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先人 有一些先人我都見過,在我的高鼻梁中 小腳趾中、血型中、文藝細(xì)胞中 那一年,二爺燒掉了家譜,被火光吞噬的臉 一半陰一半陽。從此他便失了七分魂魄 被那堆灰埋葬,一天比一天憔悴、癡傻 我遺失在血脈中。向日葵被扭斷頭顱 野獸的腳爪懸于屋檐。我總是過度敏感 被眾多先靈圍困,找不到陰影的來源 在四點鐘的凌晨扼住峽谷 那要沖破胸膛的姓氏、墻壁與血流 多么稀?。∥也恢螺厪哪膫€字開始 才能追溯到一匹馬、一條河、一陣歌哭 枝條痛斷的清晨啪啪拍響塵灰 那嗒嗒的馬蹄聲從遠(yuǎn)及近、及槐樹、及靈位 至于我是來自山東還是河北,我已無從得知 我對出生地已漸漸淡忘,對歸屬地又知之甚少 致祖父 你有著顯赫的名字李光耀,卻沒有顯赫的家世 一根扁擔(dān)一對兄弟的故事,你講過數(shù)遍 但你有一副好身板,釀酒高手 你只喝二鍋頭,總是一口喝干 不耍酒瘋,不打誑語,在高梁囤子里醒酒 在醫(yī)巫閭山的腳下種植 罌粟花開:你腰身漸漸彎曲 我只知三代,光、澤、德, 之上與之下,都已淹沒 你猶如先知,從三羊開泰開始, 預(yù)知百年的風(fēng)云。自己的死期將至 盛妝的童男童女接駁,你絕食七日 一日比一日接近神祇 直到你面帶微笑,安詳離去 你還是個好繩匠,從麻到繩子, 從農(nóng)事到酒事,有人喝酒,有人打結(jié) 有人酒中跌倒、升天,有人繩子捆柴、上吊 而你的順時針與逆時針 都在這一刻交集、糾纏、解開…… 致十年 十年前,我在長山島寫詩、看螢火蟲、坐船出海 你病危的消息與海潮一起傳來 我與無數(shù)的海鷗往回趕,車壞兩次,改乘,換乘 待我趕到時,你已過世6個小時。 父親,仿佛天意我不能為你送終 你不等我見你最后一面 想到此生再也沒有父親,乳名荒廢 我就淚如泉涌……那放飛的鴿子瞬間消失 往生經(jīng)念了五天五夜,護(hù)佑你轉(zhuǎn)身 你的眼睛始終不閉,如天空般瓦藍(lán) 你穿壽衣時,身體柔軟,仿佛生前一樣 我一路拋撒的花瓣被風(fēng)捧走 一些放你靈前,一些喂養(yǎng)了仙鶴 想寫一篇長文祭你,卻總是無從下手 十年來,我成為一座行走的墓碑 碑文上的姓氏、生辰與血型已模糊 而抹不平的傷口與偏執(zhí),還那么深。 我想聽你開懷大笑,或高歌一曲 藍(lán)藍(lán)的天上白云飄—— 白云下面,聲聲都已絕版 父親,我不再向你訴說塵世的消息 從此,清風(fēng)一面,一別兩忘…… 致迎仙堡 這是我的出生地,也叫故鄉(xiāng) 那通往山外的小路已荒涼的溢出—— 那法則中的自然,法相的佛陀 都與我隔著一座山,三代人。 而我只看到三兩峰,一條河 那延宕出去的蜜蜂、族群 生命里的農(nóng)業(yè)鄉(xiāng)愁,棉里針腳 那樣的寂靜!牛羊被趕上了山坡 那磨爛了的蹄子、反芻的青草 那襟前的繡花和荊棘 從綻出的棉花里露出敗絮 你撲面而來。祖父母埋在山坡 父親則在公墓。我前不著村后不著店 只有那棵老樹,原罪已釋,僻徑加身…… 致虎頭寺 這是侘寂的大地,是余脈,也是起點 我說不出那侯鳥的起伏,順從多少坡度 才在小溪里呈現(xiàn)我的山崗、泉水、泥濘, 一只小獸換了毛色,混進(jìn)寺里偷食 梨花一度絢爛,卻在一句唱詞里落盡 堂嫂在寺里扎紙活兒,個個都大紅大綠 堂兄坐在輪椅上流著口水 遠(yuǎn)的繁花和近的荒涼 只隔一個紙人。時間改變了河道 公雞的打鳴聲及經(jīng)聲的深淺 寺里的佛相也已斑駁,褪色 只一柱香的工夫,姑媽們從青春里退潮 只剩下小姑還在世。85歲,遠(yuǎn)在天涯 山坡上的祖墳又恢復(fù)了原狀 大理石、獅子、仙鶴都退了位 寺已封門,灰頭土臉的四大天王 面相還那么兇!一粒塵埃跌落下去 和遠(yuǎn)道而來的春天,都那么幽暗 而我卻是個獲救的人,月色淺,草木深…… 致青紗帳 七月的青紗帳又起,燕子與蟲子歡騰 地平線和叔伯們漾出來,呼吸墨綠 吃高粱米飯和玉米餅子長大的人 皮膚粗糙卻都有一副好心腸 丘陵上高粱那么俊美,玉米樸素 在葉子如刀的傍晚。風(fēng)順著壟溝吹 當(dāng)然也順著穗子和皺紋吹 葉子嘩嘩響起時,大姑娘一臉沉迷 仿佛大海起伏,在波濤與人言之間 在通紅的臉膛和洞房之間 大伯騎馬隱沒于月亮和綹子 二伯唱著戲詞過了大小凌河 等到青紗帳落,他們已是滿頭霜雪 七星偏西時分,大多已經(jīng)凋零 不知今夜是父輩們漫過了青紗帳 還是青紗帳漫過了眾生…… 致母禽 可愛的家禽們,你們一直在家 都有乳名,都被家人呼喊、應(yīng)答 從一顆卵開始,便有了母性的溫度 可愛的尖喙。你們破殼而生 像雪夜有人在叩動家門。母親們、姐妹們 仿佛都長出溫存的羽毛 人禽對視,每只眼睛都亮如星辰 注視幼崽時都有人類的目光 那一刻,我們都愛自己的孩子 身邊的草木、人間的糧食 還有自我的花紋。一只盛開的鳥兒 每次張開翅膀,都自帶小宇宙 而母禽們,你們引頸、蓬羽、護(hù)崽 每只孵化的禽類都是飛天 眾禽誦唱:你與人類毗鄰 而人類與萬物毗鄰 致夏日午后 雨之午后。薔薇科的午后,帶刺的午后, 有紅白兩色的裂紋在蔓延 而半截流水無知、黑木耳生長的 柞木之午后。有夢中人順著花徑走來 他面目不清,口齒缺失 暴露了我豁牙的午后 刺尖沾滿了手,仙人掌的紋絡(luò)里 一朵花垂下頭,孕育了那些疼 而我要挑出那些刺卻用了一生 獸群從山后消失,只剩一只瘸腿狼王 身影孤懸在山崖之上 如同喪失童貞的夏日午后 瞬間蝴蝶成蛹,花期成霜 這懨懨水邊,有小羊羔出生后站起 跌跌撞撞地行走。有咩咩的叫聲 讓遍地的山羊和綿羊都有應(yīng)答…… 致表嫂—— 那是天神降臨的清晨,一萬道霞光 吹破蛋青般的臉龐。微風(fēng)走了一程 歇于七個星座的家門,微熏 將水氣與琥珀抱在懷里 像你當(dāng)年抱著嫁妝,小麥色里的春天 那么健美!而今你年過60 每天身披滿天星星,只為200元工錢 還兒子的房貸,買春天的糧種 治表兄的病。你一臉紫檀 皺紋里浮出白馬,而身后是輪椅 大牲口低頭拉車,你抬頭喘口氣。 被露水打濕的褲角、雞鳴和債務(wù) 每天都掙扎一個時辰。你說上輩沒有積德 今生必得還債。一只大鵝開始沖鋒, 被追逼的家狗跳了墻,而你比狗從容。 你叮囑完家禽又跟羊圈說話 而騾馬比露水早起,你摸黑離家 塔身里的肉體與靈魂,不知誰先抵達(dá) 山上的風(fēng)車轉(zhuǎn)了一次,鳥兒消失一只 這寂靜大地上,神靈長眠在水畔或山崗 致一場盛宴 母親88歲高齡,為她長兄90歲祝壽 幾乎籌劃了半年。穿哪件衣裳 隨多少禮錢,帶幾個兒女 有姨舅、表兄妹與直系 有喜鵲、烏鴉和天鵝 盤根錯節(jié)的樹、大小枝丫都需打理 這節(jié)日里的盛大親情,這紅包里的雨水 仿佛干裂的虎口、裂痕里的花紋 每天一小時的電話粥,黏稠、濃烈 又加進(jìn)了紅豆、蓮子和倫理 加進(jìn)五服的本家,那血脈 那漫山的蘋果任憑腐爛 沒有一滴雨是無辜的! 一片樹葉落下都會把母親壓垮 那被謀殺的血脈,那不見血的刀 都藏在時光交錯中。有人祝酒 有人演戲,有人查看禮單 多少隔閡都從一場盛宴開始 她的耳朵又聾了一些。有人大聲喊話 挑理,圓場,說謊,戲演到高潮, 刀丸卷起,要忍受那漫長的凌遲 那孔雀被拔光了羽毛,問候光鮮 壽宴被眾人打包,桌子一片狼籍 致北塔公園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仰望星空了 很久,我在傍晚的北塔公園走六千步 再去夜市買菜。北塔是那么潔白! 喇嘛身披紅色袈裟,佛陀法相莊嚴(yán) 那些磕長頭的人膝蓋發(fā)亮, 那些匐匍的額頭和鴿子 跟隨轉(zhuǎn)經(jīng)的人走過三圈 有人頓悟,有人混沌,卻都向夜市會聚 我也操著形形色色的刀具與典籍 走向市集。那叫賣聲被寒風(fēng)砍過 有人售賣青菜,有人買賣良心 還是五谷雜糧最貼心 那切不斷理還亂的親情 讓我懂得哪樣適合爆炒 哪樣適合清燉。相當(dāng)于烤串、雞鴨和魚肉 我更偏愛西蘭花、豆芽菜和秋葵 一些歸宿在口腹之欲 一些歸宿在靈魂叩問 至于內(nèi)心浮屠幾級,不說也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