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年春節(jié)，我是在海南萬寧過的。我不是旅游愛好者，全因近年越來越感覺，非當(dāng)候鳥不可了，才信馬由韁把唯一的小小鳥巢選在了天涯海角的萬寧：萬事安寧啊，多吉祥的一方天地之名！

　　明明是一年結(jié)束的冬天，這里卻溫暖如東北的夏季，萬木蔥蘢，百花毫不費力地愜意盛開，除了熱帶水果金椰子、紫霧蓮、黃芒果、紅圣女果......也有北方常見水果西瓜、蘋果、桔子等等，一同生在這邊，果肉鮮爽，水靈靈得好像要往外冒露珠似的，香蕉、檳榔比比皆是，填滿眼前的世界，看一眼就心生喜悅。如果沒興趣當(dāng)吃貨，就直接去海邊好了，萬寧不僅擁有綿長的黃金海岸線，懷里還抱著個“小海”呢！乘公交車去，不到三十分鐘的功夫，大海、小海都到了，游泳戲水無比樂哉。懶得跑路去游的，就在小區(qū)院里的公共泳池游好了。所以，北方冬天住醫(yī)院都難以緩解的不少病癥，一住這里，天然環(huán)境就治好了大半，真是個過冬的天堂。尤其是，這里不僅環(huán)境好，還民風(fēng)淳樸，百姓厚道，幾乎全國每省都有或多或少老人來此當(dāng)候鳥，甚至落戶安家，與當(dāng)?shù)赝林ト?，相依為鄰。有回，我上街過馬路時，見一老農(nóng)赤腳過大街，一手牽頭牛，一手提只桶，恰巧那牛當(dāng)街撅起尾巴要解便，老農(nóng)立即提桶伺候，停當(dāng)后才按紅綠燈指示過了街。街對面邂逅而遇的候鳥老人，急忙上前幫助處理了便桶，然后若無其事離去。

　　這里民風(fēng)古樸，鄰里祥和，很少聽到吵架聲，這與小城的人文環(huán)境相吻合。當(dāng)街許多白墻上，會展示許許多多書法作品，還有家家戶戶院門鄭重其事張貼的大幅紅春聯(lián)，顯示著萬寧傳統(tǒng)文化的底蘊。而人民公園那條民族風(fēng)格濃郁的“萬寧市書法長廊”，則像一座橫臥的長長紀(jì)念碑。

　　廊口首幅壓軸作品，正是從城郊東山嶺拓來的“海南第一山”，這恰是明代萬州牧曾光祖命名萬寧東山嶺為“海南第一山”的不朽證書，也佐證了萬寧何以會成為全國著名的“書法之鄉(xiāng)”。你隨意到任何一家瞧瞧，幾乎找不到不在乎換大紅春聯(lián)的人，這也是書法之鄉(xiāng)的另一個標(biāo)志。我還曾幾次陪故鄉(xiāng)親友去觀賞東山嶺中奇石妙字，愿鄉(xiāng)親們遇了挫折能東山再起......所以，僅在這里過了三個春節(jié)，我不知不覺也化為萬寧人了，時不時的，站到自家天涯居的小陽臺上，探頭向盡收眼底的東山嶺望上一眼，讓海南第一山的身影在眼前恍一恍，很是舒心。

　　今年鼠年，恰是妻子本命年。民間有個講不出科學(xué)道理的說法，說本命年不順。我便也不按科學(xué)道理回應(yīng)他們，咱們是在東山嶺眼皮底下名叫萬寧的地方過年，年間去趟東山嶺，不就啥都沒有了嘛！今年，不光說年間要去趟東山嶺，還于節(jié)前返老還童般買好了一大串紅紅的小燈籠，配合所住萬城春天小區(qū)滿院的紅燈籠群，也在自家鳥巢掛起來。暖暖的海上來風(fēng)，輕輕拂動那串與“發(fā)”諧音的“八”盞連體小紅燈，幌如妻子盼本命年吉順的心弦也被撥動。從來內(nèi)向的妻子，破天荒買了件紅得耀眼的半袖衫，并在年三十就穿上了。兒子親手趕制的108粒小葉菩提吉祥串，也由順豐快遞趕在年三十從北京送到她手里。恰巧，萬里迢迢自駕車旅游過來的老家鄰居夫婦倆，也在年前到了萬寧。南國天涯遇北國鄰友，鄉(xiāng)音太親。他們出發(fā)時武漢冠瘟病還一點名氣沒有，到了萬寧時全國才剛要封閉居民小區(qū)。冰天雪地自駕游過來的夫婦倆，領(lǐng)著一路跟隨的愛犬，一進我們?nèi)f城春天小區(qū)，便被迎門而掛的條條橫幅紅布標(biāo)語提醒得一激靈：“疫情防控，咱不添亂，呆在家里，微信拜年，別到親友家閑竄！”“看看電視，做點好飯，疫情防護，重在安全。”遠來的朋友連忙自責(zé)：“看我這事弄的，咱就別聚算了，疫情解除后再補！”

　　他們出發(fā)已半月有余，武漢疫情鬧大才是剛剛的事。我說，“千里迢迢趕來過年，你們沒炊具咋吃年飯？沒電視咋看春晚節(jié)目？咱們不算沒事閑串，干脆響應(yīng)號召，一不喊，二不唱，三不咳嗽，四不相互勸酒，五不相互夾菜，獨創(chuàng)一個候鳥自助年夜餐，算向冠狀病瘟的應(yīng)戰(zhàn)儀式。下不為例！”物業(yè)人員又叮囑一番防疫常識，方登記放行。于是，四只候鳥，一條愛犬，共同入鄉(xiāng)隨俗，鼠年夜在“天涯居”完成了一次集體美術(shù)創(chuàng)作：將我日常用于寫毛筆字那張長條厚木大案，變成忍辱負重的自助餐桌。兩家四人，加一條比獨生兒女還善解人意的黑身白脖俊犬，溫暖地圍著一桌子南材北味雜牌菜，人站桌前，互祝鼠年吉祥別染病毒，再祝不能團聚的兒女吉祥，又祈禱天下染毒者早日康復(fù)，抗疫前沿的醫(yī)護勇士平安。唯獨自助餐桌下的愛犬默默在案下頻頻搖尾，聽看電視里的春晚節(jié)目。

　　妻子恰在春晚即將結(jié)束時，接到兒子發(fā)來的祝本命年大吉微信，尤其我還接到了沈陽我家小區(qū)工作人員打來的宣傳防病毒的電話，令我在天涯海角也感受到國家對子民的關(guān)懷。直到迎春晚會已結(jié)束的下夜一點多，我和妻子才手機互拍下鼠年第一張留影，方安然入夢。   

　　鼠年新春伊始，連天涯海角的萬寧，也徹底告別了以往的登門拜年，大概會從鼠年開始吧，微信拜年會成為劃時代的里程碑，載入中華民族的禮儀編年史。早早的，我收到了一則長輩回我的拜年微信。國人皆知，中華禮節(jié)，講究晚輩拜長輩。今年第一個回應(yīng)拜年短信的，是大我一旬的文學(xué)理論家王向峰教授。我祝87歲鰥身獨居老先生的話，最后是“身健筆健”四個字。而他迅速回我的短信中，拜年的話，只半句：“兆林好！”另外便是體現(xiàn)他筆健的一首古體詩：  

　　

為援鄂醫(yī)療隊壯行 

瘟漫鄂城舉國驚，醫(yī)療力限重難擎。

三軍首派衛(wèi)生旅，遼沈應(yīng)援亦繼行。

入列精英皆勇秀，出征豪氣更多情。

凱旋可待歸來日，我為諸君把酒迎。

 

　　在萬寧讀罷故鄉(xiāng)發(fā)來的此詩，立時令我汗顏，我個后生，自己不努力“身健筆健”，卻不害羞地鼓動老先生“身健筆健”。再品那惜墨如金的“兆林好”三字，更覺老先生的話恰到好處?；赝磔叺陌菽暝挘缑乐o會顯虛偽，說教的話會顯好為人師，而連個好字都不說，又會顯得無情。只一個精煉的好字，一首即興的趕時應(yīng)勢詩，立桿見影回謝我，他正“身健筆健”著啊，汗顏之下，我這個浪得作家虛名的后生，才受了鞭策，驅(qū)筆寫下此文的。

　　鼠年初一開始，手機微信就使棲于萬寧的我，無法寧靜了，關(guān)于冠毒疫情的信息，直到破五（即當(dāng)?shù)厮追Q的大年初五），一直都與連綿沒斷的雨結(jié)伴而至。萬寧在海南島的地理位置，決定了年年春節(jié)前后，都有這么幾天連陰雨的。今年這雨季，正好與冠疫病毒相克上了，從初一，直到破五才疲倦地停下來，那濕意正如與人為善的天意，幫了萬寧人防冠毒的大忙。一周的連陰雨，自然增加了病毒侵人的難度，但誰家也沒提前備下防瘟口罩，和夠一周消費的蔬菜。來海南前我看病認識的“遼寧好人，最美醫(yī)師”楊萍，她對到外地當(dāng)候鳥的老同志，就如對待她自己90歲和89歲的父母那般盡責(zé)關(guān)愛，幾乎每天早晚都微信提醒：出門一定戴口罩，鍛煉一定不湊熱鬧，睡前一定別忘服藥。勝似兒女??！所以沒口罩可戴，也沒了蔬菜可下鍋的大年初三，我不得不舉了傘，冒雨去尋買口罩和菜。雨敲傘聲如鼓，尋遍周遭幾家藥店和小超市，卻無一賣口罩的?？偹阍谝恍〉暌妭€戴著口罩賣口罩者，手舉三個口罩說，三個拾元！我順嘴說三天前一元一個??！　　話音沒得到回應(yīng)呢，又進來一人，聲也沒吭，扔下拾元拿了口罩轉(zhuǎn)身而去。再問那位店主，他哼了聲說，一百元一個也沒了！又走幾家店鋪，都說早就斷貨了。有個好心的愛莫能助者提醒說，活人還能讓尿憋死？自己動手制作呀，總比沒有強??！失去買到口罩的信心，卻受了自力更生的鼓舞，轉(zhuǎn)而舉傘沿街去尋蔬菜。平日比比皆是的蔬菜們，也都躲雨過年呢！家家年前都備足了，不必冒雨出來現(xiàn)買的，苦了我等不善過日子的少見候鳥。

　　雨一點兒沒有停的意思，我也不急了，心平氣和地安慰自己，雨幫我消毒呢，缺兩天口罩和蔬菜沒啥了不起的，糕點、米面、方便面，可吃半月呢，小時候，這些可都是長輩們過壽誕的佳肴呢！如此阿Q著剛要轉(zhuǎn)身頂雨去健步，卻見一小店前站個舉傘賣菜的，是那種心寬好脾氣的中年男子，他腳下放著的秤盛著起了尖的滿盤小青椒樣的什么菜，我看了看，沒待開口，賣者便開口說沒菜了吧？把這點秋葵拿去吧，好菜呢，很嫩，炒吃燉吃生吃都行，既有營養(yǎng)又可當(dāng)藥用！我問怎么賣，他笑笑說，就剩這兩三斤了，都拿去，大過年的，給不給錢沒關(guān)系！我一下想到十元一只普通口罩那人，不覺一怔，怎么遇了這等好事？他沒解釋，只說你信我的好啦，就這點自家種的剩東西，大過年圖個樂呵啥都有了！我被他的話感動，問全拿走多少錢，他說，也不用稱了，帶錢的話，給拾元得啦！沒帶的話，拿走算了!我掏出手機，想用掃一掃付款，他卻兩手一攤說，抱歉了，今天忘帶掃一掃了，用現(xiàn)錢吧！我摸遍幾個衣兜，只兩元紙幣，無奈說，抓一把得啦！他接過兩元錢說，該你好運，統(tǒng)統(tǒng)拿走，算我得個吉祥！　

　　我要留他電話號，以便過后付他錢，他一擺手說，何必呢，娘們似的！我只好心熱熱的，提了一大袋秋葵，往家轉(zhuǎn)去。因受感動心情很好，便想獨在雨中多享一會這詩一般的濕意，于是一手打傘，一手提秋葵，向平日常去散步的高速鐵路橋下走去。在那條高鐵橋下散步，可以風(fēng)雨無阻。

　　在高鐵橋下，我又遇上多次遇見那頭憨厚的黃牛。牠仍在高架橋下那片草地，低頭默默吃草，背上落了只鴿子樣苗條，卻小鶴樣的長腿白鳥。每次遇到它倆，那牛都抬起頭全神貫注看我好長一會兒，但一掏手機為它們拍照，小白鳥機靈鬼兒就飛了，黃牛卻仍抬著頭，專注地任我拍，絲毫都不防我。這回我又掏出手機拍照，也許因為雨大的關(guān)系，牛背上的白鳥沒飛。但是遺憾得很，手機卻沒電了。生肖屬牛的我雖有點掃興，但今天破五，牛和白鳥都沒防我，足令我欣慰了。我們又相互注視了好一會兒，我才離去。

　　一進家門，見妻子已縫制好一只很像樣的口罩，正裁了樣兒，準(zhǔn)備制作第二只。聽我講了牛、鳥、口罩和秋葵的事，這位數(shù)學(xué)老師一拍大腿說，趕緊拿上10元現(xiàn)錢找找去，別讓人家誤解咱候鳥占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