進另一個校門,面對形形色色的各路神仙(好像個個身懷絕技,有的比她大近十歲),卻要對他們發(fā)號施令,指揮他們一遍遍地唱‘正確地微笑,整齊地呼吸;一致地開腔,一樣地梳洗’……她顯得挺困窘,甚至有些歉意。等我們挪開桌椅,慢騰騰地排隊形時,她嗓子都有點啞了。團支書廖云亮起大嗓門嚷嚷著:‘大家打起精神來!我們可是新時代的大學(xué)生啊,怎么這樣萎靡不振?’三七分背頭的班長老那用濃重的東部口音對大家說:‘這首歌好聽不好聽呢?我對音樂是外行中的外行,嗓子比脖子都粗,也不會唱歌,所以說不出個好賴。但要是讓我自個兒的耳朵發(fā)表意見,它們也會說它屬實不怎么好聽。我們的耳朵不會欺騙我們。同學(xué)們對這首歌不怎么感冒,可以理解,也完全正常。但我們一生中唱的每一首歌并不一定都要好聽,好聽的歌是讓我們休息的,不好聽的歌是讓我們工作的。如果工作的時候也聽好聽的歌,工作就做不好了,反過來的道理也是一樣的。何況這是學(xué)校布置下來的政治任務(wù),大家說哪一首上面讓唱的歌好聽過呢?可以說基本沒有!否則也犯不著動用行政手段來推廣它們。我再重申一遍,我對音樂完全是外行,百分之二百的樂盲。但我還是想懇請大家,以七九三班的榮譽為重,用最大的耐性和犧牲精神完成好這次政治任務(wù)。把它作為一塊難啃的骨頭,牙嚼碎了也一定要把它啃下來。享受著唱歌是一種權(quán)利,難受著唱歌卻是一種義務(wù)。拜托各位啦!’老那說完,章瑋接了句:‘那我們只好繼續(xù)難受嘍。’大家都笑。倪高天說:‘先換首不難受的歌享受享受嘛。’大家都贊同??傻降走x哪首不難受的歌卻莫衷一是。‘導(dǎo)演’笑嘻嘻地說:‘就唱《兩只老虎》!’廖云說:‘嚴肅點啊,這不是在開聯(lián)歡會!’我止不住說了句:‘《兩只老虎》還真可以考慮!’我個子最高,站在最后一排。大家都轉(zhuǎn)過臉看我,我左邊的倪高天和右邊的‘導(dǎo)演’也好像不認識我了。”
  
  籃球決賽后,我爸仿佛潛水艇一樣在海面消失了,現(xiàn)在忽然又浮出水面,人們的嘴角便有了微微的笑意。廖云瞪了我爸一眼,說:“你可是團支部宣傳委員,就這么履行職責(zé)?”
  我爸說:“要不是為了履行職責(zé),我還不說這話呢。”
  廖云說:“唱《兩只老虎》?開什么國際玩笑?”
  我爸說:“沒開國際玩笑。不過你也沒全說錯,《兩只老虎》還真是一首國際化的歌曲,英國、法國、德國都有不同的版本。中國版的《兩只老虎》大革命時期還有個版本,叫《打倒列強》。我們可以練練這個革命的版本。”
  倪高天兩手插在綠軍褲的褲兜里,三接頭皮鞋啪啪點地,對我爸說:“你先示范示范得啦,別光說不練。”
  我爸又像在籃球場外那樣,忸忸怩怩,“導(dǎo)演”和章瑋叔叔強行把他架到隊列前面。
  我爸攤開雙手說:“這對歌詠比賽沒什么壞處。”
  老那說:“大林你就弄吧,幫大家開拓一下思路。”
  我爸不好意思地笑了下,用不算嘹亮卻很渾厚的男低音唱起世界各地不同版本的《兩只老虎》,還打起拍子,近視鏡后面有些發(fā)澀的目光和教室里每一對目光在律動中交流著。大家都驚訝地望著他,嘴角上嘲諷的微笑隨著歌曲的進展?jié)u漸消失了。他們準會想,一個人的舞臺不一定非在籃球場上。
  女生小聲跟著唱起來,男生也加入進來,歌聲越來越響亮,人人臉上都閃爍著丟失多年的孩童之光。我爸就勢指揮起大家,富于感召力的動作和表情令歌唱由最初的戲謔漸至莊重,七九三同學(xué)好像第一次喜歡上了這個集體。
  這首比任何作品都長壽的經(jīng)典兒歌合唱了好多遍,教室門不時被從外面推開,走廊上嘈雜起來。
  歌剛唱完,教室里一片歡呼和掌聲。
  我爸問:“同學(xué)們,我們唱得怎么樣?”
  大家齊聲高喊:“好!”
  我爸說:“那為什么我們的團支書一直在皺眉頭?”
  廖云說:“對!我是皺眉頭了,因為這是小孩子在過家家!”
  我爸說:“她說得沒錯,我們不能止于兒歌的水平。”
  我爸說《兩只老虎》可以保持原作的活潑和游戲感,但既然是新時代的大學(xué)生,就要有更高的專業(yè)化追求,既要字正,又要腔圓,應(yīng)當用成人的方式唱這首非成人的歌曲,這就是藝術(shù)中的反差原則。反差原則會化腐朽為神奇,比如男人用男人的方式唱女人的歌,女人用女人的方式唱男人的歌,兒童用兒童的方式唱成人的歌,成人用成人的方式唱兒童的歌,以此類推。他是在說繞口令嗎?當然不是。他是在講一個道理,在講一個看似反串卻高于反串的新藝術(shù)形式的探索。
  我爸指揮大家投入藝術(shù)實踐,第一遍男女生強聲齊唱,如猛虎下山;第二遍女生一句男生一句弱聲分唱,如夜襲敵營;第三遍強聲輪唱,女生先唱,男生在“兩只”后面模擬跟進,結(jié)束句女生多唱兩個字“真”和“奇”后,同男生在“怪”字上勝利大會師。
  我爸還設(shè)計了第四種合唱方式,先由男生主唱,唱到“老虎”的“老”字時,女生用5的音高穿插著唱“啦啦啦啦”。男生唱到“跑得快”的“快”字時,女生再重復(fù)前面的“啦啦啦啦”。第二遍時,男女生角色互換,女生主唱,男生“啦啦”。唱到“一只沒有眼睛,一只沒有耳朵”時,我爸驀地用右手食指直抵左手掌心,做了個體育裁判命令中止的動作,場內(nèi)驟然靜下來,一片困惑的目光。就快激起眾怒時,我爸才猛地瞪大眼睛,揚起雙拳,指揮全體唱出三個字:“真!奇!怪!”接著又指揮他們用高八度吼了一遍。
  我爸跟我講,他甚至設(shè)想過第五種唱法,讓女高音陸星移用顆粒狀的花腔“哈哈哈哈”裝點主旋律,以主和弦分解的方式逐級推進,在主旋律的上下不停地跳動。陸星移肯定有這個能力,但他擔(dān)心不喜歡復(fù)雜音樂的同學(xué)反感,尤其是她的潛在同性敵手反感。團結(jié)是第一要務(wù),文體活動應(yīng)使一個集體更有凝聚力而不是相反。
  《兩只老虎》意想不到地唱出這么多花樣,七九三班同學(xué)大為興奮。但他們在歌詞問題上卻出現(xiàn)了分歧,一部分人堅持認為應(yīng)當唱成“一只沒有眼睛,一只沒有尾巴”,另一部分人則堅持認為應(yīng)當唱成“一只沒有眼睛,一只沒有耳朵”,最后都把目光對準了我爸,希望他做權(quán)威的仲裁。我爸有些為難,他知道結(jié)論只有一個,但又不愿挫傷另一方的自尊,只好使用外交辭令說,這是兩個不同的版本,不妨并存,但要說哪種唱法更接近這首歌所源自的民間故事,那他只能坦率地說,“耳朵”版更為接近。“耳”派歡呼起來,“尾”派卻不服,吵來吵去,兩派再次把目光都交給我爸。我爸說,那個民間故事講的是一對虎兄虎妹相愛,但它們是一母所生的近親,犯了族規(guī),除非不再相愛,否則要割去一套身體器官作為懲罰?;⑿只⒚脤幵甘芰P也要終生廝守,虎兄便失去了眼睛,虎妹也失去了耳朵。但妹妹可以替哥哥看世界,哥哥可以替妹妹聽世界,這就足夠了。它們繼續(xù)出雙入對,并肩奔跑,才不管別人的大驚小怪呢。
  同學(xué)們?yōu)檫@個忠貞的愛情故事熱烈鼓掌,我爸卻說,這首歌其實應(yīng)當做計劃生育教材,讓每一對去街道辦事處辦結(jié)婚證的新人唱一唱。“一只沒有眼睛,一只沒有耳朵”唱的雖然是老虎,但那似乎也在暗示,近親生育的嬰兒視力或聽力可能會出現(xiàn)異常。
  笑聲中,我爸結(jié)束了即興指揮。剛要下場,廖云叫住他:“那歌詠比賽怎么辦?橫豎不能真去唱《兩只老虎》吧。”
  陸星移也說:“是啊,你就負責(zé)到底吧。”
  我爸猶豫起來。我爺爺奶奶從小就教育他可以展示自己,但一定要適可而止。
  老那說:“大林,一看你就是老手,別客氣了。”
  我爸說:“人家陸星移是文娛委員。”
  廖云說:“那你還是宣傳委員呢!”
  倪高天喊道:“謙虛過度可就是虛偽了!”
  大家也都附和著。
  我爸只好又回到音樂指揮的角色里,但剛才還帶有聯(lián)歡會鼓動者的即興色彩,現(xiàn)在可要動真格了。他向上推了下眼鏡架,用近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尋一圈,試圖捕捉最后的不嚴肅者。對仍在小聲說笑的同學(xué),他使了個專業(yè)的“范兒”,將食指豎在唇上,輕輕“噓”了一聲。這一招很奏效,教室里即刻靜得像空無一人。從中世紀歐洲教堂唱詩班時這一招就開始奏效了,直到一九七九年九月中國東北這所大學(xué)的一個歌詠參賽班。所有目光都被我爸俘獲之后他講起來,先是曉之以理地撫平了大家對那首訓(xùn)誡歌曲的反感,說一首歌曲動聽與否并不全取決于曲調(diào),更與歌詞無關(guān),關(guān)鍵要看表現(xiàn)形式。獨唱是對一首歌曲優(yōu)與劣的最為嚴峻的檢驗,合唱則不然,多個人聲合鳴本身即是一種美,哪怕只是一個無字之音。古人所說的“絲不如竹,竹不如肉”應(yīng)當指眾多的“肉”音,換成他的話就是:“單肉不如多肉。”就憑剛才那首《兩只老虎》,三班完全有能力在歌詠比賽中嶄露頭角。但還遠未到自我陶醉的時刻,還須嚴格按照合唱藝術(shù)的規(guī)律,把演唱從群眾性活動的水平提升到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高度上來。我爸這時使用了一個西洋音樂術(shù)語“卡農(nóng)”,借以說明輪唱的原理,這讓人群中的倪高天冷笑起來,覺得他在賣弄音樂知識。幾天后,當過步兵的倪高天和當過炮兵的老那在課下談?wù)?ldquo;加農(nóng)”炮時,我爸對倪高天說,音樂的“卡農(nóng)”和軍事的“加農(nóng)”同為專業(yè)術(shù)語,不該受到不同的對待。
  一周后的初賽中,七九三脫穎而出。但我爸說《兩只老虎》仍然功不可沒,沒有它的開蒙,就不會有校訓(xùn)歌的凱旋。
  最后又搞了次決賽,七九三一舉奪魁。在我爸的獨特處理下,校訓(xùn)歌變得不那么乏味難聽了,成為一部蠻唬人的復(fù)雜聲樂作品。頭幾句“從我開始,從今天開始,踴躍服從鐵的秩序”,他們是輕聲潛入的,聽上去像大型舞蹈史詩《東方紅》里《游擊隊之歌》的翻版,旋律之美雖遠不及那首歌,神秘氣氛卻有異曲同工之妙。這使他們每唱到這里,歌聲都無一例外地被掌聲湮沒。接下去那些歌詞,我爸處理得更為繁瑣,正如他一再對我說的,藝術(shù)處理有兩大訣竅,一個是復(fù)雜問題簡單化,一個是簡單問題復(fù)雜化。七九三班大獲全勝采用的是后一種策略,那首原本極單調(diào)的訓(xùn)誡歌曲被我爸搞得十分復(fù)雜。美中不足的是,由于聲音條件所限,尚未抵達更佳的合鳴境界,他只好用所能掌握的西洋合唱的好多花樣彌補不足。他們甚至稍嫌聒噪地唱出了四部輪唱,以強調(diào)歌曲的核心內(nèi)容:
  
  正確地正確地正確地正確地
  微笑微笑微笑微笑,
  整齊地整齊地整齊地整齊地
  呼吸呼吸呼吸呼吸;
  一致地一致地一致地一致地
  開腔開腔開腔開腔,
  一樣地一樣地一樣地一樣地
  梳洗梳洗梳洗梳洗;
  應(yīng)有地應(yīng)有地應(yīng)有地應(yīng)有地
  發(fā)問發(fā)問發(fā)問發(fā)問,
  無害地?zé)o害地?zé)o害地?zé)o害地
  沉思沉思沉思沉思;
  嚴肅地嚴肅地嚴肅地嚴肅地
  娛樂娛樂娛樂娛樂,
  莊謹?shù)厍f謹?shù)厍f謹?shù)厍f謹?shù)?/div>
  起居起居起居起居……
  
  在我爸全身都動的豪邁指揮下(文革年代練就的本領(lǐng)),七九三班的合唱收獲了一次次熱烈的掌聲,他也由籃球罪臣變?yōu)橐魳饭Τ肌?/div>
  
  但那個神秘的電話該來還是要來。
  那天早上天很冷,北屋的窗玻璃都起霧了,我爸裹在厚厚的被子里,睡得正香。枕邊一定有本書,這習(xí)慣他今天還保留著。
  我奶奶不忍心叫醒她的小兒子。他每天用功到深夜,星期天不多睡會兒還啥時候能睡呢?但電話里的口氣挺急,還是得叫醒他。
  三十多年后,一個人在家里接電話太尋常了,可三十多年前這樣的事情就不太尋常。是的,我爺爺家有電話,公家為他安的。我爺爺是本市黨報的一號首長,每天都要用電話談報紙的事情。當年這座城市里的電話還不多,號碼僅五位數(shù),我爺爺家的是24463,章瑋叔叔喜歡用音樂簡譜的方式念成“來發(fā)發(fā)拉米”。
  那個深秋的早上,“來發(fā)發(fā)拉米”被什么人撥響了,我爸從被窩里鉆出來,下了地,睡眼惺忪地去了客廳。他打了個噴嚏,我奶奶為他披上一件衣裳。
  電話是我爸技校時代的班主任打來的,我爸這下完全清醒了,亢奮地向他打聽農(nóng)機廠的情況,用車轱轆話反復(fù)訴說著對廠子的懷念。班主任也問了問我爸的讀書情況。一會兒他壓低聲音說:“大林,有件事。”
  “有什么事您盡管吩咐,”我爸說,“只要能辦到,我頭拱地也給您辦。”
  “有一封信。”
  “您可別鼓勵我早戀啊。”我爸打哈哈說。他們年齡差距不大,技校時期關(guān)系就像兄弟。這個厚道的黑漢子作風(fēng)民主,對我爸又太賞識了,我爸私下里跟他講話就有點沒大沒小。
  班主任異乎尋常地嚴肅起來,說:“別逗了大林,是封匿名信。”
  “匿名信?”
  “有人告你技校畢業(yè)不到兩年就考大學(xué),市招生辦的人都來了,昨天我去廠辦大樓時聽說的。你趕緊想想辦法吧!”
  話筒里響起嘟嘟的忙音。
  我爸望著客廳書柜上那臺老式的黑色撥盤電話,半天沒動彈。
  那是十月的最后一個周日。上午,我奶奶家依照多年的習(xí)慣,全家人趕在冬季來臨前聚在一起,把幾十棵晾在樓外的大白菜一棵一棵收拾好,洗干凈,裝進缸里漬酸菜。那口缸夠大的了,缸口直徑近一米,但要把拾掇得嫩綠潔凈的大白菜都裝進去,也不那么容易,須從缸底一棵棵碼好,塞嚴,不留縫隙。缸底先要撒上一些用來殺菌的大粒鹽,然后鋪一層菜,撒一些鹽。鋪到大半時,還得有人進缸里用力往下踩,這樣就可以多裝進幾棵,使漫長的冬季里有更多酸菜可吃。
  我的兩個姑姑,兩個姑父,二大爺和他即將過門的未婚妻,還有我爸和我爺爺,一家人都被發(fā)動起來了,而總指揮就是我五十七歲的奶奶。她不再像幾十年前的黑白老照片上那樣苗條秀麗了,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走起路來東搖西晃,氣喘吁吁。眼神還很不濟,那是兩年前突患視神經(jīng)炎的結(jié)果。但這個總指揮她還是要當?shù)?,一缸大白菜若要禁得住考驗不致腐爛,最終成為餐桌上鮮黃、酸脆、爽口的美食,必須經(jīng)過細心的挑選和嚴格的工序,不能有蟲疤也不能有膩蟲,不能太小也不能太大,操作者手上和洗菜家什兒上不能有油,不能這個,不能那個……反正沒有我奶奶做總指揮,陽歷年、陰歷年的酸菜餡餃子和五花肉燉酸菜就甭想吃上。
  我奶奶扎上破舊的圍裙,在寒風(fēng)中親自上陣,既當指揮員,又當戰(zhàn)斗員。她坐在小板凳上,腳邊有一面圓圓的木頭菜墩子,每棵精選出來又傳到她手上的大白菜,她都要捧到眼前細細察看,把外面一層菜幫扒掉,再用菜刀把根莖切下來。大白菜晾曬一段時間了,外面的菜幫好似陳舊的外套,脫掉之后,嫩綠可人的小胖墩兒就顯現(xiàn)出來。它們有的會從她手中滑落到地上,我奶奶拾起那棵菜,一面接著拾掇一面慈愛地說:“你還有啥不樂意的?眼看要上凍下大雪了,在缸里不比在這兒暖和?”
  菜幫邊緣和尾部的嫩葉也要剔去,它們?nèi)菀自诟桌餇€掉。我奶奶把它們放進腳邊的一只大鋁盆里,連同一些不太老的菜幫,一塊兒做午餐菜包子的餡料。
  我爸進了大缸,利用體重,讓快要到缸口的大白菜再下沉一些,還有不少菜要裝進去,直到冒尖。大缸是從鄉(xiāng)下帶回來的,用了十多年了,我奶奶對它珍愛如初,告訴我爸:“輕點,輕點,別直往墻上撞。老缸了,得哄著點,別給整裂了。”
  我爸說:“咳呀!不就一破缸嗎?”
  我奶奶拍打著雙手,笑道:“這個臭小子,半天也沒個話,一開口就跟吃了槍藥似的。”
  我二大爺站在一旁,看著我爸。只有他知道我爸為什么會這樣。
  中午,全家人圍坐在小餐廳里,吃著熱氣騰騰的菜包子,我爺爺還喝了一盅白酒。我爸沒吃幾個就撂了筷子,我奶奶偏愛她最小的兒子,催他再吃幾個,他抬屁股走了。
  我二姑在他身后說:“咱家包子沒他們大學(xué)的好吃。”
  我爸把通往客廳的門狠狠摔上,磨砂玻璃碎了滿地。
  
  
  我爸的故事說來話長。
  一九七六年末,他得到一個回城念技校的名額,那是天上掉下的寥寥幾張餡餅中的一張。那會兒他當插隊知青四年了,“工農(nóng)兵學(xué)員”的歷史尚未終結(jié),靠“政治過硬”上大學(xué)比登天還難。退而求其次,能讀上中?;蚣夹?,將來穿上一身神氣的藍灰色工裝,做一名國營工廠的技術(shù)骨干,仍然是下鄉(xiāng)知青求之不得的大好事。
  技校是市農(nóng)業(yè)機械局辦的,學(xué)制兩年,他們那屆有兩個班,一個是機械加工班,一個是鑄造班。機械加工意味著技術(shù)含量高、工作條件好的車、鉗、銑等優(yōu)越工種,鑄造卻意味著技術(shù)含量也許不低但工作條件較差的翻砂工。我爸幸運地分在了機加班。他用圓規(guī)畫各種圓形弧形還是有一套的,用游標卡尺量機件的內(nèi)圓外圓尺寸也很精確,可他一點不喜歡這些東西。鑄造班對機加班很敵視,我爸卻身在福中不知福。
  技校的兩年,校舍總不固定,至少搬過三次家,越搬離省城越遠。課堂階段很短并且斷斷續(xù)續(xù),大半時間都用在下廠實習(xí)上。正規(guī)的技工學(xué)校應(yīng)以陣地戰(zhàn)為主,我爸他們的技校卻一直在打游擊戰(zhàn),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暫時借到校舍就上課,校舍沒了便去實習(xí)。他們甚至在城郊一座碉堡似的廢棄不用的古怪建筑里上了幾天課,師生們進出都須彎腰,臨時課堂的出入口像是稍大些的碉堡槍眼。
  一九七七年底,中斷多年的高考又恢復(fù)了。我爸正念著技校呢,忽然發(fā)神經(jīng)要報考音樂學(xué)院作曲系。插隊年代他曾是十里八村聞名的文藝尖子,做過一年鄉(xiāng)村小學(xué)的音樂老師,唐山大地震那段日子還參加過市文化宮舉辦的群眾歌曲創(chuàng)作學(xué)習(xí)班。在技校他更是編編寫寫、吹打彈拉的能人,連鑄造班最兇狠的大塊頭大江見到他,都丟下班際間的敵意,用“聶耳”稱呼他:
  “才去吃飯哪聶耳?”
  “你們機加班那幫逼都欠揍,就你還行聶耳。”
  “能喝酒嗎聶耳?”
  “你這大體格整一斤白的沒問題聶耳。”
  一個令人生畏的大塊頭張口閉口稱他“聶耳”,時間久了就有一種暗示作用。我爸不想做技術(shù)工人,只想做聶耳那樣的音樂家,考入音樂學(xué)院作曲系,每天寫一首曲子,十年下來,扣除節(jié)假日和病休,至少能寫三千首,是唐詩三百首的十倍。
  我二大爺在音樂學(xué)院有個搞音響的哥們兒,強烈建議我爸考他們學(xué)校,在他的工作間放音樂磁帶讓我爸聽,把我爸的得意之作拿給作曲系老師指點,我爸過生日他還送我爸一本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總譜,并跑來跑去為我爸安排琴房,讓我爸在里面丁丁當當砸了幾天鋼琴。好多作曲系的考生都有鋼琴童子功,我爸童子時代卻只吹過口琴。他倒是不服輸?shù)叵胱鲆幻谇僮髑遥ㄔ趺凑f口琴也是多聲部樂器,而那正是作曲必不可少的條件),我二大爺?shù)母鐐儍簠s告誡他革命熱情代替不了科學(xué)態(tài)度,能砸?guī)滋焓菐滋?。鋼琴自學(xué)把我爸折磨得面容憔悴,有童子功的人彈鋼琴用的是人手,沒有童子功的只能用雞爪子。一個報考作曲系的人哪怕一支曲子沒寫過,只要他彈過幾年鋼琴就夠了,因為鋼琴曲里埋藏著作曲技術(shù)的全部奧秘和相當多的創(chuàng)作酵母。一雙沒摸過幾年鋼琴的手沒資格去摸作曲系的大門,哪怕他腦袋里塞滿了音符、旋律、術(shù)語、音樂史掌故和音樂家軼事。
 ?。ìF(xiàn)在我懂了為啥我五歲不到他就帶我去學(xué)鋼琴,三天兩頭就因為練琴揍我一頓。)
  但我爸還是不死心。中國最好的作曲家之一李劫夫也沒有鋼琴童子功,他的《我們走在大路上》《歌唱二小放牛郎》《革命人永遠是年輕》《我是個窮苦的小姑娘》《將軍回鄉(xiāng)來》《哈瓦那的孩子》《忘不了五月七日那一天》等好多歌曲卻是不朽之作。
  我二大爺?shù)母鐐儍捍蟀肽甑臒崆楣膭钏惆盐野挚涌嗔恕_@不全怪他,我二大爺?shù)耐撇ㄖ鸀懸搽y辭其咎。他對我爸說:“別人能做到的,你為什么做不到?你要這樣想,即使只招一名也一定是你!只招兩名你也一定能排第一!破除迷信!輕裝上陣!敢于斗爭!敢于勝利!”大半年過去了,他們漸漸意識到事情的荒謬性,決定盡快調(diào)整我爸的人生航線,在他走火入魔前,根絕他對音樂學(xué)院的一切妄想。
  我二大爺在一家國營大廠的宣傳科掙錢吃飯,這個好飯碗是靠一篇文章謀來的。剛從鄉(xiāng)下抽調(diào)到那家大廠,有個小干部模樣的人讓等待分配的返城知青每人寫一篇感想。誰都嘻嘻哈哈,沒當回事,照例去逛商店看電影,我二大爺卻趴在臨時住處的長條椅上寫了半個晚上。幾天后分配工種和車間,他直接去了宣傳科。這還真非偶然,上小學(xué)時他就是三道杠的少先隊大隊長,還當過學(xué)校足球隊的守門員,從“魚躍”中悟出人生道理。什么叫“魚躍”?就是冒險撲球。不那樣更危險,撲了才可能險中取勝。我二大爺?shù)囊簧L幱?ldquo;魚躍”狀態(tài),他也希望我爸不停地“魚躍”,報考音樂學(xué)院即是“魚躍”之一。可正當我爸就要起跳之際,又動員他停下來。那天我二大爺用宣傳干部高超的語言藝術(shù)安撫我爸良久,提到高爾基和另外好幾個“基”,還說了一句當年說者甚少的稀罕話:“條條大路通羅馬。”
  我爸說:“我不考了還不行嗎?我就做一個逃兵做一個狗叛徒還不行嗎?”
  我二大爺說:“就算你真要考,技校也不會同意的。你還是在讀生呢。”
  那年冬季,“文革”后的第一次高考開始了,次年又有了第二次,但我爸始終處于局外。直到技校畢業(yè)前夕,他的大學(xué)妄想才死灰復(fù)燃。那起因于一次全市文藝匯演,我爸臨時被借到農(nóng)機廠文工團參加演出,在民樂隊拉中胡,在男聲四重唱里唱低音聲部,還兼作曲和配器。有幾個節(jié)目是大學(xué)生表演的,水平在整個匯演中也就中等偏上,但他們那股天之驕子的自豪勁卻刺激了我爸。他們放開喉嚨高唱:“我們是新時代的大學(xué)生,繼往開來,豪情滿懷!”這句穿云裂石的吼唱反復(fù)多次后,我爸的嗓子漸漸發(fā)干,臉上也冒汗了。他這才明白,考不考音樂學(xué)院不重要,重要是的成為“新時代的大學(xué)生”,“繼往開來,豪情滿懷!”
  又一個節(jié)目開始了,來自各大專院校的幾十名大學(xué)生在手風(fēng)琴伴奏下跳起集體舞,都穿著鮮艷的民族服裝,抹著紅臉蛋,舞步簡單卻充滿青春活力。在不斷變換隊形的群舞中,一對漂亮活潑的男女大學(xué)生跳起雙人舞,他們穿著鮮艷的哈薩克族服裝,女大學(xué)生彩飾的圓帽上有一簇潔白的羽毛。他們跳得那樣輕松優(yōu)雅,笑得那樣幸福甜蜜,做背景的大學(xué)生和臺下觀眾齊聲為他們按節(jié)拍擊掌,他們又做了幾個帥氣的造型。
  全場演出的真正高潮到來了,繽紛的色彩,醉人的音樂,天之驕子的狂歡場面。我爸坐在觀眾席上暗自發(fā)狠:“有一天我也要站在他們中間,同他們一塊兒跳舞,一塊兒振臂高歌:‘我們是新時代的大學(xué)生,繼往開來,豪情滿懷!’必須這樣!”
  
  “農(nóng)機廠的歷史還挺復(fù)雜呢,它的前身是國民黨東北聯(lián)勤總部所屬的四零一汽車修理廠,專門維修軍用汽車,而四零一廠的前身呢,又是日偽時期的滿洲橡膠株式會社,生產(chǎn)軍用橡膠。‘大躍進’以前,它曾叫過‘機械十九廠’,后來改為‘農(nóng)業(yè)機械廠’。有十幾個車間,條件最好的是工具車間,負責(zé)為其他車間生產(chǎn)各種工具、量具和卡具。它比所有車間都亮堂,窗戶亮堂,照明亮堂,墻壁亮堂,機床亮堂,開機床的人也亮堂,難得見到幾位上歲數(shù)的師傅,大部分都是相貌不凡的青工。如果那時候可以搞‘工人階級集體選美’,拿金牌的肯定是工具車間。技校畢業(yè)前最后一次實習(xí),機加班一部分同學(xué)被安排在了那兒,實習(xí)車工,我也是中間的一個。多年來我老是在想,如果當初,我沒在最亮堂的工具車間實習(xí),而是去了不那么亮堂的機修車間、沖壓車間、底盤車間或發(fā)動機車間,后來的事情還會不會發(fā)生?或者,我去是去了工具車間,但沒給小蘇師傅做徒弟,后來的事情是不是也不會發(fā)生?
  “那天同學(xué)們都有了崗位,就剩下我和揚子。男班組長先把揚子安排給一個紅臉青工做徒弟,接著就轉(zhuǎn)圈看。離揚子實習(xí)的車床不遠也有一臺C620車床,旁邊有一個女青工正在忙碌,戴著護士那樣的白色無檐軟帽,藍灰色背帶褲工裝外面扎著棕色的人造革圍裙,手里拿著一個T字形卡盤扳手。男班組長走過去,對她說:‘小蘇,就剩下這大個同學(xué)了,交給你吧。’她好像挺不情愿,如果允許她自由發(fā)表意見,她準會說不。這怨不得她,我人高馬大,占地方也擋視線,換了我是她,也不會情愿。別的同學(xué)的師傅都為他們在工具箱里騰出了放衣服的地方,因為車間更衣室不能為實習(xí)生提供什么,我這位小蘇師傅卻沒給我騰地方。我就備了一套肥肥大大的舊衣褲,上衣是草綠色,褲子是鼠灰色,還打著補丁。每天我趕到工作地點都把舊衣服套在制服外面,晚上下班時,脫巴脫巴又恢復(fù)了原先的模樣。那套‘舊盔甲’我團成一團,隨便找個縫隙塞進去了事。
  “小蘇師傅長得有點像新疆姑娘,眼睛挺大挺圓,就是稍稍發(fā)澀,后來我知道那是近視所致。她年齡還沒我大呢,這是揚子的紅臉師傅告訴揚子的,揚子又告訴了我。但我也得管她叫師傅。她取了個蘇聯(lián)的名字,卓婭,不知道她還有沒有叫舒拉的弟弟。五十年代過來的人都知道卓婭和舒拉,姐弟倆都是蘇聯(lián)青年英烈,為反抗德寇英勇獻身。姐姐是被絞死的,還不讓收尸。弟弟怒而參加蘇聯(lián)紅軍,好像當?shù)氖翘箍吮詈笠矐?zhàn)死沙場。那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事情。小蘇師傅十多年后在中國降生時,按照當年時尚,她爸爸也為她取了那個蘇聯(lián)女英烈的名字。
  “她話很少,通常都是自己悶頭干活。如果我主動問:‘師傅,我干點啥?’她就向車床四周掃視一圈,勉強說些你把這個地方歸攏一下,那個地方騰一騰,一會兒上料之類的話。如果我把什么都干完了,站在一旁瞧她在嗡嗡響動的床子上切削工件,她偶爾也會說幾句‘手動進刀時,先淺點吃刀試探著,再逐漸加深,盡量別打刀’這類話。讀技校期間,我實習(xí)過幾次了,在一個小廠的機械加工車間跟一個男師傅早已學(xué)過車工活,他個頭比我還猛,車床墊得很高。我成了他的徒弟后,全廠上下傳為美談,都說從沒見過師傅、徒弟和床子都這么高的。時常有人過來和大個師傅閑聊幾句,捎帶著問問我的身高,‘爹媽都是大高個嗎?會不會打籃球?這么高個不會打籃球?逗誰呢?你鄒師傅可是俺廠男籃的主力,中鋒!沒事你跟你鄒師傅也學(xué)學(xué)打籃球,別光學(xué)滾花和挑扣。’一個技校生需要掌握的初步的車工技術(shù)我都掌握了,而更高級些的車工活兒,車絲錐啦,挑蝸桿啦,挑絲杠啦,小蘇師傅都很少碰到,我就更不用往上合計,只做我認為該做的,清潔車床,注潤滑油,整理工作環(huán)境,灑水掃地等等。有一天,小蘇師傅在床子上為一個技術(shù)比較復(fù)雜的工件折騰了好久,一位中年女質(zhì)檢員來了幾趟,用各種量具量完這里量那里,兩個人還在工具箱旁對著一張藍不藍紫不紫的圖紙說個不停。后來,她的活兒總算合格了,但心緒也完全搞壞了,理都不理我,接收了兩箱毛坯工件后,又一聲不吭地為它們做起粗加工。都是茶杯粗細、一拃多長的圓柱體,先把一個端面切削平整,露出亮晶晶的白茬,再把圓柱表面生了銹的外皮削掉,縮小幾毫米。下班前,她干完了少半箱,始終沒話。我也不說話,就悄沒聲地為她續(xù)毛坯,再把她粗加工好的工件放回木箱里。
  “第二天,她來得晚了些,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仍然是一身工作的裝束。她打開電源,打算接著把那箱活兒干完,可一低頭,見箱里的工件全都亮晃晃的了,整齊擺放著,便對我說:‘喲!你全干完了?’她拾起一個,拿過游標卡尺量起來,接著又拾起一個,繼續(xù)量,總共拾了不下四個。我可以埋頭干上一整天初加工的重復(fù)勞動,從不嫌膩味。那時刻機聲隆隆,卡盤飛轉(zhuǎn),刀具接觸褐色圓柱體毛坯時,哧哧尖叫,火星飛濺,就像在削土豆皮,一長串螺旋形陳腐外皮削去以后,新鮮的肉顯露出來。我很享受那樣的時刻,但我更享受一個師傅開始拿你當徒弟的時刻。小蘇師傅忽然問我:‘你手怎么了?’我當然知道怎么了,為了盡快干完那箱活兒,我的右手掌邊被一個工件鋒利的棱角刮了一下。我早感覺到疼痛了,也并非不在意悄悄滴出的血,但小蘇師傅一問我卻開始逞能,拒絕向一位嬌小的女子出示傷口。她走過來,抓起我的手看。血已經(jīng)凝固,真的沒什么大礙,但她執(zhí)意把我押送到車間醫(yī)務(wù)室,做了處理,衛(wèi)生員還用雪白的紗布把我的手包起來。師徒二人在眾目睽睽下回到崗位后,我打算把第二箱活兒也干完,她幾次阻止我都堅持,后來她就不見了。過會兒她捧著一只大茶缸,來到我面前,命令我停下來喝水。‘喝水’?對,她就是這么說的。但我一喝,哪是水呀?是廠里自制的加了鹽的保健汽水!還挺涼的,爽口極了。她逼著我把大半茶缸汽水全部喝光,我做到了,接著就開始打嗝兒,一面向?qū)ξ覊男Φ膿P子做鬼臉。
  “揚子英俊高大,多才多藝,卻又謙遜溫和,和我在技校時就是要好的朋友,很多話題都能談得來并深入進去,還一塊兒打排球,玩樂器,縱論天下。有一年夏季,我倆一人買來一把廉價小提琴,天天晚上在蚊蟲叮咬中一起鋸來鋸去,一鋸便是幾個時辰。當年流行的大部分電影音樂都被我們一一鋸過,少有漏網(wǎng)者。揚子的紅臉師傅最近活兒不忙,常有位哥們兒過來竊竊低語,他就很懂事地回避開,到我這里閑扯幾句。他告訴我,他師傅說小蘇師傅在車間里清高是出了名的,基本上誰也不搭理,能對我這樣簡直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那天下班時,我剛要把脫下的舊衣服塞進哪個耗子洞,小蘇師傅忽然不答應(yīng)了,非讓我把油污點點的一團爛布放進她的工具箱。我不干,她急了,說:‘你還是不是我徒弟?’我當然得說是了,她就說:‘那好,把衣服給我。’我還在猶豫,她一把搶過去,放進她騰空的一個格子里。這下我才得以一睹她那精致的工具箱,實在是整潔清新,連味兒都好聞,我那身破衣服真不配呆在那兒。
  “下班時我從沒見她像別的女工那樣,搖身一變成波浪頭、一身時髦衣裝,鈴聲一響便帶著小跑往家趕。之前我?guī)退帐巴隁埦郑汛沧拥幕疑采?、主軸箱、溜板箱、刀架、進給箱,銀色的導(dǎo)軌、光杠、絲杠什么的擦得一塵不染,把地上掃得一個鐵屑也沒有。再想做點什么時,她便強令我馬上回家。還是揚子從他師傅那兒聽說又告訴我的:她原來是個心氣很高的大學(xué)迷,已經(jīng)考了兩年理科,都沒考中,分數(shù)卻越來越接近。人們背后都叫她‘大學(xué)漏子’,她聽說后也不生氣,倒挺自豪地說:‘有能耐你們也考一考啊。’每天下班后,她都在車間里找個清靜角落,復(fù)習(xí)一個多小時,直到上夜班的重新啟動機器。她爸爸是名外科大夫,五十年代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中蘇關(guān)系破裂后,好多起了蘇聯(lián)名的中國孩子都把名改了,再難見到卓婭和舒拉的痕跡。這種配合政治形勢取名再配合政治形勢改名的風(fēng)氣幾十年來頗為盛行,小蘇師傅的爸爸卻沒把女兒的名字變來變?nèi)?。單憑這點即可斷定,他是位可以信賴的好大夫。小蘇師傅如果也考上大學(xué),做個父親那樣拒絕變來變?nèi)サ闹R分子,對國家不是壞事。
  “‘你也應(yīng)該參加高考??!’有一天她對我說。這倒正中我下懷,我滿腦袋想的可不就是這事嘛。但她提醒我注意車間的規(guī)矩:上班時間不準看書。即使由于加工程序、生產(chǎn)周期等原因你暫時停工待料,也還是不行。車間二樓的管理層時常有人下來巡視,如果他發(fā)現(xiàn)你在讀報紙雜志,倒不會太難為你。但如果你讀的是文化課本,明顯在為考大學(xué)做準備,他的臉就拉得老長,車間主任沒準也要找你談話。因為這意味著你不安心本職工作,想從這個光榮集體叛逃。這個光榮集體培養(yǎng)你造就你,你卻把它當成實現(xiàn)個人野心的跳板,這說不通。車間的領(lǐng)導(dǎo)們不喜歡這個。小蘇師傅就遇到過這類麻煩。有段時間她停工待料,就站在工具箱旁讀起數(shù)理化課本。遠遠望去,這個戴著白色無檐帽的女青工堅守在崗位上,心無二用,雖然C620車床的卡盤并沒嗡嗡旋轉(zhuǎn),但只要上一道工序的工件一到,機器即刻會啟動。她一直在目光下垂和目視前方、用心讀和裝作沒讀之間回旋著。那天她大概入了佳境,幾道難題攻克后,一高興便放松了警惕。她的目光低垂得過久,直到余光里出現(xiàn)了一雙大腳。是車間主任大老涂。他對小蘇師傅一向挺好,但還沒好到容忍她背叛這個光榮集體。大老涂批評了她,她辯解說:‘我這幾天沒活兒嘛。’大老涂說:‘你可以做做機床保養(yǎng)啊。’她說:‘昨天剛做完。’大老涂說:‘那就鉆研一下技術(shù)。’她說:‘這不正鉆研呢嗎?’她指了指身邊的技術(shù)讀本。大老涂說:‘你看的不是這個吧?’她說:‘人家干啥的都有,您就只盯我一個人。’大老涂說:‘人家沒看高考書啊。’她說:‘行啦,我不看就是了。’大老涂說:‘以后注意點影響。’她說:‘我已經(jīng)不看了!’
  “小蘇師傅告訴我,在車間復(fù)習(xí)要有點招法,比如把技術(shù)讀本壓在復(fù)習(xí)課本上,不要總低頭,要善于用余光讀書。
  “我倒沒有她那樣的麻煩,我只是個實習(xí)生,看不看書人家也不太在意,再說我還為工具車間做過不少貢獻。我曾為他們出過一期配合某個節(jié)日的黑板報,用彩色粉筆畫了一對隨風(fēng)傾斜的大紅燈籠,又點綴了些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在預(yù)留的空白處用一些豪言壯語組成了廠房、拖拉機和大煙囪的形狀,看上去琳瑯滿目,熱熱鬧鬧。我站在椅子上揮霍粉筆的時候,工具車間的干部群眾男男女女在我身后來來往往,于是我成了車間人常說的‘技校那大個’。還不止這些。一天中午,脫產(chǎn)的女團支書在我們班副班長的陪同下找到我,希望我利用午休時間為大家教教歌。我就知道又是副班長多嘴了,小聲對他說:‘你又把哥們兒遞出去了。’他笑嘻嘻地說:‘能者多勞嘛!’
  “每天一個多小時的午休對我太重要了,但已經(jīng)沒法推脫。工具車間大唱革命歌曲活動雖然是團支部牽頭,別的年齡段的師傅們也都參與進來,甚至外車間的人也來了一些。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中國工人階級太喜歡唱歌了,好多個中午,師傅們吃完午飯,都興致很好地集中到工具車間二樓會議室,由我教那會兒的‘流行金曲’。每一首新歌我都提前把譜子抄在一塊豎起來的黑板上,到時候用小木棒指指點點。今天我仍為自己驕傲,是我教會工人師傅唱電影《黑三角》主題歌的。滿屋子?xùn)|方紅-28馬力拖拉機的生產(chǎn)者,齊聲高唱‘唱親人邊防軍,軍民魚水情意深’,那場面可不是輕易能碰到的。他們不再是我畢恭畢敬稱師傅的前輩了,都成了一群活潑單純的孩子,晃著腦袋,放開喉嚨,歌聲和目光那樣質(zhì)樸動人。每次我都是先教他們唱譜子,趁機多給他們灌輸點樂理知識。我頻頻說著音樂術(shù)語,八分音符啊,十六分音符啊,附點音符啊,休止符啊,切分音啊,小節(jié)線啊,他們眼睛都瞪得大大的。那個抒情的年代,誰不想成為一個會識譜的人哪?教完了譜子,我再套上歌詞一遍遍教下去。工人階級喜歡聽風(fēng)趣的人話,不喜歡聽乏味的官話。我得適應(yīng)他們,邊教邊夾雜些小幽默。氣氛更活躍了,他們邊學(xué)唱邊議論:‘技校這大個挺有意思啊。’我的小蘇師傅也坐在人叢中,但她只是偶爾看一看我,很多時候都低下頭。眾聲齊唱時,她偶爾也張一張嘴,可我敢肯定,她只是禮貌地做做口型。如果教歌的不是她的高徒,她恐怕連口型都懶得做。《邊疆的泉水清又純》這首歌的結(jié)尾有一個漸慢也漸弱的‘哎’字,師傅們唱得太過直白,我就請他們加個上滑音。他們唱得仍不夠理想,豪放的工人階級不適應(yīng)小資情調(diào)的上滑音。我為他們示范了幾次,提醒他們上滑音要輕柔一些,點到為止,不要像車老板吆喝牲口。他們放聲大笑,很快便得了要領(lǐng)。最后一遍合唱時,我用豐富的表情和手勢指揮,他們完全進入了狀態(tài),結(jié)尾那個‘哎’字也達到了上佳效果。歌聲剛一結(jié)束,他們熱烈擊掌喝彩,為我,也為他們自己。
  “有一天下午,小蘇師傅不在,我自己在床子前悶頭忙著。一會兒我覺得,有個人站在了我身旁。我一抬頭,嗬!是個連鬢胡子的大個子,人見人怕的車間主任大老涂。他嗓門粗大(也許機器全關(guān)了能小些),說小秦哪!我說我姓林,他有點不高興,好像我還是應(yīng)該姓秦,問這期黑板報是不是我出的,我說是。那西邊墻壁上那條大字塊橫幅‘大干苦干拼命干,實現(xiàn)七九開門紅’也是你寫的嗎?我說是。他說簡化字推廣這么多年了,你還寫繁體字,‘干’啦,‘實’啦,‘現(xiàn)’啦,‘開’啦,‘門’啦,‘紅’啦。我說以后我不寫了,他說不過繁體字的確比簡化字好看,問我畢業(yè)了,想不想留在工具車間?我說想,他說想就對了,這么好的車間,別說農(nóng)機廠,就是整個工廠區(qū)也屬一屬二。好好干,爭取留在工具車間,這不比考大學(xué)好?大學(xué)畢業(yè)了你還不定分哪去呢,我不信你還能進這么亮堂的車間,對不對小秦?我說我姓林,他口氣很沖地說我知道你姓林,你方才說過了。那為啥我總叫你小秦呢?我說可能有一位姓秦的師傅跟我連相。他說一點不假,工具車間原先是有個小秦,個頭兒跟你差不多,你比他猛一點,他也戴眼鏡(他用兩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做出兩個圓圈,在眼前模擬著眼鏡),車間的黑板報和大標語都是他寫,后來就考大學(xué)走了。他嘆口氣說,我就不明白工具車間到底有啥對不住你們的地方?我說沒有。那為啥總想考出去?我指的不是你,是小秦還有你師傅。你是個好小伙兒,能出黑板報,寫大字塊,還能教歌,工具車間需要你這樣的人才。好好干吧,別學(xué)你師傅,總想考大學(xué),脫離工人階級隊伍。
  “那年秋冬之交,我們就要從技校畢業(yè)了,在工具車間的實習(xí)也到了尾聲。車間為我們設(shè)置了一場車工技能測試,時間是半小時。之前小蘇師傅特意為我用電動砂輪磨出好幾把車刀,用于車削外圓、錐面、螺紋(‘挑扣’)等幾種測試,每種都有一套備份,刀刃全部鋒利無比,锃光瓦亮。她打聽出試題中加工工件的尺寸,提前為我把那個圓柱體的粗加工完成了,只在外圓和錐面上為我留了點加工的余地。‘挑扣你就得自個兒完成了,但這活兒你一直干得挺好,就按平時那么來就沒問題,時間夠用了。’她為我設(shè)計了一套加工程序,主考官下令后,我先干什么,后干什么,甚至刀架、備用車刀、卡盤扳手和游標卡尺等放在什么位置,都替我想好了。按照測試規(guī)定,工件不能事先在卡盤上卡好,可為了再為我擠出點時間,她先把那工件在卡盤上卡好,再稍稍松開,取下,放在最近的地方,還讓我上手試了下。
  “下午,開工鈴響不久,我們的技能測試也要開始了,監(jiān)考的車間干部讓師傅們盡快離開,其實他指的就是小蘇師傅一個人,別的師傅早都不在了。她好像比我還緊張,最后卻說:‘你不用緊張,這對你根本不算什么,記住那些程序。我走啦。’我目送她離開后,埋下頭,用眼睛過了遍程序。一會兒我聽見監(jiān)考的車間干部吆喝:‘小蘇!你咋又回來了?’她說:‘我取件東西。’我抬起頭,她沒看我,哈腰在工具箱里翻了翻,把什么玩意塞進衣兜,回身往外走。經(jīng)過我身邊時,小聲說道:‘他們都沒你準備得好,祝你成功!’很快地,那頂白色無檐帽像小船一樣漂沒了影,開考哨音也響了。”
  
  后來我爸就從技校畢業(yè)了,還評上了三好學(xué)生,分配到全廠最亮堂的工具車間,在一個角落里的維修班工作。經(jīng)常是大家下班后他們才上班,很少見到小蘇師傅了。但趕上正常班時,也見過她兩次。一次是她從龍門刨床和工具箱間繞過來,攤開一張紙問我爸:“權(quán)力和權(quán)利到底區(qū)別在哪?你能說說嗎?”我爸說權(quán)力就是“你可以合法地支配別人”,權(quán)利則是“你只能合法地支配你自己”。她說:“大老涂不讓我復(fù)習(xí)是在合法地支配我嗎?”我爸說:“如果在單位,而且是工作時間,那就是。但如果你午休時或星期天在家里他還這樣,那就不合法了,就叫濫用權(quán)力。”她說:“因為我中午和星期天可以合法地支配我自己,是吧?”還有一次,我爸跟老師傅臨時去修一臺床子,經(jīng)過她那里時,她叫住了我爸,送給他一張電影票,是最新上映的國產(chǎn)故事片《不是為了愛情》。她說她很想看這部片子,但那天實在有事。“你去吧,票別糟踐了。”那已經(jīng)是第二年初夏,離高考不遠了。當年的人們特別愛看電影,尤其是國產(chǎn)新片,這部片子就更吸引人了,講的是一場跨國戀情,并且擁有“新中國電影史上第一吻”,雖然它聲稱“不是為了愛情”。后來的《廬山戀》也標榜自己的“吻戲”,但女主角只是用嘴唇貼了男主角顴骨上的汗毛四分之一秒,《不是為了愛情》的男主角可是正兒八經(jīng)地吻了外國美女的嘴。
  那天我爸去晚了,進場時燈都滅了,好不容易摸黑擠到座位上,卻發(fā)現(xiàn)右邊有雙眼睛在盯著他。原來是揚子的紅臉師傅的哥們兒,工具車間的銑工,一手捧著一個三角形紙口袋,像捧著兩支火炬。他人比較清瘦,長著一張白臉,梳著小分頭,平素穿著挺講究,上身是米色夾克衫,下身是藍灰色嗶嘰褲,腳蹬白底黑邊懶漢鞋,騎一輛26式飛鴿牌坤車。紅臉青工人就糙了些,穿戴都不大講究,騎一輛很舊的28式橫梁誰知道什么牌的自行車,家境明顯要差一些。白臉青工去紅臉青工那兒閑聊時,經(jīng)常向我爸這邊瞧一下,在車間跟我爸相遇每次都主動點頭示意。我爸出那期黑板報時,他在我爸身后看了好久,還豎起大拇指。
  “ 這么說,咱們成情敵啦?”他說,臉上跳動著銀幕的光影。
  “什么什么?”我爸驚訝,“什么情敵?”
  “師徒間談戀愛的不在少數(shù),可最終發(fā)現(xiàn)不合適的也不在少數(shù)。”
  “老天爺。”
  “一般來講,男師傅和女徒弟成功率更高一些,女師傅和……”
  “我沒和我?guī)煾嫡剳賽郏?rdquo;我爸壓低聲音嚷道。
  “我也相信你沒在談,”他強調(diào)了“你”字,“你們的確不合適。你自己覺得呢?”
  “我干嗎要覺得這件事?”
  “聽說過師徒如父子嗎?”
  “我倒是沒聽說過女師傅男徒弟如母子。”
  有人提出抗議,他們靜下來。
  “行,兄弟,”過會兒他又嘁嘁喳喳地說道,“只要你沒跟你師傅那什么,那咱們就還那什么。來,嗑瓜子!”
  他把左手上的紙口袋遞給我爸,我爸婉拒幾次,不得已接過來。黑乎乎的電影院里一片咬嚙之聲,仿佛無數(shù)只老鼠在集體出席盛大的晚宴。我爸不習(xí)慣同時享用精神食品和物質(zhì)食品,禮貌性地嗑了幾枚后,不再繼續(xù),專心看電影。
  白臉青工消滅了他那袋瓜子后,把空紙口袋丟在地上,用手擦擦嘴,拍拍身子,干咳數(shù)聲,清理好了嗓子。我爸把手上那袋瓜子遞給他,他看了下,接過去,又嗑起來。
  銀幕上的男女主人公不負眾望,真地接吻了,在公園的草地上,兩個人坐在一塊兒,屁股底下墊著花塑料布。他們是一點點湊近的,眼神漸趨火辣,時尚的電子音樂顫悠悠地為他們伴奏,密無間隙的嗑瓜子聲都暫時中斷了。
  第二袋瓜子嗑完,白臉青工喃喃低語著,好像說給我爸,也好像沒有:“我們家三代單傳,我上面有四個姐姐,全嫁出去了,我的四個姐夫都混得有頭有臉兒,其中一個家里是五代單傳。我們家底子很厚,自行車、手表、縫紉機、收音機一樣不會差,全套的水曲柳家具也沒一點問題。我爸是正科長,我媽是副科長,但她們那個科沒有正科長。我也可以復(fù)習(xí)考大學(xué),別以為我就不能考??疾涣死砜莆疫€考不了文科嗎?不就是讀幾本世界名著嗎?”
  
  
  天氣熱起來,高考開始報名,廠教育科進進出出的全是做大學(xué)夢的適齡青工,我爸卻遠遠望著那里止步不前。教育科長肥頭大耳大嗓門,平時愛說愛笑深入群眾,酒量也很好,現(xiàn)在威嚴得像一顆原子彈,左手叉腰,右手指著負責(zé)登記的干事們,喝令他們按照規(guī)章制度嚴把報考關(guān),不允許出現(xiàn)任何紕漏(原子彈可不是吃素的)。
  我爸在教育科附近的走廊上來回溜達,心懷鬼胎,一條新規(guī)定把他的報考計劃打亂了。新規(guī)定要求技校生畢業(yè)兩年以后,方可報考對口專業(yè)。他畢業(yè)還不到一年,想考的也不是對口專業(yè),高考年限恰恰又卡在他就快到了的二十五周歲。一九七七年和一九七八年兩屆高考都無如此規(guī)定,否則他才不費勁巴力地復(fù)習(xí)吶。他已是國營大廠的堂堂工人階級,工種又好,何必非把挺好個腦子塞滿復(fù)習(xí)題?一九七九年的氣候變化有些詭異,“上面兒”好像對過去兩年的高考熱潮已經(jīng)厭倦,現(xiàn)在他們改主意了,開始設(shè)置門檻。教育科長率全科上下嚴陣以待如臨大敵,視每一位報考人為潛在的偷渡者,也一定代表著“上面兒”的厭倦。
  這時候,又一個不幸的人物出場了,他就是揚子。原來他也想?yún)⒓痈呖迹恢痹跒榭祭砜仆低祻?fù)習(xí)。他數(shù)理化底子不錯,母親又在大學(xué)教黨史,政治他也蠻有一套,談起國際共運史、科學(xué)社會主義、托洛斯基、考茨基什么的口氣不再謙遜??赡菞l新規(guī)定把他也給治了。
  我爸對當年報考程序的記憶已經(jīng)有些模糊,好像是先在所在車間開一份資格證明和思想品德鑒定,然后到廠教育科開介紹信,蓋章后方可去區(qū)招生辦申請準考證。至于哪個環(huán)節(jié)填的登記表,他就記不得了,但至關(guān)重要的是那枚大紅公章。工具車間對他和揚子都挺夠意思,頭頭們沒聽說那項對他們不利的新規(guī)定,一路放綠燈,就剩下廠里最后一道關(guān)口了。報名階段即將結(jié)束,可他們揣著兩份證明和鑒定材料就是不敢跨進教育科半步。
  小蘇師傅從教育科里走出來,見到我爸就問:“報上名啦?”他剛想搖頭,又換成了點頭。她說:“最后的沖刺也很重要。但最后一天只復(fù)習(xí)半天就可以了,適當放松放松。”
  她走后,我爸他們從前的技校班主任來廠辦大樓辦事,見他倆惶惶如喪家之犬的樣子很驚訝,當年他們在技校夏夜鋸琴時可不是這般模樣。班主任曾是農(nóng)機廠的科室人員,后來去技校任教,弄明白他倆的苦衷后,對高教部的新規(guī)定表示了極大的不屑,還獨到地發(fā)現(xiàn)了本規(guī)定對上山下鄉(xiāng)知識青年的不公。如果一個人中學(xué)畢業(yè)了就進技校,技校畢業(yè)時最多二十歲。當年是十年一貫制,中學(xué)畢業(yè)生一般都十七八歲。技校畢業(yè)兩年后,他也就二十一二歲,考大學(xué)正當年??赡銈儾灰粯影。谵r(nóng)村修理了好幾年地球,念完技校都老大不小了,哪還有兩年的時間?這他媽的狗屁規(guī)定到底啥意圖呢?不鼓勵太多的人考大學(xué),怕考場裝不下?或者不想讓雨點都砸在少部分人腦袋上?已經(jīng)念了技校,還念什么大學(xué)?要不就是為了照顧工廠的利益,穩(wěn)定工人階級隊伍?可有幾個人真能考上啊?讓他們試一試天能塌下來嗎?真是搞不明白。大官兒們做的決定底下老百姓永遠也搞不明白。昔日的班主任也當過一年零幾個月的知青,后來幸運地戴上大紅花,在鑼鼓聲中參軍走了。他沒忘記自己曾是“六八屆”老知青中的一員,仍站在知青立場打抱不平。幾年后,在全國知青的努力下,國家勞動人事部根據(jù)上級批示,承認了他們那段經(jīng)歷,所有知青參加工作的年限都從上山下鄉(xiāng)開始,以后無論上大學(xué)還是讀研,一律計入連續(xù)工齡??墒且痪牌呔拍?,這項決策還沒出爐呢。
  昔日班主任的眼睛忽然亮了,他告訴我爸和揚子不要再打三樓的主意,教育科一旦走進去無異于送死,一點回旋余地都沒了。應(yīng)當迂回作戰(zhàn),學(xué)習(xí)智取威虎山的經(jīng)驗,智取而非強攻,前山不行走后山。他領(lǐng)他們?nèi)チ硕恰?/div>
  二樓正對著樓梯有一間大辦公室,門大敞四開,里面只有一位女同志在忙碌。他們在走廊上密謀著,班主任低聲說不就差個介紹信嗎?教育科的介紹信是介紹信,廠辦的就不是嗎?我爸和揚子擔(dān)心區(qū)招生辦只認教育科,不認廠辦,班主任說完全有這個可能,但或許還有另外的可能,只能試試了,撞撞大運。廠辦的介紹信要是好使,算你倆有上大學(xué)的命兒,不好使也沒辦法,死馬當活馬醫(yī)吧。班主任畢竟在廠里呆過,同各科室的人即使沒熟透,也半生不熟。他先滿面春風(fēng)地走進去,和那女同志你一句我一句憶起崢嶸歲月,一會兒便向候在門外的他倆使眼色,我爸和揚子即刻滿臉堆笑地進了屋。蒼天真是有眼,廠辦的神仙們那天都出去搞活動了,就剩下這位信息不靈又很隨和的女同志。也許她剛剛休完病假。她一見材料上車間頭頭們?yōu)樗麄z簽的字,又有班主任的擔(dān)保,就放松了革命警惕性,哈腰在一只抽屜里找介紹信和圓章子。但一會兒還是抬頭問班主任,真是由廠辦出手續(xù)嗎?班主任答得挺巧妙:“廠辦可以出。”她放心了,為他們開好介紹信后,打開印臺,用力蘸著印色,蓋上圓溜溜的大紅公章。他們捧著天賜的材料千恩萬謝,女同志說:“客氣啥?你們前途無量,考上大學(xué)可別忘了農(nóng)機廠!”說著還送了他們幾步。下樓出了廠辦大門,我爸和揚子又對班主任千恩萬謝。不是眼睛太多的話,他們都想給他跪下。班主任一揮手說:“別費話啦!趕緊去招生辦,夜長夢多!”
  他們立馬跨上自行車,揣著早備好的一寸免冠相片一頓狂騎,火速趕到區(qū)招生辦。排隊的人不多,本該歡喜,可畢竟心里有鬼,倒懷念起擁擠不堪的狀態(tài)來。他倆戰(zhàn)戰(zhàn)兢兢等候著(我爸排在揚子前面),不時偷窺一眼別人的材料上都蓋的什么章。招生辦的人卻并不多事,很快把手續(xù)給他們辦好了。當時填沒填登記表記不得了,但一定有這個環(huán)節(jié)。他們填寫“個人簡歷”都沒提技校那一段。
  騎車往家走時夕陽大好,我爸和揚子相視一笑卻并不甜蜜。這只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準考證能不能到手還兩說著,到手了能不能考上也兩說著,考上了能不能去上仍然兩說著。人生中有太多的“兩說著”,想開懷大笑可不容易。
  
  我爸和揚子還真收到了準考證。兩個人在區(qū)招生辦寫通訊處時,狡猾地留了家里的地址。從廠里走正規(guī)程序的考生大概都由教育科統(tǒng)一發(fā)放準考證。
  高考前一天,他和揚子決定丟開復(fù)習(xí)題,徹底放松一下,第二天輕裝上陣。他們游了一場泳,看了一場電影,喝了一頓酒,一人至少四瓶啤酒,折騰到挺晚了,才打著酒嗝兒互相祝福,各回各家。
  我爸本指望夜里睡個囫圇覺,可沒想到身體疲乏得很,記憶力卻忽然好起來,他不想事,事想他,多少年的陳芝麻爛谷子都浮上來,還伴有大量復(fù)習(xí)題碎片。白天他和揚子一個猛子扎進游泳池便游個不停,他們每個人都有一口氣游上幾千米不歇氣的本事,那天為了消耗體力晚上多睡一會兒,比平日游得更久,幾乎是規(guī)定的一個半小時到了才上岸??涩F(xiàn)在,揚子不知怎樣,他卻翻過來掉過去睡不著。直到后半夜兩點多才勉強迷糊過去,四五點鐘又醒了,統(tǒng)共睡了不足仨小時。不過走進熙熙攘攘的考場大院時,他覺得自己的狀態(tài)還挺好,只是心跳得比平??炝它c,但遠沒到“就要從肚里蹦出來”的程度。
  考場設(shè)在工廠區(qū)一所中學(xué)里,來考試的人很多,各行各業(yè)好像都有選手,年齡也參差不齊,應(yīng)屆的中學(xué)畢業(yè)生占相當比重。正是從一九七九年開始,城市中學(xué)畢業(yè)生強制性上山下鄉(xiāng)永遠成為歷史,他們是第一批幸運兒。自行車密集在操場上,好多角落里都有人把復(fù)習(xí)提綱扣在胸前,嘴唇動個不停,眼睛直勾勾,朝向哪個高處,好像這會背得更牢。他們把沒在背題的人搞得很煩,緊張之外又加上了自責(zé)。
  理科在別的考場,小蘇師傅和揚子見不到了。我爸來到指定教室,時間還早,考生們都湊到教室后面,聽一個戴眼鏡的小伙子講天下大勢。他的眼鏡架是七十年代中后期的流行款式,只有上面一半黑邊,下面就沒了,顯得特上檔次,我爸的全黑色塑料框眼鏡被比得又老又蠢。人家也的確配得上那副漂亮鏡架,說出話頭頭是道,對國家當前的局勢和未來的發(fā)展時有妙論,還從容鎮(zhèn)定,沒一句口頭語和廢話。我爸聽著聽著,就有點發(fā)毛,覺得人家真是不得了,恨自己功夫不到。他不時引用鄧小平的話,卻不像民間那樣直呼其名,都要加上小平再次復(fù)出后的職務(wù),“鄧副主席”在全國科技大會上說了什么,“鄧副主席”在接見外國記者時又說了什么,神情十分崇敬。
  監(jiān)考老師抱著卷紙進了屋,讓大家各就各位,把準考證放在桌子左上角,準備考試。我爸在靠南窗那趟的第二個位置上坐定,從窗子可以望見遠處的大煙囪和一排排高高的廠房。這時從外面匆匆走進兩個考生,正是工具車間的白臉青工和揚子的紅臉師傅,他們的位置在教室后面,中間的最后一座和第三趟的倒數(shù)第二座。我爸扭過頭向他們點頭示意,他們也微笑著點頭回敬。緊張的大考時刻有熟面孔在同一考場,對誰來說都是高興的事情。
  教室門冷不丁被推開,三名戴紅胳膊箍的工作人員突然闖進來,為首的人個子很高,五十上下歲,神情嚴肅,他一一打量教室前幾排桌子左上角的準考證,還瞧瞧證的主人。很快他來到我爸的桌前,看了他一眼,向他的準考證側(cè)下身。我爸屏住呼吸,強作鎮(zhèn)靜。他在等他訊問,之后下達逐客令。高考題指不定多難呢,就是讓他考也不見得能考好?,F(xiàn)在離開考場倒也不賴,馬上回家,休息幾天就上班,從此永遠安心本職工作。
  大個子頭頭卻走開了,一個女工作人員把他叫過去,他們圍住中間那趟第三個位置上一個戴眼鏡的女考生。她的齊耳短發(fā)和眉毛都很黑,穿著紫紅色碎花襯衫和藍褲子,大約二十三四歲吧。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起來,對他們小聲說著什么,大個子頭頭更為嚴肅地說了幾句話,她欲言又止,臉紅到脖子根,收拾好書桌上的考試用具,裝進書包,隨他們離開了考場。
  教室里一下子開了鍋,考生們都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女考生鄰桌的人告訴其他人,她是個技校畢業(yè)生,因為畢業(yè)不到兩年,考試資格不夠,就被清場了。大概是有人揭發(fā)吧,工作人員來得也真及時。這個說法很快傳遍了,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白臉青工和倒數(shù)第二排的紅臉師傅也在議論。當我爸聽到“她是個技校畢業(yè)生”這句話時,頭頂好像炸響了晴天霹靂,臉也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
  預(yù)備鈴響,監(jiān)考老師宣布考場紀律后,開始發(fā)卷紙。我爸摘下手表放在右桌角,往兩邊太陽穴上抹了風(fēng)油精,一會兒瞥一眼門口。以前他常說別人賊眉鼠眼,現(xiàn)在這詞兒得用在他自己身上了。
  正式鈴響,監(jiān)考老師下令開考,考生們迅速抄起筆埋頭答題,教室里一片死靜。和全國歷年高考一樣,第一天上午都是考語文,但那一年第三天下午才考外語,分數(shù)也只做參考。語文試卷總是布滿陷阱,似是而非,讓歷屆考生出考場時都面露喜色,而最后的分數(shù)卻比預(yù)想的低很多。
  
  “我的水平也的確很‘洼’,‘盤桓’、‘毀譽’這幾個詞兒我在考場上才第一次接觸。我的語文只得了六十九分,這出乎我的意料,它好像只是為了用尾數(shù)‘九’來呼應(yīng)一九七九,卻跟我一向良好的自我感覺不符。三天的考試,每一陣皮鞋鐵掌的聲響,每一串探照燈一樣掃來掃去的目光,都足以讓我魂飛魄散。那個戴眼鏡的女考生先被一記冷槍撂倒了,對準我的那支狙擊步槍又藏在哪兒呢?但我不能拿這些為自己開脫,虧我還是學(xué)生時代的語文科代表、知青時代的鄉(xiāng)村語文老師呢。
  “每科考試我都是最后一個離開考場,每張卷紙都被我答得密密麻麻,交卷時都覺得比原先沉了。即使題目完全陌生,我也決不放過,以蒙上算蒙不上拉倒的原則死纏濫打,生拉硬扯。一位對高考深有研究的中學(xué)老師告訴我:政治套話是制勝法寶,尤其是報紙廣播上重復(fù)率最高的熱門政治套話。除了數(shù)學(xué)和外語,你把它們往任何考題里套都不能算錯,因為這是官方正在提倡的東西,判卷人多少得給你幾分。
  “我想和那倆同廠青工結(jié)伴走,可他們每次都早早就退場了。”
  
  九月初,我爸上大學(xué)前,回到工具車間向維修班的工友們一一辭行,之后去了二樓的車間主任辦公室。大老涂先是用鐵掌把他的手握疼,之后說:“行啊小伙兒,真人不露相,我光顧盯你小蘇師傅了,你倒蔫不唧兒地考上了。一條大魚潛伏在工具車間,我一點也沒察覺(讀成‘腳’)。好吧,你走你的陽關(guān)大道,俺們繼續(xù)走俺們的獨木小橋。但你書念得再大也別忘了工具車間!”停一停他又說,“唉,忘了就忘了吧。”我爸好沒意思地跟他告別后,剛要離開,他喊了一嗓子:“回來小林!這回我沒叫錯吧?”他在辦公桌的抽屜里左翻右翻,找出一個長方形的有機玻璃小盒,遞給我爸,說:“也沒啥好送你的,就送你管筆吧,好好念書,將來成大器。”我爸鼻子有點發(fā)酸,說:“謝謝您,涂師傅。”他說:“你別看這盒有點舊了吧唧,筆還一直沒用過,是我七六年評上先進生產(chǎn)者得的獎勵。我最想得的是臉盆或者茶缸,倒給了我一管筆。獎給你才最合適。”
  從二樓下來,我爸又去和小蘇師傅還有揚子告別,但已是午休時間,他們都沒在。他回到廠俱樂部,文工團的一幫哥們兒拉他出去喝了通酒,歡送他。八月初他就被抽出來脫產(chǎn)排練,每年九月到國慶節(jié)前后,市里和廠里都要舉辦各種職工演出活動,可惜他不能一一參加了,好在他新創(chuàng)作了幾個表演唱和小合唱節(jié)目,算是最后的貢獻吧。喝酒回來,一位女文工團員告訴他,小蘇師傅來俱樂部找過他,見他不在就走了,讓他下班后在廠子大門口等她一下。
  五點多一點,我爸離開俱樂部,來到大門口,在下班的人流中尋覓著。有人在他身旁喊了句什么,他扭過頭,愣住了。是個漂亮姑娘,梳著翹翹辮,穿著時髦的格上衣、女士直筒褲和高跟鞋,亭亭玉立。正是小蘇師傅!我爸還是頭一次見她這樣的打扮呢。
  她在黑色拎包里找出一件東西,遞給我爸。是個筆記本,皮是黑色硬殼的,書脊是紅色的,挺大挺厚也挺沉。“留個紀念吧小林。”她說。所有年青人都稱我爸大林,她卻一直稱我爸小林。
  那一年,她的高考成績只低于錄取分數(shù)線十一分,是她高考生涯最輝煌的頂點。一九七七年她差了二十六分,一九七八年她差了十九分。我爸說:“師傅,明年你準行。”她搖頭說:“我再也不考了,老啦。你能考上真太好了,你自己可能都不知道這到底有多好。廠里像我這樣的不少呢,連考幾年了,誰都不甘心,可那有什么用?我們就是沒這個命兒,不認也得認。”我爸說:“師傅,我想請你吃頓飯。”她說:“算了小林,別花那錢了。你記著農(nóng)機廠還有個小蘇師傅就行了。”她看了下表,說:“再見吧。”
  我爸也說了聲“再見”,跨上自行車,向斜陽相反的方向左轉(zhuǎn)過去。騎到對面慢車道上,他停下來,腳點地回看廠門口。小蘇師傅還站在原地,遠遠地望著他。我爸向她揮了下手,她也還之以同樣動作。
  
  “那個神秘的電話打來以后,我白天晚上都在想:到底誰是密告者?白臉青工和紅臉青工有重大嫌疑。戴眼鏡的女考生被掃地出門后,他們很快會聯(lián)想到我這個‘技校大個’。但兩位跟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一直保持親切的點頭之交。我自幼喜愛《水滸》,常把紅臉青工想象成梁山好漢‘赤發(fā)鬼’劉唐,白臉青工倒有些像‘白衣秀士’王倫,他或許能動害我的心思,但好漢劉唐會做他的幫兇嗎?即使他倆都想向我使暗器,也不會不顧忌后果,我完全可能猜到他們。一旦我被大學(xué)踢出去,總得干點什么吧?除非他們是一氣之下匆匆寫下的匿名信。那就更講不通了,我的成績是自己一字一句考出來的,他倆氣從何來呢?得知他倆也參加高考后,我還打聽了他們復(fù)習(xí)的情況,紅臉青工沒吱聲,白臉青工的回答卻讓我有些吃驚,他說他們也就復(fù)習(xí)了十幾個晚上,請什么人押了幾道重點大題,兩個人偶爾對一對題,僅此而已。‘文科比理科好考,萬一撞了大運考上了算撿著,考不上也不搭啥,反正都有了不錯的工作。’他們哪里像我和揚子那樣投入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呀?
  “揚子?我猛然間像觸了電一樣,會不會是他干的?他這次沒考好,與大學(xué)失之交臂,現(xiàn)在正是情緒最惡劣的時候,連祝賀我高考成功都沒有。一個人最低落的時候更容易遷怒于人,做出不可思議的事情。沒錯,我們是技校的好哥們兒,但那管不了一輩子。有時候不是好哥們兒事情倒還簡單,否則各方面就都要整齊一致,裝束要一樣,派頭也要一樣,吃飯一塊兒去,上廁所都統(tǒng)一行動。我們念技校時不就是一人先買了把廉價提琴開始鋸,另一個也照此辦理的嗎?那么后來,一個人上了大學(xué),另一個卻沒考上,他會怎樣呢?可不可能產(chǎn)生奇怪的念頭?
  “我太不希望揚子是密告者了,如果真是他,這世界讓人不寒而栗。我們林家至少保持了三代的家風(fēng)是既不害人也不防人,我寧愿不上大學(xué),也希望這個世界還能有最后幾個人,你在他身邊熟睡,不會不再醒來。我不愿意相信揚子這個好小伙兒(既有女人緣也有男人緣)會因為自己沒如愿,就朝我下家伙。
  “你奶奶卻不這樣看,揚子后來進了廠里的電視大學(xué)(小蘇師傅也是),你奶奶對他的懷疑不知怎地傳到他的耳朵里,一個星期天他特地跑到你奶奶家,試圖向我解釋。氣氛不可能愉悅,但還算不上尷尬,只是讓人百感交集。他沒考上正式大學(xué),降格以求進了廠里的電大夠鬧心的了,現(xiàn)在友誼又出現(xiàn)了問題,他顯得苦惱又委屈,還隱約有一絲優(yōu)雅與溫和的人克制的憤怒。他聲音很低地對我說:‘大林,我不想辯解什么,也的確沒辦法辯解。這種事反正也說不清楚。就算我說我沒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有什么意義呢?又有什么意思呢?這是一筆良心賬,只能靠你自己判斷了。我們的友誼才兩年多,就是再長也說明不了什么,友誼可能最不值錢了,它保證不了任何東西。你要是相信我,我就沒白跑一趟。不相信的話,我也沒什么辦法。’
  “揚子的話讓我無地自容,我只糾纏自己的委屈和倒霉了,卻沒考慮這樣的猜忌對他是否公平。不過我總算如釋重負了,說:‘對不起揚子,我家人錯怪你了。但這不是我的想法,你也要相信我。’
  “揚子口氣堅定地說:‘我相信你。’
  “一切都反過來了,希望對方相信的換上了我。而揚子對我的信任超過了我對他的,這讓我再次深感愧疚。我們在友誼史上最簡短的會面后握手告別,友情好像還沒受到腐蝕,第三年夏季我們在高考前一天游過泳的泳池穿著三角泳褲邂逅時,面對對方的胸大肌和肱二、肱三頭肌,聊得依然親切,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但從此我們再沒見過面,多年后揚子已在日本定居的消息也是別人告訴我的。”
  
  我們正喝得高興我講起眉眉家的事情,告訴我爸她姓亢,老家也在省城,他爸爸是后去的半島。
  我爸的表情有些奇怪:“她爸爸是不是叫亢增光?”
  我即刻用手機和眉眉通了個電話,她說沒錯,她爸就叫這個名字。我們都為這種巧合驚訝并興奮,原來兩家的爸爸早就認識,世上還有比這更美妙的事情嗎?可一聽我說完,我爸的臉色卻變了,把酒杯一推,撇下我和我媽回臥室躺下了。
  當年跟他同考場的兩個熟人當中,白臉青工就是眉眉她爸,我爸后來才打聽到他叫亢增光。
  老天爺真夠可以的了,先讓我爸在眉眉她爸那個車間實習(xí),后來讓他們在同一個考場考試,多年后又讓我在三里屯遇見眉眉。她并不總在那個酒吧打架子鼓,我們那天晚上去了那兒純屬偶然,是門口的黑衣人硬把我們忽悠進去的。
  我們都把第一次交給了對方。也許應(yīng)當再晚幾個月,甚至幾年,就像老人們(誰知道他們的性愛是怎么開始的)一直提倡的。畢竟我們在一次聚會上巧遇、越聊越投緣直至確定關(guān)系也沒多久。但我們那天實實在在是水到渠成,就像大師筆下交響曲的高潮部分,還不出現(xiàn)的話,聽眾都不答應(yīng)。那天深夜我在小巷里被圍毆,她在我身后手足無措,一個勁哭喊著:“你們干什么呀你們?”我沒有能力瀟灑地戰(zhàn)勝那幾個向她吹口哨,跟她動手動腳的紋身小子,但也沒退縮,一次次站起來,保持著微笑,“請”他們向她道歉。他們始終沒道歉,也沒兌現(xiàn)把我“弄死”的諾言,丟下幾句大話便離開了。她攙扶我走出巷口,借著一家小賣店燈箱的光亮,抽出一塊塊濕巾為我清理鼻血,也用手背擦著自己的眼睛。后來我們就去了她在校外的住處,一進屋,還在黑暗中呢,她就抱住了我。
  以后的日子,只要周末她酒吧有活兒,我?guī)缀醵紩阒笕ニ莾函偪竦刈鰫?。我氣喘吁吁地說:“勾魂的鼓手!要命的鼓手!我永遠愛你!愛你!愛你!……”她氣喘吁吁我說:“現(xiàn)在你是鼓手了,我是你的架子鼓!我也永遠愛你!愛你!愛你!……”
  我牽腸掛肚的小鼓手啊,練功時那股子世界獨此一人存在的狠勁兒,讓我深深地迷戀。她會為某段每分鐘152拍的密集、飛快的鼓點一口氣打上幾十遍,臉頰潮紅,發(fā)梢濕漉漉地貼在額頭,渾身像水洗過一樣,兩只手的虎口、手指和鼓槌上鮮血淋漓。我只能隔段距離偷偷望著她(帶著新買來的酒精、棉簽、創(chuàng)可貼和醫(yī)用紗布),這是我們之間的約法三章。但我仿佛已嗅到她身上混雜著潤膚露芳香的汗水氣味,那正是我成了“鼓手”而她成了“架子鼓”時最魅惑我,最令我震顫的氣息。
  讓我和她分手,不如先把我解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