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老嘲諷我“紅得發(fā)紫”
20世紀80年代初,文壇盛行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控訴“文革的殘酷,呼喚改革的春風。作家將小說寫得既如泣如訴又蕩氣回腸,使讀者拍案叫絕,熱淚盈眶,全社會形成了一股文學藝術的高潮。但這樣的文字鋪天蓋地,讀者漸漸有些審美疲勞了,所以當我充滿大自然氣息的海味中篇小說《迷人的?!吩凇渡虾N膶W》發(fā)表后,就占了便宜,猶如突然給文壇吹來一股海洋的鮮味,一股大自然的清風。文壇竟然為《迷人的?!酚科鹨魂嚲G色的波濤,我為此而榮獲全國大獎。
榮獲全國文學大獎,使我這個普通工人一躍而成為“專業(yè)作家”。我不禁驚喜萬分,甚至有點得意忘形,大有“鯉魚跳龍門”的感覺,于是我興奮若狂地去北京開會。到了北京,我發(fā)現(xiàn)自己大受文學界的歡迎,無論是老作家還是年輕作家,都對我熱情而親切。更光彩的是連巴金、周揚、丁玲等文學元老們也與我握手。在我的眼里,這些文學大師幾乎是文壇的“化石”,此時卻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對我熱情洋溢。我?guī)缀醺械竭M入神話世界。丁玲鄭重地說,她最后一本書的第一篇文章,一定要寫鄧剛《迷人的海》(丁老去世后,她丈夫陳明送我丁玲最后一本書,第一篇文章果然是《漫談鄧剛〈迷人的?!怠罚?。此情此景,對我一個“工人作者”,絕對是難以置信的榮譽。
大會期間,諸多記者圍著我采訪,我有些飄飄然,昏昏然,好不得意。我想,多少年的各種壓迫讓我“遭老罪了”,然而我沒有氣餒,并且刻苦拼搏,現(xiàn)在也該是揚眉吐氣的時候了!于是我就更加理直氣壯地得意揚揚。這時我遇到了汪老,也就是享譽文壇的著名作家汪曾祺。記得當時北京的著名作家劉紹棠、劉新武、鄭萬隆等都在場,大家對我這個初出茅廬的“工人作家”都投來親近的眼神,但我發(fā)現(xiàn)汪老的目光不太有溫度,甚至有些令我遲疑的“冰冷”。正當我發(fā)愣之時,汪老爽朗卻又意味深長地對我大聲說:“你小子現(xiàn)在可是紅得發(fā)紫了!”
汪老的聲音又響又硬,絕對是一聲斷喝,對于正狂熱得發(fā)昏的我,完全是腦袋挨了一板磚!
“紅得發(fā)紫”四個字讓我感到幽默的同時感到尷尬,因為這四個字在工人師傅的口中,是貶損,有相當?shù)臍?。倘若工人當中有哪個人靠吹噓或是什么手段得到領導青睞,工人師傅就會用“紅得發(fā)紫”的話語來譏諷他。
一剎那我從昏頭昏腦的發(fā)熱中猛然清醒,但坦率地說還有一絲不快。我對汪老的小說喜愛得要命,可以說是崇拜。我鼓起勇氣說:“汪老,其實您不了解我,但我早就熟悉您了,我在安裝隊當焊工時,就給您寫過一封信?!蓖衾洗蟪砸惑@,他沒想到我這個“紅得發(fā)紫”的小子竟然會給他寫信。他用更冷更怪的疑惑目光盯著我,顯然是不相信,也許他認定我是個狂妄的小子,當然就更不相信了。我說確實寫過信,而且寫得認真而崇敬。80年代初期,擺脫了“狗崽子”枷鎖的我,進入狂熱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每天大量地看小說,又大量地寫小說,真正是嘔心瀝血、廢寢忘食。突然,我在《小說月報》上看到汪老的小說《大淖記事》,我說“突然”二字,就是因為這篇小說給了我一個美麗的震撼。我寫了那么多,看了那么多,但開天辟地第一次看到真正是小說的小說。
我沒想到小說能寫到這個份兒上,流暢的文字有著明清小說式的優(yōu)美,開放的結構又超然于西方現(xiàn)代小說。能將中國傳統(tǒng)的“土”與外國現(xiàn)代的“洋”如此絕妙地糅和在一起,真乃大手筆!
我從作者介紹上看到汪老的單位是北京京劇團,便立即以今天“粉絲”般激動的心情給汪老寫了一封信,記得我信中有“您的小說轟毀了我腦海中固有的小說觀念”等等若干帶感嘆號的句子。
從北京回大連后,很快就接到汪老的來信和他剛出的一本小說集。原來汪老對我的話很當真,竟回到原京劇團單位查到我的來信,并給我寄來他的新作。我立即如饑似渴地將汪老這本書看得爛熟,而且從此我瞪大眼珠子,掃描所有刊物中汪老的作品。很可惜,汪老的作品數(shù)量并不太多,但也許是這樣,更讓我們感到質量之精。從此,只要接到北京開會的通知,我就心急火燎地趕去——其實是急著要見汪老。只要有汪老參加的筆會,我總是想方設法地參加。聽他講話,猶如喝醇香的老酒,可以長久地回味。后來汪老身體不佳,走路有些艱難。我就扶著他,一步步向前,感受到他溫和的體溫和微顫的虛弱,心里不是滋味兒。
事情已經(jīng)過去很多年,但他那句“紅得發(fā)紫”的斷喝,卻時時在我頭腦里轟響,使我不再敢有一絲一毫的得意揚揚。漸漸地,我悟出這句話的深刻,不只是對我,也是對整個文壇。因為至今,文壇還不時地一陣陣發(fā)熱發(fā)燒,燒得一批批初出茅廬的作者“發(fā)紫”,然后就沒影了。
如今,汪老已經(jīng)離開我們20多年,一切都永遠地過去了!長歌當哭,我在心里千百次地祈禱:如有輪回,愿汪老的靈魂注入更新的文學生命。上蒼一定會如此安排!
想起張賢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20世紀最著名、最有人氣的作家之一張賢亮,寫了一本名聲響亮的長篇小說《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但與他交往,卻感到他的一大半是女人。
賢亮二十來歲就被打成右派,押送農場勞動改造長達22年,受盡了磨難,所以一旦放出牢籠,成為作家,創(chuàng)作便井噴,佳作不斷爆響。但他給人們的印象似乎是瘋狂地擁抱生活,享受生活,補償失去的青春。最顯著的表現(xiàn)是,只要有漂亮女孩子的場合,賢亮就毫不掩飾地上前“親熱”。當然,這種親熱只是一種浪漫的調侃,但在正人君子的眼里,就頗有點“不正經(jīng)”。為此大家用幽默甚至帶點譏諷的口氣笑他“風流好色”。問題是賢亮卻毫不在意,依然我行我素。但更多的作家感到賢亮是幽默風趣,為此只要有賢亮在,立即就有笑聲,大家都熱熱鬧鬧地圍著他。
也許過去的年月嚴肅而冷酷,一些著名的老作家性格呆板木訥,見到熱情的女作者或女讀者就有些不知所措。賢亮就取笑他們假正經(jīng),笑他們傻帽,并且上前“教導”他們怎樣說甜蜜的話。我在一旁看著,幾乎像在看相聲表演,忍俊不禁。
賢亮對女孩子的親熱還有著難以置信的直率,例如一次采風,他看到漂亮的女導游,立即上前說,我最欣賞漂亮的女孩子,說著從手提包里掏出巧克力糖。這時又一個女導游過來,賢亮眼睛一亮,當著前面那個導游說:“你比她更漂亮!”然后掏出更多的巧克力糖。有作家說賢亮的手提包里裝滿了糖果,就是為討女孩子的喜歡。于是,一些作家有鼻子有眼兒地講起了賢亮的風流浪漫故事。
但我親眼見到的故事卻是這樣的:在一個娛樂場所,賢亮看到一個女孩子挺可愛,便說:“你不應該在這樣的地方當小姐,應該去讀書!”那女孩子說家里窮,沒錢讀書。賢亮當場就掏出幾千元錢給女孩子(那時幾千元等于現(xiàn)在上萬元),而且第二天又專門去調查了一下,那個女孩子果然辭職走了。但作家們笑賢亮是傻瓜,說娛樂場所的小姐都鬼頭,只是換一家娛樂場所而已。
一年以后,我與作家同學呂雷和簡嘉在廣東寫電視劇,突然接到賢亮急電,求我們先替他出錢去某某私營工廠解救一女孩,使其擺脫老板的欺壓。而那個女工,就是曾離開娛樂場所去讀書的女孩子。她雖然沒去讀書,但卻再也不去當什么“小姐”了。呂雷和簡嘉費了許多的周折,終于找到那個女孩,女孩在一家私營工廠打工,但老板不給工資,女孩沒有飯吃,沒有回家的路費。萬般無奈之時,幾乎就要走絕路,但她最終想到了有個作家張賢亮幫助過她,覺得這個世界上只有這個作家能救她。她含著眼淚給呂雷和簡嘉行了個禮,說:“謝謝張老師救我!”
這件事令我震撼,感到人們對張賢亮的看法不準確。但畢竟作家們都在調侃他,所以我也含含糊糊地認定賢亮還是有些風流浪漫的。因此,當我?guī)拮訁⒓狱S山采風筆會時,就提前給妻子打預防針。我妻子讀書時趕上“文革”,學業(yè)荒廢了,而后又是上山下鄉(xiāng),思想單純保守,猶如偏僻山鄉(xiāng)里的村姑,我怕她被作家們的“浪漫”嚇著。
我們和賢亮乘同一輛采風大巴,賢亮看到車上有許多女士及女導游,當然就興奮,就熱情似火,口無遮攔。我那個村姑般的妻子哪見過這個陣勢,嚇得躲在大巴最后一排,一聲不敢吭。
萬萬想不到的是,筆會結束后,妻子卻說她看到最好的作家是張賢亮。我大吃一驚,問為什么?妻子沉吟了一會兒,說出兩個字:“真實?!?/p>
再后來,賢亮對采風時見到的作家夫人一個個進行描繪與評說,說這個有文化氣質,那個有鮮艷的風采,并當眾用夫人的名字編排成一首詩歌,動情地朗誦。在朗誦中,我竟然聽到我妻子的名字,而且詞句格外悅耳。這令我吃驚不小,因為在筆會上,妻子總是小心翼翼地躲在我身后,我感到賢亮可能都沒看過我妻子一眼。
但沒想到賢亮卻用認真的口氣對我說:“你小子有福,找了個最賢惠的妻子!”然后加重語氣對我說:“鄧剛,你要是跟你老婆離婚,我就帶作家們到你家痛打你!”我簡直吃驚得合不攏嘴巴,僅僅一周的采風,他怎么會對我老實得像石頭一樣的妻子有如此高的評價呢?我陡然感到表象浪漫甚至浪蕩的賢亮,其實有一顆樸實、善良的心。
多年后的一次作家代表大會,會后一群作家排著隊索要他的書法。賢亮奮筆揮毫,累得滿腦門大汗。我也擠上去,但他壓根兒不理我。情急之下,我大喊一聲:“是我那一口子要你的字!”
賢亮猛地抬起頭來看我,然后一陣龍飛鳳舞地揮筆,不但寫出那么多的字,而且還寫出我妻子的名字。
我將賢亮的書法條幅帶給妻子,她有些愣怔,因為看不懂上面寫了些什么。我大聲說:“這是全國著名作家給你寫的條幅,關鍵是連我都不給寫,卻給你寫!”
妻子更愣怔得不行,愣怔了好一會兒說了句:“男人很少真實,張賢亮真實得像個大孩子……”這是妻子第二次在我面前稱贊張賢亮真實,看起來真實在女人眼里是多么重要。我有點尷尬,因不知道妻子前面那句“男人很少真實”的男人中,是否包括我……
啊,親愛的賢亮,你已經(jīng)離開這個世界九年了,在越來越不真實的年月里,我真真地想你!
我和馮驥才買襯衫
我身高一米八五,馮驥才一米九二,我覺得這家伙可能快兩米了,因為與所有作家在一起,我都是俯視或平視,但跟他在一起得仰視,很不習慣。
文壇上,人們稱馮驥才為大馮,很有親切感,但我對他的親切是因為他寫文章贊揚我的小說。而且,據(jù)說是他對當時文壇權威馮牧先生說,鄧剛的生活貧苦而艱難,希望馮牧到大連為我“說說話”。后來馮牧真就到大連看我,使我剛寫幾篇小說就成為中國作協(xié)會員、理事什么的。我為此受寵若驚,心下對大馮有說不出的感激。
大馮多才多藝,有人說他是小說家,有人說他是畫家,有人說他是籃球運動員,還有人說他是民間文化學者,甚至說他是社會活動家。他寫了那么多著名小說,最感動我的,是一個短篇《高女人和他的矮丈夫》,說是矮丈夫雨天總是為高個兒妻子高高地擎著雨傘,后來妻子去世,他在雨天還是高高地擎著雨傘,似乎高高的妻子還走在旁邊……看得我熱淚盈眶。
然而,真正和大馮在一起,第一的感覺是他幽默,太幽默了。他在人群中的位置,總是眾星捧月,大家都圍著他。聽他講話幾乎一句一笑,絕對超過相聲演員。他說他乘公共汽車,必須把車頂上的通氣蓋打開,整個腦袋露在車頂外面,可以看很多風景。
80年代中期,大馮、鄧友梅和我的小說在《上海文學》獲獎,我們三人同時到上海領獎。鄧友梅是我頂禮膜拜的作家了,但大馮卻“放肆”地調侃他,說他拿到獎金后,數(shù)了一遍感覺不多,但數(shù)了兩遍就感覺挺多了。也就是說本來得一千元吧,數(shù)了兩遍就覺得是兩千元了。鄧友梅很老練,表情置若罔聞,就像沒聽見。我表面不敢笑,但心下卻笑得要岔氣兒。
然后,大馮帶我去拜見巴金,他給我和巴老拍照,照出的結果是我在照片的右側,巴老在左側。有人說,按國際標準是主人在右,客人在左,你和巴老的位置顛倒了。但大馮卻幽默地說,這多奇妙啊,你本來是去拜見巴老,而現(xiàn)在成了你會見巴金!你偷著樂吧!
我當時最憂心的是買不到大號襯衫。過去當工人,衣著隨便,赤膊光身無所謂,上班下班都穿工作服,也覺得正常??涩F(xiàn)在畢竟能寫小說,人們都稱我是作家了,就開始有了自尊心,要點臉面了,不能稀里糊涂,穿戴總得像個人物啊。問題是所有的百貨商場都買不到我能穿的大號衣服。過慣了窮日子,我從來沒有到服裝店量體裁衣的想法,也沒有那個能力和膽量。
我對大馮說出我的困擾,大馮說他更買不到大號衣服,而且他說他的困難比我大一倍,因為他要穿特號。于是我們倆約好一起逛商場——買大號和特號的襯衫。我想,上海人稱“大上?!?,這樣的大城市何等了得,到處是繁華熱鬧的商場,買什么能買不到?!
一大早我就和大馮上路,沿著一條寬闊的商業(yè)大街買襯衫。沒想到買襯衫他也幽默,當我走向服裝柜臺時,他就非常巧妙地縮著身子躲在我后面。我詢問售貨員有沒有大號襯衫,售貨員都吃驚地看著我這個大塊頭,可就在吃驚之時,大馮猛地在我后面挺直身子,長頸鹿一樣向前探著腦袋,故意粗聲粗氣地說:“還有我!”售貨員不僅吃驚,簡直是驚恐了,真是驚得滿地找眼鏡!
上海人一般長得精干細致,看到我們兩個龐然大物,就像看到珍奇動物,甚至走出柜臺,跟著我們一直到門口。我們又到下一家,繼續(xù)這一幕的驚訝和驚恐。后來我都忘了買什么大號襯衫,像是來表演節(jié)目。所有商店的售貨員看到我們倆都驚訝得哈哈大笑,我們雖然沒買到襯衫,但覺得特別有趣。
上海的商業(yè)大街似乎永遠走不完,然而也永遠沒有大號襯衫。我和大馮完全是兩個高高的活動電桿,引得一家家商場的店員和顧客們爆笑。我們在這種爆笑中樂不可支,但最終是痛苦并失望。
文匯報的領導得知我和大馮買不到襯衫,也非常焦急,于是通過一些關系,找到一家服裝店給我們專門做了許多件大號、特號襯衫,指定我和大馮到那家商店去買。為此,我和大馮就穿上了嶄新整潔的襯衫。因為那時還沒有什么服裝審美意識,所以我和大馮穿的是一模一樣一個顏色一個款式的襯衫。
一些作家們看到我們兩個大塊頭穿得太“雷同”了,都覺得不可思議。大馮故意用鄭重嚴肅的口氣說:“現(xiàn)在,我們作家的地位提高了,雖然還沒提高到‘特供’的地位,但卻提高到‘特制’的待遇了?!?/p>
在眾人的笑聲中,我也盡量昂首挺胸,真就覺得我提高到“特制”的地步了。
【作者簡介:鄧剛,原名馬全理。當代著名作家,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名譽委員,《人民文學》編委委員,中國海洋大學駐校作家。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及散文數(shù)百萬字。作品《迷人的?!返茸髌吩@全國及省市優(yōu)秀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