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未央。在流火般炎熱中,我心涼如秋水,過早飽嘗到一片落寞的寒涼,難道這涼生了根嗎?總在期許一片光明的溫暖驅(qū)走這寒涼。
大俞癡心不改,在湖南張家界的天門山發(fā)來信息說,我要朝拜九九八十一座佛寺、祈福九九八十一個(gè)祝福、畫完九九八十一幅作品,再回到你身邊,求得你的回心轉(zhuǎn)意。他說,被神光洗禮后,定會(huì)脫胎換骨。天門山是他最后朝拜的地方,也是我們最初許愿的地方。塵封歲月里的往事如利刃,有切膚之痛,面對真愛的背叛,我一直無法說服自己原諒他所謂的“逢場作戲”。
閨蜜的電話召回了我遠(yuǎn)游的魂魄,她極力煽情地對我說,沈陽城南的荷花開了,荷香月色兩相宜,現(xiàn)在你不去看,后悔一年的。她還溫馨提示:徜徉在渾南的水軸城區(qū),不宜闊步,不宜喧囂,要讓思緒漫游,讓心靈放飛,像一只閑游的鳥兒,才能心情颯爽,慢享雅致的生活情趣。
隨后,她發(fā)來文藝范的布局宣傳:中央公園是由呈十字布局的南北景觀帶和東西景觀帶組成,仿若豆蔻年華的少女在母親河畔水袖起舞。水秀湖和九島湖是她飄逸的錦秀衣帶,荷花是她舞動(dòng)的裙裾,光影迷幻的音樂噴泉是她變換的魔術(shù);與莘莘學(xué)子的大學(xué)城遙相呼應(yīng),與書香流動(dòng)的省圖書館毗鄰,與資深的省檔案館相伴,同省科技館一起遨游科技世界,聽省歷史博物館講述誕生地球的第一朵花、第一只鳥、第一條魚的故事。
倏然記起,周邦彥《蘇幕遮》詩中的“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風(fēng)荷舉”的文字讓我動(dòng)了凡心,走出了囚居靈魂的空間。
城南綠樹環(huán)繞,品種各異的樹舉目即是。走過蒼松翠柏,仰望銀杏葉颯颯風(fēng)舞,一群低空盤旋的鴿子牽引我前行。一塊忠誠的路牌宣傳欄熱情地為我介紹,渾南中央公園是沈陽最大的氧吧公園,南北軸由山蔭景觀區(qū)、市民廣場、水晶廣場、水秀湖中湖棧道、九島湖景觀區(qū),五部分景觀組成。東西景觀帶的東區(qū)以迭水、噴泉為主,包含亭廊橋,把大小迭水、景觀噴泉組合一體。
走近九島湖,一大片芳香綠意盎然的畫卷鋪展過來——“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壯觀。娉婷如玉的荷花又稱蓮花或水芙蓉,清甜的幽香讓人酣暢淋漓,如飲瓊漿玉液般清爽神怡。遠(yuǎn)離塵世的喧囂,屏息凝神,會(huì)聽到荷花對魚兒講述蓮子的千年之戀;放下名利的干擾,會(huì)看到蝴蝶對荷花訴說前世的情緣。一位修禪人對我說,清空內(nèi)心的雜念,禪意修行,一朵蓮花便可立地成佛,靈魂永生。我深知,自己縱是“心如明鏡臺”,也做不到“心中無一物”的虛空,自然會(huì)惹來塵埃,也一直參悟不透“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何期自性,本自清靜”。究根結(jié)底,是心中填塞了太多應(yīng)該拋棄的東西,被堵脹得隱隱作痛,一直找不到出口。長吸一口氣,這些明媚的大自然美景被我隔絕太久了,融入荷香中是否能清潔自身呢?
一片灰色圍幔遮住了火爐一樣的天宮。一些大葦鶯、黃葦鳽及野鴨們在九島湖中起起落落,一派修生養(yǎng)息毫無違和感,讓這靜謐的荷花湖生動(dòng)起來。一只黃葦鳽從葦葉間飛出,落在荷葉上跳來跳去,像戲臺上開演的武生,樣子很張揚(yáng)。一身黑黃相間的羽毛,靈動(dòng)的頭頂立起一簇黑色翎毛,一副怒發(fā)沖冠的樣子??此偸怯崎e自得地高抬腿輕落步,不像在生氣,倒像裝出來的自我保護(hù)的威武。它喜歡獨(dú)來獨(dú)往,有仙鶴一樣修長的腿和長而尖的喙。它用兩只爪子分別抓住兩棵相鄰的荷莖或是葦莖,盯著水面出神,倏地伸出脖子,悠閑地銜起一條冒泡的小魚,飛進(jìn)蘆葦叢。這大長腿的鳥很有趣,剛剛還縮脖端腔的只露個(gè)頭,見到魚就成了彈簧脖子,取而食之。不遠(yuǎn)處,一只杜鵑挑起一串哀戚的叫聲,打破了寧靜。接著,各種鳥兒東一聲西一聲地響應(yīng)著。一只大葦鶯“吱吱”叫著穿過葦葉,追趕一只倉皇逃命的杜鵑鳥。
穿粉荷色母女裝的小女娃好奇地問媽媽,兩只小鳥為啥要追著打架。媽媽耐心地講,是大杜鵑偷奸?;缓煤米鰦寢專训吧酱笕旡L的窩里。小杜鵑出生后心眼也很壞,把人家沒出生和剛出生的孩子擠出窩去摔死了,剩下自己吃獨(dú)食。大葦鶯看到辛辛苦苦喂大的孩子和自己長得不一樣,才明白過來,知道上當(dāng),是替別的鳥養(yǎng)了孩子,所以見到杜鵑的面就和仇人一樣了。做人可不能像杜鵑鳥這樣壞,沒好下場的??粗翄寢屟普T,小女娃乖巧地點(diǎn)頭,和媽媽緊緊相偎依,讓我好生羨慕,自己若有這樣的情感寄托,該多好。
夕陽像一個(gè)紅妝未卸的新娘,喜氣洋洋地把一片片紅紗、金紗投到荷花湖中浣洗。頃刻間,那些被罩了薄紗的荷花變成了羞答答的新娘。
突然,身旁響起相機(jī)的“咔咔”聲,一男子過來搭訕:“你是江南的姑娘嗎?像這荷花一樣美。”這句熟悉的話,讓我恍惚間愣住了,不知身處何處。見他舉起相機(jī)對著我拍照,急忙打出停止的手勢,婉拒說:“你看這荷箭乃大筆如椽,把這一面湖都寫滿了壯麗的詩篇,先生該好生拍它們才是。”他四下環(huán)顧,愣愣地問:“大筆——船,在哪呢船???好像那邊有小船。”我云淡風(fēng)輕地一笑,飄然離開了——夏蟲怎能懂冰語。
灼灼荷花瑞,正是風(fēng)情蕩漾時(shí)。九島湖每個(gè)島嶼都三面環(huán)水,讓人置身荷花叢中,宛若變身一株荷,隨風(fēng)起舞。月夜荷花最是迷人。湖邊簇簇蘆葦持劍護(hù)花,萬朵菏花在夜的舞臺上翩翩起舞。荷葉田田間,怒放的荷花如仙女下凡,與水中的星月低語,觀魚兒嬉戲,聽蛙蟲歌唱,或?qū)σ恢圾B兒、一只蝴蝶脈脈凝神思念。三生三世的十里桃林不如一里荷塘的禪意清幽。心生陽光會(huì)處處明媚,心生蓮花則步步生蓮,妙境自是不可言傳。與浩瀚的星空相容,心中的煩惱瞬間化作塵埃落地。
夜幕徐徐落下,湖水中閃爍的燈盞次第亮起,像一顆顆夜明珠在水中沐浴。光照中的荷花玲瓏剔透,成了一盞盞荷花燈,照亮了湖水,生動(dòng)了月夜。微風(fēng)輕舞,波光瀲滟散做一河星子,交相輝映。有一刻,我誤以為這是天上搖曳的街燈,尋光而去,如移步云間騰云駕霧,被快樂充盈了軀體。
看那荷花嬌羞,“小荷才露尖尖角”像忸怩的少女,懷抱剛剛繡好的香囊,窺探這個(gè)未知的世界。清風(fēng)拂過,便看到那水中低頭的溫柔一笑,夢一般嫵媚歡喜,半開半醉間多了一份迷離,暗香浮動(dòng),醉了眾生的心扉。
看那荷花陽剛,不懼怕烈日酷暑、狂風(fēng)暴雨,傲然挺直脊梁,肆無忌憚地怒放妖嬈,把生命舉成一面旗幟。即便成為花神,亦不與百花爭艷,在幽寂的水中“淡泊名利,寧靜致遠(yuǎn)”,一種禪意的美,力透光陰的薄涼,坐定歲月經(jīng)年,在前生來世中,把今生活好。
看那荷花圣潔,有一顆慈悲的心,不被塵世玷染,散著柔美的佛光,讓眾生傾慕和受教?!稅凵徴f》中語:“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 ”,純潔清廉自成錚錚傲骨,高貴從容地綻放,盡展君子的襟懷、佳人的風(fēng)采。
狀如小傘的荷葉,它拼出一生的力量執(zhí)著向上奔跑,圍在花朵周圍擠擠挨挨。若以為荷葉如此瘋長,是在爭強(qiáng)好勝,那真是錯(cuò)了。在電閃雷鳴、疾風(fēng)勁雨中,荷葉挺身而出,張開臂膀遮擋住嬌嫩的花朵,即使被冰雹打得傷痕累累,依舊不離不棄保護(hù)花兒。雨過天晴后,荷葉傾斜身子閃到一旁,讓花兒接收日月精華的滋養(yǎng)。陪伴是最長情的愛,這是多偉大的父愛啊!
賞完美艷絕倫的荷花,看罷碩大無朋的荷葉,想到潔白如玉、藕斷絲還連的荷藕。藕深扎淤泥中如同煉獄,用無盡愛的情思結(jié)網(wǎng),心藏圣潔慈悲的光明,精靈一般堅(jiān)韌地活著。在黑暗、腐臭又寒冷的淤泥里,它守身如玉,如同一位默默不語的母親,把生命的能量源源不斷輸送給荷花、荷葉,竭盡一生的辛勞撐起一個(gè)家的天空。這是多偉大的母愛?。つ鞘篱g萬物,蓮子是最癡情的種子。它把對水的恩情,對魚兒的愛,對天空的向往,對蝴蝶和鳥兒的繾綣,對陽光、月亮和星星的依戀,都凝固成來生的夢想,做繭悄悄藏在蓮蓬之中,情愿埋在地下等待千年,等待下一次盛大生命的綻放。一枚小小的蓮子另一種母愛存在的形式,生出華蓋的葉子,綻放最純凈的花朵,這是生命的奇跡。我深刻體悟到:一切美好的禮物和一切優(yōu)異的稟賦,都來自上蒼恩澤。
上了高處的廊橋,看到九島湖中竟然有亮燈的烏篷船,桔黃的燈光親切溫暖,像極了母親溫柔的目光,又像心上人柔情的凝望,恍惚間又到了江南。大俞第一次見我時(shí)也是問,你是江南的女孩子吧?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隨他去了江南的故鄉(xiāng)。流水淙淙,櫓聲悠悠,在蓮花湖中,他動(dòng)情地背誦了《洛神賦》中一段: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髣髴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fēng)之回雪。我接了下句:遠(yuǎn)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他的朗聲戛然而止,深情凝望我好久才說:“我不愿你是洛神宓妃,驚鴻一現(xiàn),隨風(fēng)飛去再也尋不見。我們做一世相守的愛人就好!”我的敏感讓我很難相信男人的花言巧語,笑著答他:“我只是北國的一株蓮花,可遠(yuǎn)觀不可褻玩焉。”他認(rèn)真地說:“你是北國的芙蓉,我愿做一條守護(hù)你的大魚,守著三生三世不離開。”我笑著轉(zhuǎn)過身去,望著天上一只哀鳴的孤雁,滑下淚來。不知那一刻是感動(dòng)的淚,還是預(yù)感到過于美好的東西會(huì)隕落而哀其傷。殊不知,洛神化作幻影是最美的永恒思念,得到的才會(huì)讓俗人日久生厭,到處去尋更好的。
“阿姨,你哭了,是哪里疼了嗎?”一個(gè)天使一樣的白衣小女孩,仰頭問我。我抹著臉,安慰她說,是一瞬間心口疼,現(xiàn)在不疼了。摸著她柔軟的頭發(fā),心生無數(shù)愛戀,多想和最愛的人擁有這樣的天使。落進(jìn)她純凈的黑眼睛里,我不能自拔,催她快去找媽媽。
湖邊的人多了起來,親密的情侶你儂我儂,漫步的老人怡然自得,奔跑的孩子像快樂的小鹿。如同上一秒是否有憂愁侵?jǐn)_,見到荷花后都笑逐顏開,仿佛看到身著綠羅裙的仙子下凡,沉醉不知?dú)w路。
我一個(gè)人走過廊橋,歇息于亭中。湖浪動(dòng)星際,在迷幻的燈光里,在薄霧輕紗中,在步步生蓮的渡口,我看到皇太極牽著海蘭珠的手,衣袂飄飄來到曲橋之上。賞荷作詩,琴瑟相和。情凝琴弦清音彈給情人聽——一曲《鳳求凰》在天地間空靈流轉(zhuǎn)。他們相擁耳語,再不會(huì)有“夜闌臥聽風(fēng)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的兵荒馬亂,再不用空對關(guān)雎宮而肝腸寸斷地兩世相思,再不用撫墓慟哭,從此牽了手的手不再分開。
曾經(jīng),皇太極在偌大的皇宮猝然倒下,在憂思沉沉中,追隨摯愛的海蘭珠而去。放下江山,遠(yuǎn)離陰郁氣息籠罩的皇宮,遠(yuǎn)離枷鎖負(fù)重的權(quán)勢,追隨愛情相守才更純粹安心吧。我穿過夜的迷霧,遙望中街富麗堂皇的盛京故宮,如海市蜃樓一般,一片紫氣裊裊升起。
“姐姐妹妹們,等等寶玉啊!”廊橋的另一端傳來一少年的聲音,一群衣袂飄飄的女子佇立湖中廊橋上,忽見她們紛紛飄落到荷花上嬉戲。那些荷花變成了移動(dòng)的寶座,粉荷之上是含羞欲語的林黛玉,白荷上是不施粉黛的薛寶釵,熱烈的紅荷上王熙鳳,端莊的紫荷上是賈元春……數(shù)了又?jǐn)?shù),俏麗的金陵十二釵女子都來了。我正欲上前招呼,頭撞到了廊柱上,驚醒了夢中人。只有滿湖荷花搖曳如少女,不見十二釵的身影。此刻,我卻記住了每一種顏色的荷花都被賦予了十二釵的靈性。想那寶玉負(fù)重的情債太多,總趕不上姐姐妹妹們輕盈的飛身。
忽聽到遠(yuǎn)處有縹緲的歌聲,是從中央公園南廣場的水秀湖傳來。水面上有大型音樂噴泉、水幕電影等表演,人與景、與水、與聲光電相互交融共生。4萬平方米的水秀湖水面打造了14組音樂控制噴泉組合。噴泉伴音樂旋律起伏,再配合2000余盞外控水下彩燈,整個(gè)水面壯觀恢弘,一場美輪美奐的視聽盛宴隆重上演。這也是爭奇斗艷的“水芙蓉”吧。
在《歌唱祖國》的嘹亮歌曲中,騰空而起的80余米水霧光柱七彩變換,如同一條騰飛的巨龍,又如蓄勢待發(fā)的火箭。步步高升的噴泉,是通過變頻的頻率切換,加入水型高低效果,實(shí)現(xiàn)水柱高低落差,像似一根走在鐘表上的時(shí)針。其中,最亮麗的噴泉屬孔雀開屏,最熱鬧的是九龍戲水,像九條巨龍圍繞中心主噴泉盤旋上升,在七彩變幻中唯美震撼。隨著《梁祝》曼妙悠揚(yáng)的樂聲響起,巨大的水蝴蝶翩翩起舞,這動(dòng)人心弦的樂曲讓多少深情的眸子波光閃爍,感動(dòng)著美好的生活。
此刻的我淚光盈盈,收到大俞發(fā)來的照片和文字,他匍匐跪拜眾佛和蓮花寶座上的觀音菩薩,祈福他最愛的人幸??鞓?,祈福我們的愛情相守到白頭。我心潮難平:人生苦短,情深依舊,真心悔改,心地即清涼。我拿起手機(jī),撥通了他的電話,他歡喜又哽咽的聲音奔來,飛舞在荷香之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人世間有百媚千紅,獨(dú)你是我情之所鐘。
夜未央,一輪半月在用相思的碎片修補(bǔ)自己殘破的心。從輝煌到虛無,悲欣的體悟都在過程中。荷香涌動(dòng)的遼闊星空下,有人把心靈洗禮,有人把幸福定格,有人把記憶創(chuàng)傷撫平,有人走在救贖路上……我要把通體的光明和芬芳帶走,靈與肉身已無上清涼,輕盈如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