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像三十萬波斯人朝著一棵枯樹進(jìn)軍。

——薩拉蒙《合鑄》

《在手掌心養(yǎng)一根刺》

不知何時，我的手掌心

扎進(jìn)一根尖利的刺

影影綽綽，我能透過皮膚

瞥見它藏匿的蹤跡，手一按

有隱隱的痛，閃電般遞出……

我沒有急慌慌拔出

而是決意將它養(yǎng)在掌心

那丘壑起伏的波紋下

一根刺，會不會像一條魚

隨著我的血脈游曳

抑或，它只是待在原處

以它的毒，咬噬我的肉……

我沉思，而歲月悠悠

我戴枷的手腕上時間滴答

一根刺被我養(yǎng)在掌心

我要的，僅僅是它鮮活的痛！

《織毛衣》

用一團(tuán)毛線織成一件毛衣

其實是一條道路描摹了我們的身體

而靈巧的手指和細(xì)長的竹針則構(gòu)成了

那閑暇的時光

我常想，一根毛線就那樣被無限地

延伸下去，經(jīng)過繁復(fù)精巧的編織

一根毛線的緩慢行進(jìn)對于一個女人

微妙的心思，一定是玄幻而奇異的

一根毛線在女人手中，是不是一條地平線

使她漫長的編織更廣漠也更無盡

但現(xiàn)在，一根毛線卻是一柱裊裊升起的炊煙

是一列火車自隧洞中駛出，也是一聲雁叫

引來的魂斷般的詩意。當(dāng)線團(tuán)翻滾時

我聽見靜寂中的竹針尖已有雷霆滾過……

《荒野上》

荒野上

那位向一棵枯樹艱難跋涉的人

終于停下來

他精疲力盡

盡管他已付出全部努力

但他與那棵枯樹的距離

似乎一點也沒縮短！

他想

在他身后，也許有另一人

也向這邊趕來，踉踉蹌蹌

窮盡一生之力

在那人眼里，他是遙不可及的

另一棵枯樹!

《畫雪的人》

皮埃爾·蘇拉熱小時候

將一張白紙涂滿黑色顏料

有人問他在畫什么

他說他在畫雪

他還說黑色是一種顏色

也不是一種顏色，當(dāng)光照在黑色上時

一個更深沉廣闊的神秘世界就被打開了

法國人皮埃爾·蘇拉熱，

在黑色顏料中點燃了自己

讓夜在夜色中發(fā)光

讓最接近肉身的人從此有了對雪的認(rèn)知！

《風(fēng)》

田野上，兩個人在說話

風(fēng)很大，刮得說話的人

一忽悠一忽悠的

我在不遠(yuǎn)處聽著

他們說的話，一出口

就被風(fēng)吹彎了，刮遠(yuǎn)了

像一團(tuán)麻雀

風(fēng)就這樣一直刮著

那兩個勞作的人

其實就是我自己

左邊的我和右邊的我

在對話

風(fēng)很大

吹得兩個那么相像的人

像紙扎的假人

一會兒分開一會兒又合而為一

風(fēng)就這樣一直刮著，刮著

使他們顫抖不止……

《被大雨兜頭澆灌的人》

被大雨兜頭澆灌的人

雷聲早已在千里之外了

雷霆是否可以繼續(xù)揣在懷里前行

我的嗓音始終是沙啞的

假設(shè)閃電像鞭子抽打過蒼茫大地

我的身上會不會有鞭痕，會不會痛？

現(xiàn)在，暴雨教育我們?nèi)绾吻逑?/p>

而我至今還沒學(xué)會如何活著

在傾盆大雨中我不必淚流滿面

狂風(fēng)扶不起的我該如何安身立命？

天空把我變成了落湯雞

我卻考慮如何把這整個的一場雨

一滴不剩地，全部收進(jìn)我的舌苔！

《捕風(fēng)者說》

我站在高山之巔，揮舞紗網(wǎng)

努力想做一個捕風(fēng)的人

我相信獵獵長風(fēng)的脊背上

肯定有具馬鞍，放開了大地的韁繩

頭顱亮了，鳴響了，長長的尾鬃

佩戴著火焰，催促青草急急趕路

催促云朵在天空繼續(xù)流浪

遍地貧乏的心臟因碰撞而滾燙

我站在高山之巔，像牧馬人那樣

努力想做一個捕風(fēng)的人

秋天的鋼琴曲已全面崩潰，歷史的霞光

先祖的骨灰和時代的塵埃撲面而來

我獻(xiàn)身于這紙卷生涯之中，我是它的囚徒

我情愿把北方大河認(rèn)作我的亡父

白雪和烏鴉是我剛剛寫下的兩首短詩

還有一首是星空，是昨晚被夜燈運(yùn)走的麥田

……直到我老了，我仍然會站在這高山之巔

努力做一個捕風(fēng)的人，盡管我早已

兩手空空，但每當(dāng)有人走近

并訊問時，眾鳥齊鳴

我指給他看山腳下，一塊寂靜的巖石……

《那個一直站在河流中間的人》

那個紋絲不動一直站在河流中間的人

劈開了湍急的流水

他這樣長久地站著，會不會對河流

造成傷害？他以肉身分隔開緊密無間的水

使?jié)L滾世代瞬間停頓一下

他像一枚釘子，釘進(jìn)人類思想史的暗處

你如果不思索，就會完全將其忽略掉

我驚訝于河水痊愈的能力。流水也會有傷疤嗎？

抽刀斷水，水會不會喊疼？

假設(shè)一滴滴雨是釘子，從穹空極速釘進(jìn)這河的

皮膚里，河流是將其融化

還是帶著滿身傷疤繼續(xù)前行

假設(shè)一萬個人散開，站在河的中心

河水會不會像梳子，梳過的頭發(fā)將隨風(fēng)飄揚(yáng)

但河水始終是沉郁渾濁的，如同老去英雄的眸子

清澈只是夢里河山的一角

我昂起頭，甘心被這河水敲打、捆綁、吞噬……

我從滔滔大河中牽出一匹馬

河水從我的腹胸和鼻息里掏出一腔痛哭！

《寫詩的過程》

像螞蟻，搬動了一個詞

比舉起一粒沙，一塊石頭

一片殘缺的甲蟲肢體，或

一頭猛獸還用勁兒

我舉起半片綠葉當(dāng)作旗幟

我把一條幽僻的小徑走成金光大道

我在這棵仆倒的小樹上練習(xí)行軍

練習(xí)正步走……

我有比憤怒更大的沙粒需要搬運(yùn)

現(xiàn)在正是拂曉，黎明悄然起身

在天邊堆積朝霞

現(xiàn)在秋蟲在草叢里停止鳴叫

寒霜該現(xiàn)身了，該為我的鬢發(fā)

和靈魂披上一層白衫兒了

現(xiàn)在，一只神秘的大手，正推動星球

隆隆轉(zhuǎn)動

《談?wù)勗诩埳戏拍恋娜恕?/strong>

談?wù)勗诩埳戏拍恋娜?/p>

其實是談?wù)撛诩埳戏叛虻哪侨?/p>

當(dāng)羊群漫過白紙的原野

光輝與深淵，并肩降臨于這人世

談?wù)勗诩埳戏拍恋娜?/p>

其實就是在談?wù)撛诩埳橡B(yǎng)鵝的那人

曲項向天，音節(jié)單一卻鏗鏘有力

宛如光輝的法典

養(yǎng)鵝的人向法庭提交他的靈魂

談?wù)勗诩埳戏拍恋娜?/p>

其實是談?wù)撛诩埳厢劸频哪侨?/p>

如果世間的人真的會死于悲傷

我自己將死于愛的饑渴

談?wù)勗诩埳戏拍恋娜?/p>

最終要談?wù)摰氖窃诩埳下裨岬娜?/p>

蘋果從枝頭跌落，滾過時代的斜坡

那些被迫交出自己的人，將再一次死去！

《練習(xí)如何藏匿一把斧子》

如何讓斧子在我的身體里消失

斧頭，那利器

我要練習(xí)如何讓它在我的身體里

隨血液游走

首先當(dāng)然是斧柄，我將之埋藏于

我的大腿骨里，我要用兩根腿骨與之交換

因而我將成為一個用斧柄走路的人

之后我將整個斧頭埋于胸腔

我生吞那鐵，生吞那鋼，我讓鋒刃的一面

向著我的胃——承裝無盡黑暗的胃

滾滾黑暗的胃……我成功了

我感到一陣被切割的快感

我不擔(dān)心我會不會得胃出血！

現(xiàn)在，我要向斧子的另一頭——那遲鈍的愛

慢慢砸擊，并放入我的心臟，我承受那錘擊

我用心跳與之互換，一下，又一下，多么強(qiáng)勁！

我的心臟在它的敲打下火星四濺

直到廣闊無邊的斧頭的光芒與我完全融合

交匯，使廣袤的大地

增添了那么一點點的重量！

《一個身披火焰的人》

一個身披火焰的人

躺在這城市的一角

他不能讓背上熊熊燃燒的火

傷及自己或禍及他人

他的小心翼翼，養(yǎng)著那火

像養(yǎng)了一匹威猛、性烈的金色大獸！

就這樣一年年，天地悠悠

世事寥廓，骨與血的喘息聲中

一個身披火焰的人

想在背上養(yǎng)一只花翎大公雞

它打鳴、啼叫，喚醒未來每一天

我要獨享大火后的寂靜！

《屋子中央立著一匹馬》

屋子中央，一匹高頭大馬兀立

它渾身散發(fā)的熱量，足以使墻壁退卻

地板出汗。馬蹄如碗，盛裝的

是騎手的鄉(xiāng)愁和哭泣

這樣的年代，原野已然消失

因而無需奔馳，馬尾拖帶來的一條河

成為我們閑擱多年的琴弦

馬咴咴低鳴，書架上的典籍成為碎片

馬眼中的幽暗成為人類永久的黑夜和夢境

現(xiàn)在，歌聲彌漫如馬的呼吸起伏不定

馬頭高昂早已穿越天花板探出屋外

馬在幻覺中奔跑，如同當(dāng)代人在熒屏上成長

其憂傷比馬咀嚼過的青草更適合鹽和淚水……

但人類為什么要在汽車時代仍鐘情于一匹馬？

馬腹和脖頸的弧度仍然彎曲如道路

馬垂下頭時，落日正在客廳的一角躊躇

馬的肋骨如出鞘之劍，橫亙于闊大的寫字臺前

現(xiàn)在，鐘表的滴答終于稍慢于馬的呼吸

馬血，終于可以獻(xiàn)給神靈和末日

馬放棄了騎手，因此人類遲暮的心

更適于破碎！

馬以不朽得到的，其實只是這短短一瞬

馬絕塵而去，留下背影供我們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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