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70年前,一個13歲的翩翩少年,站在天興潭邊,不假思索,跳入潭中嬉水;70年后,一位耄耋老者,頭戴灰藍的帽子,身穿灰白色的衣褲,在友人的攙扶下,踏著濕滑的落葉走到潭邊,仰望飛瀑激流,凝視深潭靜謐。
“那時在潭中戲水,想知道它有多深,就一直探下去。我潛水能力不錯,可潭水太深,我沒有探到它的底。后來長大了,發(fā)現(xiàn)生活就像這潭水,是個無底洞,藝術也是,創(chuàng)作也是,我都沒能探到底?!崩先擞脦е又菘谝舻钠胀ㄔ掄卣f。
“在您的作品中,您對哪一幅最滿意呢?”原以為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卻見他沉吟半晌,表情凝重:“沒有,沒有么?!蔽倚念^一怔,再三追問下,他才勉強地說:“《毛主席與牧羊人》稍稍好一點,只好一點?!?/span>
說話時,我與老人促膝而坐。
這位“對自己作品非常不滿意”的老人正是黃土畫派的創(chuàng)始人和領軍者;他終生以描繪毛主席和陜北人民為己任,其筆下的《東方》《解放區(qū)的天》《祖孫四代》等美術作品早已名滿天下;作為第五套人民幣上毛澤東頭像的創(chuàng)作者,他以一種特殊的方式,成為有史以來作品發(fā)行量最大、觀者數(shù)量最多的美術家。
他的名字,叫做劉文西。
1、約訪
約訪劉文西一波三折。2016年4月1日,我受邀參加陜西省委宣傳部主辦的“精神標識之旅”。積極于這次活動,還留著一份“私心”,爭取借此機會采訪人民畫家劉文西。
接機的是一位年輕女子。十幾年的采訪工作,讓我養(yǎng)成了開門見山的習慣:“規(guī)定動作之外,我想約訪劉文西?!彼牶笙仁且惑@,禮貌答道:“劉文西是西北地區(qū)的大人物,不太容易見到。明天上午我們的活動有一個開幕儀式,省委宣傳部領導都在現(xiàn)場,到時你可以申請一下?!?/span>
開幕式當天,我找到陜西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再次表達了這個訴求,他先是一愣,然后笑說:“與采訪劉老相比,倒是采訪我們省委書記更容易些!這樣,我們爭取一下,千萬不要抱太大希望?!贝稳?,在隨團赴延安的路上,我接到了這位副部長的電話:“劉文西年過八旬,體弱多病,實在難以約訪?!?/span>
望著車窗外不斷退去,又接連撲面而來的黃土地,我不死心,撥通了僅有一面之緣的西安美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趙農(nóng)的手機。這個在我印象中面龐挺闊、身材敦實的西北漢子竟一口應承下來:“你等我回信吧!”
站在延河大橋上,我已與劉文西的兒子劉丹直接通上了電話:“老人正在漢中寫生,后天返回西安,可以接受采訪。”俯看泛著土黃色細浪、一路奔向黃河的延河水,仰望凝結著一代人理想、雄姿傲岸的寶塔山,我知道,那必是一次特別的相遇。
與劉丹約定的這一天,我在西安早早收拾停當。清晨,電話鈴聲響起:“父親今天早晨從漢中返回,車程大約5個小時,到家時我通知您?!毕挛缫稽c多,情況有變:“路上,父親被一處風光打動,下車寫生,估計要很晚才能到家了!”此時,我還不了解“劉文西寫生”是怎樣一個“時間概念”。
暮色漸濃,內(nèi)心愈發(fā)焦急起來,因單位工作緊張,我之前已預定了次日上午的返程機票。
晚上八點多,自忖此行恐與劉老失之交臂,正準備休息,手機鈴聲大作,一個名字在屏幕上閃動——劉丹。
2、初見
推開劉文西的家門,已是晚上九點多,老人頭戴灰藍色的帽子,身著灰白色的衣褲,倚著木制圈椅的扶手,向我微笑點頭。他的夫人陳光健和助理小張把我讓進客廳后,并坐在寫字臺旁。
這個客廳著實出離我的想象——并不寬敞的空間里找不一件奢華家具,桌面上、椅腳下、床腿邊、角落里,到處都堆放著書籍和畫冊。
“沒想到劉老師的家這么簡樸!”我坦率地說。陳光健笑了:“這個房子是劉丹幫我們裝修的,非常簡單,弄豪華了,他是要罵的?!闭f話間目光轉到劉文西身上。
劉文西并不理會這個話題,拿出一沓厚厚的速寫稿,逐一展示給我:“你看,這是漢中的油菜花海,開得正好,我選擇不同角度,畫了好多張,你是它們的第一個欣賞者?!?/span>
我舉起相機準備拍照,卻被他攔?。骸安荒苓@樣拍。”他把速寫稿平放在桌面上,兩手壓住對角:“鏡頭要垂直于桌面,不然畫面會變形?!蔽野蠢先说闹甘局鹨慌臄z。
他很認真,每一張都用手指壓好。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已經(jīng)變形,曲伸十分困難:“您的手指生病了嗎?會不會影響畫畫?”他抿抿嘴:“風濕和痛風,許多年了,指頭不好用?!薄八恢碑嫯嫞谶@個單元里,我們還有一個畫室,他每天早早就去‘上班’,到了晚上七點鐘準時‘下班’,要回來看《新聞聯(lián)播》?!标惞饨±蠋熝a充道。
聊到晚上十點多,我意猶未盡:“想寫寫劉老師,可是今天太倉促了,明天又要趕回沈陽?!眲⑽奈飨肓讼?,一板一眼地說:“這月下旬我要帶黃土畫派的畫家們回嵊州老家寫生,邀請你參加。”
彼時,嵊州對我來說還是一個陌生的所在,我請老人寫下詳細地址,以便日后會合。他扯下一張黃色的便簽,用幾乎無法彎曲的手指寫出“嵊州市長樂鎮(zhèn)綠溪鄉(xiāng)水竹村”一行小字。后來我才知道,這便是劉文西的家鄉(xiāng)了。
3、桑梓
從西安飛抵杭州的航班降落多時,人們漸漸散去,剛剛還人頭攢動的接機口留下一道長長的空白。提前到達的我再次望向屏幕,確認集合地點,正踟躕中,一支滿頭銀發(fā)的隊伍帶著西北人的粗糲樸拙和藝術家的特立獨行緩緩而出。隊伍簇擁著一位80多歲的老人,他穿著灰白色的衣褲,戴著灰藍色的帽子,與設計充滿現(xiàn)代感的蕭山機場航站樓形成極大反差。
與“黃土畫派采風寫生團”匯合后,車隊直奔劉文西的家鄉(xiāng)。
次日清晨,水竹村村口,鄉(xiāng)親們穿上大紅的綢緞衣褲,推出彩車、敲起鑼鼓,迎接他們心中的“英雄”回家。劉文西被迎到復建的故居中。老鄉(xiāng)們說,“前幾年因修路需要,劉家舊屋被推倒,后在原址二十多米處,按原有格局重新建好?!?/span>
這是一個徽派風格的小小院落,在青山的映襯下,粉墻雋秀,黛瓦婀娜。“一樣,與我家的老房子一樣!”劉文西興致勃勃地把我拉到二樓,走進一個掛有他半身照的房間說,“我小時候就住在這個小屋里……”
走出舊居,劉文西抬眼看到村口的香樟樹:“那時我淘氣得很,經(jīng)常爬到這棵大樹上,80年了,它還是老樣子!”
我徜徉在這個小小的村落,周遭一浪一浪的龍井茶樹蕩出柔緩的曲線,氤氳的霧靄自重重疊疊的青山上涌下,浸潤了茶葉的眉眼,更浸潤了人們的心脾。耳畔縈繞的是溫糯細軟的滑腔,在這里無人不能哼唱越劇——此間,方才知曉,嵊州正是越劇的濫觴之地。
我內(nèi)心困惑:是什么力量,讓一個人放棄這山川雋秀、富庶溫潤、花柳繁華,一轉身,投身到那干涸荒涼的陜北?又是什么力量讓他一去六十年?
4、信仰
“我16歲離開水竹村,到嵊縣中學讀書,學校的大門上貼著毛主席和朱德的畫像——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毛主席!那年放假回家,村里要開大會,找不到毛主席畫像,我就憑著腦子里的記憶,畫了一幅。鄉(xiāng)親們圍在我畫的毛主席像周圍開會——那是我第一次畫毛主席!”老人說話時眼中閃著光,臉上泛起明亮的笑??梢韵胂?,當時那個16歲的少年內(nèi)心有多么驕傲。
幾年后,少年成長為青年,無意中讀到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深受感染。懷著對毛主席的崇敬和對寶塔山的向往,他奔向陜西,一去就是六十年。
晚上八點半,嵊州畫院召開座談會,劉文西早早來到會場:“從(上世紀)五十年代起,我每年至少兩次到陜北寫生。近些年,我和黃土畫派的畫家們一起去陜北也有二十八九次了。帶他們來我的家鄉(xiāng),這是第一回。這次我想和大家一起畫一畫毛澤東的祖居地、畫一畫形式獨特的江郎山,都在離嵊州不遠的地方。畫家要多向生活學習,不僅帶著畫筆,還要帶著思考、帶著感情,多寫生、多實踐,這樣的作品才有厚度、有份量?!?/span>
江山市石門鎮(zhèn)清漾村為江南毛氏發(fā)祥地、毛澤東祖居地,也是團隊此次行的重要節(jié)點。不巧的是,幾日車馬勞頓,劉文西痛風發(fā)作,下車后直嚷腳痛,即使左右有人攙扶,行動也非常緩慢。毛氏祖居占地面積不小,包括毛氏祖祠、毛澤東紀念館、族人舊居等許多所在,劉文西忍著疼痛仔細觀看,不愿錯過一處。
他選定背靠荷塘,面對毛氏祖居的位置開始速寫。說也奇怪,當他坐上小馬扎,打開速寫本,面容便沉靜下來,腳痛也被拋諸腦后——作為畫家,他正用自己最獨特的方式向心中的理想與信仰致敬。
地域的故鄉(xiāng)造就我們的軀體,信仰的故鄉(xiāng)鑄就我們的精神。望著那灰白色的背影,我看到了一代人的信仰和對信仰的堅守,這信仰鼓舞他們千里求索,這信仰支撐他們筆耕不輟。
這信仰,甚至超越了我們這代人理解的深度。
5、速寫
出發(fā)時,我暗自竊喜,跟隨這個平均年齡超過70歲的團隊,節(jié)奏一定遲緩,我正好一邊采訪,一邊放松幾日——如今想來,實在啼笑皆非。
劉文西有一句口頭禪:“準時便是遲到?!泵刻?:30集合,過時不候?;丶亦l(xiāng)、訪親友、尋毛氏祖宅,一路行走,一路速寫。為了不錯過路上任何一個值得捕捉的風景,劉文西所乘的汽車總是打頭陣。行駛途中,前車減速,團友們便知道,劉文西又要帶領畫家開始寫生了。
一日,劉文西被路邊的茶園打動,在大家的攙扶下走上山坡,開始速寫。對面山的粉墻、朱瓦、茶園、小徑在一道道卷曲的線條中活泛起來。我忍不住幾天來的疑惑:“線條為什么細碎卷曲?”他說:“年紀大了,手抖,我就順著它。也好,線條要毛不要光,用筆太光,油滑,沒有東西。”
不一會下起雨來,清明剛過,山區(qū)的春雨仍帶著森森的寒氣,我和幾位年輕的畫家跑到小屋里取暖。雨越下越大,可劉文西還在原地。我圍緊羊毛披肩出門探看:“劉老師不冷嗎?”助理小張一手幫他撐傘,一手擦拭濺在速寫本上的雨滴,笑答:“這算什么啊,劉老師冬天到陜北寫生,在室外一畫就是兩三個小時,畫到筆里的墨水都結冰了?!?/span>
在助理的背包里,餅干和泡面是必備的物品,因為劉文西寫生,吃飯“沒有點兒”。這次采風活動中,他每天都要畫4-5幅速寫。臨近傍晚開始的那一幅,一定要畫到太陽收束起最后一道光線,“好了,太陽下班了,收工!”只有這時,他才肯放下速寫本。幾天下來,我頓悟:“劉文西結束寫生的時間”就是“太陽落山的時間”。
“藝術是時間積累出來的、是精力積累出來的、是速寫積累出來的?!眲⑽奈饕贿叜嬕贿叾谏磉吥贻p的畫家。
由于收工的時間不確定,團隊每天晚飯的時間也不固定。晚餐結束往往在晚八點左右,隨后還要舉行集體座談、書畫筆會等活動,直至深夜——若非置身其中,我也難以相信,這是一個83歲的老人帶領的團隊!
此后,我經(jīng)常笑稱:黃土畫派,是一支有著行軍般的節(jié)奏的銀發(fā)團隊。跟隨這樣的團隊“戰(zhàn)斗”過,立足于自己的年紀,在日常工作中還有什么資格抱怨節(jié)奏緊張,工作辛苦呢?
6、戰(zhàn)袍
面對天興潭飛瀑,我目光再次向上攀援,人生恰似眼前這道激流,來不及等待與停頓,便撲入晚霞映射中的深潭。
每位成就卓著的藝術家,都是這一方深潭,任周遭喧嘩擾嚷,卻能不為所動——正如劉文西身上那灰藍色的帽子、灰白色的衣褲,以最大的堅守穿越了幾經(jīng)沉浮的時代。
我與劉文西交往,從登門拜訪到寫生隨行,前后累積不足十日。不揣淺陋,勉強作文??商锻庵?,便是泳中高手,能涉其深處者又能有幾?
叩問深潭,潭水靜寂。
2019年7月,我從新聞報道中獲知劉文西離世的消息。
站在東北平原,我的目光穿越萬壑千瀑,遙望西北大地,心中又升起了那一身灰白。從初見劉文西的那一刻,我就覺得這身裝束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它的源頭究竟在哪里?
那一天,我心頭一震——這不正是毛主席在延時期的裝束嗎!一位被延安精神感染的畫家,將毛主席在延安時期的裝束,作為自己終生不落的“戰(zhàn)袍”!
作品是心靈的外化,衣冠是外化的心靈——一個人從內(nèi)涵到外延都能夠堅守在自己的理想主義時代,這何嘗不是種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