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永不休歇的潮汐——我們。
——卡內(nèi)蒂
《如果遠方的白樺樹就是故鄉(xiāng)》
如果遠方的白樺樹就是故鄉(xiāng)
風(fēng)揚起的贊歌則來源于這煉鋼廠
來源于八月的雨和一輛運輸車——
貨物太重了,十二輪的大卡車聲嘶力竭地嘶吼
仍然不能把煉鋼廠稍稍移動
我們生活在言辭如此稀少的時代
我們學(xué)習(xí)前人,學(xué)習(xí)老一輩的真誠
學(xué)習(xí)風(fēng),一個眼神,一種生活的態(tài)度
而煉鋼廠則教育我們從兩個世界觀察一種起源
我們藏起憂傷是在于
我們從不是一個人在冶煉
我們也會觸摸到大地堅硬的胸膛
以及煙囪——那沉默的舌頭
我們的燈在整個八月一直都亮著
而九月的前額依然是潮濕的,十月是倔強
是對生命的另一種要求:該愛的一定一次
愛個夠
我們以鋼釬表達這態(tài)度
以十一月飄落的葉子發(fā)放獎金
到了十二月底,我們將關(guān)掉那燈,關(guān)掉相思
因為一月與十二月之間沒有縫隙
《住在工人街上的人》
住在工人街上的人早出晚歸,以黑夜為伴
眼睛和指尖上卻星辰閃爍
他們是鐵,也是礦渣
他們以工作的形式涌動
拂曉前他們不被看見
黃昏降臨時也一樣。蹣跚的腳步下
是火爐中遺落的灰
取消了這世間的一切事物
青草、山巒、河流和天空……
每一根鋼釬上,都挑著一顆圓圓的太陽
每一爐鐵水,都帶來遼闊的歡呼
在火中取火,青銅的海水永不平息
住在工人街上的,是一群人
或一群鐵,自街頭緩慢流淌……
《工廠的親戚》
一只流浪貓,兩條臟狗,幾粒麻雀和數(shù)朵閑云
它們和我們一樣都是工廠的孩子
也是車間的親戚
當(dāng)然,還有鐵橫梁上的一家燕子
舊倉庫中的幾窩老鼠……
當(dāng)工人們松開機器,舊煙囪松開煙嵐
整個廠區(qū)會被夜色籠罩,寂靜會躡足而入
使撈渣棍獨唱,推鋼機沉默,蒸汽排放風(fēng)
輪兀自空轉(zhuǎn)
給貓和老鼠排練游戲大戰(zhàn)的滑稽劇
而錘子省略下來叮當(dāng)聲
讓站在院墻角落里的那棵樹
斗膽敲響了銅鑼——鐵銹色的月亮
今晚的月光是用榔頭敲出的
它使渣道溝里的陰影,重重疊疊……
《鋼鐵廠的美恰恰在于它的沉默之處》
那鏗鏘之地,火焰沉睡之地
夜的引申或雄雞啼喚之所,是鋼鐵廠
是我燃燒至無聲的畢剝,是灰
進入永久寂靜的虛空
鋼鐵廠的美恰巧在于它的沉默之處
人們向著風(fēng)述說,詩歌向著停頓
火車向著倒退——歉疚的倒退
我向著謙卑。我無名,因而寒冷
我向萬物告別,但告別回到睡眠
世間早已善惡分明,英雄早已榮耀加身
我只好把煙保存在書頁中
把腳,保持在黎明時分的小徑上
天空如此高渺,像夢!
而廣場上的旗幟早已和大海交換過了
城市喧鬧如舊,它也不是我的
我要把曾有的一切通通遺棄
只留下城郊的鋼鐵廠——我的心臟
只把這低垂的頭顱,鑲嵌在微微顫抖的門柱上
《二舅的礦渣廠》
我所駕駛的車是靈魂休憩的療養(yǎng)所
我去往的地方是礦渣廠
我死去的二舅曾是這兒的總工程師
如今,他是懸在廠房上空的一朵云
汽車在礦渣大道上飛馳而過
進入鐵的暗處
作為老一代東北工學(xué)院高才生的二舅
他的臉上鐘表滴答
他的翅膀耕耘這一片灰渣的原野
他說過的豪言壯語此刻正化作鳥羽
腐爛著,成為新的標(biāo)本
一個男人從翻開的空頁中走來
那是我,頭發(fā)在陽光下起伏著
臉上的表情一定復(fù)制著二舅的表情
《夜晚的鋼鐵廠》
黃金在遠方的白樺林里跌落
鋼鐵廠在轟隆聲中操練它的交響樂隊
鳥兒像驚慌的音符自巨大的廠房頂竄出
風(fēng)在每一條傳送帶上尋找它的意中人
它尋到了一扇窗戶,它打開、摔閉、再打開……
鍛錘和窗牖噼噼啪啪擊打著時間
現(xiàn)在馬匹也悄然來到高爐的爐膛里
火苗在一個年輕工人的胸前生長
“我想成為一個光輝的旗手!”他叫喊著
他要向黑夜索取銀色的寶石
而月亮照耀著這廣漠的煉鐵廠
群星在周邊旋轉(zhuǎn),并使光充滿勞動的額頭
手與臂膀再度成為懸崖。而思想總是陡峭的
高聳的煙囪上升起悠悠長鳴的煙云
一個老工人礦石一樣堅硬的骨架正閃爍其中
也照耀著廠區(qū)四周的河流、田埂
照耀著黑鐵和我們
今夜,就在今夜,將有眾多的人匯集在一起
使煉鋼廠中的演奏徹夜不停
【作者簡介:巴音博羅,滿族,20世紀(jì)90年代起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至今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四百萬字。著有詩集《悲愴四重奏》《龍的紀(jì)年》,油畫散文合集《藝術(shù)是歷史的鄉(xiāng)愁》,小說集《鼠年月光》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