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吳祺善不知跑了多久,一整夜都在狂奔,他仰仗長年做民工的體力在黑夜里跑,只聽到耳邊的風在“呼呼呼”地吹——在他聽來就是:“跑跑跑”!第二天清晨,天剛朦朦亮時他才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跑出了城市來到了市郊。他定睛向周遭看了看,見前面有一片干樹林子,便向那片林子跑去,白天他不能待在外面,只能在晚上才能出來,因為他是“畏罪潛逃”。
整個白天吳祺善都躲在那片光禿禿的林子里,好在身上剛好揣著前一天搬家客戶給他的工錢,摸到了錢才想到肚子空得只剩下了腸子,他實在是要吃點東西了,他又累又乏。可是這一撂錢不當飯吃,越看錢越餓,一掏兜,手機不見了。想了半天吳祺善斷定是丟在“大耳朵”身邊了,正是絆倒那一刻時摔出去的,想到這他突然感到事情更加不妙了。他的“刀”、“手機”都留在“死者”的身邊了,他苦笑著,難怪老婆、大耳朵都說他“2”,就憑這些行為他就是“2”。如此一來他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他真的要一直跑下去了。
現(xiàn)在他最需要的是知道眼前的時間,又掏了半天竟在老耿的羽絨服里懷掏出了那塊小電子表,吳祺善大喜過望,這個時候“表”對他可是太重要了。這快“電子表”當初還是他鼓動老耿花4塊錢在地攤上買的,只是因為干活戴著不方便老耿才把“表帶”摘下去變成了他所說的“懷表”,“幸福工程隊”的人都知道老耿的這塊“自制懷表”。有了表,吳祺善心里多少有了點底,他知道他的生命已經(jīng)開始用“小時”計算了。他胡亂地委縮在一棵稍粗的樹根下那一堆亂草里睡了不知多久,醒來時又是一個傍晚了,他凍得瑟瑟發(fā)抖。
他繼續(xù)順著郊區(qū)小路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著,過了一條鐵道線,一輛警車疾駛著從遠處駛來,嚇得他忙躲在一棵大樹后。如今他已是無家之人了,他覺得自己連“流浪狗”都不如,流浪狗最終總會有個去處,可是他去哪呢?去路茫茫。想到這兒他十分氣餒,他真的跑不動了,他靠在樹桿上,慢慢地蹲下來。他第一次捫心自問:我干嘛要跑?我犯罪了嗎?我不是殺人犯啊!可是眼下他不得不跑,只是他要躲到何時才是個頭?如果一旦被公安抓住,他如何證明“大耳朵”不是他殺的?老耿的話公安能信嗎?現(xiàn)在,他的孩子永遠地沒有了;爹,永遠地沒有了;老婆,同樣永遠地沒有了,就是說他在城里奮斗了8年最終換來的是一場空。他若再去拼著命去掙錢,為誰掙?掙了錢又干什么?一切都沒有了目標。更可怕的是他現(xiàn)在成了在逃的“殺人犯”,說不上全市的警察都在抓他,而全世界只有一個人知道他不是殺人犯,那就是幸福工程隊的老耿。他看到身上穿的這件羽絨服就是老耿臨時脫下來給他的,想起前一天晚上的事他的腦袋仍是亂糟糟的沒有一點頭緒,更像一片空白。
一輛火車從遠處駛來,長久的鳴聲劃過樹林震成一片悲鳴,這聲音冥冥中像是在召喚他,在這個絕境里只有這個聲音是面向他的,是專對他發(fā)出的。吳祺善循著聲音一直在聽,當悲鳴消失時又是一片死靜。吳祺善沿著鐵路線走,向道口深處走去,前面黑森森的夜像一個無底的大洞在不斷地吞噬他。他突然被絆了一跤,摔倒在鐵軌上,這一跤摔得他似乎清醒了,他索性坐在鐵軌上。他莫名其妙地認為這里就是他逃跑的終點,他豁然開朗:他的大限到了。前一天晚上,當他剛剛離開家跑出陽光里小區(qū)時差一點被一輛大卡車撞了,那個司機惡狠狠地罵他:“黑燈下火的你他媽去找死???”看來司機說正了,吳祺善想,他的確是在“找死”。如此看來他曾經(jīng)的拼博與掙扎無異于“找死”的過程,此刻擺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條上天給他的路:臥軌,一了百了。
他想到舊時處決犯人的那種“大閘刀”,這樣的方式來得快,沒有痛苦。想到這里,他有意躺在軌道旁,做了一次人生彩排,他橫躺在鐵軌上,一頭把脖子伸得長長的,讓脖子搭在鐵軌上;另一頭的小腿搭在另一條鐵軌上。這樣的姿式在列車駛過后他會被輾成三段,且身首異處。不,此法不好,吳祺善認為這會使他“碎尸萬段”,他又換了一種姿式,身體躺在鐵軌外側(cè),只把頭伸到鐵軌上。這樣一來他只是頭離開了身體,他認為這是臥軌方式的“最小損失”,他決定采取此法??墒切碌膯栴}又產(chǎn)生了,他真的這樣做了之后,他的“腦袋”會滾到哪去?讓流浪狗叼走?或者被風吹走?人們肯定會發(fā)現(xiàn)他的下半截身體,可是一旦找不到他的頭,那豈不仍是“身首異處”嗎?他不是害怕,他是在擔心,嗐,管他呢,反正是死了。
吳祺善已經(jīng)坦然面對“臥軌”的結(jié)果了,但他要找一處合適的地方舒舒服服地躺在鐵軌上,他這前半生都活在憋屈的氛圍里,死得死得像個樣子,正像人們都愛說的那句話:瀟灑走一回!吳祺善選擇了“臥軌”,便認為世上最好,也是最便當?shù)乃婪ň褪桥P軌,什么事都不用費?!胺尽边€得去弄藥,再往嘴里吃,尤其難奈的是還要等待死亡一點點地來臨,此情最難將息。而他的辦法只消平靜地躺在鐵軌上閉目等待即可,之后的事就是任憑一輛過往的列車駛過,再之后就一了百了啦。想到這兒,他倏然變得平靜,他覺得死并不可怕,真的不可怕,在他看來“生”與“死”已經(jīng)沒有什么兩樣了。
吳祺善尋了一會,蹲在鐵軌旁向遠方看,可是看了一會他發(fā)現(xiàn)任何一塊地方都一樣,沒有什么區(qū)別,那他何苦還要選呢?現(xiàn)在他坐在郊外曠野中的鐵軌上,等待死亡。他本想好好想想他這半生,為什么混到這個地步,可是又想,人馬上就沒了,想不想還有什么用?莫不如清靜一會,他這半生幾乎沒有清靜的時候。
他趴在鐵軌上聽鐵軌里的聲音,長長的鐵軌里的確隱約傳來一種聲音,那是遠處列車行駛的聲音,他的生命大限真的進入了倒計時。長久的焦慮也隨著眼前這條沒有盡頭的鐵軌彌散而去,該想的都想完了,腦袋也空了,作為一個“人”已經(jīng)沒有用了,靈魂早已經(jīng)溜走了,不知溜到哪里去了。一切都無關(guān)緊要了,他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把身體的驅(qū)殼輾碎,之后,這個世界就與他一角錢關(guān)系都沒有了。他聽大耳朵說現(xiàn)在對死刑犯執(zhí)行的都是“針刑”,即注射死亡,不再用子彈了。他還聽村里老輩人說原來射完子彈還要向犯人家屬索要“子彈費”呢,他爹說60年代時一顆子彈的價格是5角錢,不知現(xiàn)在漲到多少了。針刑里的毒液一旦進入人體頃刻就會因中毒而死亡,那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滋味呢?萬一毒藥質(zhì)量不好咋辦?犯人會慢慢地被折磨死去……實在不好,真不如臥軌,一瞬間的事兒,一分錢也不花。
幾經(jīng)折騰后他的肚子突然“咕咕”地又叫了起來,這一回響動比較大,他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墒?/span>這樣等下去,什么時候能來火車呢?他無法知道。剛才聽到的那個聲音又沒了,可能是轉(zhuǎn)道去了別處。吳祺善聽大耳朵說“死刑犯”臨死前監(jiān)獄要讓他吃上一頓飽飯,甚至喝上一頓酒,然后再赴黃泉路。真的,為什么不在死前好好地吃上一頓呢?多年來為了給家,不,為了給他的老婆潘秀琴多掙點錢,他省吃儉用,從不像有人那樣進了館子就大吃大喝,就像不過了似的。現(xiàn)在他完全不用再考慮這些了,兜里還有錢,這樣想著,他一下子坐了起來,對,得先吃飽喝足再死不遲!這個時刻就像他來到人世轉(zhuǎn)了一大圈,感到不咋樣,又要打道回府了。
如此一來,全部復(fù)雜的人生況味頃刻間只化為“一頓飯”而已,吳祺善要在臨死前體驗一把“花大錢”的滋味,如果用不完,就把剩余的錢像有錢人那樣,全部以“小費”的形式賞給飯館的老板,瀟灑走一回!但愿老板能對他好一點。于是他離開死亡地點,開始尋找飯館。走著走著,那些鮮活的事又逐一浮現(xiàn)出來,他心里其實一直在想著要殺了“幸福工程隊”的隊長大耳朵,大耳朵果然就死了,可是并不是他殺的,這是天報。這說明恨他的人不只他一個,但他卻一直在逃,逃離死亡現(xiàn)場?,F(xiàn)在他才真正意識到老耿的英明,如果他不讓吳祺善逃跑,吳祺善肯定要在現(xiàn)場被抓,且證據(jù)確鑿,他能說得清楚嗎?吳祺善顯然沒有這個能力。
吳祺善摸著兜里的錢,這是他在“人挪活”搬家公司最后一個活了,更是他人生最后一個活了。他從搬家公司回來后心情難得愉悅,因為他是給一個干部搬家,那個干部不但給了吳祺善最高的工錢,而且還給了小費。吳祺善感慨,干部和群眾就是不一樣,拿到工錢后吳祺善原本是要請老耿吃飯的。原來在幸福隊里時他一直就有這個想法,他認為在工程隊里只有老耿是真心待見他的。他更佩服老耿的頭腦,有點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樣,老耿原先是鄉(xiāng)下民辦小學的代課教師,只因長年得不到轉(zhuǎn)正,掙的又少就不干了,老耿說他首先得養(yǎng)家糊口。老耿愛看書,尤其懂得《三國》,吳祺善就愿意和老耿在一起,喜歡聽他講“三國”。老耿說當教師是他的理想,干工程隊是他糊口的手段,老耿還說人這輩子最上火的事就是“工作”離“理想”越來越遠。吳祺善覺得老耿的要求太高,而吳祺善本人對什么工作,理想之類并沒有明確概念,反正只要能掙錢就行。老耿在“幸福工程隊”除了干活之外還充當隊長大耳朵的“幕僚”,其實是“軍師”,大耳朵趕時髦非要叫幕僚,他的工錢自然要比一般力工多。吳祺善到是有一個很實際的理想,他一直在想著一件事,要是老耿能當“幸福工程隊”的隊長,那就真幸福了。
2
夜黑了,吳祺善不再害怕了,周遭曠野里只有他一個人,像一個孤魂野鬼一樣在游蕩,他在尋找吃飯的地方。腦袋里想的卻是逼使他逃跑落難至此的那件事,他的宿命冤家大耳朵到底是怎么死的?他一點也不知道,只知道當時如果他不跑,正如老耿所言,他就是兇手!吳祺善從搬家公司干完話回來匆匆趕回陽光里小區(qū),那是他的家。他本打算直接到老耿家叫他出來去“姐妹花”一醉方休,借此報答老耿的知遇之恩。臨近陽光里時,就在吳祺善抬頭之際他立刻被不遠處的景象驚呆了,他看到妻子潘秀琴正被大耳朵和搬家公司的屠經(jīng)理背著匆忙進了一輛的士,那輛的士停在大耳朵家那棟樓的東邊。大耳朵是怕別人看到,有意讓車停在遠一點的地方。吳祺善起身奔過去,可是車已開走,他立刻叫了一輛尾隨而去。難怪在“人挪活”公司吳祺善一整天都沒看見屠經(jīng)理,他實在不明白他的老板為何會出現(xiàn)在陽光里?而且和他的前任老板在一起。大耳朵的的士停在一家婦嬰醫(yī)院門前,吳祺善頓感事態(tài)不妙,當他進到醫(yī)院時潘秀琴已經(jīng)被推進了產(chǎn)科。
吳祺善不顧一切地追到大耳朵面前問他是怎么回事?大耳朵只說潘秀琴突然病了,他和朋友順便把她送到醫(yī)院??墒菂庆魃频玫降脑悍浇Y(jié)果卻是“潘秀琴流產(chǎn)了”的診斷,又流了!什么時候懷上的呢?他抓住大耳朵非要問清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大耳朵說你老婆的事我咋知道?他只是幫忙。吳祺善不依不繞死死地抓著大耳朵的衣領(lǐng)不放,無奈下大耳朵只得把他拖到門外,一拳把他打倒。之后大耳朵看看表,對屠經(jīng)理說:“還早,先回去準備一下,計劃照辦?!闭f罷二人打的即走。
吳祺善跌跌撞撞地從醫(yī)院出來,他把潘秀琴一個人丟在了醫(yī)院,吳祺善終于認定潘秀琴已經(jīng)不再是他的老婆了,他的“綠帽子”也該脫掉了,大耳朵成為他們的“終結(jié)者”。在幸福工程隊,隊長大耳朵與吳祺善的老婆潘秀琴有一腿,這已是眾人皆知的公開的秘密,對于吳祺善而言,他也心知肚明,只是不便說。有人私下說吳祺善那頂“綠帽子”都被染成了“黑色”,吳祺善要是把這件事挑出來,那么首先他的工作不保,其次潘秀琴可能會干脆跑到大耳朵家,而吳祺善還指望著潘秀琴給他完成吳家傳宗接代的歷史任務(wù)。這樣一來,或說長期以來,吳祺善只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抑或干脆把兩只眼都閉上。
凜烈的北風越刮越兇,針刺一樣的小雪粒撞到吳祺善的臉上,吳祺善走著走著停下來,他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吃飯的地方,此刻他的腦袋里想的全是前一天的事了。從醫(yī)院回到家后吳祺善直奔廚房,他在那里“噼嚦叭啦”不知在翻騰什么,抹了,把一把尖刀掖在身后,然后又在里屋翻出一張照片,這是他和潘秀琴兩人僅有的一張全景照,像是早年潘秀琴來工地看他時照的。他把他自己的那爿撕下來,然后用那把刀尖不停地扎著照片上的妻子:潘秀琴的臉部、胸部、陰部等要害處均被他扎滿了刀痕(陰部扎得尤其多)。吳祺善看著這個“遍體鱗傷”的女人不禁泣語:“扎得是你,疼的還是我呀……”說罷他默默地流著淚。
眼前的事實是他的“第二個孩子”也沒有了,孩子沒了就意味著他和老婆潘秀琴最后的一點緣分也沒有了,一切都沒有了……天黑時吳祺善又來到老耿家,他把老耿叫出來對他說:“大哥,在陽光里我最要感謝的就是你了,今天本來打算要請你喝酒的?!?/span>他對老耿說了白天他所見到事,老耿聞到他身上一股濃濃的酒氣,問他為啥喝的酒,老耿知道吳祺善每次喝酒都是有由頭的,這次吳祺善卻笑而不語。
“大哥,還記得上一回,就是,就是那次,我,我‘報警’鬧烏龍把工程隊的活給攪了那回,大,大耳朵問我那回嗎?”
“問你啥了?”吳祺善說的語無論次,老耿也記不清了。
“他,他問我“力道”和,和“聰明”,選哪一個,我現(xiàn)在要告訴他,我和他一,一樣,也……也選‘力道’,我要讓他,讓他看看,我咋用這個力道的!”
老耿忙問:“你說這些啥意思?”
吳祺善還是笑而不語。
“祺善,我不是和你說過嗎,大耳朵的話,尤其酒桌上的話你別當真,都是瞎掰,他好吹牛你不知道嗎?”
就在這樣的無厘頭中兩人分了手,分手后老耿覺得事情蹊蹺,這沒頭沒腦地“見面”和無厘頭的話是什么意思?吳祺善從沒這樣表現(xiàn)過,他轉(zhuǎn)身又追了出去。老耿發(fā)現(xiàn)吳祺善是向大耳朵家的方向走去,而且這次走的跌跌撞撞特別快。老耿感覺不對,快步追上去拽住吳祺善問他去哪?他還是不回答,掙脫著向前走,他說他一定要辦了這件事來證明他的力道,否則他不再是男人。老耿追問他要辦“什么事?”他搖頭說“辦了”就知道了。老耿這才意識到事情真的不好了,這個長期“內(nèi)向”不善言詞的男人很可能會暴發(fā)出令人意想不到的舉動,他更加拼命地往回拽他。
這時有人聽到叫嚷聲陸續(xù)跑過來,都是陽光里的人,大家不知發(fā)生了什么,老耿心里明白卻不能說出來,只好叫大伙幫他把吳祺善拽到他家,大伙滿腹狐疑地幫著拽。“咣當”一聲,一把尖刀從吳祺善身上掉了下來,老耿大驚,眾人大驚,老耿迅速拾起來藏在他自己的身上。就在這時有人跑來告訴老耿說大耳朵和一個陌生人打車出去了,不知去向,臨上車時對人說回來他要找吳祺善算賬!老耿墮入五里霧,他兩手挾著吳祺善的臉問:“快說,祺善,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吳祺善說啥也沒發(fā)生,被你截了,吳祺善語無論次,滿身酒氣,老耿只得把吳祺善強行拽進他家。在吳祺善的堅持下,老耿只得陪他又喝了第二悠。
吳祺善從老耿家出來時已經(jīng)是半夜了,呼嘯的北風吹著,他差不多有點清醒了,老耿不放心,一直在路口看著他。吳祺善跌跌撞撞地走到垃圾堆前,又情不自禁地停下來。他莫名地又想起在這里,潘秀琴在這里踩上了一塊西瓜皮滑倒了,導(dǎo)致流產(chǎn),失去了他的“第一個孩子”。為什么兩個孩子都不給我呀?吳祺善找女人不就是為了要孩子嗎?這也是吳祺善三代單傳的老爹的愿望,惟一的愿望。吳祺善的眼淚奪眶而出,干脆,就在這兒放聲大哭一場吧,把眼淚哭干算了!
就在這個當口“卟咚”一聲,他不知被什么絆倒了,起身一看,嚇得他“媽呀”一聲大叫著跳起來。原來是大耳朵鬼一樣躺在地上,渾身是血,人頭變成了“豬頭”,吳祺善只感到兩眼冒金星,驚恐萬狀中發(fā)瘋似地往老耿家一路狂奔。不多時老耿和吳祺善又躡手躡腳來到垃圾堆前,確認是大耳朵,他的血跡在身后拖了很長的一段距離,更無法判斷他是怎樣回到陽光里的,不過他已經(jīng)斷氣了。老耿又仔細地看了看,大耳朵身上并無刀傷,他放心了。
“你的刀呢?”老耿忙問吳祺善。
“不是讓你拿去了嗎?”
“噢,這扯不扯,我一急都忘了?!?/span>
“也好,不用我下手了,罪有應(yīng)得!”吳祺善解脫地說。
“祺善,聽我的,快跑!”老耿急切地催他。
“跑?為啥?又不是我干的,這是天報!”
“說不清楚了,都看見你拿刀了,還往他家去,拽你都不回來,你還喝了酒,快跑吧,先出去躲一躲?!?/span>
“看來恨大耳朵的不光是我吳祺善一個???”吳祺善快意地說。
“十有八九和那個學校的項目有關(guān)?!?/span>
“體育館那個?”吳祺善驚恐地問道。
“嗯,他是搶了人家的活,肯定是讓人家給辦了,快走吧,祺善,老天爺就是這么安排的,躲不掉的!別管這些了,出去先躲一躲。等這邊弄清楚了再回來,兇手是跑不了的,聽我信,手機開著,我去報警!”
說著老耿迅速把他身上那件老舊的羽絨服脫下來給吳祺善穿上,強推著他快跑,酒醉中的吳祺善就像被施了一個神秘的原動力后便開始跑下去。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亮透,陽光里就傳出“吳祺善酒后一刀捅了大耳朵”的傳言,這傳言不脛而走。有人甚至說:“吳祺善實在是被大耳朵逼得無奈了”,也有人懷疑吳祺善哪有那么大的力道能捅了人高馬大的大耳朵?
3
吳祺善并沒找到飯店,他氣餒了,要死的人了還吃個屁飯?可是他又反駁自己:憑什么不吃?他繼續(xù)找,反正天越來越黑了,他的擔子也大了,小青雪越下越大。吳祺善想到一個實際問題,就算是找到了真正的兇手,可他吳祺善的生活不是仍然如此嗎?一切都沒有了。這樣一想,他對自己選擇臥軌的決定沒有動搖。吳祺善原本在大耳朵的幸福工程隊干活,可是潘秀琴非得讓他“調(diào)走”,去大耳朵朋友開的“人挪活”搬家公司,說那里掙得多,潘秀琴還說大耳朵好欺負人,她不放心吳祺善。那時吳祺善心里還真有點感動,更何況他原本對大耳朵就充滿了怨懟,不想見到他。潘秀琴還說咱惹不起,躲得起,現(xiàn)在他總算明白過味了,這都是他的老婆與大耳朵倆人做的扣。其實這個騙局吳祺善不是沒有所感,他只是想博得潘秀琴的高興,為的是能讓她好好地給他生兒子。
最終讓大耳朵下決心把吳祺善調(diào)出幸福工程隊是因為半年月前吳祺善被騙的那個事件,大耳朵說他對吳祺善實在操不起那個心了。那是一個外地大工程,工期近3個月,完工時大耳朵明令“幸福工程隊”的隊員一律要“隨身攜帶現(xiàn)金”回家。而且進一步規(guī)定,進門第一件事就是向老婆交錢,然后再“辦事”。吳祺善從工地揀來的爛報上看到一則消息,說近日“盜匪猖獗”,甚或上車便“直接行搶”,他一核計就不想隨身帶錢,決定電匯,一來保險,二來還能讓媳婦先睹為快。他的媳婦潘秀琴終于懷上了他的孩子,對于吳家來講,這可是惟此惟大的事,原本就有恃無恐的潘秀琴干脆就成了吳家的“王母娘娘”。
吳祺善的行為顯然與工程隊長“大耳朵”的規(guī)定相悖,大耳朵“治軍”嚴謹,且說一不二。有違者輕則罰款,重則除名,更重者“打完”除名,后一款是“幸福工程隊”特色。盡管如此,吳祺善還是決定這樣做,事不宜遲,他要急于成行。他趁大耳朵去工地與甲方交接時便匆匆去了郵局,他知道大耳朵和甲方有點岔口,一半會不能完事。誰知吳祺善前腳走后腳大耳朵就知道了,“幸福工程隊”里有專門負責“動態(tài)信息”的“民工”。大耳朵喜歡把工程隊當作“軍隊”來管,內(nèi)設(shè)“秘密情報”人員,只有他知道,就連“幕僚”老耿都不知道。他對不聽話的下屬一向是不客氣的。當然,大耳朵的原則是保證他的民工每年都有活干,有活干,就意味著有錢賺,這是硬道理,所以大家不得不服他。
說話吳祺善已拐上街口,突然見到不遠處竟有一橫躺在路邊的老頭,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只露出半張臉,面色如灰,兒子跪在一旁哭訴其父已病入膏肓。地上擺放一排各式病歷及一“裝錢”的小方盒,病歷的紙被小北風吹得沙沙響,兒子則搗蒜般向路人作揖討命錢,圍者寥寥,大都熟視無睹或快閃。吳祺善看罷搖頭離去,三五步后又不忍回頭張望,大冬天里的這幅景象實在叫他難以挪步。他想到自己癱病在家的老爹,最后停在路邊花壇的石臺邊,扭頭又瞅了瞅,一咬牙,嘆了一聲:“唉!”,遂打開兜子準備點鈔行善,就在此時兩個陌生人尾隨而上。
當大耳朵一干人趕到醫(yī)院時吳祺善已經(jīng)蘇醒,看上去他全身正常,無一“破損”之處,只是身上的錢已被洗劫一空,且不知去向。吳祺善對所發(fā)之事竟一無所知,醫(yī)生說他屬于“瞬間失憶”,在大耳朵等人一再啟發(fā)誘導(dǎo)下吳祺善總算憶起案發(fā)前的某些狀況:點鈔途中忽有人自背后拍其肩,待他回頭之際頓感眼前一陣白霧襲來……這就是吳祺善主述“被劫”的“全部過程”,他愣愣地看著同樣愣愣看著他的大耳朵等同仁,眾人同樣茫然,不約而同地扭頭看大耳朵。大耳朵走南闖北,什么陣勢都見過,大家期待他給出權(quán)威的答案。
大耳朵說:“那是‘迷你粉’,你遇到高手了?!?/span>
大耳朵的話無疑就是定案,吳祺善的眼淚終于出來了,現(xiàn)在他確信自己真是被騙“遭劫”了。對他而言,更可怕的事情還在后頭。工程隊里各家的情況彼此都了如指掌,這個瘦瘦的男人回去后可如何向他那位說一不二的悍婦交待?吳家無疑又要有“大戲”好看了。吳祺善的老婆潘秀琴是有名的“獅子吼”,人又長得豐乳肥臀,對付吳祺善自是小菜一碟。
“啪”的一聲,吳祺善突然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記耳光,眾人一愣。打畢,吳祺善希望大耳朵能給他作證,證明錢是讓高手盜賊搶走了,吳祺善知道,潘秀琴相信大耳朵的話。吳祺善又說自己要是挨上一兩刀就好了,這樣的話潘秀琴就會相信他真是遇到了意外,并因此能放他一碼。大耳朵無奈地搖著頭一屁股坐到吳祺善對面的床上。
“說你‘二’吧,你還知道去‘電匯’,咋的,全工程隊就他媽你知道電匯啊?為啥不讓你電匯?不就是怕你出事嗎?”說著大耳朵霍地又站了起來,“哎,我真就納了悶了,你為啥老是一條道往黑了跑???不怪你老婆說你,真是個‘二百五’!你說,你是不是‘二百五’?”
“不是,老大”,吳祺善真情告白,“你是沒看見那爺倆啊,真是可憐哪,我其實是不想拿的,可是,邁不動步啊,人心都是肉長的?!?/span>
“我他媽就不是肉長的!”大耳朵“叭”地一巴掌拍到床頭的小桌上,振得桌上的塑料杯子滾到了地上,“要是肉長的今天你們還能如數(shù)拿到工錢嗎?知道嗎,我是懷里掖著刀和甲方簽的字!”
吳祺善的頭“嗡”地一下,一剎時眼前的大耳朵仿佛變成了兇煞,他愣愣地看著大耳朵,在場的人也驚詫不已。一般情況下這樣的“內(nèi)情”大耳朵是不對屬下說的,他往往只宣布結(jié)果,他知道工程隊的隊員們心理承受能力有限,大家都喜歡聽好話,好消息。
“不過你的心是肉長的,這我信,”大耳朵繼續(xù)數(shù)道他,“要不咋說你‘二’呢,我告訴你,那‘爺倆’是托!和搶錢的是一伙的,知道嗎?”
“老大,說來吳祺善這份好心也是難得呀。”老耿打圓場。
“屁!騙的不就是‘好心’嗎?他騙我一個試試?整不死他,操!”大耳朵瞪著牛一樣的大眼珠子不容置疑地說。
臨行前的晚上,在老耿的提議下,在大耳朵“死令”的動員中工程隊的人極為不情愿地為吳祺善“集體”捐了款,大耳朵率先示范,捐的最多。吳祺善總算沒空手而歸,內(nèi)心十分感激大耳朵?;疖嚿纤笥也浑x大耳朵,總要說點什么,可又不知說什么。車上人滿為患,大耳朵找地方要喝酒,不想讓吳祺善煞風景,幾次支他走旋即又回來。大耳朵干脆讓他一塊喝,他又不喝,氣得大耳朵不得不向他作揖相求:“我管你叫爹行不?你到底要干啥呀?有屁就放嘛!”有人湊熱鬧說他“不知道咋放”。
回家后吳家果真風云驟起,因為錢數(shù)明顯不對口,媳婦潘秀琴一口咬定是他找了小姐,說出龍叫也不相信他“遭劫”了。
“你以為工程隊的人都是老實人哪?屁!工程隊的那點事兒我啥不知道?”潘秀琴指著吳祺善的鼻尖說。這到是事實,對于工程隊的事吳祺善真的不如潘秀琴知道的多,不說別的渠道,光是大耳朵一個人的資訊就足夠了。
“大耳朵給我作證?!眳庆魃屏脸鐾跖?。
“他多個屁!帶頭找小姐的不就是他嗎?噢,你當我是傻子啊?那么多的錢要是真讓人搶了,你身上能一點傷沒有?就你這瘦驢似的身子股?咋的,‘刀槍不入’啊,還是‘金剛不倒’???”
“你是不知道啊,這幫賊可是高手,沒動我一下,他們用的就是‘迷你粉’,大耳朵說的?!?/span>
“你張口閉口大耳朵,大耳朵是你爹???”
“不瞞你說,他到說我是他爹呢。”
潘秀琴一愣:“啥?你說啥?”
“我逗你吶。”
“逗我?這個時候了,你他媽還有心逗我?多大的心哪?往后喝西北風???”
不管媳婦說啥,吳祺善關(guān)心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他小心翼翼地要摸潘秀琴的肚子:“兒子咋樣了?”
“啪”地一下潘秀琴打走了他的手,“沒了?!?/span>
“我說孩子呢。”
“我也沒說別的?!迸诵闱倮淅涞鼗貞?yīng)。
“啥沒了?”
“孩子,流了?!迸诵闱僬f得輕飄飄。
“流了?”吳祺善以為是聽錯了。
潘秀琴的兒子確實是流了。
“工人里”社區(qū)為迎接市“人大”領(lǐng)導(dǎo)前來視察農(nóng)民工生活狀況,社區(qū)全力動員全體居民清理衛(wèi)生。這里的衛(wèi)生不說100年沒有清掃過也是99年差不多,尤其路口那堆巨型垃圾幾乎成了工人里的“地標性建筑”。別看潘秀琴在家裝“少奶奶”,在外可是農(nóng)家村姑本相,她在推著那輛裝得滿滿的垃圾車時不慎被一塊西瓜皮滑倒,當晚“見紅”。吳祺善怎么也想不通一塊“西瓜皮”居然就要了一條命,更讓他三年之癢頓成泡影,而三年的床上辛勞與付出也隨之付諸東流,和地上的活一樣,白忙活了一場。簡直不可思議,他怪異地看著潘秀琴,似乎她把孩子“藏”了起來。
“你凈能瞎扯,咋就能流了呢?”吳祺善還是以為媳婦在逗他。
“咋就不能流呢?許你有意外叫人搶,就不許我有意外滑倒嗎?”潘秀琴不得不把醫(yī)院婦科的單子給他看。
看罷吳祺善傻了,愣愣地無言以對,他開始用十分陌生的目光看著眼前的媳婦。這一瞬間他慶幸自己的錢丟得值,丟得及時。事已至此,吳祺善不敢把這個世上最壞的消息告訴下鋪的老爹,怕他承受不了。吳爹把吳家的全部希望都押在他未來“孫子”身上了。自吳祺善結(jié)婚起吳爹就諄諄告誡他務(wù)必要有一子,否則吳家將斷子絕孫。如此一來吳祺善“辦事”打從一開始就與別人“辦事”的意義大不同,別人是“純辦事”,他不是,他是“造人”的重任。對于流產(chǎn)的事,原本潘秀琴還想編點理由向吳祺善解釋,現(xiàn)在她干脆理直氣壯地說孩子沒了,非但如此,連房事都免談了。
4
第二天一大早天蒙蒙亮,吳祺善下床給老爹倒夜壺時潘秀琴就下地出去了。她拿著菜筐從去早市的大道上拐去了大耳朵家的小道。事實上昨天晚上潘秀琴就接到了大耳朵的微信,讓她過去,只是她急于要審訊吳祺善錢的事。原本要向潘秀琴大奏一本的大耳朵只因吳祺善遭了搶,不好再落井下石,還好,他如實向潘秀琴說明了吳祺善遭搶的經(jīng)過,并強調(diào)這完全是他“自作自受”。如此這般大耳朵還是把吳祺善愚鈍的善舉著實貶損一通,潘秀琴邊聽邊氣,胸脯明顯起伏波蕩,她真是氣到了。
“我也納悶,就是吃了‘傻藥’都到不了他這樣啊,這可倒好,‘傻老婆等蔫漢子’,到頭來竹籃子打水一場空?!?/span>
潘秀琴十分傷心,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這小子也真怪,大伙都說街上那‘爺倆’是托,有人早就見過,他硬是不信?!?/span>
大耳朵帶著不可思議的口吻從兜子里掏出一迭錢放到桌子上,潘秀琴一愣。
“他的沒了,我有?!贝蠖淦届o地說。
“當初我咋就瞎了眼跟了他呢?”潘秀琴自語。
“不跟他,你也遇不著我呀。”大耳朵露著一片黃牙說。
說罷大耳朵挪走床上那個“缸”一樣銹滿黃漬的鋁制大茶杯,心寬體胖的大耳朵活得滋潤,不可一日無茶。
“當初他答應(yīng)我的,如今一樣沒成,我叫這個傻子給忽悠了,啥也別說了,算我倒霉,你把窗簾拉上。”說罷潘秀琴脫去外衣,一對豐盛而鼓漲的大奶子從那個大號的乳罩中肆無忌憚地彈出來。
“他呀,怕是難成事了?!贝蠖渲惫垂吹爻蛑诵闱俚男厣先ゾ吞土艘话眩焖俚孛撊ド弦隆?/span>
大耳朵有個嗜好,專門喜歡睡別人的老婆,前年,他睡了工程隊一個隊員的老婆,為了不聲張,他出錢私了,然后把那個隊員打發(fā)了。不少隊員任可兩地生活也不敢把老婆弄來,睡來睡去,他終于發(fā)現(xiàn)吳祺善的老婆最合他心意。兩人如魚得水,而吳祺善這個人又是個悶棍,一扁擔壓不出個屁來,大耳朵更有恃無恐了。老耿說大耳朵有點像奸雄曹操的惡行,曹操就專喜歡別人的老婆,見好非搶即奪,甚至專門修建“銅雀臺”供她們玩樂。老耿一直暗示吳祺善趕緊讓潘秀琴生孩子,有了孩子一來是潘秀琴沒時間瞎扯了,大耳朵也會沒了興趣。
事畢,潘秀琴對大耳朵說了她“流產(chǎn)”的事,大耳朵聽了沉吟起來,他問她是誰的?潘秀琴想了想說可能是吳祺善的。看著潘秀琴略顯猶豫的樣子大耳朵懷疑是他的,他又問了一遍。
“傻逼,是誰的我還不知道???為啥讓他流?”潘秀琴盯著大耳朵說。
“咋的,你故意流的???”
“我故意使勁干活,湊巧,還真踩在一塊西瓜皮上滑倒了?!迸诵闱倨届o地說。
“操,我這不是白樂喝嗎?為啥不早說?”大耳朵有點急。
“咋的,你還真想要???”
“廢話,我在城里這么拼為了啥?”
“你不說一個人吃飽了虱子都不餓嗎?”
“那是以前,現(xiàn)在你聽我還這么說嗎?將來我還要讓我‘兒子’上大學呢,在城里混可不能像他爹一樣大字不識幾個?!?/span>
潘秀琴撇了撇嘴說:“要孩子得先把他爹的事兒整明白?!?/span>
“啥意思?”大耳朵湊過來。
“咱倆就這么不明不白地要孩子啊?”
大耳朵一時語塞,末了說:“難怪有人說你真不是個省油的燈啊,我也奇怪,當初你咋就能看上他那個‘2’呢?”
“當初不就是為了那個巴掌大的‘戶口本’嗎?他爹都替他打保票,說不出3年就能進城當城里人。”潘秀琴無奈地承認。
“他也沒給你弄到城里的戶口啊?”
“要么咋說我讓這小子騙了呢,爺倆騙我,干了他媽這么多年,他們自個的都沒弄到手。”
“就他那樣的還想弄到戶口本???扯犢子,告訴你,我的可快了。”大耳朵信心滿滿地說。
“你的為啥就快了?”
“我有道?。∧阋詾椤蠖洹前捉械陌。俊?/span>
大耳朵一直以來也沒挑明他和潘秀琴的關(guān)系,尤其沒向潘秀琴明確未來的打算,潘秀琴心里明白,這樣的事作為女人不能太急。她多少還是得到不少的安慰,幾年來至少還有這么一個有能力的男人惦記她,呵護他,盡管這個人有點粗,有點野,有時還有點壞。而“丈夫”吳祺善只不過是個過日子的“執(zhí)照”而已,潘秀琴一直在掂量著這個“執(zhí)照”還要拿多久?換言之,要不要更換“換照”。事實上她一直在核計,要是換了大耳朵這個新的“執(zhí)照”是不是就一定是上策?如果不是上策那還不如“舊執(zhí)照”了,至少她能里外說了算,別的事也不耽擱。
有道是“穿衣戴帽,各好一套”,大耳朵就喜歡豐乳肥臀的女人,平心而論,潘秀琴跟著吳祺善確實沒沾上什么光,到是跟著大耳朵沾上了光。最耀眼的一次是去年“五.一”節(jié),她跟著大耳朵竟以“民二代婦女”嘉賓的身份參加了電視臺“民工樂”節(jié)目,這是她有生以來最露臉的一件事。工程隊之外大耳朵又開了一個麻將社,自打麻將社開張后潘秀琴天天真像“上班族”一樣,其實她是給大耳朵當幕后管家,有人私下更直呼其“老板娘”。自從潘秀琴和大耳朵有了“關(guān)系”后潘秀琴就打心眼里不愿吳祺善這個窩囊廢待在大耳朵的眼皮底下,至于為什么,她自己也說不清,這種感覺是復(fù)雜的。后來她就萌生一個想法,想讓吳祺善離開“幸福工程隊”換一個地方,眼不見心不煩。
潘秀琴從大耳朵這里得知了事情的直相,她第一次認真地向大耳朵說了要把吳祺善調(diào)出幸福工程隊的打算,大耳朵自然樂觀其成,并打保票要把他調(diào)到他同鄉(xiāng)朋友“人挪活”搬家公司屠經(jīng)理那,掙錢不會比工程隊的少。
幾天后潘秀琴說她去見大耳朵的朋友,即“人挪活”的屠經(jīng)理,目的是給吳祺善換工作。于是在“夜來香”飯館,那是大耳朵的點,兩個男人外加潘秀琴,三個人喝五吆六地鬧騰到大半夜,屋里只剩下他們一桌。吳祺善在對面的馬路上已等候多時,他一再對自己說:“再等一會”,他來接自己的老婆。就在這次的酒桌上吳祺善被送到了“人挪活”搬家公司,這是潘秀琴與大耳朵策劃的結(jié)果,吳祺善終于有了“新單位”。大耳朵和潘秀琴起身送他的老鄉(xiāng)屠經(jīng)理,潘秀琴走路已經(jīng)在搖晃,她和大耳朵把同樣搖晃的屠經(jīng)理搖搖晃晃地送上一輛的士。送完客人吳祺善本以為酒局就此結(jié)束,可是倆人又踅了回去。幸福工程隊沒有了吳祺善,潘秀琴和大耳朵的事就基本上處于半公開的地步了,潘秀琴內(nèi)心高興便放開了喝。
大耳朵一屁股坐在潘秀琴身邊,由于用力過猛遂將潘秀琴壓倒,他順勢胡亂地摸起來,潘秀琴半推半就。隔岸觀火的吳祺善頓時血脈噴張,大有上前火拼之勢,疾走若干步后無奈中途“早泄”,又停了下來,他只得繼續(xù)隔岸觀火。俗話說“賭近盜,奸近殺”,吳祺善突然意識到如果這樣下去他和大耳朵兩人勢必要有一拼。論打,他三個也抵不過,論說,也說不過,那他該怎么辦?甘當縮頭烏龜?那不如死了。最后一策,和潘秀琴離?可是吳家的“大事”尚未完成,這“大事”又非她莫屬,吳祺善進退失據(jù),回家路上他的眼淚奪眶而出。
潘秀琴喝到三更夜闌珊才回家,進屋時公公剛好撒完尿,公公幾年前在工地為了救兒子吳祺善,從8米高的腳手架上撞了下來,成了半癱。潘秀琴夜貓子一樣的動作盡在公公眼底,爬床上二層時她兩腿打晃,頭重腳輕,喝得實在太多了。“咣當”一聲不慎把公公的夜壺碰掉了——“嘩”地一聲,壺里的尿撒了一地。這聲音竟把潘秀琴肚子里的那攤亂七信糟的東西一股腦地勾引出來——瀑布般一泄千里。正在下鋪瞪著眼睛看她的公公被上邊的穢物賤了一臉,吳爹哭嚎起來。
當吳祺善收拾完潘秀琴和老爹的殘局時已是三更時辰,他看著仍醉臥在床上死豬一樣的老婆,沉重的呼吸中不斷地發(fā)出那種怪異的味道,他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個胖女人比豬還“臟”。陽光里有一個北邊黑河來的大哥,他在洗浴中心給人搓澡,晚上就睡在“洗浴中心”的床上。后半夜小姐們干完活回來也在這兒一塊擠著睡,有一個大哥的同鄉(xiāng)女子,工號“69”,因為大哥常給她打飯幫她辦雜務(wù),“69號”就主動且免費用身體回報同鄉(xiāng)大哥。若干回之后,平靜了的黑河大哥就不想再受用了,他開始覺得這種事來之過易,又一分錢不花,這是“吃軟飯”被施舍的可憐行為;更主要的是黑河大哥開始感到69號有點“臟”,每當“辦事”時他就情不自禁地想到陽光里街口那堆被人肆意翻騰過無數(shù)次的“垃圾箱”。
有一次在小酒館里黑河大哥當吳祺善說了他的這些感受,此言立刻獲得吳祺善的共鳴,他毫無顧忌地說他的老婆就是“小姐”!現(xiàn)在吳祺善又想起了黑河大哥的話,他直盯盯地看著潘秀琴的那里,突然覺得他不是潘秀琴的丈夫,到像是“潘小姐”優(yōu)惠的“免費客人”,成了第二個“黑河大哥”。士可殺不可辱,想到這兒他突然渾身漲滿了邪力,他忍著潘秀琴嘴里不斷呼出濃重的劣質(zhì)酒氣,在怒火中快速扒掉她的衣服,一絲不留。在昏暗的燈光下,在他們婚后若干年的此刻,吳祺善第一次完整地看見潘秀琴那一攤白生生的肉竟占滿了多半張床。
從前潘秀琴從不在他面前脫光衣服,吳祺善幾次問她為什么,她都說“不好意思”,吳祺善覺得這話是世上最惡心最虛偽的話,他還認為女人要是壞起來,要比男人壞上千倍萬倍。難怪他每次跟潘秀琴行房時她都不是很情愿——想到這,他竟“啊!”地一聲恍然大悟!長期以來這個女人之所以沒懷孕,是她根本就不想懷上他吳家的種?。∫还啥嗄瓯黄垓_的怨懟驟然之間令他霍然起身,帶著滿腔的憤懣與怒火,狂暴地“強奸”了自己的老婆,在這攤散發(fā)著不可名狀的酒氣的肉堆上他瘋狂地顛簸著,發(fā)泄著,而醉成爛泥的潘秀琴卻一直一無所知。
吳祺善終于停止了動作,他累了,真的折騰累了,一股巨大的悲哀倏然襲來,他索性趴在這堆肉上嚶嚶地哭了起來,他覺得自己干了一件無比缺德的事,無比不仗義,甚至覺得這是一宗罪。此刻他真想一個人赤身祼體地跑到一個大曠野上盡情地嚎哭一場,然后“斷根”一死了之。
5
“一把火”是個不起眼的小飯館,地界偏僻卻離鐵道線不遠,站在“一把火”的小門臉前舉目四望,獨此一家別無分店。門前那個殘破不堪的小音箱里永遠放著斷斷續(xù)續(xù)的《冬天里的一把火》。吳祺善是循著歌聲找到了“一把火”小飯館,聲音被北風吹得似有若無。飯館周遭大半是空地之類,更遠處是業(yè)已圈地而等待開發(fā)的大片“工地”。吳祺善站在飯館門口仰頭看著門楣上“一把火”三個字的店牌。字是用那種通常的塑料泡沫材質(zhì)簡單粘上去的,“火”字的兩點已經(jīng)翹了起來,不時飄忽著,真像兩簇閃動的小火苗。
老板娘正從一個小屋里往外搬東西,她抱著一迭被褥,臉被埋在厚厚的被子里,然后她又回到里屋開始擺弄那些磚。吳祺善進來一連問了好幾聲不見回應(yīng),就悄手悄腳地進來。老板娘一回頭嚇得“媽呀!”一聲,吳祺善忙說他要吃飯,老板娘搖頭說打烊了,讓他出去。出于吳祺善的專業(yè),他一眼就看出老板娘是要盤炕。老板娘的確是要盤炕,原定說好的瓦匠因為天氣突變不能來了,老板娘索性要自己操刀,因為一切都已備好,她不想耽擱時間。吳祺善只得百搬求情說他實在是餓壞了,并順便說“盤炕”這活可不是女人能干的,老板娘慎怪地看了吳祺善一眼,起身將他推出去,邊推邊說本來她要閘門的。吳祺善不死心說飯店哪有才7點就關(guān)門的,老根娘說自己家的飯店自己說了算。
光顧著推吳祺善了,老板娘沒看眼下,竟被地上的碎磚絆倒,一個趔趄摔到了吳祺善的身上,女人紅著臉說屋里太亂了,沒功夫做飯。這時吳祺善才注意到地上的磚,他問她是不是要盤視?老板娘一愣,說她是要盤炕。
“你盤炕?”吳祺善反問。
“定好的瓦匠不來了,現(xiàn)在的人太不講信譽了,沒法子,就得我盤,對不起了,大哥,你找別的地方吧,俺得趕緊盤完別耽擱生意?!?/span>
吳祺善松開老板娘的手,徑直轉(zhuǎn)身回到里屋,老板娘緊追了上去要繼續(xù)拽他。吳祺善向她擺手示意說道:“老板娘,你先聽我說,盤炕不是你干的活。”
“你咋就知道俺不會盤?”
吳祺善笑著指著地上的“活”說:“你看你盤的,這叫啥?啥也不是,炕不是這樣盤的?!?/span>
“你懂?”老板娘狐疑地問。
“你看我這手,不瞞你說,我就是正經(jīng)八北的瓦匠,盤炕更是我的拿手好活。”
說罷吳祺善上前不由紛說一腳就踹倒了老板娘剛才干了半天的活,回頭問她:“你是要‘花洞炕’還是‘廻洞炕’?”老板娘被吳祺善問懵圈了。吳祺善告訴她一般來說“花洞炕”通煙順暢,且熱度均勻,而“廻洞炕”相對簡單,走煙通道單一。而且正房大都用花洞炕,而廂房好用廻洞炕。老板娘說她的房子是正房,吳祺善說那就用花洞炕,說著他便干了起來。
“哎哎,大哥,你先等等,俺還沒答應(yīng)呢?!?/span>
老板娘的意思是工錢還沒說妥呢,吳祺善說他不要工錢,白干,老板娘一聽更犯核計了,她干脆不讓他干了。
“這不行,這年頭哪有白干的事呀,那……那你啥意思???大哥!”
“大妹子,你不用想多了,我啥意思也沒有,就是想幫你盤炕,因為你不會,盤炕對我是舉手之勞,何況這么小的屋,一個人睡的小炕一頓飯的功夫就完事了。哎,對了,你丈夫呢?這活是老爺們干的?。俊?/span>
“里里外外都是俺一個人?!?/span>
“噢……得,那我更得給你干了,這么吧,我給你盤炕,你給我做頓飯,飯錢照付,行不?”
“這……那,那飯錢就算俺答謝你的了,那你也賠呀,大哥,連吃帶喝能有多少?還不夠你一半的工錢呢?!?/span>
“不,飯錢照付,活照干,就這么辦吧?!眳庆魃茍猿炙脑瓌t。
老板娘干脆有點糊涂了,她不知道吳祺善到底為了啥,只是吳祺善已經(jīng)噼嚦啪啦地干上了。女人全衡再三后只好接受了吳祺善的幫助,她不時地用目光瞄著他。女人用一個籮筐把后院的磚一筐一筐地往屋里運,吳祺善不忍她在這樣的天氣里干男人的活,他便堅持先挑磚。他用兩個筐一肩挑,別看他瘦,力道可是有的,然后他用鏟子將那些參差不齊的磚修理好。女人說這些“二手磚”是從一個動遷工地上買的,只是為了省錢。吳祺善說一樣用,他用小鏟子輕輕地敲打,手中那塊參差不齊的二手磚不時在他手上“飛來轉(zhuǎn)去”,片刻就成了齊刷刷的一塊好磚了。女人看著吳祺善干這樣的活計就像她炒菜一樣麻利,她不由得由衷地稱贊吳祺善真是一把好手藝。
“咱們工程隊PK過,我不是第一,但是砌磚的活質(zhì)量第一,他們老嫌我干活慢。”
“噢,怪不得呢,你在工程隊干活呀。”
“他們是趕進度,我還嫌他們太快了呢,一個比一個能糊弄,我看不慣,拿人家的錢就得認真干,糊弄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女人把一杯熱茶遞給他,他說不用,等干完了一塊喝,顯然吳祺善是不想耽擱時間。
“一看大哥就是個實在人,干啥都認真。”
“這樣的天氣,不睡熱炕哪行,尤其是婦女,真難為你了,你早該盤炕。”吳祺善心疼地說。
吳祺善的話令女人心熱,這是除丈夫之外第一個男人對她說這樣貼心的話。她早就想把那個“家”賣了,那是個比這個飯店大不了多少的舊房子,然后搬到飯店住,一心一意經(jīng)營這個小飯店,這是她賴以生存的惟一經(jīng)濟來源。吳祺善頭也不抬只管一心干活,女人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說:“如今世上像大哥這樣的好人不多嘍?!?/span>
“唉,好人有啥用?不招人待見?!眳庆魃谱匝宰哉Z。
“好人有好報嘛”女人說。
“都這么說?!?/span>
吳祺善干著活心里沒忘記他的主要使命,他向女人隨意打聽這里的車次情況,沒想到女人對此信息竟了如指掌。女人開始向他說點心里話,原來她的丈夫就是離這不遠的那個道口的道口工,前年死于肺癌。吳祺善也終于明白為什么里里外外都是這個女人自己在忙活。也好,既然有這么多的車次,他隨便選哪一趟都行。女人問他這么晚了要去哪?吳祺善說他只是路過這,走累了,餓了。女人看看時間,起身去給他做飯。看到眼前這個眉眼秀氣的老板娘,吳祺善自然又想到了他那個一身肉的老婆,那次他強忍著怒火“強奸”了潘秀琴后所發(fā)生的后續(xù)事件讓他終于徹底放棄了對他老婆的幻想。想到這兒吳祺善第一次停下手中的活,想起潘秀琴的那些勾當。
第二天早晨,潘秀琴終于醒來,她明顯感到身體不適,女人本能的敏感使她立刻感悟自己身上可能發(fā)生了什么。只是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衣服是完整地穿著,這說明不是丈夫所為,既然不是丈夫所為自然不便問丈夫,那么肯定是大耳朵了。想到這兒她頓時怒火中燒,大耳朵也太不尊重她了,這和“強奸”有啥兩樣?就是對待“小姐”也不能這樣啊,何況她一個良家婦女。再說他們之間還用得著趁她酒醉時偷偷去做嗎?大耳朵是不是把她也當成洗浴中心的小姐了?為了不過分張揚,潘秀琴只好忍氣吞聲地給大耳朵發(fā)了一條討罰性的微信。潘秀琴要急于發(fā)出這則微信只能偷偷摸摸地進行,家里巴掌大個地方,很快就令吳祺善生疑。就在潘秀琴去廁所時吳祺善壯著膽子偷看了她的手機,看罷仰天長嘯,明明是丈夫的合法所為,可她卻偏偏想到了另外一個男人。
吳祺善只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隔一天后潘秀琴突然問他,那天她喝醉后是怎么回來的?吳祺善說事情都過去一天了還問這個干嘛?她說她丟了錢,有沒有可能是“送她的人”偷走了?她這一說吳祺善心里一時還真的沒了譜。潘秀琴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大耳朵發(fā)誓他絕對沒干“那事”,即是如此那么會不會是某個隱藏的“第三者”?這是潘秀琴最擔心的,而且她必須要知道。如果真是如此,她絕不能吃這樣的悶虧,一定要找出這個可惡的家伙。當然,大耳朵更要找出這個混蛋,如果不是吳祺善所為,這只能說明工程隊里暗藏著這樣的“賊膽”,這不是他媽明顯向他大耳朵叫板嗎?
“我沒接你,大耳朵又沒送你,還有哪個男人?”吳祺善說。
“……是啊……會不會……”潘秀琴狐疑地看著吳祺善。
“明擺著,除了我,就是大耳朵,還會有哪個?”吳祺善徑直捅破了這層窗戶紙。
“你,你說啥?”
“你做啥我說啥?!?/span>
“你,你真是個傻逼呀!”潘秀琴一字一板地說。
吳祺善騰地站了起來,指著她叫陣:“你再說一遍!”
“再說一遍啥?”
“‘我是傻逼’?!?/span>
“那我就不說了?!?/span>
“量你也沒這個膽量?!眳庆魃菩÷曊f。
潘秀琴也站了起來,直盯著他。
“你說準了,我要再說一遍‘你是傻逼’,能把我咋樣?算你有種!”潘秀琴開始叫板。
由于緊張氛圍抻得過長,吳祺善的力道有點泄了,這一刻他又后悔了,事情真的鬧大了,他果真能招架得了嗎?顯然他沒有這個底。
“……那,那咱們談一談吧。”吳祺善真情告白。
“誰們?”
“我和你?!?/span>
“‘你’和‘我’,就一定是‘咱們’嗎?”潘秀琴揶揄道。
“不是‘咱們’又是啥?”
“啥不是!”
吳祺善愣愣地張著嘴不知如何回應(yīng)。
“你老婆明明叫人給弄了!你還在這裝他媽大瓣蒜,我和你還有啥好談的?不說別的,深更半夜你連衣服都不給我脫,我告訴你,吳祺善,我那天為啥喝多了?”
“我哪知道?!?/span>
“就是他媽為了你,調(diào)工作!”
“為我?說得好聽。”
“拉到吧,說啥都是扯犢子,吳祺善,我也用不著你管,我一定要揪出這個挨千刀的‘強奸犯’!”
吳祺善心里“咯噔”一下,他深感痛楚,作為丈夫的他竟被自己的老婆扣上了“強奸犯”的黑帽子。此刻他只能默默地承受著這個虛妄的罪名,他真想不到“沉默”有時比說出真相還需要耐力和勇氣。
6
女人要吳祺善先停一停,她會很快就炒好菜,讓吳祺善先吃著,吃完再干。吳祺善堅持干完再吃。女人只得先把切好的菜一盤一盤備好,她也要向他露兩手。吳祺善兩手粘滿泥漿來到廚房問女人有沒有干稻草,女人問他干什么用?原來盤炕的煙道里要鋪上一層稻草,當然最好是“铇花屑”。這樣在灶口燒炕時煙火會順著花洞的路徑直躥進煙道將稻草燎著,致使炕洞的濕泥干得快,免得只靠灶口的煙去燎干。女人恍然大悟。吳祺善還告訴女人炕倒不倒煙關(guān)鍵在于炕梢到煙囪的拐脖處,俗稱“狗脖子”的角度一定要設(shè)計好。他還叮囑她,炕盤好后一定要燒它三天三夜再睡,把潮氣燒干,否則要受潮。
女人從后院抱了一大捆稻草,吳祺善把稻草均勻地順著花洞的煙道鋪在里面,女人再次贊揚他,說她長這么大頭一次看到一個男人干活這么認真仔細,關(guān)鍵是處處有道理。吳祺善想到他的手藝乃至他所干的一切活計從未得到潘秀琴半句表揚的話,非但如此,還處處貶損他。當吳祺善感到差不多的時候他才給女人傳話,說可以開灶了,只聽得廚房那邊“滋啦”一聲,此咱場面任人看了都會認為是一對年輕夫妻在精心筑他們的小巢。
一眨眼的功夫女人就把四個熱氣騰騰的菜端上來了,然后她去招呼吳祺善快來趁熱吃。吳祺善看著桌上這四個菜深感有點奢侈,以前一個人他從未要過“四個菜”,頂多一個半(小菜)。“鹽爆花生米”是吳祺善的最愛,此刻要這個菜還有另一層意思,耐吃,一粒一粒地嚼,咀嚼他最后的人生況味。這時女人把一壺熱騰騰的“小燒”端上來。
“齊了,大哥,趁熱喝吧,這酒是純糧酒,沒假,不上頭。”
“廚子呢?”吳祺善問。
“俺就是廚子,店小,哪能顧得起廚子。”說著女人又去給吳祺善打洗手水,女人看著剛剛盤好還冒著熱氣的小火炕,竟有點不可思議。
“真想不到,這咋像做夢呢?”女人自語。
“相逢是緣分哪,我更像是在做夢。”吳祺善由衷地說。
現(xiàn)在女人的木板床變成小火炕,這才能抵御寒冬,再冷的天她也不怕了。吳祺善湊到菜前貪婪地吮吸著霧氣中的菜香,急不可奈地抓了一片肉放到嘴里,燙得他左右晃頭。
“媽呀,大哥,咋餓成這樣?。磕强傻靡瘸渣c飯再喝吧,先墊墊底兒,對胃好。”女人一扭頭看見了他的狼狽動作。這一刻吳祺善心想,一定要把身上全部的錢都給這個老板娘,她對他沒有一點怠慢和敷衍的意思。為了給他燙小燒,地上的小火爐一直燒著,女人往小爐子里添著煤快,爐膛的火噼噼叭叭躥燒著不斷的火苗。盡管時令冬季,可小屋里的熱氣已撲人鼻息,吳祺善心里有股不明的熱浪在升騰。忙了一整天的老板娘此刻仍沒能歇口氣,她略顯疲憊,捋了捋額前垂落的頭發(fā),熱得她只好把前大襟的衣領(lǐng)再打開一個扣,她不斷地在吳祺善面前閃過,并不時問他還要啥不,要啥吱聲。
白晳的脖頸里溢出不同于酒香的味道,吳祺善不禁扭頭看了一眼,老板娘的里懷里似乎只有一件貼身的低領(lǐng)小薄衫,粉色的,它似乎抵不住那對豐滿結(jié)實的奶子,硬生生地擠出半邊天來。斟完酒老板娘不經(jīng)意地瞥了吳祺善一眼,稍稍抿了抿衣襟,嫣然一笑,轉(zhuǎn)身離去。
吳祺善順著老板娘風一樣的身影放眼看過去,在她挑簾進廚房之際,酒眼中的吳祺善赫然發(fā)現(xiàn)門框兩側(cè)有一付對聯(lián),上聯(lián):“杯里乾坤大”,下聯(lián):“壺中日月長”。認真讀了兩遍后吳祺善想到他爹的尿壺,那是他經(jīng)常拿在手里的家什。爹的“日月”的確是浸泡在那個夜壺里了,他舉起酒杯看了看,自己的“日月”也僅在此間了,想到此,不禁悲從中來。
吳祺善的父親是改革開放后頭一茬打工者,盡管在城里打拼了近30年,最終還是想落葉歸根,因為他無法真正落到這個城市里。吳爹一再勸導(dǎo)兒子有了錢一定要把房子蓋到老家鄉(xiāng)下,這顯然與兒媳潘秀琴的愿景背道而馳。潘秀琴一心要作城里人,而當初吳祺善對她的承諾如今早就成了空頭支票。8年過去了,吳祺善仍在城里四處漂泊,到處打工覓食,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最后總算在“陽光里”租下30平米的上下鋪落了腳。
原本地上是兩張床,他和潘秀琴一張,爹一張,只因挨得太近,雙方的光景盡收眼底,多有不便。加之吳爹的覺又少,晚上更少,這樣一來對面兒子那邊的“夜生活”自然不便展開,而“造人”之重任又廹在眉睫。于是在潘秀琴的強烈要求下吳祺善只得將平鋪改成上下層的“二層鋪”。房屋面積小只能向空間發(fā)展,事實上許久以來房事的“樂趣”對于吳祺善來說早已寥寥,僅剩下“播種”的重任,他一心要讓老爹看到吳家的希望。
潘秀琴一碗涼水看到底,她對吳祺善說:“我早看透了,你就是房子蓋到死,不租個墳就算你成功了!”面對妻子如此不積口德的絕話吳祺善無言以對,在妻子一再的慫恿下,兩人于一年前瞞著老爹把鄉(xiāng)下的房子賣了,潘秀琴美其名說是要加速吳家的“城鎮(zhèn)化”,實則是要徹底切斷吳家父子回鄉(xiāng)的宿愿。老爹得知后氣得半死,最終對兒子不再報非分之想,更悟到娶進來的女人竟是吳家的“喪門星”,他只盼他們早日生子傳宗,然后閉目西去。老爺子每天的日子就是喝水,排尿,聽半導(dǎo)體里“單田芳”的評書,偶爾哼出一兩句年輕時唱過的樣板戲,聲音七扭八歪,蒼涼凄苦,幾近嚎腔。
吳祺善早出晚歸地跟著工程隊外出打工,苦干實干掙錢卻不如別人多。潘秀琴同樣早出晚歸,她可不是去掙錢,是花錢:“麻”。公公躺在底鋪每天眼睜睜看著兒子辛苦掙來的錢媳婦卻如此揮霍,氣得他愈加尿頻,尿急,尿不凈了。每每媳婦前腳出門后腳他就咬牙切齒地罵道:“造孽啊!”氣得老爺子胡子上的水珠都蹦了起來。吳爹恨媳婦敗家,更恨兒子治妻無術(shù)反被妻治,在他看來吳家只有“第三代”才能帶來新的出路與希望。吳祺善的確無力改變這一切了,在強勢的妻子面前,在他無力應(yīng)對的現(xiàn)實面前他越來越不自信了。加之原本話就少,越來越少了,一切似乎都不想說,不愿說,不會說,說了也白說。
心堵的時候他愛到橋北過過眼癮。橋北叫“金岸”,富人區(qū),那里有他的辛苦、汗水和淚水。傍晚,霞光里的“金岸”在吳祺善的眼里就是變幻萬千的“海市蜃樓”,盡管這里的一切和他一丁點關(guān)系都沒有,他還是愿意看,他一直固執(zhí)地認為那里有他的成果,而這種成果并不在于是否屬于他,他只獲得一種遙遠而虛幻的成就感,稍感慰藉,僅此而已。
半年前那個大活后,幸福工程隊一直沒遇上大活,最急的還是隊長大耳朵,他知道自己的權(quán)威一多半靠著有活,有活即有錢,這是惟一硬道理。他整天在外邊用各種手段聯(lián)系活,直到有一天,一輛警車突然駛進陽光里,帶走了大耳朵,大家目瞪口呆,仿佛天塌了,沒人知道為什么。按說警車光顧陽光里到也不是什么新鮮事,只是這一次帶走的是大耳朵,這就成了“大事”。起因是工程隊里的一個人為了給隊里聯(lián)系活被外面一個搶活的同行打進了醫(yī)院,大耳朵拍案而起,將那個人打傷。工程隊的人說大耳朵是為大伙的事進去的,再說工程隊怎能沒了大耳朵?便四處托人要撈他,無奈隊員們只認得大耳朵,再往上全是兩眼一抹黑,無人可托,最后只得為大耳朵燒香祈福,一時間陽光里幾成“寺廟”。
誰知第三天大耳朵卻笑喝喝沒事兒人似地回來了,而且他在里邊還交了新朋友,居然還意外地攬了一個大活。大家連連稱奇,說大耳朵真是“耳大有?!?,在局子里都能聯(lián)系到活計。為此大家不得不承認,能人就是能人,在哪都是能人。這話大耳朵愛聽,至于他是怎么擺平的,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大耳朵出來了!他又可以帶領(lǐng)大家賺錢了。有人因此說:“咋樣,燒香拜佛就是靈!”話音剛落,社區(qū)大媽來人要對“幸福工程隊”罰款,理由是香燒得太多,污染環(huán)境,高興的大耳朵傳令說“給給給!”
老耿私下曾對吳祺善說大耳朵雖說出來了,可是挨打的對方能不能罷休可是兩說著了,老耿的意思他擔心對方不甘心,要報負大耳朵。吳祺善把老耿的話當媳婦潘秀琴說了,而且他還加了一句,說他倒是希望大耳朵有個三長兩短,反正他也不再工程隊了。潘秀琴對吳祺善的話沒作什么反應(yīng),她深知作為她丈夫的他內(nèi)心是怎么想的,只是瞅了他一眼,未了說:“你知道嗎,有人給大耳朵算過命,說他命硬?!?/span>
7
不知為什么,吳祺善有意把酒喝得慢一些,這樣的時刻在他的一生中都是不多遇的,他十分珍惜這樣難得的好時光。吳祺善不時起身去關(guān)照那邊的火炕,他不時調(diào)整灶口的火勢。女人欣喜地聽著灶膛里“唿唿”的火苗往里抽著,女人說這火勢正沿著“花洞”向“狗脖子”里躥呢。她不由得又贊賞起吳祺善來:“大哥,你真行!”說著女人去廚房開始收拾家什。吳祺善問她幾點打烊?女人說不急,回家也是一個人,讓他慢慢喝,她會一直陪著他。這句不經(jīng)意的話在吳祺善聽來可非同一般了,不管怎么說在這荒郊野外的小飯店里,打從吳祺善進來這個女人就一直圍著他轉(zhuǎn)。一個如此體貼的女人在熱心地伺候他這個陌生人,吳祺善感動地要流出了眼淚。雖說他給她無償?shù)乇P了炕,可是那點活對于他來說算什么?不值一提。想想他給那個姓潘的女人一年到頭干了多少活?她對他又怎樣?想到這吳祺善偷偷擦拭著眼睛。
沒想到這個小動作竟被女人看見了,她著實一愣,以為他喝高了可能勾起了什么傷心的事來,忙給他送來茶水,并親自給他倒上。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tài),吳祺善有意指著女人身后那幅對聯(lián)說:“對聯(lián)好”,老板娘回頭看了看淡然一笑道:“說的是酒里的男人,女人就沒人知道了,家家都有難唱的曲兒啊?!?/span>不過女人坦言,雖然“一把火”錢掙得不多,但她心里舒坦,因為她的“一把火”雖不起眼,但在大冬天,總能給路人帶來一些溫暖,這也正是支撐她一直開下去的原因之一。她的話著實令吳祺善感動,他又想到自己的老婆,潘秀琴幾乎從沒跟他說過錢或房子,再不就是戶口之外的事。至于他的“感受”之類潘秀琴從未提過,哪怕半句,她的“心里話”都跟大耳朵說了。要是沒有大耳朵潘秀琴或許就不會這樣,就可能對他好一點,吳祺善一直這樣想,越這樣想,他就越恨大耳朵。
工程隊開始張羅大耳朵的生日,更主要的是慶賀大耳朵從拘留所里攬來的新項目,這個項目可是個名符其實的大活,給一個新批的重點中學建體育館,工錢煞是可觀。就在大耳朵過生日的那天,吳祺善早晨起來給爹倒夜壺時發(fā)現(xiàn)老爺子仍在閉著眼睛安詳?shù)靥芍?,懷里抱著那個空壺,夜壺中的尿不知何時流的遍地都是,事實上吳爹早在半夜里就走了,吳祺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爹的尿水里放聲大哭起來。
大耳朵在他的生日宴上一再說這次攬來這活著實不容易,多花了近兩倍的好處費,而且還有可能得罪了同道朋友。“兩倍”是多少?沒人說得清,反正都是大耳朵的錢,為啥又“得罪了朋友”?更是云里霧里,反正大耳朵的朋友遍天下,得罪一兩個也無妨。酒過三巡時服務(wù)小姐進來通報大耳朵說外面有人找他,他乘著酒意出去,臨出門時回頭對眾弟兄說:“這么說吧,這個大活我叫你們掙到找不到北。”
包間門外站著三個陌生男人,大耳朵出去后再沒回來,參加慶生的人四處去找,直至傍晚,大耳朵鬼一樣出現(xiàn)在陽光里。他的左眼框變得烏青,半張臉腫了起來,他說是喝多了撞到了電線桿上,人們認可信其真。他把幾個骨干召到工房鄭重地告訴他們:“那個體育館的項目取消了。”眾人面面相覷,他沒有提供進一步的信息,大家不便再問,因為這些都是他的“商業(yè)秘密”。有人私下把他的“傷”同體育館的“項目”聯(lián)系起來,有人問老耿,老耿這一次卻沉吟不語,表情沉重。他去吳祺善家安慰他,要他節(jié)哀順便,臨走時他對吳祺善說他的話終于應(yīng)驗了。老耿判斷那個體育館的大活肯定是讓對方搶走了,他估計大耳朵也不會善罷干休。吳祺善脫口說出他希望大耳朵死!老耿拍了拍他說這話少說。
連“軍師”老耿都不安了,事情的神秘與蹊蹺令幸福工程隊的人感到不安了。更奇怪的是一連三天大耳朵都閉門謝客,只有潘秀琴進出。第三天,搬家公司的屠經(jīng)理匆匆來到大耳朵家,這天早晨潘秀琴說是去市場,一大早就匆匆起來,吳祺善也因“人挪活”活緊,起得早,兩人一前一后出了家門,吳祺善十有八九早晨都是不吃飯的。吳祺善似乎有種莫名的預(yù)感,他索性跟蹤潘秀琴,潘秀琴先是去市場買了一大堆魚、肉、蝦,然后拎進了大耳朵家,這樣的情景看在吳祺善的眼里他也只能強力往下嚥。他不知道大耳朵要干什么,他這樣寬慰自己,無非是吃喝,要潘秀琴陪,晚上他下班回來自己的氣就消了,常常是這樣。
怎么能想到,那天晚上回來吳祺善卻看到了更恐怖的景象,他的第二個孩子居然也沒了,盡管他一直不知道潘秀琴是何時懷上的,但不管怎么說孩子是在他老婆的肚子里,那就是他們吳家的,吳祺善的殺機就在這一刻最終被點燃起來。而詭異的是那天晚上大耳朵就真的死了,恰恰是死在吳祺善失去他第一個孩子的垃圾箱旁??磥碚f他“命硬”也是假的,誰的命還能抵過老天?
酒過三巡后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吳祺善又讓女人加燙了第四壺酒,女人提醒他這回可真是差不多了,她關(guān)切地問他:“大哥,俺看你身子股這么單薄,是不是胃不大好啊,哎呀,要真是這樣可不能喝多了,酒對胃不好啊。”他知道自己的胃不好,不過他的“單薄”到不完全是胃的原因,結(jié)婚這么多年潘秀琴從沒關(guān)心過他的胃。想不到在他行將死去的時刻上天有意派來這樣一個溫柔賢慧的女人來照顧他。想到這,吳祺善便壯著膽子向她提議能不能陪他喝一杯?女人笑了,她說她本該是希望每個客人都喝得越多越好,她還能賺錢,可是酒這東西喝多了就不是好東西了。
“酒是穿膛毒藥啊,大哥”。
“氣是下山猛虎。”吳祺善接了下一句。
“你看,大哥啥都明白,好,那俺就陪你喝一盅,說好只是這一盅。”
吳祺善極認真地給老板娘斟滿酒,然后與她高舉對杯:“謝謝你,妹子,這個酒我到死也不能忘了?!?/span>女人一揚脖就把杯中的酒全部喝下去。
“大哥真會說話,”老板娘不停地搧著嘴中的辣氣,“來俺這吃飯的都是回頭客,大哥倒是頭一次見呢。”
“我是頭一次到你這。”
“頭回生,二回熟,歡迎大哥常來?!?/span>
“怕是最后一趟嘍?!?/span>
“喲,要出遠門???”
吳祺善點了點頭,含糊地應(yīng)著。
“對了”女人像是想起了什么,“天氣預(yù)報說今晚要變天,真準,外面下雪了,早點回家吧,大哥,趁著暖活勁走,要是喝多了,走差了路,就越走越遠了。”
吳祺善特別感激,似乎這一句話能頂上他老婆一萬句。
“唉……你真好。”吳祺善已經(jīng)不知說什么好了。
“看你說的”,女人看了他一眼,“都不容易啊,要不是有事,你能這么晚了還來俺這小店吃飯嗎。”
女人的話令吳祺善心里咯噔一下,他幾乎都要把他的重要大事給忘了,要是沒有這件“大事”該多好??!他的確是因為“有事”才在深更半夜來到“一把火”的。女人彎腰去給地中央的爐子加煤,豐滿而結(jié)實的臀部把她的棉褲撐得渾圓,整個凸顯在吳祺善的近前。雖說這同屬勞動婦女的屁股,可他認定是與他老婆潘秀琴完全不同的所在,醉眼朦朧中他竟然想象著那里邊的風光,須臾又譴責自己,感到自己實在是有些齷齪。眼瞅著都是要死的人了還會有如此的邪念,更何況這樣一個好女人是不容褻瀆的。這樣想著他竟然打了自己一個嘴吧,老板娘轉(zhuǎn)身訝異地看了他一眼問道:“你看,是不是喝高了?大哥,你還是喝點熱茶吧,解解酒?!?/span>
連酒帶水吳祺善真是沒少喝,似乎他下半輩子的酒一股腦都喝完了。他早就感到內(nèi)急,想去小解,放放水,那當口剛好女人在和他聊著,他舍不得中途舍棄,這是他離開這個世界前遇到的最后一個女人。此刻不去不行了,猶豫半晌才張口,老板娘卻大方地問他是“大解”還是“小解”,他說“小解”。老板娘瞄了他一眼慎怪道:“你可是沒少喝呢”,她告訴他從后門出去就是飯店的后院,“你就澆吧,反正都是大野地,男人總是好辦的。”
吳祺善從后門出來解手時已是夜里10點多,外邊刮著冷嗖嗖的野風夾著雪,他借著膛內(nèi)的酒熱來到一堆磚垛前,這里背風,他先是把兜里的錢全部拿出來胡亂地捋了捋,也沒數(shù),準備都送給老板娘,他認為非常值。就在他“一泄千里”時再次想到這么好的一個女人為啥是一個人呢?老天真不公平。吳祺善感到滿肚子的熱量正在充斥著他身體的各個部分,這是這個女人給他的熱量,完全可以抵卸風寒。他真的慶幸在他臨死前居然能見到這樣一位好女人,真是既有口福又有眼福。這時他好像聽到飯店前面有一輛車停下來,難道這么晚了還有來吃飯的?吳祺善一悸靈,迅速緊長起來。
自吳祺善跑后的第二天一大早,一輛警車開進陽光里的院子里,先后有幾個人都異口同聲地向警察舉報說是吳祺善用刀子捅了大耳朵。警察從其它渠道收集到的信息也是同樣的證詞,而且有人證,物證,最重要的是“刀”和吳祺善的“手機”。在所有人中只有老耿持不同見解,他堅持不是吳祺善所為,但又不能有力回答并解釋警察的簡單提問:既是如此,他為什么在事發(fā)后當場潛逃?當最終收集了吳祺善老婆潘秀琴與大耳朵關(guān)系的種種證據(jù)后,警察基本定案吳祺善是最大犯罪嫌疑人,剩下的便是盡快將他捉拿歸案。老耿因此也受到了波及,警察要對他進一步進行調(diào)查,他顯然被懷疑是吳祺善的“同伙”,至少是“參謀”,因為他本身就是幸福工程隊的“軍師”,大家都知道他倆好。
8
外面的風雪一直沒有停的跡象,呼呼的北風吹得窗戶陣陣作響,吳祺善從未感到眼前這樣的溫暖,這是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溫暖。撒完尿吳祺善進到屋里,女人說今天是怎么了,這么晚了居然還有人要來吃飯。吳祺善總算放心了,剛才那輛車也是要吃飯的人。他知道如果他要公開給女人飯錢,她肯定不會收,于是他將所有的錢包成一個團偷偷放在女人坐的那把椅子后背的臺階上。他進屋又摸了摸炕,說再連燒兩天就會干透了。
他甚至把外罩脫了,只穿一件薄的單衣,這樣的小活他干得得心應(yīng)手,吳祺善暢想著當女人躺在他為她砌的小火炕上時,身底下熱燎燎的氣息透過被褥直抵她的身體,她一定會睡得香甜無比。想到這里,吳祺善更覺得這個活該是他這半輩子最有意義的活了,他就是死也值了。為了不讓吳祺善冷著,女人又往爐灶里添煤,此刻吳祺善差不多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他此行的最終目的。火爐里的火光映照著女人豐滿紅潤的臉龐,額上的發(fā)絲散落下來,她也顧不得去撩起來。
就在這時遠方隱約傳來轟鳴的火車聲,吳祺善抬頭向鐵道的方向看,神情頓時變得愣愣的。女人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她幾乎是叫道:“哎呀,大哥,你是不是要趕火車???你看,這扯不扯!”
“不不,不是趕火車?!眳庆魃瓶嘈χf。
可是女人懷疑他沒說真話,急得什么似的,吳祺善匆匆加快吃飯的速度,他是要趕在天亮前完成他“死”的任務(wù)。
“你媳婦可真有福,找到你這樣一個好的不得了的男人?!?/span>
吳祺善突然停下手中的飯碗,扭頭了看了看女人說:“我沒有媳婦。”
“沒有媳婦?”
“嗯?!?/span>
“噢……”女人看了看吳祺善不再問了。
“你丈夫有福啊?!彼f。
“他可沒有福,日子剛要好起來就走了?!?/span>
吳祺善真的開始留戀這個無限溫暖的“一把火”了,強列的對比之下他感覺還是活著好,他認可用半生的時間去兌換這個夜晚。吃完飯吳祺善看看窗外,自語不知今天天氣咋樣,女人隨即來到外屋的西北角,墻板上有一個小電視,女人打開電視要看看天氣預(yù)報。鬼使神差,電視里剛好在播放當?shù)氐?/span>“晨間新聞”,而且剛好在播放“陽光里”發(fā)生的“命案”。鏡頭一閃中便出現(xiàn)了吳祺善的呆照,他被說成是在逃的“犯罪嫌疑人”。女人“啊”地大叫一聲后退,電視變成了“炸彈”,她立刻回頭瞅吳祺善。
在女人驚愕的注視中吳祺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接著吳祺善迅速起身開始收始自己的東西。女人一步步逼近他,顫抖地問:“大哥……這,這是真的嗎?”
“不是!我不是殺人犯!”他邊收拾邊肯定地說。
“那,那你,你這是要去哪?”
“他們一定得懷疑是我,是我發(fā)現(xiàn)的現(xiàn)場,我看見‘大耳朵’時他就死了,氣都沒了,老耿可以為我作證。”
“你……你是要跑吧?”
“不?!?/span>
“那,那你到底要干啥呀?”
“我……”吳祺善真想告訴她他要去死,他不忍心瞞著她,可是又沒有勇氣向她說實話,他才剛剛嘗到了日子的甜頭,8年來這似乎是頭一次,他實在是不想破壞眼前這美好的光景。
女人越聽越糊涂,吳祺善已經(jīng)說不清楚了,他也不想說清楚,此刻他認為女人也不會相信他,電視都說了他是“犯罪嫌疑人”。他收拾好東西要走,女人拽住他不讓他走,她不相信是他干的,她說他完全不是那樣的人。這些年開飯店她學會了“看人”,她知道他必有隱私不想告訴她,吳祺善不想連累她,要盡快脫身。
“你要是出去,一定會被人認出來的!”女人擔心地提醒他,“警察就會抓你?!?/span>
“不會,天亮前我出去,他們就再也抓不著我了。”
女人更不明白了,她問他到底要去哪兒?吳祺善不再言語,只看鐵軌的方向。
“下一趟車是幾點?”他平靜地問她。
“你要坐火車跑?8點半有一趟,可是這離車站老遠了。”
“不用去車站?!?/span>
“不去車站?那你咋上車?。?/span>”
“不用上車?!?/span>
“俺的大哥呀,你咋凈說夢話呀?不上車,你還能飛進去不成?”
“不管咋說,我感謝你,妹子,你是我在這個世上遇到的最好的女人,我不會忘的。”
說著吳祺善決絕地向門口走去,臨開門時他又回頭,深深地看了女人一眼,眼圈里含著淚。
“相信我,真的不是我干的,但是我確實想殺了他,看來恨他的人不止我一個,天報!”
說罷吳祺善推門而出,身后《冬天里的一把火》的歌聲越來越弱。女人坐在火爐旁呆呆地傻想,突然“呯”的一聲,一個什么東西掉在了地上,她過去一看,原來是吳祺善那迭錢。她突然站起來,像是頓悟了什么,她拿起錢便瘋子似地向門外跑去。吳祺善正拐向鐵道口的方向,跟在后邊的女人發(fā)現(xiàn)后便大叫不止:“大哥,你去的方向不對,那會越走越遠的!”
吳祺善停了下來,女人發(fā)瘋一樣跑了上來,她拽住他的衣袖生怕他再跑掉,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大哥,俺知道你要干啥了,千萬不能啊,大哥,你這樣一個好人得好好活著才行。聽俺的,大哥,要不是你干的,你就去向警察主動說明。哪年俺丈夫晚上值班時就遇到一個人,
他因為生意的事叫人騙破產(chǎn)了,也是在“一把火”喝完酒后他去鐵道線要臥軌自殺,叫俺丈夫給救了,后來那個騙他的人給抓住了?!?/span>
說著女人要把錢還給吳祺善,吳祺善說死不收,他說這是他掙的最后一筆錢,終于用在了最值得的地方。就在兩人撕扯的時候,一輛警車不知何時停下來,從車上下來兩位警察,他們向吳祺善快步走來。女人本能地上前護住吳祺善,說他是好人,一個警察用力將女人推開。
“出示身份證!”另一個警察命令吳祺善。
長年的外出令民工都養(yǎng)成隨身帶身份證的習慣,警察拿過吳祺善的身份證看了一眼同事,嘴角露出一抹訝異的微笑,隨即將身份片放在檢測的磁卡機上。
“叫什么名子?”
“那上不寫著嗎?”
“回答!”
“吳祺善?!?/span>
這時另一個警察立刻從文件包里取出那張“通緝犯”的照片,再次比對之后兩人不約而同地點頭。
“正是他,‘吳祺善’,銬上!”
女人立馬上前道:“警察,不是他干的,他是好人,俺可以作證!”
“你是他什么人?”
“俺……”
“她是飯店老板娘,我是吃飯的,我們不認識,沒有任何關(guān)系。”吳祺善忙解釋。
“吃飯的?”警察狐疑地看了看女人,又看了看吳祺善,再看看不遠處的那個小飯店。
“飯店叫什么名?”
“‘一把火’”吳祺善搶先回答。
“‘一把火’?”另一個警察重復(fù)著。
“‘一把火’?!迸苏f。
吳祺善上前一步說:“警察,我跟你們說實話,大耳朵真不是我殺的?!?/span>
“你現(xiàn)在什么也不要說,到時候會讓你說的。”警察不動聲色地說。
吳祺善被帶向警車,女人在后邊大聲叮囑:“大哥,沒事的,只要不是你干的,相信政府,聽俺的,不會冤枉你的,你是好人,好人有好報!”
吳祺善對警察小聲懇切地說:“警察同志,我,我想再和她說句話行嗎?”
兩個警察對視一下,默許同意,吳祺善帶著手銬跑到女人面前,他用帶手銬的雙手緊握女人的手。
他說:“我不去死了,我干嘛要死?我要活,活出個人樣來,謝謝你!”
她問:“你還能來這嗎?”
“一定,你‘一把火’把我點著了。”
“那俺炒八個菜給你壓驚!”
“你已經(jīng)給我壓驚了,我現(xiàn)在啥都不怕了,你回去吧,記住,把炕連燒三天,放放潮氣,燒干了再睡,晚上壓火時注意別讓煤氣熏了?!?/span>
就在吳祺善轉(zhuǎn)身之際,女人突然問他叫什么名子?吳祺善說出他的名子后又問女人的名子。
“甄玉蘭,就叫俺玉蘭吧。”
“‘甄,玉蘭’……多好聽的名字。”
“名子好,命不好?!?/span>
“好人一定有好報。”
“你是好人!”女人肯定地說。
吳祺善一直默念著“玉蘭”這兩個字,他品味著一絲從未體驗過的溫潤的清香上了警車。車開了,吳祺善扭頭望著車窗外,甄玉蘭跟著車在跑,邊跑邊向他招手。
“玉蘭,你快回去吧,我沒事了!”
兩個警察聽罷怪異地互視了一下。
雪霽,太陽變得明亮起來,遠處的雪地上隱約可以看到并不常見的彩色的光暈,大地變得潔白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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