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古城
遼陽,古時叫襄平、遼東城,是歷史的疾風驟雨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
歷史像個頑童,拋擲命運的骰子,將江山大業(yè)拋諸腦后,留下紅塵滾滾快意恩仇。
歲月荏苒,遼陽仍未顯出衰老的痕跡,古樸素雅、小巧精致,仿若一顆璞玉于衍水之湄泛著霞光。
我還未書寫你,你的樣貌就迫不及待從記憶深處浮現(xiàn),在古老的風中,深沉、凝重、靈秀、端莊,無數(shù)雙眼眸,若星河閃耀、璀璨斑斕。
我趕緊提筆寫下:太子丹,努爾哈赤,曹雪芹,王爾烈......鏈接星光的曲線,見星野分封,畫金戈鐵馬,品儒林商海,贊氣吞河山。
我不禁發(fā)問:太子丹的勇氣是否在河畔開出凄美之花;努爾哈赤的雄鷹是否于天邊孤獨徘徊;曹雪芹的墨寶是否依然在地下深埋;王爾烈的才情是否依舊屹立于時代。
這些謎題,好似月光下的田野中深藏的秘密。
遼陽,請原諒我的無知,只想把你當作一壇陳釀老酒,豪飲之后回到胚胎,做一場世紀美夢。
二、太子河
燕國,太子丹。
一定是個浪漫的人,以自己的靈魂命名一條河。
他飽含淚水的臉龐,也有一條河——蜿蜒曲折,凄美哀婉,容納千軍萬馬,洗刷劍影刀光,身姿窈窕坐臥河床,日夜奔流永不停歇。
為她的身軀涂抹彩霞和星光,畫上樹蔭和村莊。荊軻抖落殘血余骨,在未曾謀面的她體內(nèi)深藏。
秦王大軍識得暴風驟雨,卻不知孤膽蒼白如日和孤立無援之人。
她是記錄者的時間,挖掘需要熱血與膽量,也許上游的船漂到下游時,船家已更換了幾代人,時間的度量衡,在河水進退之間變得溫柔。
在太子河的歷史中穿梭。我,披盔戴甲手執(zhí)矛戈,戰(zhàn)馬,鼻息凍結鐵蹄沉鉤,在等——
星月輪轉(zhuǎn),候鳥遷徙,樹影婆娑。
等——
河岸薄如蟬翼,不見荊軻,不見太子,只見太子河。
三、白塔
古城的面貌在日月起落間產(chǎn)生微細得變化。廣場上人群熙攘匆忙,儼然一部鮮活百家姓。
白塔緘默千年,早已厭倦了觀望,更不屑于開示:輪回里眾生羈絆、草木枯榮都只是虛幻色彩。
寺廟的晨鐘召喚鴿群聚散,白塔伴鐘聲走進雪山,雪花紛飛盤旋,有明亮的雙眼。
通明山風從翅膀中趕來,拂過瓦當、磚雕,環(huán)繞雙龍、牡丹,搖晃清脆的風鈴,禮拜莊嚴的佛龕。白塔記憶微微松動,仿佛巖層內(nèi)心泛起波瀾,剛開口,就被時光碾碎。
此時,最后的遠古猛獸遷徙而來,高傲的巨齒和厚重的皮毛隨野性退化,恭敬叩拜白塔八面的佛陀,請教關于生命的未解之謎。
四、老院子
不只是一只蜻蜓飛過,而是雜亂無章的一群。螞蟻、螞蚱、螳螂、天牛,以及我能觸碰到卻叫不出名字的玩伴還有很多。
陽光掛在籬笆上,被分成一縷縷,在院子中央散落。
房檐上散步的貓,在家人午睡時抓撓高大漆黑的鐵門。門上的福字永遠倒貼著,使幼小的我對長輩的知識產(chǎn)生懷疑。
雞窩前的花叢沒有名貴的品種。串紅、雞冠花、牽?;ňo緊相擁,野氣而芬芳。在炎炎夏日,迸發(fā)光合作用,催人老去。
老母雞已忘記下過多少蛋,她的孩子散落天涯。當她的火冠與花叢融為一體時,屋后的菜地放松了警惕,任昆蟲侵占挺拔的綠地。
燈籠在風里打晃,染紅了棗子,染紅了葡萄,染紅了霞光,一種強制性的消融在院子里發(fā)生。
暗示著人與時間的某種關系。
五、小巷
這條小巷,是兒時上學的必經(jīng)之路,不知不覺走過六年,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那時我還不知時間的本質(zhì)是如此堅硬刻薄。
朝陽守護墻角的野花吸收最后一滴露水之時,雜亂輕快的腳步載著小而沉重的愿望驚擾小巷的幽夢。
歡聲笑語如泉水傾瀉,灌滿狹窄的巷子,灌滿晨練老者的耳畔,灌滿仍未走遠的童真。
就算在夜里小巷也是暖的,路燈整齊排列,一個永不露面的點燈人,準時將它們喚醒。橙色的燈光和一輪明月天地相望,似一群情郎在仰望心愛的姑娘。
今晚,我身在異鄉(xiāng),溫暖的冬天使人迷惑,書房的爐火燒紅書的脊背,昭示著難以解讀的預言正慢慢爬上眼眶。
這時,我懷念一場大雪過后,在銀色小巷中踩雪的景象。
六、麻雀
多年前的午后,放學路上,一個小販在買麻雀。
一群麻雀在籠子里嘰嘰喳喳、上串下跳——被剝奪了自由的麻雀,被作為商品的麻雀,被視作沒有情感的麻雀。
我以中立者的視角,仔細地觀看一只最小的、最掙扎的麻雀。它眼里沒有一絲恐懼,只有對自由的孤注一擲。
陽光暴露小販的臉,不均勻的陰影使他的表情失真,只見那浸滿生活愁苦的小小貪婪盈溢出。。
我掏出錢領走最小的那只,路旁綠蔭的斑駁,勾引它的野性,在我手中躁動不安,像一條快要決堤的河對堤壩發(fā)出最后的抗爭......
將它掛在院子中央最靠近天空的地方,以小米和清水喂養(yǎng)。它站在籠中堅決而冷漠,謹慎地試探樹林之外的世界。
云朵拖著長尾聚集,陽光隱匿了行蹤,一塊陰影撒在它頭上。
爺爺說,麻雀氣性大,被關在籠子里一定絕食而亡。它的尖喙刺痛了我敏感的神經(jīng),小心將籠子取下,跑進附近的小林里,晚霞已登上高高的水塔。
我閉上眼,摸索著打開籠子,未消片刻伴著“撲棱”一聲,手上的負擔消失,心頭的石頭滾落山坡。
一位路人見狀喚我——小孩兒,你的鳥跑啦!
我看著他,淚水已流到下巴。
七、爺爺
我想把留給你的背影都收回。
你在路燈下?lián)]手,與夕陽作別,與晚霞作別,與即將遠行的我作別。身后的老房子忠貞的陪伴你。
你經(jīng)常在衰老的花園里出沒,結出老年斑、皺紋,手上的青筋和眼里的灰塵。
你一開口就是專屬的歷史,但我不是一個優(yōu)秀的記錄者。
你是,跨越山嶺之人,橫渡海洋之人,漫溯世紀之人,你的孤獨——多么深沉,壓得我年輕的肩膀不堪重負。
直到,走出你的故事,空曠的原野上一棵樹突然生長了一寸,我才意識到轉(zhuǎn)身為時已晚。
今晚,書寫以生死的姿態(tài),描繪一支血脈的得失。
但,永遠都不精準。
八、冬雨
二十年前,初冬,所有昆蟲鉆進地里,北方的蕭殺開始蔓延。
雨水漫過院門檻,門框上的白幡隨著水波悠蕩,奶奶的靈魂不作聲響。
貓蜷縮在瓦片上,舔舐一汪哀傷。雞坐臥在干草堆,聽被雨驚擾的哭腔。它們都餓了,但喂食人卻遲遲不歸。
我站在屋檐下,透過模糊的玻璃窗,瞥見爺爺?shù)谋?。蒼老的臉上,皺紋凝聚成一團,淚水像細雨順屋檐滴落,打濕我的綠棉衣。
突然,發(fā)現(xiàn)棗樹已枯萎,像奶奶的手干裂而粗糙。我知道,過了冬天它會再次繁茂茁壯起來,而但奶奶卻隨著冬雨漸漸離去。
想到這,我不能自已,難以名狀的情緒激勾起哭的欲望。從大聲到失聲,無
聲的力量在院中堆積,就像這場冬雨漸漸下成冬雪。
多年后,回想,那是我第一次觸碰到生死,以及別離。
九、車轍
一條條車轍,在溷灰的雪泥里,延伸至遠方。我緊緊盯住踉蹌的車輪,坐在“永久”的橫梁上搖搖晃晃。
外公的舊皮襖擋住了兇猛的北方,被寒風擦得锃亮。霧凇在空氣中流淌,哈氣歡騰著在睫毛上成霜。
舊的車轍還在塌陷,新的車轍就順勢而生,雜亂的排布在僵硬的街道上。它們相互交織,相互抵抗,拉開一副水墨丹青,暈開我的童年時光。
那時的外公依然健碩,瘦而高挑,有嶙峋的輪廓。一把蒲扇不論冬夏,總在身邊陪伴。青筋凸起的大手,磨蹭我稚嫩的臉蛋,笑容在余暉中泛起霞光。
我在畫室中,絞盡腦汁鋪陳一只傲然的雄雞,胸膛高昂,羽毛漆黑,爪子強壯,頭冠殷紅,腳踩一朵肥菊,將畫作定格在深秋。
落款時,畫室的門打開,伙伴們一躍而出。
我不急,因為外公總會站在那個顯眼的位置,背靠一臺永久自行車,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