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懷山縣真的很小,四面環(huán)山,以懷山得名。這里消息閉塞,民風(fēng)淳樸,百姓們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儼然是一個既原始、又自然的小社會。
不過,小社會里有萬花筒,令人看不透的花花筒子里藏著老祖宗留下的寶貝——鉛。兵荒馬亂的年月,縣城里的百姓為此付出了血的代價,差點變成了無人縣,幸虧一位姓洪的先生救了全縣的人。
洪先生是哪里人?他是誰?誰也不知道,只留下一段傳奇的故事。
故事的真假,無人知曉,也沒人較真兒。我從小至少聽過幾十個不同的版本,老陳頭講的最好。
老陳頭在縣城里守水壩,他是老革命,右腿負過傷,跛腳。聽說以他的資歷應(yīng)該留在部隊當(dāng)大官,可是他偏要回到縣城守水壩,水壩在懷山上,沒電,只有一個比窩棚大點的茅草房,鎮(zhèn)上幾次給他蓋房子都被老爺子趕走了。
后來,部隊來了大首長,在壩上立了一塊青少年愛國主義教育基地的石碑,我就是坐在石碑下聽老陳頭講故事的。
“當(dāng)年??!”老陳頭舉起磨著锃亮的拐,指向隱在林間的斷橋,渾濁的眼底泛起久違的光芒……
當(dāng)年,日本人在懷山發(fā)現(xiàn)了鉛鋅礦。鉛可以做彈藥,是緊俏的好東西,縣城的百姓卻遭了殃,家家都要出人頭兒去礦上干活,沒有男的,就抓女的,陰森的礦洞里每天都往外抬死人。
老百姓的日子過的很苦,可是這苦難才剛剛開始??h城交通閉塞,開采出來的礦石靠山路運輸太慢,為了將礦石大批地運出去,日本人劫持了一位留過洋的鐵路工程師——洪先生,以全縣百姓的性命威脅,讓他設(shè)計一條穿過懷山的鐵路。
洪先生在縣城住了大半年,測量了懷山的地形地貌。他親眼看到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因采礦而死,一個個活蹦亂跳的孩子因鉛鋅礦的污染而染病,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將穿過山洞兩旁的鐵路橋一高一低地完美的錯開。
所以當(dāng)山洞鑿成時,精彩的事情發(fā)生了,本應(yīng)該連接在一起的鐵路,因為相差數(shù)米高的落差而無法平行對接,更沒有補救的措施,一條苦心竭力的鐵路就這么廢棄了。
老陳頭的語調(diào)沉浸著濃濃的悲意:“日本人惱羞成怒,殘忍地將洪先生一家三口推下懷山的山崖……”
“那后來呢?”我緊張地問。
“后來?”老陳頭抹了把眼角,揚起脖子,“后來因為無路,礦石運不出去了,山里來了一支對地形特別熟悉的游擊隊,打走了日本人??h城恢復(fù)了平靜,老百姓得到了應(yīng)有的安寧啊?!?/span>
“洪先生呢?”我忍不住地追問。
“洪先生?!”老陳頭怔住了,他捂著胸口,緩緩張開唇,又緊緊抿住。好半晌,他才長舒一口氣,“那么高的山崖,咋能活?”
“如果山崖下面有一張大網(wǎng)就好了!”我失落地嘟囔著。
“網(wǎng)?”老陳頭的眼神一定,“好像真的有一張網(wǎng)!”
“真的?”我激動地搖晃著他的胳膊。
“哪里有網(wǎng),山里黑的早,你早點下山吧?!崩详愵^甩開我的手,好像從口袋里甩出了什么?他發(fā)瘋地跪在地上尋找,我也幫襯著。
不一會兒,我在草稞子里找到一塊老式懷表,表殼子上刻著三個字——洪鉛生!
“這是……”我疑惑地遞過懷表。
老陳頭顫抖地接過懷表,一遍遍地摩挲著表殼上的字,失聲痛哭。
“洪先生沒死?”我大膽地問。
“我好久沒講過下半段的故事了!”老陳頭的皺紋里流淌著溫?zé)岬臏I,“是啊,他沒死,他命大……”
原來,洪先生做出廢棄鐵路線的時候,已經(jīng)預(yù)料到自己和妻兒悲慘的命運,絞盡腦汁地想自救的辦法。
他拜托山里的獵戶在崖下布置了獵雀的大網(wǎng),并且利用平生所學(xué)嚴密地計算出下墜的軌跡,盡可能地多布置救命網(wǎng)。
獨居的獵戶不識字,自幼生活在深山老林,不懂家國天下的大道理。洪先生救過他的命,認定洪先生是好人。不僅替洪先生保守秘密,還盡可能地利用打獵工具為他們?nèi)冶C?/span>
雖然做好一切的準備,但是洪先生知道,這是一招險棋,只有半成保命的把握。山崖太高,林內(nèi)的情況復(fù)雜,他的孩子不足一歲,是死是活,只能看上天的命數(shù)了。
說起來,最對不起的就是妻子,他是帶著秘密任務(wù)來懷山的,只是沒有想到妻子已經(jīng)有了身孕。他想方設(shè)法地想將妻子送回江南老家,幾經(jīng)輾轉(zhuǎn)的計謀都被日本人識破,并以此作為要挾,妻子冒死生下了他們的孩子。
這是一個在鉛洞里出生的孩子,那一聲洪亮的啼哭給了所有人生的希望!
國破山河在,洪先生隨時做好了舍生取義的準備,但是對于妻兒,他真的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span>
他愧對妻子,愧對兒子!
妻子是善良的女子,她放棄了優(yōu)越富庶的生活與他一路顛沛流離,由一個嬌滴滴的大小姐變成一個每天為生活奔波、為性命擔(dān)憂的婦人,他拿什么回報她?
他的孩子也剛剛來到這個明亮而美好的世界,還沒來得及品嘗人生百味,沒來得及看到勝利的那天,怎能就這么白白送死了?
死,可怕嗎?
可怕!真的可怕??!
礦洞里每天都會抬出殘缺不全的尸體,山坳里埋滿了不知姓名的孤魂野鬼,那都曾經(jīng)是一個個活生生、有溫度的人?。∧且蛔鶋灠谋澈笫菬o數(shù)個流離失所的家庭和親人的淚??!
他也是人,他也有父母、妻兒、兄弟姐妹,他怎能不怕?
可是,他在那面鮮紅的旗幟下宣過誓,隨時準備為黨和人民犧牲一切。
他還怕嗎?
他不怕!他不怕?。∷慌拢。?!
在鑿?fù)ㄉ蕉吹那耙惶?,他懷著慚愧的心,對妻子坦誠了一切。妻子很平淡,她抱著吃奶的孩子,哼著家鄉(xiāng)的小曲兒,安靜地聽著丈夫的話。這個堅強善良的女人沒有流一滴眼淚,更沒有一句埋怨。
孩子睡著了,紅撲撲的臉蛋貪戀地貼在她的胸前。
她彎下腰,輕輕親了一口,堅定地說道:“值得,我們一家人一起生,一同死!”
洪先生抱著妻兒淚如雨下,有感動、有內(nèi)疚、有無奈、也有無畏!一家人對著江南老家的方向叩了三個響頭,若不能魂歸故里,望蒼天帶走赤子之心的問候。
那一夜,洪先生和妻子一夜未睡,他一次又一次地告訴妻子跳山崖的位置,落地的姿勢,保護自己的事項等等。他生怕少說了一個字,白送了妻子的性命。妻子仔細地聽著,恬靜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她一直將熟睡的孩子抱在懷里,不時地親吻著他的小臉。
為了孩子更好的安全,夫妻二人在他的身上綁著一件魚鰾衣,衣服的內(nèi)襯里縫了一封身世的信函。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老陳頭緩慢地講述著這段驚天動魄的往事,滿臉淚痕。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老陳頭沉悶地繼續(xù)講道:“人算不如天算!洪先生低估了日本人的獸性,那是一群嗜血的畜牲,他們怎能輕易相信洪先生一家人跳崖身亡?看不見到沾滿鮮血的尸首,他們不會善罷甘休。洪先生的妻子心思聰慧,早就算出了這一點,她選擇用自己的血騙過那群畜牲。在洪先生抱著孩子跳下山崖之后,她對著空曠的山野喊出丈夫和兒子的名字,一臉決然地縱身躍下?!?/span>
“??!”我的拳頭攥得緊緊的。
“那不是洪先生事先告知她的方向啊,那里只有堅硬巖石。她用鮮艷的血染紅了懷山的山巖,騙過了畜牲。”老陳頭的眼睛里迸發(fā)著條條血絲。
“那洪先生和孩子呢?”我緊張地又問。
“有些時候,生活比故事還精彩呢!”老陳頭的眼前漸漸地模糊了,仿佛又回到那個痛苦而光榮的時刻。
那天的山風(fēng)很大,吹散了洪先生和襁褓里的嬰孩,洪先生落入深潭,被下游的漁民救了性命??墒撬冶樯搅郑矝]有尋到孩子,只看到兇殘的野獸和凌厲的山鷹。人人都說孩子被野獸吞了,被山鷹叼了,洪先生不信,他的孩子一定活著。他不停地找呀,找呀……
再后來,洪先生和趕來的游擊隊匯合,踏上了穿山林,打鬼子的征途,打走了侵占縣城的敵人!
老陳頭眼底早已噙滿淚水:“離開縣城那天,洪先生發(fā)誓,等勝利了,一定回來找他的孩子,陪伴他的妻子。洪先生一路南下,和敵人周旋,他姓過張,姓過李,姓過好多姓氏,但是他從未忘記過他的孩子叫洪鉛生。”
老陳頭握著那塊懷表,拼盡全力地哭泣道:“他對不起鉛生,對不起妻子,對不起他們??!”
我清楚地看到老陳頭的下巴上有一道猙獰的疤痕,好像是那條錯開的鐵路線,讓掩埋的真相從細微的裂縫中無情地迸出,我頓時明白了什么。
“你就是……”
“我?guī)闳€地方!”老陳頭拄著拐站了起來,那瘦弱的背竟如此高大。
懷山深處,孤獨地立著一塊墓碑,墓碑上刻著吾妻白姝眉和吾子洪鉛生的名字。
老陳頭悲慟地坐在墓碑前,從口袋里掏出一塊舊帕子仔細地擦著碑上的字。他將頭埋在碑前,不停地呢喃著。
“我回來了!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那聲拖長的語調(diào)久久地在山林間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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