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畫匠是同春天一起來到石橋村的,那是石橋村最美的季節(jié)。清晨的石橋河面云蒸霧罩,如夢如幻。待霧散去,村子里炊煙升起,白亮的陽光照耀著滿田滿野的油菜花。
畫匠的身影第一次出現在石拱橋上時,石橋村靜下來,鄉(xiāng)民都被他的那身裝扮驚艷,仿佛時間穿越到民國。他身著齊膝長衫,長發(fā)過耳,短髯短須。他背著一塊方形木板,像背著特殊兵器的俠客。
畫匠迎風而立,凝望著石橋河村。等鄉(xiāng)民將目光再次投上石拱橋時,他已在橋上支起木板,木板上夾幾張紙片。他有一只折疊椅。他打開折疊椅,坐上去,一只手揮舞著。
父親是第一個走近畫匠的人。作為村民組長,他揣著一顆公心,像審視一個特務一樣,懷疑的目光在畫匠身上掃來掃去。然后就是德財老人,他對石橋村一切新鮮事物,慣以長者的身份,在第一時間做出權威判斷,好或壞,有益還是無利。他總是顯得那么熱心。
然后,我就跟了過去。
我們在畫匠緊貼木板的紙上,看見一只牛,它身邊是一條河,牛就臥伏在河邊的草地上。
我抬眼望,石拱橋斜前方的坡地上,一頭黃牛半臥,它張著嘴,嘴輕輕動著,它在反芻。畫匠是把我們石橋河的那片地,收進他的畫里了。
我們這才知道,他是一位畫家,但村子里的人不叫他畫家,叫他畫匠,等同木匠、瓦匠和篾匠。他坐在石拱橋上畫石橋河,或坐在石橋河畔畫石拱橋。也不見他吃飯,成天只是喝水。喝井水、泉水。我們平時不屑一顧的山泉水,他像寶貝似的捧在手里喝。村子里有人懷疑他偷吃我們的瓜果,要不何至于不被餓死?
那時候,鄉(xiāng)村分田到戶,被禁錮在生產隊數年的人,在自己新分獲的田地里勞作,像鳥兒回到天空,聲音高起來,或低下去,腳步快起來,或慢下來,晚起或早歸。總之,是自由了。村子里的姑娘們,不像以前那么拘謹,嘰嘰喳喳像林中小鳥。
那年我十二歲。
“不像好人,畫畫,不是正經營生?!币幌虺聊蜒缘母赣H說。父親叫我們少同這樣的人在一起,怕被他帶壞。他自己卻同畫匠攀談起來,對他表現出特別的興趣。
“你自己咋就總是跟他在一起?”德財老人問。父親說:“我在了解情況,他很可能是個壞分子?!薄皦姆肿印比齻€字,讓我對河畔那個長相端莊的年輕男人感到神秘而恐懼,電影里,那些搞破壞的特務出現在我腦海里。他莫非要炸石拱橋?我這么想,數天不敢上橋。我在遠離石拱橋的地方,偷偷盯著他。那橋許久以來一直存在著,而他的行為舉止,除了有些怪異,并不具備破壞性。
“不像好人,名字就不正經?!备赣H說。
我們從父親的口中,知道他叫許言午。我不認為這個名字不好,相反很有特點。他真的讓我喜歡。我喜歡他與別人不一樣。他是那么特別,有時穿著短袖,卻扎著圍巾,紗料的,淺灰色。他的穿著,他的畫,他畫畫的樣子吸引了我。當我觀察到他不像是一個“壞分子”時,我不顧父親反對,總會往他身邊湊。他腳旁的油彩,讓他身上有一種特別的香味。他不煩我們小孩子,他喜歡我們圍在他身邊。
他每周有三五天在石橋河。不在石橋河的時候,村子里的人就會問:咋沒見許言午?許言午成為我們石橋村不可或缺的人。
父親認為許言午有才,不過他也像別的村民一樣,認為他只是個畫匠,算不上畫家。父親在我們鄉(xiāng)村是個文化人,他曾教書八年,那點工資不夠一家人吃喝,且爺爺奶奶還在,老人需要照顧。父親放棄了教書,回到鄉(xiāng)村?;氐洁l(xiāng)村的父親,在鄉(xiāng)村說話,有一定的權威。
“不像好人?!备赣H反復說,他語氣肯定。父親的話,減弱了石橋村人對許言午的好奇,他身上那層神秘的光環(huán)隨之暗淡了。但父親的話,對我不管用,它同樣不作用于我的姐姐。許言午像一道清晨的陽光,這道光照耀在姐姐的臉上,姐姐的臉上有了笑容。
那一天,許言午在石拱橋上畫河水,我和姐姐遠遠地走向田畈,他對著我們唱起了歌:
喊聲姐姐你聽好,我們橋上來遇到。今生有緣認識你呀,你的恩情我難回報。你的恩情我難回報哇,唱支山歌祝福姐,平安又安好……
姐姐滿臉通紅,踅身回了屋。我以為她生了許言午的氣,事實上,她沒有。她慫恿我去向許言午學畫,她說我將來可以當個畫家,不用下田干活兒,像個泥巴狗似的。
“看人家穿戴多干凈。”姐姐說。
我說:“許言午不像爸爸說的那樣?!?/p>
“叫哥,”姐姐說,“做人要講禮貌。”
我于是叫許言午哥。
“叫姐夫?!庇幸惶?,許言午嬉笑著對我說,我的臉突然熱烘烘的。我倒是想要這樣一個姐夫。我回家同姐姐說,姐姐抓起一把笤帚舉在我眼前,罵我:“嘴巴再像雞屁股似的亂屙,我給你好好揩一下。”
父親不語,他的沉默讓我不安,好像他隨時都會火山爆發(fā)。
“畫得真像,你看那頭牛,像張著嘴巴在吃草。”母親夸贊許言午,“就是人看起來不像過日子的人?!蹦赣H褒揚之后,說出她的擔憂。
母親一直想姐姐嫁給同村的劉潤春,離家近。母親不希望姐姐嫁得遠,她對我們男孩子不信任。男孩子娶了媳婦都忘了娘,女兒心疼父母一些。母親說姐姐要是嫁給劉潤春,她就留住了女,還約等于多了一個兒。
劉潤春在我們鄉(xiāng)村算大齡青年,奔三十了,還沒成家。他惦念著姐姐。幾年前,父親母親私下將姐姐許配給他,姐姐沒反對,算是默允。如果是外村的,早就相親了。本村子的,這道程序省了,就等著劉潤春攢夠了錢,把新房蓋好,把姐姐娶過去。
如果不是許言午的出現,劉潤春應該很快成會為我的姐夫。
那天許言午回到石橋村。那是個周末,我沒有去學校。我看見他坐在石拱橋上,我走過去,想看他畫畫。他沒畫牛,沒畫石橋河的水。他像是畫畫,也像是寫字,我后來才知道,那里鳥體字,五顏六色,很漂亮。我那時候常常希望擁有美好的東西,比如眼前的字和畫。我沒好意思要,他主動給了我一幅。那鳥體字像幾只彩色的鳥,正扇動著五彩的翅膀飛翔。
我沒認出那幾個字。
“鵬程萬里?!痹S言許說。我心里美滋滋的。我明白這幾個字的含義,也知道是他對我的祝福。我把這幅字拿回家。父親說:“寫的個么東西,像瞎鳥撲騰。”我說:“算你說對了,他寫的就是鳥體字?!?/p>
父親竟然很欣喜,幫我把它貼在我的床頭。父親希望我鵬程萬里。
有一次,姐姐將一幅字往她的箱子里放,讓我撞見了。我想看,她不讓,寶貝似的不讓碰。我知道那是許言午給她的。我瞅了一眼。那幾個字,許言午沒寫得太復雜,雖然也是鳥本字,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是“詩情畫意”。為什么是詩情畫意?詩情畫意不是形容山水的嗎?他送給姐姐的字,為什么不是“如花似玉”?我努力地想了一下,終于明白了:他是含蓄。
我的姐姐用“如花似玉”形容,一點不過分。
許言午留長發(fā),那頭長發(fā)把耳朵都蓋住了。許言午游手好閑,一直寫著他的鳥體字。他的鳥體字除了我和姐姐,沒人喜歡,沒人請他寫。那字太花哨,不實用,我們村的人,貼對聯都不用它,他們喜歡那飽蘸濃墨的字,古樸、厚重,像他們期望中殷實的家業(yè)。許言午的鳥體字彎彎轉轉,瞅著就輕浮,父親說,靠這個吃不上飯。
他穿戴如姐姐所說,干凈,也時髦。他有一輛嘉陵牌摩托車。
二
父親一直說著許言午的壞話,說他不務正業(yè)。難道畫畫,寫鳥體字,不是一種職業(yè)嗎?非得像他那樣成天在水稻田里,把自己弄得像泥巴狗才是務正業(yè)?
父親不喜歡許言午,不是看不上,是看不慣,父親反復說他不是什么好人。我與父親正相反,我喜歡許言午,成天干干凈凈的,玩顏料,總歸比他玩泥巴高尚。
許言午給我畫了一張像,畫得不是特別像,這自然沒有引起我和我同伴們的驚嘆。他可能感覺到我的不滿意,解釋說,他畫出了我的神韻。他說,畫的最高境界,并不是畫得像,要神似而非形似。形似,照相去好了。
我于是盼著照相的來。不久果然盼來一位,卻不愛搭理我們,他喜歡給村子里的大姑娘照。
我把許言午給我畫的像拿到家里,母親說挺好,姐姐看了一眼,沒說什么,但我能看出,她心情愉悅。父親的反應,大出我的意料,他讓我把畫拿遠一些。他把我內心的喜悅擊得粉碎。他原本性格溫和,不輕易發(fā)脾氣,近來不知為何,他變得有些無常,脾氣漸長。
某一天晚上,父親把許言午請到我家,我才知道,父親不喜歡許言午是假,說不喜歡,是給外人聽的,好讓別的姑娘對許言午沒有想法。父親是聲東擊西。身為村民組長的父親,老謀深算,看上了許言午,卻故意說人家不好,暗中卻想讓許言午成為自己的乘龍快婿。
“絲瓜的筋多,曹操的心多。”父親被村里人謔稱為“曹操”是有原因的。
那天,父親把許言午帶到我家后,母親給他們沏好茶,就到廚房做飯去了。到了飯時,該留人吃飯,這是家規(guī)。
我們小孩子喜歡家里來客人。平時家里看起來什么也沒有,客人一來,母親總會變魔術似的,擺上一桌菜。
更多的意外接踵而至:父親竟然留他在我家住,這讓我心生喜悅。這樣,我可以近距離地跟這個叫許言午的畫匠在一起。我五歲與父親母親分床睡,但我害怕,父親陪我到七歲之后,他回歸母親的床,自此,我一個人睡?,F在,我并不害怕,我只是感到孤單。
我滿心歡喜,給許言午打了洗臉水洗腳水,我還幫他倒掉了洗腳水,然后,我回我的房間,重新鋪了床鋪,等著許言午。他身上那些殘余的顏料散發(fā)出的香味吸引著我。
我空等一場,許言午竟然跟父親睡到父親母親的床上,母親則去了姐姐的房間。這一定是父親的安排。他們有說不完的話,幾口白酒,讓他們嘮了半個夜晚。
我的房間與父親母親的房間屬同一間屋,中間一人多高的土磚墻將這間屋一分為二,他們住上半間,我住下半間,一張雙人床,一個舊書柜,一個裝我衣服的木頭箱子,一個寫作業(yè)的小桌,我平時玩的刀、弓箭和紅纓槍,再無別的家什。
父親和許言午的談話,我聽得半真半切。我羨慕父親,他能與這位城里來的人如此近距離地在一起。他們有那么多話說。
清晨起床,我像是許言午的勤務員,給他打洗臉水,給他找來一根嶄新的牙刷,給他倒洗腳水。做著這一切,我是快樂的,心甘情愿。
他不吃早飯,看著我們吃,他沏一杯老君山眉茶,那茶的葉芽懸在透明的水杯里,像無數綠裙女子在舞蹈。我后來在2022年的央視春節(jié)聯歡晚會上,看舞蹈《只此青綠》,陡然回想起許言午的這杯綠茶,心緒無法言說。一杯茶后,他背上畫夾,上了石拱橋。陽光烈的時候,他就在河套的樹陰下。他自此成為我家的客人,在我家吃住。他只吃午飯,晚飯像早飯一樣,只是一杯綠茶。我們晚飯時間,他在工作,或者在樹陰下乘涼。他那只行軍椅,左右兩個彈簧一按,靠背往后張開,人就能半臥。行軍椅右側有個圓形網兜,裝水杯的。許言午畫幾筆,喝口茶,半躺著,貌似神仙。石橋村的人,對他既羨慕又嫉妒。
有人問,他這樣游蕩,靠什么生活。后來聽人說,游山逛水是他的工作,他有工資的,他在縣文化館工作。
有好事者,就去打聽他。那時候,我們石橋村還沒人在縣城上班,是村子里的媳婦托娘家在縣城上班的人,在縣城上班的人,再托他同事或朋友,這么打聽到文化館是有這么個人,但似乎不是正式編制,好像是臨時聘用,也有說是已聘用,未轉正,在考察期。
鄉(xiāng)村農民,對“聘用”這些字眼,并無太明晰的概念。
我覺得父親想選許言午當女婿,是天方夜譚,父親卻說:“一切皆有可能。”當他聽說許言午可能并非文化館的正式工時,他反而很高興,他覺得這樣,許言午才有可能看上我姐。
父親的心思,并未在石橋河村公開,他喜歡玩深沉。他讓我向許言午拜師學畫,這自然是個借口。父親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許言午是我的師傅,他在我家吃住,就名正言順,阻攔了別人關于許言午我和姐姐的流言蜚語。
我姐叫金菊花。我們石橋河村還有劉杏花、李蘭花、陳梨花,人稱石橋村“四朵金花”。四姐妹同年不同季節(jié),出生在這環(huán)山抱水的靈性之地。
這年的春天,除了畫家許言午,還有幾個男人來到我們石橋村,他們像是約好了的。他們來了,就住下來。他們后來離開石橋村,也像是約好的,幾乎是在一夜之間離開石橋村。
他們的到來,使我們村的四朵金花幾乎在同一時間找到了自己的戀人,也幾乎都是在半年后,四朵金花中的三朵,被他們拋棄。她們愛情夢碎。自此,這三個常在一起像喜鵲一樣說笑的姑娘,把自己封閉在各自的閨房。我的姐姐,隨之也就孤單了。
養(yǎng)蜂人住帳篷。他的帳篷就支在河對面的坡地,四野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油菜花。
某個清晨去上學,我看見劉杏花從養(yǎng)蜂人的帳篷里鉆出來,我急忙閃身到一株柳樹后,怕她看見我,怕她知道我知道她在帳篷里過夜,盡管這只是我的推測。她若知道我看見了,以后,他們的事在村子里傳開,她會懷疑是我說出去的。
但是,我既然看見了,怎么能保守住這個秘密?一個人保守一個秘密,像心里裝了一顆定時炸彈,不扔出去,會坐臥不安。
我把這個秘密告訴我的母親:“我早晨看見劉杏花從養(yǎng)蜂人的帳篷里出來了?!蔽乙詾槟赣H會非常驚訝,事實上,她的確非常驚訝,但她驚訝的,不是劉杏花住進了養(yǎng)蜂人的帳篷,而是這話從我嘴里說出來。
“曉得啦,哪個不曉得,要你放屁!”母親嫁的是父親這樣的知識分子,平時說話相對文明,生氣的時候,說話也粗俗,泯然一般村婦。
我才知道,很多人知曉養(yǎng)蜂人與劉杏花的事,這早已不是秘密,只是我把它當成了一個秘密。
劉杏花,一個鄉(xiāng)村的女子,膽子奇大,不久以后,她竟然跟著他到野外去養(yǎng)蜂。臉上被蜇了,紅腫著臉也要跟著他。
德財老人對我說:“瞧你姐給你找的姐夫,一個寫鳥字的!那字能當飯吃?他還吃住在你家,這叫倒貼。你看杏花家,蜂蜜多得喝不了。杏花胖了。她老娘,以前黑瘦黑瘦的,現在白胖白胖?!?/p>
德財老人說:“那個許言午,就知道寫鳥字。”
我說:“他寫的不是鳥字,是鳥體字?!?/p>
石橋河的人,喜歡管閑事,迷戀猜測。好事喜歡錦上添花,壞事會去阻攔。這大都是老年人的做派。細奶對劉杏花說:“你喜歡那個養(yǎng)蜂的做么事,他哪點好?”
“我喜歡他那一身鼓嘟嘟的肉!”劉杏花咬著牙說。她的語氣充滿火藥味。她頂撞一位八十歲的婦人,這在石橋河人的生活經驗里,是要遭報應的。養(yǎng)蜂人幾個月后獨自離去,村民說是她遭受報應的開始。此前,她獲高人指點,要她盯住養(yǎng)蜂人,但養(yǎng)蜂人還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像一陣風一樣消失了。
劉杏花竟然沒有聽見一點動靜,清晨她發(fā)現養(yǎng)蜂人走了,她根據驢車車痕,追到上河灣,追上了他。她直問養(yǎng)蜂人離開為什么不提前說一聲,為什么要半夜走。養(yǎng)蜂人說,蜜蜂怕露水,要在露水出來前出發(fā)。她要他將她帶走,便跟著養(yǎng)蜂人。養(yǎng)蜂人說:“外面風餐露宿,你受不了,我先走,你秋后再來?!彼f他家是河口的,那個集鎮(zhèn)繁華,他家在鎮(zhèn)郊。
深秋的時候,劉杏花去了河口。她真的找到了養(yǎng)蜂人,但他的帳篷里有了新的女人。她明白了,他讓她等他,以及對她的那些山盟海誓,都是謊言。
帳篷里的女人是一個寡婦。劉杏花找到那個寡婦時,寡婦哭著告訴她,養(yǎng)蜂人不是河口鎮(zhèn)人,他是河南新縣的。
“他不是河口鎮(zhèn)口音,未必你聽不出來?”那個寡婦問劉杏花。
“我也沒來過河口,我不知道河口是么樣的口音。”
那個寡婦望著她,她望著那個寡婦,她們彼此知道對方曾經扮演或正在扮演的角色。她們同時把憤怒的目光投向對方,并且尋找對方的缺點,企圖在形象上打敗對方。誰也沒有戰(zhàn)勝誰,劉杏花年輕,但略胖,脖子短。那個女人從身材到臉蛋,比劉杏花長得標致,但年齡明顯比劉杏花長,眼角的魚尾紋,向太陽穴鋪開去。
“你走吧?!别B(yǎng)蜂人對劉杏花說。
原來他走一個地方,都會留下一段風流韻事。
“你送我一下?!眲⑿踊▽︷B(yǎng)蜂人說。養(yǎng)蜂人跟著她,她走到一家金店前。那是河口鎮(zhèn)唯一的金店,她來時就看見了。
在金店門口,她對養(yǎng)蜂人說:“你給我買一條金項鏈。”她的這句話,像是一個石頭砸向養(yǎng)蜂人,他幾乎是跳起來,大聲問:“什么?!”
“一條金項鏈?!?/p>
他裝作聽不懂,其實他心里明白,她陪了他那么多個夜晚,她是在向他要青春損失費。
“你脖子短,戴項鏈不好看!”
這句話像一把鋒利的刀,生生扎進劉杏花的心臟。她的脖子本能地往上一伸,但心的疼痛,使她的腰彎了一下,那身體便矮了下去。
她的脖子到底伸不長。她的眼淚奔涌而出。
她只是向他要她的青春損失費,而他,那么冷漠,看來他根本沒有給她損失費的意思,沒準兒在他看來,她是自愿的。
“你喝過我那么多的蜜。”他說,“你全家人都喝?!彼@句話,把她推向絕望的深淵,好像她同他在一起,就是為了他的蜂蜜。
“沒看你長胖了,白胖白胖的。”他的話繼續(xù)刺傷她。她抹了一把淚,仰起頭,推著自行車,沿著石橋河向南,朝著石橋河村的方向行進。
劉杏花騎自行車回到石橋村,之后,她就成為一個沉默的女子。她在石橋河同人說起的唯一一句話是:“我要去死。”這句話,在劉杏花離開養(yǎng)蜂人時說過一次。養(yǎng)蜂人冷冷地說:“那是你自己的事,與我無關?!?/p>
“我要去死。”劉杏花反復說著這句話,見誰都說,“我陪了他這么長時間,我讓他給我買條金項鏈,他說我脖子短,戴項鏈不好看……”
劉家人本來想瞞住這件事,然后就說劉杏花嫌養(yǎng)蜂人路途遙遠,居無定所,甩了養(yǎng)蜂人,這雖然是一樣的結果,但名聲要好聽許多。但劉杏花把金項鏈的事一說,村里人就明白了,是養(yǎng)蜂人拋棄了劉杏花。
當天夜里,劉杏花尋死。他娘知道她心情不好,一直盯著她。半夜里,她把自己的脖子掛在窗戶上,她娘一聲呼喊,他哥劉潤春破門而入,把她救下來。
劉杏花經歷了一次死,她活過來算是重生。重生后的她自此不愛說話。歷經深秋和寒冬,她脖子上始終圍著一條圍巾,冬天是毛線的,秋天是紗巾,據說是遮擋她脖子上那道傷痕。也有人說,原因并非如此,過去這么長時間,那條勒痕還在?她只是為了掩蓋她的短脖子,這種說法,同樣經不住推敲,長脖子才喜歡扎圍巾,短脖子,扎上圍脖,脖子不顯得更短?
我猜想,她隱藏脖子,其實是想隱藏那段與脖子有關的往事。這自然是掩耳盜鈴。
三
石橋村的人,先是聽見自行車響,“叮鈴鈴,叮鈴鈴……”孩子跑過去,圍著騎車的人。老人們不緊不慢,蹣跚而來。貨郎的自行車龍頭上插著一只小風車,也賣,但主要是裝飾。小風車,我們鄉(xiāng)村的兒童自己會做,一片紙,剪幾個口子,卷起來,釘在一根高梁稈上。我們舉在手中,河面的風吹過來,風車就轉了。要想風車轉動得快,就舉著風車,在鄉(xiāng)路上奔跑。
貨郎的寶貝都在自行車后座處,那里有三個木頭箱子,后座上擱一個,后座兩邊各掛一個,那是他的百寶箱。
百寶箱最吸引姑娘們,她們圍著貨郎,像一群百靈鳥。彩色頭繩、蝴蝶結、手絹、針頭線腦、雪花膏、花露水……
孩子們圍過去,自然只是想得到一顆糖塊。
自行車轍成一條線,石橋村的人,便管自行車叫線車,管騎線車的貨郎叫線車貨郎,以區(qū)別那些挑著擔子行走在石拱橋上的貨郎。那些挑擔子行走的貨郎年齡都大,五十開外,只有這個貨郎,還是一個嫩小伙,用后來人的話說,是小鮮肉。
線車貨郎除了年輕,性格開朗,還大氣,能賒賬。在那些挑擔子的貨郎面前,姑娘們看中一件什么東西,沒錢,戀戀不舍地放下,悵然離去。姑娘們手里很少有現錢。線車貨郎卻總是對她們說:“拿去吧,先拿去用?!惫媚飩兡萌チ?,錢待他下次來再給。下次來沒有,就等下下次。線車貨郎不計較,鄉(xiāng)村姑娘也自覺,待有了,就給了。
陳梨花是最喜歡賒賬的人,線車貨郎好像特別樂意賒給她。以前是幾個姑娘圍著線車貨郎。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只要陳梨花出現在線車貨郎跟前,她們幾個就不攏身?;蛘咚齻冊臼菄€車貨郎的,見陳梨花從遠處疾步走來,她們就嘁嘁笑著,悄然離開。
陳梨花家在村子最北頭,她常舍近求遠,到南邊的河套邊洗衣,她常翹首凝望石拱橋東面那條路,盼望線車貨郎。
有一天,線車貨郎變成了摩托車貨郎,與許言午一樣,也是一輛小型嘉陵牌摩托車。在那個年代,能有這樣一輛摩托車,幾乎算得上是富豪。他的摩托車后座上,帶著他販賣的貨物。有一天,后座上沒有貨物,而是人,我們村子的陳梨花坐在他身后。
石橋河的“四朵金花”,在我看來,數我姐姐最好看。她像我的父親,大眼睛,雙眼皮。眉如青黛,眼如秋水,就是用來形容我姐的。
李蘭花單眼皮。我們石橋村的人,覺得單眼皮的女子性同狐貍,刁鉆、狡猾。有了這印象,石橋村的人,便不認為李蘭花美,但在那個照相師傅的鏡頭下,李蘭花卻是那么耐看,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嫵媚。那些照片讓我悟出一個道理:女性的美,不僅是臉蛋,身材更為重要。李蘭花的臉蛋并不漂亮,單眼皮不說,眼睛略顯狹長,但那張臉長在那樣修長的脖子上,配上那瘦如杉木的身子,看著就讓人憐愛。
照相師傅也給石橋村別人照相,也給李蘭花之外的另外三朵金花照。誰給錢,他就給誰照,但他照得最多的是李蘭花。李蘭花不給錢他也照。照相前,他給李蘭花配上粉紅紗巾,或藍色圍脖。
在照相人的導演下,李蘭花手扶著一枝翠竹,或者倚一面青磚墻,或站在石拱橋上,手搭石獅頭,側著身子,頭半歪,與石獅對視;或半臥河灘綠草花叢間。我們沒想到,農家的李蘭花,竟然如此風情萬種,分外妖嬈。
那些粉紅紗巾藍色圍脖,我們起先以為是道具,不是的,照完相,照相師傅直接把它們送給了李蘭花。有了那些色彩艷麗的紗巾圍脖,李蘭花從“四朵金花”中脫穎而出。
某一天,照相師傅開了一輛小四輪,上面立著一張照片,那張照片差不多有真人大小,鑲在一個木頭框里。我們以為照片上的人是電影明星,以為是山口百惠,仔細看,才知是我們村的李蘭花。
原來照片上的李蘭花這么美。
那天中午,李蘭花家請照相師傅吃飯,以示謝意。午飯后,照相師傅帶著李蘭花以石拱橋和石橋河畔的楊柳為背景,照了很多像。
這天黃昏,在李蘭花家,照相師傅留下了李蘭花這張巨幅照片,帶走了李蘭花。用石橋河人說,他用一個假人,換走了真人。
照相師傅說,他帶李蘭花到鎮(zhèn)上他的照相館工作,李蘭花是他的模特,他給李蘭花開工資。
父親覺得沒面子。他可是最先將女兒許配于人的,可他的女兒還在鄉(xiāng)村待著,李蘭花走了,陳梨花三天兩頭跟著摩托貨郎去一趟縣城。這期間,養(yǎng)蜂人還沒走,短脖子的劉杏花與養(yǎng)蜂人的戀情,正由“地下”轉入“公開”,石橋河人看見她每天往養(yǎng)蜂人的帳篷里送飯菜,幫他取蜂蜜。她拎起帳篷里一罐蜂蜜就走,比拎自家的油壺還隨意。
父親很惆悵。父親的惆悵,從他的沉默里表現出來。許言午隔三差五也來,每次來,也還在我家吃飯,也還在我家住。他終于忍受不了父親沒完沒了的言說,跑到我的床上來。我竟然很享受與他同睡一床的感覺。他均勻的呼吸,驅走了我黑夜里的孤獨。我很留戀那樣的夜晚。那樣的夜晚,對我有著不一樣的吸引力。我渴望在他身邊,一到他身邊,我總是莫名地有些興奮。一個少年的身體,竟然是由一個成年男人喚醒的,而這個男人卻渾然不知。這太不可思議了,但這是事實。
“許畫匠睡在我的床上,我與許畫匠睡一張床?!蔽矣渺乓跉獍堰@個消息告訴同伴。他們不認為我是在炫耀,他們認為我是在為我姐解釋,而且覺得我這樣的解釋特別蹩腳,是“畫蛇添足”。
“許老師是男的,當然睡在你床上,他總不能睡到你姐姐床上吧?”
我面如火烤。
許多天以來,姐姐與許言午的關系沒有進展。他與我家的關系,似乎僅僅停留在他與我的師生關系上。
天入黃昏,許言午沐著夕陽坐在河畔。他更像一個詩人,一位遠古的詩人。他喜歡穿亞麻立領衣服,迎風而立,風吹著他的衣襟,他看上去仙風道骨。
劉潤春依然會幫我家干農活兒,都知道他喜歡我姐。許言午的到來,他突然沉默了,雖然每天在田間地頭碰見,也打招呼,但臉總是陰沉的。
父親對劉潤春冷漠了。
劉潤春就是個悲情人物。前些年有人給劉潤春介紹對象,他暗戀我姐,拒絕了人家,這樣拖了好幾年,現在年齡偏大,好的不好找,差的他瞧不上。前一陣子,上河灣有一對兄妹,想與劉潤春家換親,那個人將妹妹嫁給劉潤春,劉潤春將妹妹劉杏花嫁那個人。劉潤春不干,說名聲不好聽,他打八輩子光棍也不干這樣的事。也有人說,他是惦念著我姐。我父親對劉潤春的態(tài)度遭到村里人的非議,他們說父親過河拆橋。
“劉潤春給他家干了多少活兒?當牛做馬的!”他們背地里說。話傳到我家,父親不理他們。誰不想自己的女兒攀高枝。
我不知道姐姐與許言午若即若離的關系,是不是因為劉潤春,她怕傷害劉潤春?許言午是積極的,他總是主動與姐姐言談,姐姐有時回應一句,有時不回應,只平淡地沖他笑一下。
我懷疑,就因姐姐那笑太朦朧,許言午才與她牽不斷扯不斷。
孤獨像繭一樣包裹著劉潤春。我看著他,都有些不敢叫他哥,似乎那樣稱呼他,是對他的譏諷。我原本可以叫他姐夫的。
我有時覺得,石橋河就是一只巨大的憂傷的眼睛,流淌的河水,像淚水肆掠。
父親顯然著急了,有一天,他喝了一杯白酒,算是為自己壯膽,好讓自己把心里不好意思說的話說出來。他問許言午:“你是怎么想的?”許言午知道父親所指,說:“這得看金菊花?!?/p>
姐姐金菊花對許言午的態(tài)度仍舊不冷不熱。父親不便對姐姐說,就讓母親去探姐姐口氣。母親問:“許言午咋樣?”姐姐說:“挺好的,就讓他教利來吧,沒準兒我家也能出個畫家。”她閉口不提他與許言午的事。
我小名叫利來,大名金利來,這就是我那說沒文化又有點文化,說有文化卻只是個半瓢水的父親給我取的名字。
事隔多年,市面上流行一款名為“金利來”的褲腰帶,還是名品,我覺得父親給我取名“金利來”,還是有一定水準的。他這個“半瓢水”,到底可以晃蕩兩下。
父親是愛面子講臉面的人,姐姐與許言午的戀情沒有進展,父親決定不再留他吃住。父親開始有情緒。許言午不像另外三個在我們石橋村游蕩的男人給女孩家?guī)韺嵒?。他每次來,一包點心都不帶,坦然在我家吃住,似乎這是他的家。他帶給我家的實惠,是教我畫畫,這讓我愉悅,但在鄉(xiāng)民們的眼里,這是沒有用的東西,一個農家子弟,將來要么種地,運氣好的話,到城里當工人。畫畫?那是吃飽了沒事干,撐得難受才去折騰的事。
我們石橋河的鄉(xiāng)民,特別現實,他們干什么事,都要考慮有沒有用,是否能給自家?guī)韺嵒荨?/p>
我后來成為一名畫家,許言午的啟蒙作用至關重要。他倒沒教我什么繪畫技巧,我也不喜歡他的鳥體字,但他培養(yǎng)了我的興趣,讓我愛上了畫畫。
“金利來說他不想學畫了?!备赣H那天對許言午說。
“我沒說過!”我說。
父親舉手要扇我耳光。許言午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說:“我這就走,我不會再上你家了。”他語氣很輕,卻是斬釘截鐵,像是誓言。
他走出我家,走出我們石橋村。他目光決絕,神情淡定,背影像一堵堅硬的墻從容移動,腳步鏗鏘有力。
“真是狼子野心。‘升米恩,斗米仇?!B(yǎng)不熟?!备赣H的話,像風一樣追趕著許言午的背影。
我們老金家,在自卑的情緒里度過了一個夏季,初秋是我們石橋河最好的時節(jié),天高云淡,氣候適宜。許言午重新出現在我們石橋河,比夏日來得更勤,但他不再走進我家,似乎是在恪守“我不會再上你家了”的誓言。
四
隨著秋天的到來,出走的李蘭花陳梨花先后回家,加之去尋養(yǎng)蜂人受挫的劉杏花,“三朵金花”像約好似的,幾乎同時回到石橋村。她們現身說法,用她們現實經歷告訴我們,許言午沒帶走姐姐,于我家是幸運,是上天最好的安排——她們三姐妹,都被各自癡戀的男人拋棄。她們從回到自已閨房那一刻起,就很少出屋。
石橋河兩岸樹葉紛紛飄落的時候,“三朵金花”的生命,也像樹葉一樣飄零。她們三人,將手指彼此捆綁在一起,跳下青石橋。青石橋下河水最深,又陡,她們跳下去,根本爬不上來。她們死的方式極端,足見她們死的決心。那天我沖向三個姑娘淹亡的河岸時,父親吼住了我。他知道我膽小,他不希望那慘狀出現在我眼前。但三個姑娘淹亡時的慘狀,還是通過德財老人的描述,留在我的腦海里:她們的大拇指,每兩個兩個地連起來,用細麻繩緊緊地捆在一起,細麻繩系成死疙瘩。這樣,即便一個人反悔了,有另兩具肉身在水里的拉墜,她也必死無疑。
三個人死相慘烈。她們企圖摟在一起,但大拇指的捆綁阻止了她們,每個人的雙手成勾狀立在她們胸前,大拇指用細麻繩系成死結,這很讓人費解——她們是怎么做到的?
三個姑娘的死,轟動了周邊村莊,不少人跋山涉水來看熱鬧,被德財老人一頓罵。他手持一根扁擔,立在通往我們村的那個路口,大有關羽立刀守道之勢。德財老人對那些洶涌而來的人喊道:“滾!”有人聽他的,踅身而回,更多的人不理會他。他拿著一根扁擔,幻想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強烈的好奇心驅使,那些外村人繞開他,鉆進山坡上的樹林,再從遠處鉆出來。更有年輕氣盛者,搶下他的扁擔,扔進路旁的水溝里。德財老人撿起扁擔,再次站在路旁,杵著扁擔而立。
他們沖破德財老人的防線,但他們什么都沒看見,三個逝去的姑娘,早被各自的家人抬到家里去了。雖然成年,但未成家,在我們鄉(xiāng)村,也算是未成人,不能入祖墳。她們三人,就都埋在石橋村北山坡的北山洼,三個墳并在一起,倒也有個伴兒,不至于成孤墳野鬼。
“悲劇,三個悲劇。”父親恍然醒悟說,“我算是看透了,離這些外來人遠一些,招搖撞騙,沒一個好東西。”這事之后,喜歡許言午的父親痛下決心,不讓姐姐與許言午交往?!笆虏贿^再三,三個姑娘的命,足以證明這些外來的年輕人,沒一個好東西!”
三個姑娘淹亡之后,最受影響的是我的姐姐,她比三個姑娘的親人受的刺激還大。她魂不守舍,好像得了什么病。她們四個是一起玩大的,她們在一起的時間,甚至比與自己的爹娘在一起的時間長,她有理由悲傷。
我的姐姐很多年以后跟我說,她知道她們想死,她們曾經邀約她一起死,她也答應了她們,她們是因為愛情,而我的姐姐,因為友情,她竟然鬼迷心竅,鬼使神差地被她們說動了心。她竟然愿意同她們一起去死。但姐姐臨時退出了她們的“死亡團隊”。她們最初是要把她們四個人的大拇指系在一起的,姐姐是最后一個。當她們來系姐姐的大拇指時,姐姐臨陣脫逃。
“我不跳,我怕冷!”
姐姐說的是怕冷,而不是怕死。
姐姐奔跑到家,躺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蒙起來。她的三個同伴尋死,沒有告訴任何人,沒有訴說,也沒有喊叫。除了她,沒人知道這個秘密。我當時在家,我以為她是被蛇或者什么別的東西嚇壞了,沒敢同她說話,只站在她閨房門口,站崗似的守候著她。
時光過去數年,我問姐姐,那年她為何不救她的姐妹,她應該在村子里叫喊,把她們自殺的信息傳遞達出來。姐姐說,她臨陣逃脫那一刻,劉杏花威脅她,說她可以不死,但她們死心已定,讓她不要喊,不準告訴別人。否則她要在我家放火,燒我全家。姐姐說,劉杏花還說,不讓她死,她早晚要死。如果姐姐阻攔她死,她就要對我下手。
“我往你家水缸里下毒,毒死金利來,死你全家!”劉杏花的這句話,把姐姐嚇傻了,如同拿住了她的命門,她一聲不吱,像偷著做錯了事而怕被人發(fā)現一樣,躲在自己閨房里,直到她們死亡的消息傳來。
姐姐后來告訴我說:“在與她們一同去死的那個時候,我想到了你?!?/p>
“我不怕死,可我死了,金利來就孤單了!”這是姐姐向她們說出她不想死的理由。
“三朵金花”自殺那個正午的情形,多次在我腦海里上演。那個正午,我在堂屋里,站在姐姐的閨房前守著她的門,我聽見村子里一個老婦人的呼喊,我聽出她是細奶。我無法想象一個八十歲的老婦人,會發(fā)出那么尖厲的喊聲,像一道閃電在石橋村上空掠過。那時,很多人家正在吃午飯。他們放下碗筷,沖向河邊。
我也往外沖,父親喊我:“等在屋里!”父親自然知道,村子里出現這樣的呼喊不是什么好事。我也知道這樣駭人的驚叫,怕是人命關天。我沒有聽父親的,沖向河邊。我是沖上石拱橋的,石拱橋頂端,是石橋村的最高處。我看見人群都往石拱橋南面的大青石旁奔涌。小孩子沖在最前面,接著是年輕人,中年人。老人拄著拐杖,蹣跚而行。
我向他們飛奔而去。我看見三姐妹的尸體,像一根藤上的三顆地瓜纏在一起——我只是掃了一眼,沒敢細看。她們的頭發(fā)濕淋淋地粘在臉上,看不清面容。我不知道是誰,很快就聽人群里說,是李蘭花、劉杏花、陳梨花。
接著聽見婦人們的哭聲號啕而起,是李蘭花陳梨花的母親。劉杏花沒有娘,他爸泣不成聲。
我膽小,不敢多看。村子里以前死了一個老人,他把自己吊在自家的房梁上,大人沒發(fā)現,我與同伴玩藏貓貓的游戲,撞見了。他那鼓脹的眼睛,伸出嘴的長舌頭嚇壞了我,我號叫著跑出他家,許多天都害怕。別說夜晚,白天走到他家附近,心都要狂跳,不是迅速跑過那條幽深的巷子,就是踅返而回。
我不敢看,又忍不住好奇去看,那濕淋淋的身體都變得肥大,她們喝了過多的石橋河水。她們曾經是姐姐的閨密,現在,她們去了別一個世界。
我聽見一位老婦人哭訴說:“可憐,一下子死了三個,馬上要出閣的人?!?/p>
那天,三個姑娘被抬進各自家門后,母親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一路奔跑回家,撞開姐姐的房門,掀開她的蚊帳,喘著粗氣對她說:“菊花,你可別想不開!”
姐姐說:“我活得好好的,我為什么要去死!”
村子里從來沒人奢望女孩遠嫁,沒人奢望她們大富大貴,那不是這些山村人應該有的想法。嫁得近一些更實惠,逢年過節(jié)回來看看,父母有個冷熱病痛,伺候幾天,農忙時,帶著女婿過來當免費的長工。
“都是那幾個外來的后生害的?!笔瘶虼宓睦先藗冋f。
三個姑娘死了,以這種方式告別人世,卻并未驚天地,泣鬼神。沒登過報,沒上報電視,四鄰八村涌來的人,只不過是看熱鬧,對于她們的死,他們的眼神是漠然的,他們好奇的不是她們的死,是她們的死法。
“她們不該死,再難也得活著。”德財老人說。他可謂現身說法,他,一個七十多歲的鰥夫,從未嘗過女人的滋味,不依然平靜地活著?
三個姑娘的家人,安葬完三個姑娘,哭聲持續(xù)了一夜。第二天,逝者家人累了,看熱鬧的也累了,整個村子靜下來,村子里的人,該吃飯照常吃飯,想喝酒的,照樣抿一口酒,該下地干活兒的下地干活兒。他們舍不得誤了工夫,不敢冷落地里的莊稼。
“死得不值?!笔瘶虼宓娜?,背地里都這么說。
“聽說是四條命,聽說劉杏花懷了那個養(yǎng)蜂人的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