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亞大碼頭
一座城市的出現(xiàn),可能是一場偶然發(fā)生的事件,也可能是一場必然發(fā)生的事件。大連屬于后者。1894年的甲午戰(zhàn)爭,不但震碎了坐落在岸上的村莊,也震碎了這里固有的寧靜。有一天,當俄國人在旅順口站住腳之后,便決定在大連灣選址建碼頭。于是,在原本只匍匐著幾個小漁村的大連灣南岸,因為建了一個碼頭,而有了一座城市。
關(guān)于碼頭,在大連流行兩種叫法。官方、媒體以及在碼頭上班的人,一般都叫它“海港”,也有人叫“大連港”。那些只是去碼頭坐船或接船的人以及普通的市民,則一直習慣地叫它“碼頭”。在我看來,叫海港比較書面和正式,也比較工業(yè),馬上就會讓人聯(lián)想到岸壁上的吊車和堆積如山的貨物。叫碼頭則樸實家常一些,隱約還有一股原始荒涼的氣息,碼頭突出的不是機器和物資,而是在船與岸之間上上下下的人和包裹。所以,相比之下,我更喜歡叫它碼頭。
在某一本書里,我曾看到這樣一則記載,十九世紀末,俄國太平洋艦隊開進旅順口不久,新沙皇尼古拉二世便在一份《政府公報》中宣稱:俄國決定,從現(xiàn)在起,將修建一座西伯利亞最大的碼頭,通過這個碼頭的中介,大連港灣將把舊大陸的兩個邊陲聯(lián)結(jié)起來。
西伯利亞。卻原來,遼東半島和大連灣,也被劃在西伯利亞地盤之內(nèi)。記得,我最早是在俄羅斯小說和詩歌里讀到西伯利亞這個詞語。在我的印象中,所謂的西伯利亞,就是遙遠和荒涼,就是無邊無際的森林,就是皚皚厚厚的雪原,就是十二月黨人的流放地。去了西伯利亞,就等于去了絕處,去了死亡之所。
西伯利亞大概的位置在烏拉爾山以東、白令海峽和日本海以西、黑龍江以北。這片鄂倫春人的森林,自公元十七世紀康熙時代開始流失,一直到十九世紀中葉還在被吞卷。鄂倫春獵人最后被驅(qū)趕到了貝加爾湖以南,他們身后的大片森林被哥薩克們用俄語字母標上了地名,它們被細分為西西伯利亞、中西伯利亞和東西伯利亞。
然而,建一座西伯利亞最大碼頭的計劃,就在那個公告發(fā)布之后開始了。俄歷1898年4月9日,一個名叫貝爾蓋茨的土木工程師,奉命從俄占的海參崴來到了俄占的旅順口,他此行的任務(wù)就是為這個大碼頭選址。在旅順口,貝爾蓋茨看好了旅順口軍港西部不遠的地方,他認為在那里建一座大碼頭十分合適。所謂的大碼頭,就是商業(yè)碼頭。貝爾蓋茨畢竟是個土木工程師,而不是軍人或政治家。他為商業(yè)碼頭所選定的位置,立即就遭到了軍政兩方面的反對。
于是,貝爾蓋茨來到了大連灣北岸。勘察的結(jié)果卻令他失望,這里容易被長驅(qū)直入的南風侵襲,淤泥會一點點地堵塞港口,在這里建碼頭有太多的麻煩。有那么一會兒,貝爾蓋茨將目光由大連灣北岸移到了南岸,并像瘋了一樣徑直向南岸走去。 直覺和經(jīng)驗都在告訴他,大連灣南岸是一座天賜的良港,再也沒有比南岸更好的選擇了!他馬上把這個消息報告給維特大臣,維特大臣的電報則立刻就飛向了遙遠的圣彼得堡。就這樣,1898年6月10日,尼古拉二世正式發(fā)布敕令:在大連灣南岸建碼頭和城市。尼古拉二世說,這是上帝的旨意。
據(jù)記載,關(guān)于這座商業(yè)碼頭的名字,也曾引起過一場爭論。杜巴索夫?qū)④娬f,碼頭的名字一定要張揚俄國的國威。維特大臣卻說,俄國在遠東的局勢尚未穩(wěn)定,不易叫過于刺激的名字。事實上,俄國自1860年占據(jù)海參崴之后,就把它原來的中國名字改為俄稱,叫符拉迪沃斯托克,俄語的意思是“控制東方”。未免有點露骨了,已經(jīng)讓其他幾個列強心生懷疑。所以,維特這一次就想做得含蓄些,他給這個碼頭取的名字是:達里尼。俄語的意思是“遠方”。誰都知道,自十六世紀以后,俄國人一直在走向遠方,而且已經(jīng)習慣于走向遠方。19世紀末,他們在遠方又將有一個名叫達里尼的碼頭。
顯而易見,如果沒有薩哈羅夫們的貪污和私吞,達里尼碼頭也許會建設(shè)得更快更好。據(jù)記載,1904年初,整個碼頭雖只完成了一期工程:修起了三座碼頭,一條防波堤,還有一座燈塔。然而,它對外卻有一個響當當?shù)姆Q呼:達里尼自由港。在碧藍的港灣里,已開始??课迩嵓壍呢涊啠⒂袛?shù)十個國家的旗幟在港灣的上空飄揚。
自由港。這其實是尼古拉二世對其它國家的一個承諾。1897年12月,在“三國干涉還遼”之后,俄國太平洋艦隊突然占領(lǐng)了旅順口,當時即遭到許多國家的質(zhì)疑。尼古拉二世只好解釋說,俄國只是租借旅大,時間只有二十五年,為了給大家提供方便,將很快在這里建起一座自由港,各國的商船可以在這里自由出入。
可是,尼古拉二世所描繪的好景并不長。1904年2月8日深夜,達里尼碼頭二期工程正要啟動,日俄戰(zhàn)爭爆發(fā)了。由于俄國人把重兵都布署在旅順口,金州和大連灣一帶和炮臺堡壘很快就被日本軍隊攻破。5月27日深夜,達里尼市長薩哈羅夫接到旅順口要塞司令斯特塞爾的急電,讓他一定要在天亮之前,組織達里尼的俄國居民全部撤往旅順口,還叫他把達里尼碼頭炸掉。
那是一場十分匆忙的爆破,只損壞了一小部分岸壁。有人說,這是因為達里尼碼頭修筑得還算堅固;還有人說,這是因為薩哈羅夫不忍心炸毀自己親手建起來的碼頭。事實上,最主要的原因是斯特塞爾讓他炸掉的地方太多,而達里尼市內(nèi)卻沒有足夠的炸藥??傊@個碼頭不過傷了些皮毛,還可以繼續(xù)使用。5月31日,當薩哈羅夫與最后一批俄國居民剛撤離了三天,日本第二軍的軍艦未打一槍一炮就在碼頭靠了岸,士兵們上岸后還列出了整整齊齊的入城隊形。
整個日俄戰(zhàn)爭,前后曾持續(xù)了一年。1905年2月11日,日俄之間的戰(zhàn)爭結(jié)束不久,達里尼市就被日本人改叫“大連市”。達里尼碼頭則被改叫“大連埠頭”。接著,日本人即對外宣稱,大連埠頭依然是一個自由港。
在此后的二十多年里,日本人一邊修補被薩哈羅夫炸壞的岸壁,一邊對原碼頭進行修改和擴建。相繼建起了候船廳、埠頭事務(wù)所和大棧橋。當這三座大型的岸上建筑矗立起來,大連港的格局和風貌就基本上定型了。
1945年8月23日,也就是蘇軍進駐大連的第二天,他們就宣布大連埠頭局解體,中文名改叫“大連中蘇自由港”,俄文仍稱“達里尼自由港”。“中蘇”只是一個說法,港長及各部門的要職全都由蘇方擔任。直到1951年1月1日,大連港才正式收歸中國政府。
就是說,在大連港的歷史上,它曾三次被宣布為自由港。一次是1899年,由沙皇尼古拉二世宣布;另一次是1907年,由日本殖民統(tǒng)治當局宣布;再一次是1945年,由蘇軍宣布。本世紀初,大連市政府作出了一個重大決定,把港口從大連灣搬遷到大窯灣,把大窯灣建成東北亞航運中心。這是一個新口號,雖然叫東北亞航運中心,而不叫自由港,對于滄桑百年的大連港,也是一次歷史性地改變。
廣場美如花朵
大連是一個盛產(chǎn)廣場的城市。從建市開始,到1945年之前,大連的廣場基本上可以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是三十年代以前的廣場,一部分是三十年代以后的廣場。三十年代以前的廣場,建在城市東部。三十年代以后的廣場,建在城市西部。宏觀地看過去,由東向西,既是大連的廣場史,也是城市的編年史。
我在前面說過,這個城市的東部最早被俄國人劃定為行政市街和歐羅巴市街,日本人占領(lǐng)后,也并沒有改變了這個舊有的格局。城市東部,當年有東大連之稱,其實就是外國人居住區(qū)。當年的殖民者們故意地以這種方式,把城市和人群劃分出內(nèi)外和親疏,尊卑和貧富。不論俄國人還是日本人,因為把最好的東西都布署在東部,城市的東部就被他們搞得像巴黎一樣熱鬧。東部當年最大的一個熱鬧,或者說熱鬧的中心,在俄據(jù)時代叫尼古拉廣場,在日據(jù)時代叫大廣場,也就是現(xiàn)在的中山廣場。在這個大熱鬧之外,還有一些小熱鬧。它們像葵花一樣,圍繞在大熱鬧的四周。這些小熱鬧是敷島廣場,即現(xiàn)在的民主廣場;西廣場,即現(xiàn)在的友好廣場;朝日廣場,即現(xiàn)在的三八廣場;英吉利廣場,又叫千代田廣場,即現(xiàn)在的二七廣場。此外,還有南廣場和北廣場,前些年還可以看見這兩塊閑置的空地,現(xiàn)在已經(jīng)全部被新蓋起來的建筑物給埋在了地下。
我一直認為,中山廣場是這個城市的封面,不用翻開內(nèi)頁,就知道它姓甚名誰。建市之初,在城市與碼頭的空間關(guān)系上,市長兼總設(shè)計師薩哈羅夫照搬的是敖德薩。然而,在城市街巷風格和細部的處理上,薩哈羅夫卻沒有用自己的棋盤格式設(shè)計,而是用了另一位工程師的放射式設(shè)計。這個人叫斯科里莫夫斯基,他模仿的是巴黎,路易十四被稱為太陽神,法國人因為崇拜自己的皇帝,而將巴黎設(shè)計成一顆圓形的匐匍在地上的太陽。斯科里莫夫斯基幾乎是照葫蘆畫瓢,在歐羅巴市街中心,設(shè)計出了一個直徑有二百多米的圓形廣場,這個廣場后來就以沙皇的名字來命名,叫“尼古拉廣場”。廣場中心將建起一座大教堂,當然就叫尼古拉大教堂了。環(huán)繞著教堂和廣場,則要建設(shè)歌劇院、音樂廳、銀行、交易所等公共建筑。而在這些建筑之間,則是呈放射狀的街道。如果廣場是太陽,那延伸出去的街道就是它閃耀的光芒。
另據(jù)記載,包括尼古拉廣場在內(nèi),斯科里莫夫斯基曾設(shè)計了五個類型的市街:主要大街、林蔭街、海岸街、街和小路。在橫貫尼古拉廣場的莫斯科大街之外,主要大街還有基輔大街、弗拉基米爾大街、薩姆索諾夫大街、烏伊茨泰大街。其次,則是薩姆遜斯基林蔭街、圣彼得堡海岸街等。街和小路,就屬于主要大街、林蔭街和海岸街的枝蔓了。
就是說,在俄國人的規(guī)劃圖上,這個城市將被徹底地歐化:建筑的基石,不是中國式的青磚,而是歐式的花岡巖和混凝土;建筑的式樣,不是中國式的大屋檐,而是歐式的廊柱,不是方形的院子,而是圓形的廣場。包括那些大街和小巷,也不是中國古代的棋盤式格局,而是由圓形廣場呈放射狀的蛛網(wǎng)式道路??偠灾?,俄國人的目的,就是要把達里尼建成一個讓中國人感到陌生的城市,讓那些坐船來觀光或探親的俄國婦女和孩子,那些俄國太平洋艦隊上的士兵,從達里尼碼頭一上岸,就可以沿著莫斯科大街,直接走入圓形廣場,走入這座熟悉的具有懷鄉(xiāng)色彩的城市。
然而,圓形的尼古拉廣場以及廣場四周的建筑,在俄國人手中還只是一個大致的輪廓,一個紙上的藍圖。它們剛剛有了一個名字,就因為日俄戰(zhàn)爭的爆發(fā)而黯然休止。我是后來知道,在廣場上陸續(xù)建起來的歐式老建筑,沒有一座出自俄國人之手,大部分由日本建筑師設(shè)計建造。因為早在明治時代,日本就已不再把自己當成中國的學生,而是“脫亞入歐”,轉(zhuǎn)身去西洋求教。許多人學成歸國后,適逢日本對俄戰(zhàn)爭獲勝,并重新占領(lǐng)了大連。趁此機會,他們紛紛地聚攏到這塊全新的土地上,當時被稱為“渡海建筑師”。
于是,上個世紀初的大連,幾乎變成了渡海建筑師們的試驗場,或者是東洋學西洋的第一本作業(yè)。這是一場轟轟烈烈的復制和模仿。一時間,在大連的廣場和街道上,歌特式、巴洛克式、文藝復興式櫛次粼比,爭奇斗艷。由于歐洲近代古典主義的建筑在同一背景上不斷疊加,這個城市完全被涂上了異質(zhì)文化的色彩。
1914年7月,日本第一任關(guān)東都督府都督大島義昌過六十三歲生日,有人在尼古拉廣場正中給他豎起了一座立姿銅像,并且栽了六十三棵松樹。自那一天起,尼古拉廣場就改了名字,叫“大廣場”。據(jù)說,民間也有人叫它“大銅人廣場”,還有人叫它“八國廣場”。我想,叫八國廣場,大概因為廣場上的建筑樣式繁多,或者附近駐有許多外國領(lǐng)事館的緣故吧?
大廣場改叫“中山廣場”,當然是在日本投降之后。自叫了這個名字,就沒有再改過,也許今后也不會再改了。其實,走進中山廣場,最吸引我的不是它背后有什么故事,而是那些如今仍團團圍坐在廣場四周的建筑。它們每一座都很經(jīng)典,每一個細節(jié)都有出處,每一個符號都代表著某種風格。所以有人說,在這個城市,中山廣場像一枚圓形的圖章,鐫印在城市的中央。還有人說,中山廣場是一座露天的建筑博物館,正因為它是一個優(yōu)美的建筑群落,保存得又相對完整,所以,它至少在外形上給這個城市定了基調(diào),定了風情。
上個世紀20年代以前,正因為城市東部建了這么多廣場,整個東部好比一只秋天的石榴,被廣場給撐得笑逐顏開。東部叫廣場搞得太熱鬧了,很快就變得擁擠和逼仄起來。再這么建下去,東部就快傾斜得站不住了。于是,大連城市的天秤上,就有了一個西部。西部的熱鬧,也與世界的變局有關(guān)。上個世紀30年代,發(fā)生了許多影響人類文明進程的重大事件。其中之一,就是建筑革命。由于現(xiàn)代工業(yè)急劇發(fā)展,建筑藝術(shù)與功能、建筑材料與結(jié)構(gòu)、建筑技術(shù)與形式,便不再是手工業(yè)時代的笨重和多樣了,而是一切都可以做成模具,一切都可以做成批量,所有的出品都越來越趨向統(tǒng)一。于是,就爆發(fā)了一場顛覆性的革命。革命者居然是一向古板的德國人。他們對歐洲幾千年不變的傳統(tǒng)突然發(fā)生了質(zhì)疑,主張放棄建筑外表的繁瑣和虛飾,讓簡潔明快的線條在建筑的立面大行其道。
事實上,這些德國建筑師早在二十年代末就開始了探求。他們知道,這場革命在歐洲老家是行不通的,守舊的歐洲貴族們只知道哥特式,巴洛克式,維多利亞式,而不知道什么叫現(xiàn)代國際式。德國建筑師便從歐洲出走了,他們幾乎是集體去了美國。雖然在當時的歐洲貴族們眼中,美國就是鄉(xiāng)下,但他們偏要讓現(xiàn)代國際式站立在鄉(xiāng)下的風中。
德國建筑師首先選擇了美國中部的芝加哥。幾年之后,他們便讓密歇根湖邊如雨后春筍般瘋長起一片摩天大樓。事實證明,他們成功了。一直到現(xiàn)在,那些摩天大樓仍倒映在美麗的湖水里,成為芝加哥城的標志性建筑。去芝加哥的人,一定都要坐在湖邊那片草地上,凝神眺看對岸的高樓大廈。當把眼睛看酸了,再以那片經(jīng)典的現(xiàn)代國際式樓群為背景拍照片,洗出來一看,個個都像是明信片里的人。后來,這種摩天大樓便彌漫到了紐約的曼哈頓島。于是,曾經(jīng)被歐洲人貶損的鄉(xiāng)下,變成了世界上最摩登的城市。
這個思潮很快就風傳到了日本。彼時的日本,正因為戰(zhàn)爭而導致經(jīng)濟匱乏,他們對殖民地的建設(shè)已經(jīng)捉襟見肘,建筑質(zhì)量也越來越差。德國人創(chuàng)造的現(xiàn)代國際式簡直有點雪中送炭的意思,或者說讓他們暗自欣喜。他們借坡下驢,非常體面地就改了弦易了轍,馬上向繁瑣浪費的哥特式和巴洛克式告別,向經(jīng)濟而又簡約的現(xiàn)代國際式靠近。
正因為如此,在大連的街頭,一場新的模仿開始了。模仿的地點在城市的西部。曾經(jīng)由俄國人豎起的那道華洋分處的籬笆,一下子被日本人自己給打開了。他們決定,從小崗子破爛的中國人市街南側(cè)進入西部,在長者町一帶建起一個全新的城市空間體系。長者町原是一塊低洼地,東面地勢低,西面地勢高,此前一直被當作堆放木材和煤炭的貨場。日本當局卻將這里確定為新開發(fā)的西部中心。
西部中心最具代表性作品,即長者廣場,也就是今天的人民廣場。它是一個與東部的圓形廣場相對應(yīng)的方形廣場。在城市由西向東走去之后,正是這個方形的長者廣場成了城市版圖上的新地標。幾年之后,關(guān)東州廳新廳舍、關(guān)東州地方法院和關(guān)東州廳警察部,就先后矗立在這個方形廣場上,讓原來潮濕泥濘、蚊蠅亂飛的長者町,轉(zhuǎn)眼間成了日本關(guān)東州政治中心所在地。長者町的三座官廳建筑,不啻是一塊酵母,在城市西部乃至于東部,催生了無數(shù)具有現(xiàn)代國際風格的中小建筑。細看這些建筑,它們都屬于簡單的幾何體,層數(shù)不高,體積不大,設(shè)計一般是平直的屋頂,光板的墻面,橫向的連窗,外墻多作馬賽克貼面,拐角多作圓角,正立面上部多加小旗桿之類的小品裝飾。當這種簡潔而經(jīng)濟的建筑一座一座出現(xiàn)在大連街頭的時候,能看出初來乍到的小心和羞澀,卻沒有水土不服的感覺。
長者廣場也像是城市的另一個胎盤。因為它的存在,大連有了一個全新的西部。如果說,30年代以前,東部是以大廣場為首的幾個圓形廣場的組合,它所呈現(xiàn)的是多核放射狀道路;那么,30年代以后,西部便是以長者廣場為中心的幾個方形或矩形廣場的組合,它所呈示的就是中國人習慣的棋盤式市街。如果說,東部還多少留有俄國人設(shè)計的影子,西部則是日本人獨立完成的工程。
在西部的小廣場里,只有花園廣場仍在叫當初的名字。實際上,已經(jīng)看不出它是一個廣場,更像是一個街心花園,雖有那么多車從這里穿過,依然十分幽靜。從花園廣場向西,就是高爾基路,如今那里悄然形成了一條酒吧街,街邊那一排高大的梧桐樹,像天然的隔音板,為休閑的酒吧擋住了喧囂的市聲。作為那里的常客,我除了喜歡愛伍伍純正的美式咖啡,還喜歡從花園廣場一路流過來的靜謐。我發(fā)現(xiàn),任何的車,開過花園廣場,走到梧桐樹下,都像教徒受洗了似的高貴起來。
當年的大正廣場,已改叫解放廣場。自上個世紀20年代起,它外面被沙河口工廠區(qū)包圍,里面被道路縱橫穿插?,F(xiàn)在,四周的大工廠陸續(xù)地搬遷撤離了,廣場只剩下了交通樞紐的功用。另外,西部還有一個黃金廣場,即今天的五四廣場;一個三春廣場,即現(xiàn)在鞍山路與東北路交匯的地方;一個回春廣場,即今天的五一廣場。它們和長者廣場基本屬于同一個年代,同一種風格,在西部方形棋盤式布局里,個個都是其中的一分子。當年,正由于它們的存在,一方面證明了西部的廣場并不比東部少,另一方面也證明了西部并不比東部寒酸。雖然西部再怎么努力,事實上還是比不上東部繁華。
縱觀大連近代城市建筑,竟然有三道不同的層次。第一道建筑層次,發(fā)生在1898年至1904年之間,俄國人在勝利橋北建造了一批近代古典建筑,這些建筑屬于純粹的歐式,因為它們畢竟出自俄國人之手;第二道建筑層次發(fā)生在1905年至1930年之間,日本人在城市東部中山廣場附近建造了一批近代古典建筑,這些建筑也是歐式,因為設(shè)計者是日本人,所以它們屬于復制的歐式,模仿的歐式;第三道建筑層次發(fā)生在1931年至1945年之間,日本人在城市西部人民廣場一帶,建造了一批現(xiàn)代國際風格的建筑,這是日本人對歐美的另一次模仿。
有一次,記得是一個白天,我從上海乘飛機回大連。這是我第一從空中俯瞰大連,也是我第一次以這樣的角度看中山廣場和人民廣場。我發(fā)現(xiàn),這一方一圓兩個廣場,像兩個巨大的腳窩,深深地踩在大連的胸脯上,不但讓我看見了空間的差異,也讓我看見了時間的距離。
當然,由人民廣場再向西看去,還有星海廣場。我認為它是城市的第三個腳窩。時過半個多世紀后,城市又繼續(xù)向西走去。因為有了這個新跨度,便有了這個新廣場。因為有了這個新廣場,這個城市在空間上更加均衡??傊?,我從機艙里向下看,廣場個個美如花園。
布拉吉與挽霞子
在央視新聞和國際頻道,每天都在固定的時間里插播幾段城市形象宣傳片,國內(nèi)大大小小的城市,都想通過電視畫面在全國人民面前露露臉。大連的廣告語只有八個字:浪漫之都,時尚大連。據(jù)說,不少城市都想把“浪漫之都”的美名冠到自家頭上,結(jié)果還是叫大連搶先注冊了。于是,浪漫之都幾乎就成了大連的代名詞。
在大連諸多的浪漫元素里,愛穿無可置疑地排得上第一。我一直認為,大連是一個愛穿的城市。盡管這句話可能有語病,愛穿的應(yīng)該是人,而不應(yīng)該是城市??僧攼鄞┏蔀橐粋€城市的集體性追求,給它這樣的命名也不能算錯。
在大連,不論是男人女人,還是老人小孩,他們血液里似乎就被上天給注入了愛穿的基因,吃什么可以將就湊付,穿什么卻一點兒也不能馬虎。走在大連街上,即使你對這個城市一無所知,當有人迎面而來,或者擦肩而過,你立馬就會根據(jù)穿著,分辨出哪個是大連人,哪個是外地人。我在這個城市生活了30多年,此間發(fā)生在我身上的最大變化,就是被這個城市毫無商量地改造成了一個愛穿的女人。
穿是文明的標志,愛穿則是人的本性。諺曰:佛要金裝,人要衣裝??墒谴筮B人的愛穿,有點超出了普通人對衣裝的一般性需求。曾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對大連人的這個喜好不能理解,覺得他們在衣著打扮上過于刻意,甚至帶一點兒扭曲。穿好像不只是為了美,還為了別的什么。究竟是什么,我想了很久,仍然很迷惑。
那是上世紀80年代中的一個夏天,城市晴朗的天空中忽地掠過一片喜悅的鴿群。在城市中心的勞動公園露天劇場,一個以服裝命名的節(jié)日宣布誕生。作為一個報紙副刊編輯,我馬上意識到自己要做好必要的功課。于是,在節(jié)日的進行中,我便試著去尋找答案。當我把大連歷史的袍角小心地掀開,這個城市愛穿的秘密便楚楚如攝了。
大連是一座半島城市,也是一座近代城市,在它身上濃重地投有外來文化的影子。百年以前,它由一個寧靜的小漁村劇烈地演變?yōu)槌鞘?,城市的統(tǒng)治者卻不是本土的中國人,而是俄國人和日本人。在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里,這兩個外來者在占據(jù)這個半島的同時,也在這個城市的街道兩側(cè)布滿了異域風格的洋房別墅,廣場花園,工廠學校,圖書館博物館等等。
這個城市在居住上更是典型的殖民地色彩,華洋分處,貧富有別。
然而,地理上再設(shè)藩籬,階級間再形同水火,畢竟在一個城市里生活,人和人抬頭不見低頭見。再說,那些目光寒冷的紳士,傲氣十足的女人,無論如何得有人給他們拉洋車。而那些拉洋車的苦力,自然就記住了俄國女人領(lǐng)口很低的“布拉吉”,俄國男人束腰很高的毛呢大氅,更知道日本男人喜歡穿白色的 “挽霞子”,日本女人如果出門,一定要板板正正地穿上和服,打著陽傘。洋人身上的穿戴當然不止這幾個樣式,還有別的一些說不明白的花里胡哨的東西??嗔兟耦^拉著洋車的時候,誰也不敢有什么奢望,當他們有朝一日做了城市里的工人階級,這些關(guān)于穿的記憶便與他們所受的屈辱混雜在一起,潮水般地涌將上來。在大連討生活的苦力們,大多來自于山東河北,齊魯燕趙人的品性就是要剛強,愛面子,不能受窩囊氣,這一點天下人都知道。所以,翻身作主之后,他們最急于做的一件事,就是要改變自己的穿。樹活一層皮,人活一張臉。生而為人,無論如何要穿一身體面的衣裳,也好在大街上挺胸抬頭地走路。
真要感謝那個開始于夏天的節(jié)日,我終于知道,大連人對穿的期許和渴求,與他們曾經(jīng)生活在一個由別人主宰的城市里有關(guān),對他們而言,也只有用這種極端愛穿的姿態(tài),才能把生命中的嚴重缺失加倍地補償回來。就是說,因為大連人的內(nèi)心受過傷,所以衣裳穿在他們身上,不只是為了美,更為了尊嚴。于是,他們以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應(yīng)有尊嚴,將愛穿氤氳成了一個城市的性格,以及一個城市的風俗。
在大連街,曾流行過一句非常有趣的城市民謠:苞米面肚子,料子褲子。這里面既有自我批評或自我解嘲的意思,也有自我勉勵或自我號召的意思,更可以看成是大連的城市宣言:我們大連人就是愛面子,我們大連人永遠認為穿比吃重要。據(jù)我所知,這個民謠最早流行于60年代初,那是一個饑腸轆轆的年代,可就在這么性命攸關(guān)的時刻,大連人餓死也不說熊話,也要穿料子褲子,這是何等的浪漫!
料子褲子是個泛指,它其實把一切的穿都包括在內(nèi)了。我曾經(jīng)想,大連人為什么不說藍丹士林布褲子,偏偏要說料子褲子呢?琢磨來琢磨去,不外有兩點,一是料子褲子質(zhì)地高檔,做工考究,價格昂貴,擁有一條料子褲子的人特別體面;二是大連人喜歡穿料子褲子,喜歡洋文化所散發(fā)的氣質(zhì),他們一致反對帝國主義,卻一致不反對料子褲子。大連留給許多人的印象是洋氣,其中就包括大連人的穿戴洋氣。
料子褲子,也叫洋服褲子。80年代初,凡男女青年結(jié)婚,一定要花重金買一塊深藍色的嗶嘰料子,去裁縫店做一套洋服西裝,分開了叫,就是洋服上衣,洋服褲子?;槎Y結(jié)束后,便把它們小心地壓在箱底,遇有重大場合才拿出來穿一下。大連人喜歡穿洋服,大連街上的私家裁縫店也多。80年代中后期,隨著大連服裝工業(yè)迅速崛起,就很少有人光顧半手工半機器的私家裁縫店,而是要穿大工廠大車間里制造出來的成衣。記得那時候,在大連街上漫步,一不小心就可能走到一家國營服裝廠的大門口,給我的感覺就是上??棽嫉膹S子多,大連做服裝的廠子多。
聽大連人日常說話,漢語里經(jīng)常會夾雜著些俄語和日語,而他們說的最溜道的外來語,肯定是身上的穿。男人們管襯衣叫“挽霞子”,女人們管連衣裙叫“布拉吉”。即使大連廠家產(chǎn)的連衣裙和襯衫有中文名字,大連人也改不了嘴,還是習慣地叫“挽霞子”,“布拉吉”。唯一的例外,就是“碧海牌”大衣。日子過得好了,手頭的錢寬綽了,挽霞子布拉吉料子褲子都有了,就想再置辦一件料子大衣。大家的眼睛一齊盯向了碧海牌大衣。記得當年,有一個專門為碧海牌大衣做廣告的男模特兒,不管走到哪里都能看到他筆挺而有力地站在那里,碧海牌大衣廣告發(fā)布的密度之大,簡直可與30年代上海月歷牌上的香煙廣告相媲。廣告果真產(chǎn)生了巨大的轟動效應(yīng),整個城市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每人至少擁有一件碧海牌大衣。1980至1990年代,是大連服裝工業(yè)的輝煌歲月。除了碧海牌大衣,還有亞瑟王襯衫,玉兔牌童裝,簡直讓進京拿獎的大連人腿都跑酸了。
氓之蚩蚩,抱布貿(mào)絲。早在3000多年前,中國人就這樣吟詠著,可見布和絲與城市早有深緣,并一起從古老走到如今。這么說來,大連人的愛穿,也不能全算到外國人的帳上。再說,時光過去了這么多年,外來文化舊有的影響已經(jīng)很稀薄了,而大連人愛穿的熱情之所以仍然未減,還應(yīng)歸功于每年一屆的大連國際服裝節(jié)。我始終認為,服裝節(jié)是一種方式,一種技巧,它用布的質(zhì)地,布的光芒,把一個愛穿的城市呈現(xiàn)在世界面前,把一個城市的愛穿喧張到了高潮。
我就想,這世界已有許多城市被時間的塵埃掩埋得無影無蹤了,還有許多城市演變得只能隱約看見一角廢墟或遺址。如果大連在什么時候也不幸成為陳跡或傳說,一定會因為它曾經(jīng)是一個愛穿的城市,一定會因為它有過一個服裝的節(jié)日,而像意大利半島上的龐貝城那樣,吸引無數(shù)的人前來考古和觀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