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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見過的長城
來源: | 作者:金 河  時間: 2020-04-01
  中國也許應該稱為長城之國。從戰(zhàn)國到明朝中后期,悠悠兩千年,作為邊墻的長城,小國修,大國建,國家邊界到哪兒,長城就修到哪兒,像居家過日子修籬笆。修了毀,毀了修,“修——毀——修”,成為中國古代戰(zhàn)略防御思想和民族性格的突出特征。在當今中國的版圖上,到底有多少古長城,恐怕沒有人能說清楚,以致到21世紀了,我們還在發(fā)現(xiàn)長城。
  這里說的“發(fā)現(xiàn)”,并非挖掘機挖出一堵夯土,推土機推出一段基石,而是坐落在燕山上,長約8.9公里的明長城,據(jù)稱上面有31座敵樓,18座戰(zhàn)臺,14座烽火臺。這就是遼寧省綏中縣永安堡鄉(xiāng)西溝村一帶的明長城。這么大個物件,在2005年以前,不知怎么陰差陽錯,居然還沒有在中國長城的戶口簿上登記,還是“黑戶”,“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從“黑戶”到一朝被人認識,自然是一種“發(fā)現(xiàn)”。但是,“發(fā)現(xiàn)”的意義遠非給無法計數(shù)的中國長城再增加8.9公里。這是個偶然拾取卻又令人嘆為觀止的故事。去看看,這也許是你沒見過的長城——小河口長城。
  沒有車道,沒有石階,也看不見人行便道,向?qū)С簧指采w得嚴嚴實實的山坡一指:“嗯,就從這兒上吧。”
  攀爬約一個小時,腰酸腿軟,氣喘汗流,說不定眼睛或鼻孔里還會闖進幾頭森林小飛蟲。不過當你爬上山頂,站在古長城敵樓下,撫摩著涼滑的巖石樓基,仰望一臉滄桑的敵樓時,疲勞頓失,感覺只有驚訝。
  敵樓有一般單體別墅大小,高高的基礎用粉紅色的條石砌成。石材經(jīng)過精心打磨,估計每塊都有數(shù)百斤重,對縫嚴密,筆直如線。雖經(jīng)近500年風雨剝蝕,無數(shù)次大小地震,仍然平整堅固,光潔如鑒。樓體有三四層樓高,全部由大青磚砌成。從樓基往上看,整個敵樓巍然竦峙,誠有“危乎高哉”之感。
  踏著破碎的青磚,沿著坍塌的城墻豁口,可以爬上城墻,走進敵樓。明長城上的敵樓堪稱長城史上的杰作,也是小河口長城最亮的亮點。
  此前的古長城上,每隔百米左右,都設一個突出墻體的長方形平臺,專業(yè)名稱叫“馬面”,習慣叫“墻臺”、“戰(zhàn)臺”。臺四周,用鋸齒狀的矮墻圍起來,叫“雉堞”,用于從側(cè)面攻擊爬墻的敵人。風霜雨雪,戍卒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無遮無擋,苦不堪言,給養(yǎng)和武器裝備的存放也是難題。敵樓,是在傳統(tǒng)的露天墻臺上建樓,相當于“炮樓”,讓單純的露天戰(zhàn)臺變成綜合防衛(wèi)設施,能攻防,能駐兵,能存放糧秣給養(yǎng)、武器裝備,又兼瞭望塔。雖然為樓,但因從“臺”升級而來,古人仍然叫它“敵臺”,或稱“空心敵臺”,以示區(qū)別??蓜e小看這加個蓋,修個樓。這個進化過程竟用了十幾個世紀。
  對于敵樓的首創(chuàng),學界爭論不一。不過,有一點沒有爭議——小河口長城上的敵樓,是名將戚繼光調(diào)任薊鎮(zhèn)總兵后修建的。戚繼光奉旨“鎮(zhèn)守薊州、永平、山海諸處”的時間是明隆慶二年,1568年。為了有效防御元裔蒙古騎兵竄犯,經(jīng)實地勘察,戚繼光給隆慶皇帝寫報告,建議在先前已有的城墻上先建敵臺“千二百座”,“臺高五丈,虛中為三層,臺宿百人,鎧仗糗糧具備”。敵臺四周各開三個“箭窗”,為弓箭、火炮射擊孔。
  戚繼光的頂頭上司、薊遼總督譚綸,老成練達,考慮多方面因素,對戚將軍的設計略做縮改,把三層改為兩層,把駐兵百人減少一半。因此我們面前的敵樓是兩層的。戚繼光“典型引路”,命他的胞弟戚繼美帶領1200名山東漢子,先在懷柔大水谷修建敵臺7座,驗收合格后,才把各地守將叫來觀摩學習,然后全線推開。他又親任工程總監(jiān)理,隨時沿線巡視,檢查評比,獎優(yōu)罰劣,不準偷工減料,不準搞“豆腐渣工程”。此舉不但使戚帥“守薊十六年,邊備修飭,薊門宴然”,也讓我們有幸數(shù)百年后還能看到小河口正版“戚氏敵臺”。
  大青磚砌成的敵樓保存基本完好,仍可見當年的雄奇險峻,但樓體有開裂,裂縫形如閃電,縱貫上下。磚面也出現(xiàn)了零星的蝕洞或成片的凹陷。臺頂擠滿了鬧哄哄的小灌木和雜草。蓬蒿和野花放肆地堵在門口。臺內(nèi)隔墻多已毀圮,地面上覆蓋著殘碎的青磚。
  面對如此破敗的前賢勝跡,奇怪的是,我等一行多人,沒有遺憾,沒有憤懣,沒有責難,反而一個個眼睛瞪得溜圓,好像中了魔法。緩過神兒來,才齊聲叫喊:“真長城,真長城,這才是真長城!”
  當然,其他地方的長城也不是假長城。不過,徹底坍毀的長城,殘土片石,難以讓人重構它當年的雄奇。人工修復過的長城雖然雄哉,偉哉,美哉,但整容的長城又顯得太“人工”。即使整個修復過程完全遵古操作,也很難讓人產(chǎn)生歷史的聯(lián)想。
  小河口長城在深山老林中淡然自處,沒人經(jīng)管,沒人呵護,裸對數(shù)百年風雨,一臉滄桑,一身傷痕,一身野性,也一身真實。用一個短語來概括小河口長城不是件容易事。相比之下,我愿搬用當?shù)厝说恼f法:“野長城”。野,是天然的,原生態(tài)的,被遺棄的,遠離塵世的,沒有假手人工的,甚至是鄙陋的,然而這正是小河口長城的魅力所在。生活在太多“人工”中的人禁不住額手稱慶,謝天謝地,小河口長城沒有被關愛,被修飾,塞翁失馬,留下一段真正的古長城。人們心中的古長城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時值盛暑,烈日高掛,蒼山如海,嵐氛升騰。站在小河口長城敵樓下,好像感到戍卒剛剛離去,遺跡猶存,能想象到邊關明月,敵樓燈火,聽到嘯嘯風鳴,寂寞歌吟,敵樓下的關口小河口似乎隱隱傳來金戈鐵馬的撞擊聲。
  站在敵樓前遠望,但見灰色的古長城像一條巨龍,在高山峻嶺中翻騰盤旋,連接天際。城墻上敵樓、戰(zhàn)臺、烽火臺遠近排列,兀然矗立。
  沿城墻走去,兩側(cè)是天然的針闊葉混交林,柞樹、楓樹、栗樹、核桃、山杏和蒼黑的油松,相擁相依,遮天蔽日。伴隨始終的還有紫荊。小灌木并不起眼的淡紫色小花成串,成團,成片,成帶,給綠與灰的世界摻進幾多亮色。
  走在枯燥的城墻上也會有令人感嘆的發(fā)現(xiàn)。城墻只在迎敵面修筑雉堞,己方一面則空空蕩蕩。照理說是應該有護欄的,但已了無蹤跡。在敵人難以攀爬的鯽魚背形的山脊,不筑高墻,只用當?shù)厣缴系拿鲋ǖ?。通道遇到天然巖石,只對巖石略做開鑿,以通行方便為準。這里沒有旅游長城的雄、奇、險、美,卻足證筑城者的務實風范。倘不是為了作秀,干嘛非要在懸崖峭壁上花恁大氣力筑城?蒙古騎兵不是攀緣高手,就算是,蒙古馬也沒有這本事。
  一路走來,我們又看了幾座敵樓。形制大體相同,但大小、間距有別,皆根據(jù)地形地物、防御需要而定。敵樓的完好程度也不盡相同。有的敵樓頂部邊緣尚保存完好,筑城人利用青磚的角和面,巧妙地砌出了幾何形圖案。絕大多數(shù)箭窗的窗口都是用磚砌塇的,只有個別窗口用了雕刻石料。上口的弧形石料上刻有纏枝花卉,形如牡丹,豎向的石條上刻的是蘭花。說不清這是某一級前線指揮官的指揮所,還是建樓人的即興之作。
  不過對此也不宜過于放大。有論介文字稱,戚繼光北調(diào)鎮(zhèn)薊時,帶來許多浙江義烏兵,其中一些人攜帶眷屬。暗示義烏兵及其家屬修筑了長城,箭窗上的石雕花卉體現(xiàn)了女性的愿景,小河口長城因此具有“陰柔的女性美”,甚至名之為“女性長城”。
  面對真長城,不可說假話,此說似缺乏依據(jù)。筆者查閱了一些有關史書和長城學者的研究成果,戚繼光北調(diào)守薊,僅獲準調(diào)“浙兵三千”。是否有人帶家室,有多少人帶了家室,史無記載。調(diào)三千浙兵哪方使用?修敵臺?非也。當時薊鎮(zhèn)的邊防線“延袤二千里”,再加上防守北京北部西部的昌平鎮(zhèn),大概有三四千里。從隆慶三年(1569年)到萬歷九年(1581年),前后12年間,薊、昌兩鎮(zhèn)全線修筑“戚式敵臺”多達1448座。讓三千浙兵去修,兩個人修一座,殺腦袋也辦不到,除非浙兵是天兵。修建敵樓“戍卒畫地受工”,實行駐軍地段責任制,誰的防區(qū)誰修,筑城戍卒應有數(shù)十萬之眾。三千浙兵是戚帥練兵用的。原因是當?shù)乇⒙?,腦筋也不靈光。于是,戚將軍同樣來個“典型引路”,從自己的老部隊中調(diào)來三千人,給北兵做榜樣,是“種子兵”,“樣板兵”,寶貝蛋。三千浙兵與修敵樓無關,就不用管他們帶不帶家室了。可以肯定,敵樓完全出于當?shù)厥厺h子之手,石雕花紋是北方常見的民間建筑花紋?;ɑú莶?,與性別無涉。還是那句老話: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不因戍卒而有異,也不因戰(zhàn)場而泯滅。
  本想再爬幾個敵樓,冀有更多發(fā)現(xiàn)。無奈腰酸腿軟,在野長城上走野路,體力不支,只好跟向?qū)ぢ废律健4藭r忽想起王荊公《游褒禪山記》來:“夫夷以近,則游者眾;險以遠,則至者少。而世之奇?zhèn)?、瑰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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