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的時候,故鄉(xiāng)最先知道。坐在盆地里的村莊空前絕后的平靜,這種靜是雪帶來的,瓦片被撲哧撲哧的雪花擁抱著,雪的聲音純凈空靈,唯美而曼妙,世間沒有哪一首曲子可以像雪落的一塵不染,雪一瓣一瓣落在民間,落在一棵胡楊樹上,落在一座座山脈,落在人心最柔軟的地方。大地越來越素白,一縷炊煙筆直的裊在半空,炊煙很輕也很遠,它與房子成了村莊的高處。
烏鴉繞著村莊的樹木盤旋,將沙啞的歌聲滴在動植物和人的胸口,在炕上做針線活的祖母說,又要有一個人走了,像流星似的隕落。祖母的話很靈驗,不久村莊里那個叫琴的姑娘,用三尺白綾將自己的生命交付于一株古松,奔了奈何橋。那天的黃昏,厚雪覆蓋的故鄉(xiāng),被一輪斜陽染成了血色,琴被鎮(zhèn)里一個男人騙了,她無法承受這種欺哄,琴走得凜冽悲壯,身上穿著紅艷艷的綢緞裝,打扮成美麗的新娘。臉上安詳?shù)臎]有一絲愁怨,她像一陣風般走過故鄉(xiāng),走過一道道坡崗,走過一塊塊田園,走過親情的柵欄,在塵世活了二十年,總該有一點聲音,證實她來此一遭。請來嗩吶隊為其送行,請來木匠師傅鑿了一口楊木棺材,爹娘哭不出一滴淚,他們把淚哭干了,琴像一粒谷子,被埋在地核里,第二年她的房子周圍長出一片片五顏六色的菊花,旁邊的刺槐樹上住著喜鵲一家,在漫長空寂的歲月,琴和喜鵲還有花草心照不宣,抱團取暖。很多的人,像琴以非正常死亡的方式,無聲的告別人世,活著的人很難聽到他們的掙扎和吶喊。幾年前讀過作家孫惠芬老師的長篇《生死十日談》,筆尖深入大地,掏出黑暗與血色的文學,那份鐵骨錚錚的表達,才是滾動在大地及讀者心窩窩的響雷,擲地有聲,直擊靈魂。文學的聲音遠遠比交付于死亡的白綾,強勁有力,令人震撼。死有輕若鴻毛,有重于泰山。沒有哪個人喜歡戴著花兒奔赴死亡之約,我挺傾慕故鄉(xiāng)的琴們,連死都毫不畏懼,塵世還有什么攻克不下的?只是琴們走得沒有聲息,終究如上帝所言:塵歸塵,土歸土,我本潔來還潔去。
在塵世,萬物之初都是干凈如一紙素柬,一塊石頭,一只罐,一頂葦席,一粒米,一條魚,它們各有各的宿命,皆有不一樣的聲音。聆聽一朵花開的聲音,要在午后亦或月色似水的夜晚,花小心翼翼把自己慢慢打開,釋放出體內(nèi)的清香,讓生命發(fā)揮到極致,輕輕柔柔的肢體語言,氤氳著唐詩宋詞的碧水藍天。一朵花有時在夜里盛綻,有時在彩霞滿天時怒放,花開的聲音,像一場綿綿細雨在心底漫步,男人女人和花何其相近?有的人驚艷一生,有的人低調(diào)一輩子,不管愛情友情親情還是事業(yè),我們均背著一個夢,渴望來一次說走就走的遠行?;o百日紅,月有陰晴圓缺,有一天,因為坦蕩的今生,因為無悔走過的路,我們笑魘如花,依著村莊的這棵大樹,安然凋零。
在村莊,逼仄的小徑,寬敞的院落,街頭巷尾,木制的窗口上,隨處可見那些美麗的花兒,它們是故鄉(xiāng)的眼睛,通透豁達的活著,陪伴著村莊的一年四季,日月星辰,漸漸衰老的父輩與房舍?;ㄩ_又花落,花落又花開,花兒給大地帶來的香氣,成了村莊的眼睛,花有聲音,落也蕭何開也蕭何,賀知章有詩云:南陌青樓十二重,春風桃李為誰容?常常是花無意,人有聲?;▉砘ㄈィ藭r無聲勝有聲。
在故鄉(xiāng),一草一木,一水一田有自己的名字,比如土地,我熟悉的就有南夾溝,曹營子、北大坡、西沙崗…土地的名字和這里人的一樣,有著分量不一的聲音。旱災(zāi)澇荒,擠不出一粒米時,土地疼痛,人也身不由己。人與土地相互皈依,歸于命運的一只籃子里,等著光陰一頁一頁走去,風雨來時,再渡彼此。在大地上那些站立著的植物和建筑,瓦礫和湖泊都活出了佛性。只要身體和目光挨到它們,浮躁的內(nèi)心頓然一片澄清安寧。
鳥鳴的聲音在我心底沉淀已久,在老房子居住時,鳥兒會在窗口叫醒熟睡的我,陪我迎接一個又一個黎明。鳥兒一叫,山水也蘇醒了,雞鴨鵝狗相繼醒來,你追我趕在溫柔的霞光里嘻戲。鐵锨,犁鏵,架子上的葡萄,南瓜,也都欣欣然舒展腰身,享受曼妙的時光。盤子,碗,煙火不緊不慢地按部就班,一池的水被風揉起一朵朵漣漪,禾苗張開小嘴,貪婪地咂巴著露珠,它們約好了似的,靜悄悄地生長著呼吸著,最愛徜徉在綠色的原野上,聽著鳥兒的唱腔,想著心事,躺在沙灘仰望著藍瓦瓦的天,心咚咚—咚很有節(jié)奏的跳。摘一枝狗尾草含在唇齒間,嚼出綠油油的汁液。那份悠然自得的意境,天高地遠,云淡風輕。
來自村莊的聲音,全是大自然一勺一勺從上蒼的瓦罐里舀出來的瓊漿玉液,不摻有俗世的塵埃,清脆悅耳,品一口如嫩竹筍,入心入魂。故鄉(xiāng)再蒼老,一輩輩堅守在這里的人也不肯離開,他們小心翼翼的守著故園老宅和土地,即使一捧忠骨埋于地下,化作春泥也護著村莊。老了的故鄉(xiāng),活著一些同樣老邁的人,陽光很暖的日子,偎在一堵墻下曬太陽,曬一曬發(fā)霉的心情,很多時候,能清晰辨別發(fā)自老人身體內(nèi)的聲音,悲愴甚至哀婉,無聲地憂傷,一波一波劃過這山這水這白云蒼狗,最終形成一片淡淡的浮云,寧謐地消失。他們是大地上另一種土生土長的植物,習慣將疼痛盛在一袋煙鍋里,一桿火就打發(fā)了。我看到晚年的三爺,搬一只小板凳坐在地壟上,沉默不語的拔草,那些草并不妨礙莊稼成熟,三爺卻不管不顧堅持拔草,他拔一棵草,放在一邊,和草低低地說著話,我發(fā)現(xiàn)三爺亦如老態(tài)龍鐘的故鄉(xiāng),發(fā)出的聲音低沉荒涼,分明聽到三爺還有故鄉(xiāng)與死亡搏斗的聲音,我無法阻止村莊和人們的老去,遠走高飛,唯有用單薄的文字,喊一聲,你們別老去,別走,我沒有愛夠。
有一天我把村莊的原生態(tài)聲音弄丟了,在鳥籠里,我成了一只名副其實的鳥兒,被一個無形的手牽著,在底層覓食,十天半月的聽不到麻雀,喜鵲來窗前啾嘰,我的世界聾啞了,跌落在盛大的鐵軌上,被火車;高鐵列車,公交車,汽車等一次次碾壓揉搓,我向往鳥的自由坦蕩,飛來飛去。文章里失去了青草土地鳥鳴的味道,仿佛咀嚼著一塊木頭,寡淡失真。
我是屬于故鄉(xiāng)的,多少次我又在逆流而上,希望抓著一段鄉(xiāng)音的稻草,返回村莊。且深刻意識到,離開生養(yǎng)我的土壤,所有繁華皆是萎靡地落幕。
我發(fā)出的聲音,只有在村莊的大地上,會獨樹一幟,不同凡響,不管是做事,做人,亦或作文,
白居易寫過:六月初七日,江頭蟬始鳴。石楠深葉里,薄暮兩三聲。我想,這幸福的聲音是村莊獨有的,我愛故我必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