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東九歲那年第十一次自殺失敗了。他氣得撕了我的英雄卡,罵我廢物,就會礙事。我委屈夠嗆,說我等你來我家跳樓,作文班都沒去。
有相當一段時間,十一戶和家屬院的人都在議論東東為什么沒死。最流行的說法是分管營房的政委拿了回扣,給樓房舉架壓了,導致三樓沒比普通的二樓高多少。其實,真正的原因是后院銀杏樹過于茂密,不僅遮擋了屋內的陽光,還毫無懸念地攔截了我們的墜落。于是東東剛能下地,就去罵樹,并竭盡全力對樹干施以拳腳。銀杏樹據(jù)說樹齡在五十年以上,根深蒂壯,面對擊打,毫無撼動,僅掉落幾顆銀杏果,將東東砸得滿頭惡臭。
東東說完蛋了,腿廢了,一點勁兒沒有。我說這可跟我沒關系啊,要賴賴你爸。
于萬義到醫(yī)院的時候,東東剛打完石膏。于萬義要領他走,護士說這位家長,患兒今晚得留下來觀察,防止發(fā)炎。于萬義說發(fā)××炎,我自己兒子我不比你們會治。
他的治療手段確實不一般,回家以后,先揍了東東一頓。揍完了,他走出去,拎了一大兜豬蹄子、雞爪子回家,跟郭雪蘭說,醬上。郭雪蘭不做聲,靜靜地清洗那些肉品。不一會兒,焯肉的香氣漫溢開來,每一個聞到的孩子都渴望也有條斷腿。我們于是更加確信,東東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
提到東東家,我老是餓。許多個下午,在十一戶的院子里瘋跑,到最后我口干舌燥,總會鉆到東東家要水喝。每次我進到廚房,都能看見郭雪蘭穿著吊帶裙準備晚飯,有時撕一只油亮的燒雞,有時切一根很粗的紅腸。不到六點,太陽剛剛熄滅,他們家的燈就全點上了,暖黃色的光照得到處油汪汪,房間也像一鍋濃香的燉菜。一般這時,我會再要幾杯水,直到快要喝吐,好像多磨蹭幾分鐘,鼻子也能吃到一口肉。
這種行為其實風險很大,當我回到家,對著桌上的豆芽韭菜、白菜土豆,總忍不住用筷子在盤里劃來劃去,翻攪起清澈的菜湯,找尋并不存在的葷味。我媽也不吱聲,低頭扒拉碗里的飯,等我們都吃完,再默默去刷碗,背對飯桌的時候,手背在眼睛上抹一把。我爸會在最安靜的檔口,把茶杯“咣”地一摔,然后飛快地在客廳繞圈,身影晃動在低矮的屋子里,如同籠里的獅子。
好在鬧別扭在我們這兒,是件太普通的事情,誰家不鬧,就像不吃飯一樣不可思議。通常傍晚六點半,院里的干部和家屬下班,氣氛達到高潮,有的罵今年退役金太少了,有的怨丈夫剛讓自己懷孕就下基層去了。我溜出門,在晚風中朝坡上的十一戶跑去,北邊的五家和南邊的六家對敞開門,里面迸濺出更密集的吵聲。
我掀開其中一個門簾,喊東東,問他今天剩沒剩豆奶。于萬義去南方跑銷售之后,讓東東把所有學校推銷的東西都訂了一份。
豆奶喝沒了。
那昨天發(fā)的牙膏呢?啥味兒的?
橘子的。
給我擠點嘗嘗唄。
周一發(fā)《少年大世界》了。他趴到床上,攤開雜志。
那也行吧。我撲到他身邊,湊近書頁。不管是吃的還是用的,蹭點什么我都樂意,反正通通一年五十九塊錢,通通不在我媽的消費范圍里。說心里話,《少年大世界》對我的吸引并不亞于水果味牙膏和保健零食,里面除了漫畫和笑話,還有個欄目叫《地球未解之謎》,介紹世界上各種各樣古怪神秘的事情。我們在上面看到營口村民蓋房,挖掘出了一副骨架,跟龍一模一樣;俄羅斯一個女孩平安夜看到了真的圣誕老人;日本海域有塊三角區(qū)域,船一過來就失蹤;智力海灘上一百四十只鯨魚集體死亡。導致我有段時間每次經(jīng)過海邊,都會屏息注視海面,渴望遇見什么神奇的跡象。
可雜志還沒翻到那一頁,我媽就來敲門了。
啊,不待了,不待了,凈亂跑這孩子,作業(yè)還沒寫呢。
再玩會兒唄。郭雪蘭恰好從公園回來,面色漲紅,渾身洋溢的汗味甜絲絲,像新啟開的汽水,輕快歡悅,有別于因體力勞作而產(chǎn)生的那種。
太晚了,不打擾了,你們都該休息了。說完便把我拽出了門。
路上我不死心,一遍遍要求回去。我媽說,閉嘴,告訴你幾回了,少去他家。
我們家屬院都瞧不上十一戶他們,十一戶又都瞧不上東東家。海翔機電廠本身是部隊的軍工廠,雖受部隊管理,但常有可觀的訂單,福利待遇便往往優(yōu)于普通軍官。并且工廠管理嚴格,到了不近人情的程度,基地干部要個廠里自制的掛鐘都費勁。最遭詬病的是機電廠人愛吹牛逼,別管白天在車間焊元件,還是打包裝,出了廠門,都自稱是團長和政委。而所有“團長和政委”里面,于萬義最具膽識,每當跟人介紹住房情況的時候,他會說“我家住十一戶”,多數(shù)人不知道那是部隊分配的十一間職工宿舍,兩室的連排平房而已,看到于萬義隆起的小背頭,便真以為他住在有十一棟屋子的大宅子里。偶爾被拆穿了也不要緊,那條胡同確實就叫做“十一戶巷”,沒聽清你怪誰呢?
于萬義跑了小半年銷售后的一天下午,站在院子當中哇啦哇啦說話。正是下班點兒,路上人來人往,大家驚訝地看到于萬義一只手捂在耳朵上,不知在向誰作答。好嘞,好嘞,沒問題,哥們兒,等二十萬到位的。有人好奇,上去問,你跟誰說話呢?于萬義手拿下來,掌心里一疙瘩銀灰色的東西。啊,V998,摩托羅拉V998。聽說過的人問道,這不南方才有嗎?咱北邊都沒賣的,老貴了,得四千多吧?路過的人同時放慢了腳步,從一段距離外無聲地向內斜視。
啊,還行,配完卡一共四千五。他把電話托在兩手之間,顛過來又顛過去。
真行啊,也就你敢買。有人說。
他響亮一笑,嗨,這不澳門要回歸了么,心里痛快。好像澳門是他哥們兒,今晚要上家里喝酒。
之后一段時期里,每到六點半,于萬義就會準時去院子里晃悠,他手揣褲兜,若有似無地貼近正在交談的人,一旦發(fā)現(xiàn)機會,便立即將手抽出,托起摩托羅拉V998。那大舅哥手術得關心啊,來來來,打一個。傳達室沒下班,錢包丟了你打電話問傳達室啊,來,我給你撥。
他的熱情并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交談的人們客氣地笑笑,便迅速躲開。
過了幾天,于萬義發(fā)現(xiàn)唯一對手機保有興趣的,是我們這幫孩子。你們想不想打電話?。克魄聘诤竺娴奈覀?,蹲下來問,眼神熱氣騰騰的,就好像要借電話的是他一樣。想給誰打都行,來,試試。
我們覺得他好玩,擠擠蹭蹭笑了起來。終于一個說,我想點歌。那陣電視上有個點播臺,打電話過去可以點歌和電影,還能送祝福,費用直接從話費里扣除。我拿家里的座機打過一回,月末家里電話費整出一百多塊,我媽查明以后,拿毛衣針好一頓扎我。
沒問題啊,走,于大大請客。他胳膊朝屋里瀟灑一揮,身形酷似指揮沖鋒的政委。
我們?yōu)辄c播什么節(jié)目爭論起來。我和幾個人想聽歌,東東堅持要點一集《灌籃高手》。于萬義朝東東后腦勺拍了一巴掌說,死孩崽子,人家是客人,讓著客人懂不懂?點,點你們的!他一手指著我們,一手撥通了電話。喂,喂,對,我要點歌。他又看著我們,《無悔這一生》,不變了是不?啊,還能送祝福,祝……二十字以內?媽的,誰規(guī)定的非得二十字以內?來,你們都姓啥,自己說。
我們搶著報上自己的姓。
祝于李陳程趙姜董,趕緊××給我長大!
很快,電視機順從地唱起歌來:前景沒法打算怎么,誰會偷生遠方里。
那天我家飯桌上的氣氛十分詭異,我爸我媽什么也沒說,沒有任何沖突發(fā)生,可他們臉色都很差,像手里端的是碗屎。就在我媽收筷時,一只鐵勺碰到盤子,發(fā)出敲擊,我爸頓時如同受到責難,咆哮反駁道,那我有什么辦法?全中國,全中國副營職干部都掙二百八十六塊七,我能有什么辦法?
從郭雪蘭蹲在門外剁豬蹄子,我媽就一直站樓上看她。郭雪蘭頭發(fā)抓成一個球,松松垮垮地吊在后腦勺,一些劈碎的骨頭渣崩到上面,非常醒目。我媽轉回身,裝了一塑料袋醬肉的調料,對我說,給郭阿姨送去。
這在以前是不敢想象的事情。那時候郭雪蘭最招人煩的就是頭發(fā),上面發(fā)卷過于均勻,過于飄曳,多是形成于其他女人手忙腳亂給孩子送到學校又跑去趕公交的清晨。大家的不甘情有可原,于萬義因為經(jīng)常遲到早退而被調離生產(chǎn)車間前,銷售科只有寧夏和甘肅的訂單,一趟出差,兩把汗水,滿面風塵??删褪怯谌f義去了以后,廠里聯(lián)絡上了浙江、江蘇、上海等地的業(yè)務,跑銷售的線路從西去改為南下,所到之處風茂水饒,收入大幅度提升。一段時間后,人們發(fā)現(xiàn)郭雪蘭不再早上出門去百貨大樓上班。傍晚六點多,她踩上高跟鞋,逆著下班的人潮走出十一戶院,一路上耳環(huán)丁當脆響。大家并沒在意,都以為她換成了晚班,直到公園里跳交際舞的人群逐漸形成規(guī)模,并涌現(xiàn)出幾位頗受矚目的舞者,我們才發(fā)現(xiàn),郭雪蘭早已辭去了售貨員的工作,將公園夜舞變?yōu)榱酥饕粘!?/p>
我把我媽準備的佐料拿給郭雪蘭。她謝過之后,朝屋里叫于萬義。我沒有離開,貼在門框上興奮地等待。于萬義肩披紫色浴袍走出,一只手摸著腦袋。他從監(jiān)獄出來以后,最直觀的變化是發(fā)型,新長出的發(fā)茬在歷經(jīng)了滅亡和重生以后,反倒愈加粗硬,比小背頭的時期更有光澤。郭雪蘭提起塑料袋說,給料酒啟開,剩下的掛廚房去。于萬義無聲地接過。我靠著門框往下出溜了一大截,心中對這番平淡的對話失望極了。
真正追溯起來,應該就是于萬義買完摩托羅拉以后,可能顯得更像住在有十一棟屋子的大宅子里,他身邊熱情的朋友便多了起來,有幾位阿姨,熱情得讓人接受不了。
那時候我特別愛看東東家打仗,兩個人能從屋里打到院里,又從院里打回屋里,比宇宙大戰(zhàn)的動畫片更具觀賞性。并且毆斗的招式相當莫測,無論我怎樣觀察,都說不好是誰占了上風,也看不清是誰在攆誰。從頭到尾,東東都在后面扯著郭雪蘭哭,絆倒了,爬起來接著追,一家人如同鍋中翻炒的三塊豆腐。最后結束總是十一戶的人把他們分開,女人們攙走郭雪蘭,男人們給于萬義遞上根煙。接著第二天,倆人又該咋過咋過,沒人知道他們是怎么和好的。漸漸,大家不再上去勸架,東東也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甚至我唯一一次聽到他談起這件事,也是在郭雪蘭把家庭影院賣了以后。那個收購音箱的音樂家說要用它聽重金屬,我們怎么也想不明白,家庭影院為什么能播放“沉重的鐵塊和鋼筋”,于是請求他演示。當嘶吼和轟鳴猛然傳出,我嚇得跌坐在地上,心臟幾乎被震碎。我說,咱倆快走吧。東東說,就這?這算啥,我爸我媽那時候天天重金屬啊。
我看著于萬義拎起調料進屋,想想覺得不能白來,便直奔東東的床。他靠在一摞枕頭上,橘子皮、干脆面口袋組成的廢墟下是有些發(fā)黃的石膏。我說,你爸你媽咋不干架了呢?他說,我爸改運了。我說,啥叫改運?他說,我爸找人算了,他后背紋那個關二爺太沉了,他命背不動,所以得在腳心紋兩個千斤頂,他說紋完以后確實啥都順了。
我拿起床上的一包干脆面,想倒出點渣子吃,袋中掉出一張卡片,上面畫一個白衣服的古代人,右上角寫著“浪里白條張順”。東東手伸到枕頭底下,掏出于萬義第一次去杭州時給他買的自動鉛筆盒,從里面取出一摞“浪里白條張順”卡,一張一張碼在斷腿上,最后他接過我手里的那張,放在末尾,一排張順縱身躍入水中,石膏上的紋路似水花炸開。你看,我跟你說的吧。他抬眼看看我,有平行空間。
我清楚地記得那是《少年大世界》第三百七十八期。那天東東急匆匆上到我家,情緒格外激動,雜志捏在手里直哆嗦。你快看這個,他把《世界未解之謎》攤給我。雜志是這樣寫的:二戰(zhàn)期間,德國貨輪“猛犸象號”和船隊駛經(jīng)太平洋群島,突然一陣狂風刮過,大家看到整個“猛犸象號”消失了,平白無故地在翻卷的大洋海面上不見了蹤影。就在這時,奇跡出現(xiàn)了,“猛犸象號”又漸漸出現(xiàn)在了海面上。后來據(jù)“猛犸象號”上的船員講,他們在航行時突然被海流沖到了另一個航道上,隨即他們看到了一艘完全相同的“猛犸象號”,并且甲板上站滿了老去的全體船員。而后,他們及時調轉航向,這才得以重返現(xiàn)實世界。
有科學家指出,“猛犸象號”很有可能進入到了平行世界,也就是從某個宇宙中分離出來,與現(xiàn)實世界既相似又有微妙差異的另一個世界。
我說這啥意思?東東說,平行世界!我說那咋地了?東東拿過雜志,倒在沙發(fā)上,表情仿佛面對一道深奧的算術題。我踹踹他說,去星海公園游泳?。?/p>
他坐起來說,你別碰我,我馬上就想明白了。我說你明白啥呀?他轉過頭,神色近乎凝重。我有點想笑,又有些害怕。東東說,我見過平行世界。
第一次,是學校組織看電影,結束以后東東沒有歸隊,一個人偷跑出去亂逛,不知不覺轉到火車站,買了瓶可樂,坐在臺階上喝。他說,就那么一錯眼神的工夫,看見不遠地方一個男人在垃圾桶跟前兒轉悠,穿的衣服和他爸一樣,褲子也一樣,連鞋都一樣。等那人轉過頭來,他發(fā)現(xiàn)那就是他爸??墒怯谌f義明明早上剛走,他要去杭州送一批顯像管,東東親眼看著他拎箱子出的門。他于是決定上前好好瞧瞧,一起身碰灑了可樂,再抬頭,那人已經(jīng)無影無蹤。
第二件事,他說,你知道我爸我媽為啥每次干仗還能和好嗎?他向四周望了望,像是找不到開頭的第一個詞。我這么跟你說吧,真的,特別神奇,每次我爸我媽干仗那天晚上,我都會睡到半夜被吵醒,就聽到我爸我媽在他們那屋干活。干啥活???我問。東東說,重活,老累了,我爸我媽都呼哧呼哧直喘,我媽喘得都要抽過去了。我想去救我媽,可是每次又都迷迷糊糊睡著了。第二天早上,他倆就像啥也沒發(fā)生似的。
我說這都是啥意思啊,你講老半天。
東東說,你聽我給你講,你看,第一件事,我爸明明去杭州了,我怎么在大連又看見他了呢?說明有兩個他啊,一個去杭州了,一個在平行世界里,讓我遇到了啊。這個你要是聽懂了,第二件事就簡單了,我半夜肯定是被另外那個爸媽吵醒的,他們在忙乎什么我不太知道,但肯定是一種法術,他們在平行世界里做法,很累的法術,然后這個世界里的爸媽,第二天就和好了。
我說,你到底去不去游泳了?
他說,你坐下,我還沒說完。他把手伸進校服里子,摸出一摞小浣熊“浪里白條張順”卡。小浣熊方便面一塊錢一包,也不咋好吃,但是那時候大家都買,就為了攢里面的“梁山一百單八將水滸英雄卡”。我說啥破玩意兒啊,最不值錢的張順嘛,小賣店門口扔滿地都沒人撿。東東說,你再看看背面。我翻過來,看到上面寫著“浪里白條:指水中白鰱,因張順水中功夫了得,故因此得名”。東東說,我就喜歡游泳,一進水里我就覺得渾身是勁兒,能永遠游下去,他們都說我上輩子是條魚,結果呢,我吃了十八包干脆面,抽的全是張順。他抬起眼,目光像一朵響亮的海浪拍在岸上。這是有人告訴我,我就是張順啊!他見我不說話,又退后了一步。你看,我雖然是我,但在平行世界里我其實是張順,所以我得找著那個世界,找著我自己。
于萬義大概是知道不會有人來,所以只邀請了每戶的孩子。我們坐在沙發(fā)上,捧著他發(fā)的甘草杏和椰樹牌椰汁。面前兩個大人不停地進進出出,將大小各異的木箱圍繞電視排列開,像在堆一種大型的積木。
全部布置好后,于萬義清點了一下,一共十二個木箱。他轉回身,雙臂展開,做出一個擁抱的姿勢問,叔這家庭影院咋樣?我們使勁地點頭,雖然并沒有人知道“家庭影院”是什么。但很快,樂曲就為我們做了解答。于萬義揮手按動遙控器,蔡幸娟的《西湖春》從十二個木箱中噴薄而出,歌聲仿佛霧氣包攏而來,細密悠曠,我忽然有了一種奇幻的感受,好像我長出了十二只耳朵,有十二個蔡幸娟含著牛奶糖,伏在我耳邊輕吟。
看好,都看好啊。于萬義指揮我們看向地上一個粗矮的箱子,然后從墻上撕下一頁掛歷,貼了上去,那張紙立刻飄揚起來,迎著木箱飛動招展。于萬義說,“低音炮”,看著沒有,這個就叫“低音炮”。那邊箱子里,蔡幸娟接過話來,唱道“儂把舵來郎搖槳,劃破西湖水”,尾音牽起掛歷紙,迅速翻卷,如一騰細浪,上面印刷的月份和日期奔游于潮頭之上。我們的呼吸同時在歌聲里浸濕了。
沉悶的巨響就在那一刻炸開,之后瀑布般的傾瀉滾滾而來。如果不是于萬義喊了聲“媽個蛋”,我還以為是掛歷紙上的浪潮流出來了。
等我們順著滿地白蒙蒙的蒸汽擁進里屋時,于萬義正在不停地左右跨跳,像一只螃蟹,非常好笑。我們以為他是被地上開水燙的,過了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他是在去堵暖氣管和揍東東一頓之間搖擺不決。一個站在后面的孩子突然仰頭背誦道:疑似銀河落九天。于萬義這才踩到桌子上,奮力去夠棚頂上斷為兩截的老舊管道,白色煙霧股股涌出,像要將他吞滅。東東這時緩過點神,我看到他癱坐在水坑里,伸手拉扯脖子上套的電線,他的臉越來越白,直至溶解在蒸汽里。
那天,搶修管道的師傅很不樂意,天氣冷,又是禮拜六,他離開時說,真××服了,修了半輩子暖氣,頭一回見著拽斷的。
于萬義同樣無法理解,我們聽到他揍東東時,反復地質問,死×崽子你玩啥不好,玩暖氣管子,趕著投胎啊?
雞爪子是最先熟的,豬蹄子被剁成了小塊,熟得也快。郭雪蘭把這些裝在不銹鋼盆里,端到床邊說,你倆吃吧。
我聽大人說起過,郭雪蘭大半年都沒買過肉,凈上市場買雞骨棒,一絲袋才二十塊錢,心里便有點不好意思。我說,我不吃了,謝謝阿姨。于萬義邁步過來說,客氣啥呀,這破玩意兒不有的是?吃。聽到他這樣說我很開心,拿起一塊盯了很久的肉就開始啃。
盤子快見底時,東東悄聲說,香嗎?我說,香。東東說,那你別白吃,幫我想想,除了上吊、喝藥、跳樓這些,還有啥辦法?我大聲驚呼道,你還要死???他趕緊捂住我的嘴說,你小點聲,讓別人聽到就不靈了,再說我那不叫“死”,我是去平行世界里找我自己。我說,我也沒有辦法了,就那么幾招,你不都試了么?東東說,不,一定還有,生活有無數(shù)種可能。我說,你咋還記得這句話呢,挨罵沒夠啊?
東東被找家長那天,我們充滿了不懷好意的期待,都很想看看他能被揍成什么樣,同時心里又暗暗生出妒忌,他所犯錯誤的影響力,完全超越了我們平時的小打小鬧。用老師的話說,找家長來這叫做“三罪并罰”。
第一件,是我們去春游,參觀自然博物館,東東偷偷往一條珍貴的魚骨標本上寫名,被保安當場抓到。第二件是他搞惡作劇,不管大小考試,名字都寫“張順”,這個根本不存在的人,給各科閱卷老師造成了不少麻煩。
于萬義說,老師對不起,對不起,你看我回去怎么揍這狗崽子。老師說,你等會兒,還沒完呢。說著把一張語文試卷拍在桌上,最后一道附加題是,請寫出一句關于生活的名人名言,下方被紅筆畫了個大大的圈,里面的答案是:生活有無數(shù)種可能,應該去發(fā)現(xiàn)和找到。——德國教育家、思想家列爾皮斯特。
于萬義來回讀了幾遍,有些猶豫地說,啊,是,老師對不起啊,對不起。他轉向東東說,你瞎××寫啥呀,有屁無數(shù)種可能,看見啥就是啥唄。他朝東東搗了一拳,還瞎×寫不了?
老師忙拉住于萬義,東東爸爸,不是這個問題,你沒有理解,另外請注意你的言行。她指著答案的末尾說,批卷老師差一點就給分了,幸虧我多想了一步,拿去仔細核查,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列爾皮斯特”這個人,這道題的答案,全部是他自己編造出來的,這絕不僅僅是知識點掌握的問題,這是誠信問題,誠信是一個人的命脈,沒有誠信,人生便不可能牢固。她的聲音像一把錘子,叮叮當當敲擊那些不夠牢固的生命,裂痕攀爬而上,碎片紛紛墜落。
于萬義的表現(xiàn)令人大失所望,回到家,他沒有提學校的事,只推了東東兩下,動作十分潦草,看起來還不如平時用力。晚飯后于萬義蹲在門口和人說,狗××學校,一堆×事,誰樂意在這念似的,我最后二十萬馬上到位了,下學期杭州戶口一落,我就給孩子送西湖附小。他轉向兩邊的人看看說,你們去過西湖嗎?西湖,就白娘子,趙雅芝那個,我在南方時候,每回必須住湖邊那個酒店,床上一趟直接賞景,操,漂亮,舒坦,風拍到臉上濕乎乎,香噴噴的,那南方人為啥都皮膚好,我算知道了。他輕輕用手摩挲自己的臉。有人說,是,老于,我看你自從去南方,比以前白了呢。于萬義下巴朝前送送,你可說對了,咱這破海齁咸、臟腥的,天天吹它跟吹湖風能一樣嗎?他晃悠著站起身又說,不過那南方人是真不行,小個子,坌摟瓦塊的,兩聽易拉罐能干一宿,太狗了,喝酒還得是跟咱北邊人。他搖搖頭,眼里已經(jīng)是鄉(xiāng)愁的味道了。
整整一個冬天,我們都聽見于萬義在哼唱《西湖春》,尤其是每次出差歸來后,歌聲必定格外明亮。那段時間于萬義的收入也愈加樂觀,具體表現(xiàn)在,他把錢花在了更多我們無法想象的地方。有一陣他們家不用自來水,喝的洗的,都從一個類似煤氣罐的大桶里舀,說是海南島運過來的“富氧水”。他還給東東報了個“量子波動速記班”,佩戴“量子帽”能夠五分鐘背誦一千字,上海國際學校早都普及了。臘月的一天,于萬義脫光了膀子站在門口,啪啪地拍著后背,向每個路過的人解釋,不疼,一點不疼,我特意上南京請的師傅,一小時六百,紋了一天半呢。我盯著他背上大片的烏黑問,這人為啥是閉眼?于萬義說,傻小子,關二爺睜眼那不就出事了么?說完他挺直后背,高聲唱起了《西湖春》。湖岸暖風侵襲上每個人的眼睛,大家踩在堅硬的積雪上,默默裹緊棉衣。
轉過年來,溫暖的氣流終于起身北上,光禿的樹枝逐漸萌出綠意,海浪也不再板著面孔,于萬義的歌唱卻停止在了這樣的春天里。最初傳來消息的是保衛(wèi)科,說這幾天于萬義沒來,其實是在派出所銬著呢,犯事了,經(jīng)濟問題。人們想相信,可是看到郭雪蘭依舊六點準時去公園跳舞,又覺得不像。后來人們聽到了更多的情節(jié),于萬義兩頭唬,跟南方那邊說缺貨,跟廠里這邊說欠款,然后把倒騰出的貨低價賣掉。
吃完肉,沒什么可做的,我和東東便將啃剩的骨頭分揀出來,一點點擺放在語文書上,一會兒,幾個完整的豬蹄和雞爪骨骼逐漸呈現(xiàn)出來。突然隔壁傳來轟響,仿佛一列坦克隆隆駛過,空氣波浪般震動,拼好的豬蹄和雞爪散作一團。我和東東驚叫起身,對好不容易拼好的骨頭痛心不已。我說,他咋又重金屬上了?東東說,等我腿好了,把他那破碟全掰了!郭雪蘭在外面聽到,撩開門簾說,閉嘴吧你。
于萬義究竟判了幾年至今仍是個謎,據(jù)說那取決于他吐出來多少錢,而我們也僅是震驚了兩天不到,便不約而同地將好奇聚焦在了郭雪蘭身上,都很想知道她接下來怎么生活,或者跟什么人跑了??伤辉佻F(xiàn)身于公園或任何地方,隱遁了一般,沒人知道她天天在干嗎,以及是否哭過。
兩周后,一輛卡車停在院中,兩個工人將若干板材搬進東東家,從材料的形狀上可以推斷,那是一個柜子和一張床。接著鉆孔聲響起,客廳上出現(xiàn)了一把新鎖。隨后郭雪蘭拿上一摞紙,同往常一樣,踩上高跟鞋往公園走去,一路,她將“招租啟事”糊在每個電線桿子上。最開始,只有兩個人來看房,隨著廣告張貼范圍的擴大,求租者漸漸多了起來,有時郭雪蘭得同時接待好幾波人。
這一動作帶來的震撼甚至超過了于萬義入獄,我們都無法想象,世間竟有此種不需費力費神,僅僅是把多余的空間讓出來,便能掙錢的方法。于是有人說,到底是接觸過世面的,確實不一樣,郭雪蘭有這腦袋瓜,都是沾了于萬義的光,跟南方人學的,南方人就是聰明。每次談到這里,人們就會想起于萬義,便又有人說,聰明怎么了,不還是讓咱老于騙得滴溜亂轉?哄笑散開,大家臉上是獲勝者的表情。
最后郭雪蘭徹底占有了主動,在眾多求租者中挑選出了一個長頭發(fā)的男人,他介紹自己是個音樂家,想深入生活又想與生活保持一定距離,認為十一戶的環(huán)境非常理想。單身女人與陌生男子這種搭配很容易招人議論,但是郭雪蘭的理由非常充分,她說這個人同意連客廳里的家庭影院一起買下。
這筆收入著實是一筆保障,很長時期內,他們家上學的上學,跳舞的跳舞,一切如故,好像于萬義只是又出差去了。有一次,我晚上在公園亂逛,遠遠地看到了郭雪蘭,她沒有如往常那樣翩飛在舞蹈的人群里,而是獨自坐在花壇邊,勾著背朝前望,不時低頭薅幾下袖子上的線球。有舞伴伸手邀她,她下場跳了幾步,就顯得很勞累,搖搖頭,又回到花壇邊。幾番下來,便沒有人再伸出手了。黃色的燈光架在上方,她穿著紅色針織連衣裙偎在那兒,像一個熟過頭的柿子。我想上去問,不跳舞你為什么每天還要來??墒菦]敢。
轉眼小半年過去,大銀杏樹披掛上了濃郁的綠色,離暑假只差十幾天了。期末考試一結束,東東又被找了家長。語文老師對郭雪蘭說,我們此次小作文的標題是“新時代與主人翁精神”,你看東東寫了什么。她展開試卷:我覺得,新時代我們不應該有主人翁精神,應該有客人精神。我們都是世界的客人,都是來做客的,所以互相得讓著點,還要有禮貌。我們都是來做客的,最后都是要走的,所以走之前要打招呼,要說再見,最好還能給屋子收拾好。
這都是什么?老師說,通篇跑題,根本就不會審題。郭雪蘭說,是,老師,我們也不會教,您多幫助。老師說,基礎真的太差了。郭雪蘭說,老師請您多幫助。老師說,你們家長不要只看成績,要多分析成績背后的原因。郭雪蘭說,是,老師您幫我們分析分析唄。老師說,你們首先想想,自己付出努力了么?咱班一大半同學都在上學校周末的寫作特訓班,打通薄弱環(huán)節(jié),理解出題人思路,成績提高相當明顯,你們一點沒聽說嗎?郭雪蘭一臉茫然。老師說,報名在一樓,去了解一下吧。
去到報名處,收費員說,一學期二百八十元。郭雪蘭撐開錢包,又很快合上了。她想了想問,咱們這課是暑假上,還是開學了再上呢?收費員說,特訓班,只針對暑假。郭雪蘭說,呀,我們暑假要去南方找他爸,杭州,票都買完了,等開學,不好意思,開學我們一定報名。要走出門時,郭雪蘭忽然回身問收費員,幫我看下唄,幾點了?收費員剛要抬起手腕,郭雪蘭說,喲,不用了,忘了,我這有。說著掏出摩托羅拉V998,伸到離身體稍遠的距離,掀起翻蓋。實際上,那手機已欠費數(shù)月,顯示時間和夜間照明是它目前的主要功能。
重金屬的轟響仍在持續(xù),空氣扭曲,四壁震顫,拼好的骨頭反復散亂,我們心煩氣躁,難以繼續(xù)游戲。東東說,鬧死人了,你過去跟他說小點聲。
我跳下床,直奔客廳,狠狠把拳頭擂在音樂家的門上。砸了有十幾下,里面的人走出,滿眼驚詫,看了看我,吼道,小崽子你要干啥?我一下傻在那,不知說什么好,想跑掉,腿又不聽使喚。
聽歌呢?于萬義披著紫色浴袍從廚房走過來,一只手把我攬進懷里說。門里的人說,聽會兒,有事?于萬義說,沒事。然后下巴朝客廳揚了揚說,亞龍大???音樂家說,哎我操,老哥,挺懂?。∷统鰺熀?,自己點上,又給于萬義遞上一根,問道:老哥也搞音樂嗎?于萬義說,在南方待過。他又指指屋里說,我那套老家伙,聽這個不行,高音不脆,你想買好的,找哥,哥幫你介紹意大利產(chǎn)的。音樂家說,哥,有工夫沒,晚上出去坐會兒???于萬義說,改天吧,等會兒要出趟門,下午四點的票,去南方,辦點事。說完接過煙,別在耳朵上,把我推回屋里,又看了眼東東說,在家老實點,聽著沒?
我聽著于萬義拎包出門,跟東東悄聲說,算了,整不過音樂家,忍著吧。東東說,那指定不行。我說,那還能咋地?他說,你記得吸音原理不?《少年大世界》講過,就是棉花、毛巾、海綿啥的,那里頭都有路,但是路太亂套了,聲音進去出不來,就困在里頭了,也就安靜了。我說,忘了啊。東東說,現(xiàn)在知道也不晚。他左右搖動屁股,蹭到床沿,上半身潛到床下說,你幫我夠夠,這邊麻袋里是毛衣,那邊麻袋是絨褲。
從報名處回來沒多久,郭雪蘭宣布開始創(chuàng)業(yè)。我們都沒聽過這個說法,問什么意思。郭雪蘭說,就是自己給自己打工,自己當自己的老板,未來握在自己手上,深圳、廣東那邊的人,現(xiàn)在都這么干。
氣溫日漸升高,我們看到郭雪蘭每天拎著不同的文件袋,里里外外,進進出出。有天我從寫作特訓班下課,回家正好迎面遇見她,她懷抱一打傳單,鬢角汗流,臉上好像燃燒著一團火焰。我一下想起寫作課剛教過的例句:那朝氣蓬勃的神采,就好像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
郭雪蘭創(chuàng)業(yè)首先選擇了加盟,她說“皮易坊”就是這樣,壓縮成本,合作共贏。我再去東東家要水喝,廚房里不見了郭雪蘭切肉或者做飯,她在桌上支起一個火鍋,買了很多白菜、苞米、豆芽,讓東東想吃什么自己涮,湯沒了添水,水剩了第二天接著涮。她搬了個凳子,坐在門口開始穿針引線,將一些黑色和白色的皮革往一起縫。天暗了,她便攏起那一堆東西,回到屋子里接著縫。我問東東這是在做什么。東東說,縫皮球,你知道足球有多少塊嗎?我說兩塊唄,黑塊和白塊。他說,別瞎扯,是三十二塊,一塊一塊錢,我媽現(xiàn)在做體育用品加工,縫一個足球要交材料費三十二塊錢,還有加盟費一百五,但是縫好一個球就能掙七十塊錢,兩個球就是一百四,三個球就能回本,十個球就快一千塊錢了。我翻著白眼想象一千塊錢攤開該有多么大的面積,忍不住說,那你下次給我也訂一份豆奶唄?東東說,到時候看看吧,我媽說了,等攢夠三千塊錢,就帶我去南方。
此后,我更加頻繁地去東東家轉悠。我媽也不再攔我,偶爾還和幾個阿姨結伴去看郭雪蘭“創(chuàng)業(yè)”,有次我還看到她小聲地跟郭雪蘭打聽加盟條件。
七月的驕陽越來越寬,我杵在東東家門口,用目光孵化郭雪蘭手里的那一堆黑白皮革。我立在那里,被日光晃得幾近暈厥,卻仍舊不肯離開,死死盯著那些黑白塊被一點點拼湊、銜接、合攏、填充,想象它們變幻成上千張鈔票,再變成我手里的豆奶。
一個雨天,東東在樓下嗷嗷地朝我家喊,聲音被嘈雜的風雨遮蓋大半,我只能看見他拼命張著兩個胳膊,想要比劃出一個龐大的形象。我跑下樓,說你要借傘???東東說,不是,球縫好了。
我倆踉踉蹌蹌跑上西坡。那個足球擺在桌子上,看起來和普通足球沒有太大區(qū)別,只是它立得很穩(wěn),不用任何支點,便能泰然臥坐。我們走上前去,輕輕撫摸那只足球,仿佛在看望一個剛出生的小動物,帶著濕潤的絨毛和易碎的呼吸。東東媽媽也露出了輕松的樣子,笑著對我們說,看你倆,跟沒見過球似的。
等待打款的日子,異常漫長,雖然只過了五天。郭雪蘭對我們說,這只足球要乘坐火車,往南走到溫州,下了火車再坐客車,到總代理那兒,經(jīng)過檢驗,就可以收到第一筆七十元。
氣溫還在攀升,哪哪都熱,我和東東卻沒有去海邊游泳。學校打更老頭一瞌睡,我們就翻窗進入教室,仰望后方懸掛的中國地圖,從大公雞的下巴到肚子,有一個小臂那么長,中間經(jīng)過的陜西、江蘇、四川看起來都非常礙眼,我很想替足球踹飛它們。
然而,最終郭雪蘭收到的不是回款,是一通電話??偞碚f,足球沒有經(jīng)過質檢,屬于不合格產(chǎn)品,無法打款。郭雪蘭說,哪里不合格了?我縫得特別細,一個皮子都沒漏出來。電話那端說,是挺細的,但是不圓有什么用?你這球都能杵在桌子上立住了。
東東說,媽,不給錢咋整啊,咱還去不去南方了?郭雪蘭放下電話說,去啊,怎么不去,想圓點還不簡單嗎?
幾天后,郭雪蘭又抱著一堆黑白塊坐在門口開始穿針引線。東東說,我媽又匯了三十二塊錢,說這次肯定能縫好,等好了我叫你來看。我心里著急,仍舊天天來他家等著皮球成型。郭雪蘭每走一針,我都在心里暗暗緊張,擔心這一下是否能影響球體的規(guī)整。隨著她的縫制,我也忍不住用脖子跟著轉動方向,一天下來,肩膀歪得生疼。
為了確保球是圓的,我們想了許多辦法,比如找一只真正的足球反復對比,把突出的地方用力拍打下去。郭雪蘭還用一根卷尺,圈在球上反復測算,像在給足球量腰圍。我們問這是干嗎,她說看直徑一致不,這是另一個做加工的姐妹告訴她的。最后,在確保這只球與跟任何圓的東西相比都毫不遜色的情況下,郭雪蘭再一次寄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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