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島
初來海島的時候,他沒覺得島上的空氣會這么干爽。他當(dāng)初以為跟著顧蒂來到這里,會是一件蠢事。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但是如今他感覺一切糟透了,還是一件蠢事。
有幾個人在沙灘上曬太陽。車間里的伙計們在搬著工具。顧蒂的媽媽在車間門口半明半暗的陽傘下的躺椅上睡覺。她早年死了老公,一輩子再也沒嫁。她有沒有再嫁的心思,別人不知道,他也不知道。總之,他聽說,她四十歲之前,當(dāng)對她有意思的男人們還肯圍著她的時候,只要聽說她領(lǐng)著顧蒂,就漸漸遠(yuǎn)離她了。她現(xiàn)在像是一只老貓,沒事時就愛打盹。她其實還不到六十歲。
顧蒂蹲在矮墻下,正在摘魚干。她穿著裙子。她蹲在那里,顯得非常不雅。大腿間的內(nèi)褲很窄,但也幾乎全暴露了。他想起他第一次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她說,我這是第一次跟你。
什么叫第一次跟你?廢話。他想。也許她是故意模糊這么說的,他想。你不能按正常邏輯來揣摩她說的是什么意思。也許她是想說,這是她第一次跟別人,只不過表達(dá)的意思不完備。
他沒去追問。
她到處吻他,吻他任何的自己都沒留意過的身體部位。他那時候還沒站在過海灘的潮水里面,他不知道潮水一波波沖來,裸露的小腿其實是很痛的。因為它們帶著鹽堿和細(xì)沙。他的皮膚能清晰地感覺到她口腔的苦味。
“要下雨了么?”她問。
他看了看四周和天空,到處晴得很。
“不會?!彼A艘幌卵劬?,說。
“哦?!?/p>
“天氣不是很好嗎?!彼f。
“可是我以為要下雨了。”
顧蒂站起來,把一網(wǎng)兜的魚全都弄好了,她把它們晾曬在一條鐵絲上。她干活總是那么麻利。
“這些魚干夠吃一個月的了。”顧蒂說。她隨手撈出桶子里的濕毛巾,擰干了一些,用它擦了擦手。
“夠吃半年的了?!彼f。
“夠吃一個月?!鳖櫟僬f。
他不去跟她爭辯。
這些魚是明太魚,又叫阿拉斯加大口魚,屬于當(dāng)?shù)鬲氂?。早些年時,這兒的海里產(chǎn)量很大,價格也便宜,有當(dāng)?shù)氐臐O民或運(yùn)輸販賣者,把它們弄到南方,比如深圳,廣州,在各個飯店里賣得很貴。因為南方?jīng)]見過這種魚。近十年來,哪怕在當(dāng)?shù)?,這種魚的價格也越來越高了,一方面可能是它越來越少了,另一方面,可能是南方市場價格的抬高,反而牽累到當(dāng)?shù)亓恕:芏嗳硕汲圆黄鹆恕?/p>
顧蒂把這些魚,曬成魚干,然后再凍上。凍一段時間,再拿出來曬。如此反復(fù)幾次,它們就變成了上好的魚干??腿藗兿矚g用手撕它來下酒。
但是這個島上的客人,來得越來越少了。
有時候
顧蒂從少年教養(yǎng)院回來的第五年,找他借錢。“我沒有錢?!彼f。
“識相點。”顧蒂說。
他們在初中快畢業(yè)時就認(rèn)識,只不過那時候他僅僅是跟她接吻過。
后來,顧蒂進(jìn)了教養(yǎng)院,離他很遠(yuǎn)。她抽煙,打過架,也跟一幫女孩子搶過別人的東西。
她媽媽管不好她。
他到處給人裝空調(diào)。夏天,累得像狗。有時候他都不好意思跟別人一起進(jìn)電梯。他擔(dān)心自己的鞋子太臭。
“你到底有沒有錢借我?”顧蒂問。
“沒有?!彼f。
“你覺得她們打了我嗎?”顧蒂說。她剝了一塊糖放在嘴里吃。
“我聽說,教養(yǎng)你的那個地方,以前關(guān)押過很多革命烈士。”他也想找點什么放到嘴里,于是他叼上了一支煙。
“你看看這里,有沒有被打的痕跡?”
顧蒂說。不等他說什么,顧蒂就轉(zhuǎn)過身去,把褲帶解開,把褲子褪到髖骨的部位。他立刻看到了她臀溝上面的突起一點的尾骨,以及一片白膩。那里很光滑。
顧蒂嚼著糖,回頭看他一眼。她的臀部似乎扭了一下。
他只好上前抱住她。他以為他只是安慰她,其實不然。
完事后,他說,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回老家,那處海島,蓋幾間房子。我和我媽媽的戶口還在那里,我要經(jīng)營一處景點。要不要買游艇現(xiàn)在沒想好,不過將來應(yīng)該會的。
他只好跟公司辭了職,帶著所有的家當(dāng),和一些積蓄,跟她來到了這里。
除了傾其所有,他還帶來了三只沒來得及賣掉的空調(diào)。
那時候,島上一片沸騰,到處都在搞土地基建。偌大的海島,雨后的蘑菇頭一般升起了許多農(nóng)家房,民宿,還有帳篷。只不過,別人的大都是平房,他和顧蒂蓋的房子更有特色,有一座像荷蘭風(fēng)格的二層小別墅,有一處鋼構(gòu)的休憩區(qū),有一處車間兼儲物倉庫。他們的位置也很好,靠著海邊,不隔馬路。坐在別墅門前,可以直接面對無垠的大海。院子里有一處低矮的防風(fēng)墻,順著一條臺階走下去,就可以來到沙灘。
“為什么我來到這里,一直沒看到哪里有燈塔?”有一天,他問顧蒂。
“有的?!?/p>
“既然是大海,為什么沒有燈塔?”
“有的,很遠(yuǎn),你沒看見?!?/p>
“是在這個島上嗎?”
“在鄰近的那個島上?!?/p>
“我們怎么過去?”
“你得跟漁民出海,或者你劃船過去?!?/p>
他后來忘記了這事。島子繁忙的那個時節(jié),他也跟著忙。從大約有三海里之外的陸地上,每天有人計算著漲潮或退潮的時間,用輪渡把成群成群的游客們運(yùn)過來,再分散在島子上。白天的時候,那群游客們戴著墨鏡,穿著短褲或泳裝,喊:“大海啊?!钡搅送砩希麄冎饚づ?,喝著啤酒,跳著舞,歌聲里也都是贊美大海。
他有時候也倒杯啤酒,給自己喝。他坐在帳篷下,旁邊是一只小茶幾。他其實不太擅長喝酒,以前在島外的陸地上,他想喝酒的時候,總會本能地想到當(dāng)天要不要開車,如果開車那就算了。可是在島上,多年過去,他漸漸不再這么想。島上沒有交通警察,治安警察倒是有幾位,但是他們對查酒駕并不專業(yè),甚至這也不是他們份內(nèi)的事兒。盡管如此,他也很難看到有人酒后開車,島子不大,崎嶇蜿蜒的道路也不適合開車,想到哪里做什么,步行就完全可以了。
他有時候,也到公共房間里、或是沙灘的躺椅間走走。他看到小孩子們吃了半截的火腿或是易拉罐在一邊,會覺得太可惜了。島上與陸地之間的運(yùn)輸不便,食物短缺且昂貴,這么干下去,連垃圾處理也會麻煩的。
也有的時候,他會隨意撿起客人們落在茶幾上的書,邊喝啤酒邊看。比如有一本書,叫《知性改進(jìn)論》,作者是斯賓諾莎。他讀不懂。不過翻翻也是很好的。他以為斯賓諾莎是女的,過了幾天他才弄明白,斯賓諾莎竟然是男的。斯賓諾莎說過一句話:“政治的目的是自由?!彼惶靼走@是什么意思,但是他會聯(lián)想,他現(xiàn)在在島上,到底自由不自由?還有一些別的游客丟棄的書,類似《夫妻性愛指南》那種,花花綠綠的,他看了幾眼就再次丟棄了。有一個道理他是憑本性明白的,什么東西一指南,純粹就是扯蛋。
鄰居
他看到鄰居趙肯大叔正在挖排水坑。他本來不想跟他打招呼,他們說是鄰居,其實隔著一條馬路。他在馬路邊走,趙肯大叔看見了他,把鎬頭拄在地上,一只手向他揚(yáng)了揚(yáng)。
他戴著草帽。陽光確實太曬了。他記得剛剛顧蒂問他是不是要下雨,陽光這么烈,哪里會下雨呢。
“你走起路來,還是像個牛犢子?!壁w肯大叔說。
他也覺得渾身是勁。他知道自己還年輕。不過這也沒什么勁。
“剛剛的廣播聽見沒?”趙肯大叔說。
“我剛剛在接個電話?!彼f。
這個島,其實就是一個自然村。通知什么事情,村上通過有線廣播喇叭給喊出來。
每個馬路邊都有專門架設(shè)和分布的喇叭。
“船票要漲價了?!壁w肯大叔說。
他吃驚了一下。
“這么干?”他問。
“是啊?!?/p>
“漲多少錢?”
“每張船票從原來的五十,漲到九十?!?/p>
“差不多一倍!”他覺得更加不安。
“是啊,本來這幾年客人就少?!壁w肯大叔說。他笑了一下。
他不明白趙肯大叔為什么笑。
有一個事情是肯定的,這幾年,經(jīng)濟(jì)似乎越來越不妙,來這個島上游玩的人,也越來越少了。從環(huán)衛(wèi)工人白天里悠閑的步伐上就能看出來。他們現(xiàn)在幾乎是無事可干。
連街道邊的椅子上,不被打擾的流浪貓都越發(fā)多了起來。
“游客這些年本來就越來越少了,船票再一漲價,不是從陸地來的游客更少了嗎?”
“村上說,不漲船票價格,村里維持不下去?!?/p>
“受害的其實還是自己。他們,我們?!彼藭r忘了自己在跟趙肯大叔說話前,他要去干什么了。但他隱隱約約知道有事要干。
“好好干吧,你的生意還不錯?!壁w肯大叔說。
他想,他和顧蒂當(dāng)初投入的成本還沒完全收回來。
“你挖這個排水坑干什么?”他問。
島上一般人家的洗菜水,都是直接倒在路上,順著沙灘流到海里的。那種洗菜的水也沒什么污染。從大海到沙灘,再到民居,是一片從低到高的地勢。
“我隔著馬路。”趙肯大叔說。
“許多家都隔著馬路的。一樣流到海里。”
趙肯大叔不再說什么。
他想起該干的事,于是跟趙肯大叔告辭,轉(zhuǎn)頭走掉了。
空房間
他的沙灘車壞了。
當(dāng)初,他和顧蒂盤算了半天,買不起快艇,只好買了一只橡皮艇。倒是省了很多錢,可以格外買來一輛沙灘車。這樣的好處是,沙灘車跟橡皮艇一樣,既可以出租,供游客玩,也可以自己運(yùn)海鮮。
傳感器的連接線壞掉了,難怪,近來每次開鑰匙打火,油泵那里都發(fā)出“咔、咔”的聲音,跑起來時,油耗也出奇加大。
他蹲在沙灘上,忙得滿頭大汗。
“待會潮水要起來了。你得把車開到這邊。”顧蒂說。
“不用?!彼f。他用扳手?jǐn)Q下來一個螺絲。
“潮水真的要起了,海水會腐蝕你的車零件?!?/p>
“不用等潮水起來,我就能把它修好。你不信嗎?”
“好吧。”
“這幾天還是沒有預(yù)定的客人吧?”
“沒有?!鳖櫟僬f。
顧蒂站在沙灘上,光著腳。她用一只腳蹭了蹭另一只腳上面的小腿處的沙子。
“你好久沒有載著我在沙灘上兜風(fēng)了?!鳖櫟僬f,她望了一眼遠(yuǎn)處的大海。
“這倒是?!彼亮艘幌骂~頭上的汗。
當(dāng)初,他拉著顧蒂在無邊的沙灘上盡情地馳騁。絞紋的輪胎在沙灘上壓出一串串雕花。顧蒂也是像這樣光著腳,側(cè)坐在他后面的機(jī)蓋上,海風(fēng)把他倆的衣服吹得不像樣子。他早已熟練地掌握了駕駛沙灘車的經(jīng)驗,如何讓乘坐者有瞬間的后仰感,側(cè)旋感。比如,他在大角度急速轉(zhuǎn)彎的時候,身體就必須朝反方向夸張地傾斜,這樣會減少車身顛覆的危險。當(dāng)然,做這個動作的時候,顧蒂不會是側(cè)坐的,她正對著他的后背,雙腿死死夾住他的腰,胳膊纏在他的肩膀上。像一只鰻魚。
“你他媽的。”顧蒂說。
然后他倆哈哈大笑。
對,那是很久以前了。那時候,生意多么地好。
潮水退下去的時候,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在沙灘上撿各種貝類。那些貝類小小的,他不吃。他用貯滿水的玻璃瓶,把它們放進(jìn)去,五顏六色的,玻璃瓶像是一只大的琥珀。
他甚至忘了顧蒂曾經(jīng)在少年教養(yǎng)院里呆過。
有過一次很奇特的經(jīng)歷。夜半里醒來,他突然發(fā)現(xiàn)床上的顧蒂不見了。借著月光,他下樓去找。她以為她又失眠了,一個人坐在海邊。他看到大?;\罩著月光,到處白亮亮的。他喊起來,沒人應(yīng)答。
他只好回到住處,在走廊里,在各個房間里,去找她。那是冬天,島上沒有外來游客,他們的所有房間也都是空的。他不知道顧蒂能去哪里。不過就在他來回逡巡,觸摸一扇扇門的把手的時候,他覺得生活在不知哪里,出現(xiàn)了問題。原因在于,他從來沒有單獨的一個人,在夜晚里去別的房間查看。這些房間大小不一,格局不一,這里分別曾經(jīng)住著陌生的游客,不同的人,散發(fā)著不同的氣味……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男人們打鼾,情侶們或許做愛。他們翻報紙或看手機(jī),聊天。他走進(jìn)了別人的生活。他們有他們的故事。但他們,同時又或穿梭、或鑲嵌在屬于自己的房間內(nèi)。
他渴望在這樣的房間睡上一覺。在不屬于自己的房間內(nèi)。但又目力可及。
后來,他累了,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間。窗外折進(jìn)來的月光下,他看到顧蒂正靜靜地睡在床上,雙臂撫在腹部,像是護(hù)著什么。
他沒有叫醒她。沒有弄醒她。
他以為自己是夢游。
顧蒂卻恰恰醒了。她說:“我剛剛到處去找你?!?/p>
消息
他剛剛給路邊的樹剪好枝,看到街道對面,有一輛貨車,正在趙肯大叔的門前裝載家具和物品。還有一輛紅色的自行車也被丟到貨車上。趙肯大叔經(jīng)常騎的。
他觀察了很久,終于忍不住上前去問:“這是要做什么?”
趙肯大叔看見他,不好意思地說:“房子賣了。我準(zhǔn)備搬走啦?!?/p>
趙肯大叔平時就他自己,雇了兩個服務(wù)員。他平時也接待游客,他家做的拿手好菜是醬燜魷魚。
“搬哪去?”他問。
“到島外的陸地去。我女兒很早就叫我去她那里。哎。”
“再不回來了么?”
“我想是的?!?/p>
“是因為生意不好了嗎?”
趙肯大叔沒說什么。
“你前幾天不是還在挖下水坑?”
“洗菜的水,不能再那么隨意淌到大海里了。雖然終歸它們在地下,還是會流到大海里,但是在地面上不好看。你看,我挖了一個隱蔽起來的下水坑,房子就格外好賣一些?!?/p>
“嗯,希望你經(jīng)?;貋砜纯础Zw肯大叔?!?/p>
趙肯大叔望了一眼遠(yuǎn)處的大海,神色凝滯起來。
他離開趙肯大叔門前,一只手拎著電鏈鋸,低著頭回到自家院子里。
“有了好消息?!鳖櫟贀P(yáng)了揚(yáng)手,說。
她剛剛放下電話。那時候,她正在吧臺邊忙著什么,她在電話里說:“好的,我記下了?!?/p>
她在本子上寫下什么,想了想,又繼續(xù)寫。
“廠子里答應(yīng)給你媽媽補(bǔ)發(fā)退休金了?”
“不是。”顧蒂想了一下,但她絲毫沒有受這個話題的影響,她說:“待會,馬上,要來客人了?!?/p>
“哦。”他問:“幾位?”
“兩位?!?/p>
“住一宿?”
“住兩宿?!?/p>
“他們要面朝大海的房間。”顧蒂又說:“看來他們不怕吵。有的客人夜晚時反而避開大海,因為海浪聲會影響睡眠。”
確實是好消息。他想。他們已經(jīng)足有兩周沒有接待過一個客人了。
他望了望防風(fēng)墻下晾曬的明太魚干,再加把勁,那些魚干也許只能夠吃一個月。像顧蒂說的那樣。
他們安排好了菜譜。兩位客人應(yīng)該吃不了多少東西,但是他和顧蒂還是加大了量,希望能給對方留下好印象,讓對方多多宣傳。是啊,他倆對往日海島的喧囂已經(jīng)恍然如夢。
疼嗎
她摘下太陽鏡,走進(jìn)房間的一瞬間,他才猛然認(rèn)出了她——他們快十年沒見面了。
他不知該說什么。世界這么小。他小聲地說:“我沒想到是你。”
她說:“早就聽說這個地方不錯哦?!?/p>
她怎么這么大膽。敢以這種方式來見面。他想。他心里油然升起一些感動,他為此幾乎瞬間原諒了她。但是她當(dāng)初背棄了他。他曾再三找她,而她如石沉大海。
“你們認(rèn)識?”她丈夫拖著行李車,走過來跟他打著招呼。
“不認(rèn)識。”她搖搖頭說。
“我叫徐速,速度的速。她叫小米。”她丈夫和藹可親,四十多歲,稍微有點發(fā)福。不過因為個子很高,倒也顯得干練。
“你好小米?!彼f,他知道,她全名叫甄小米。
“一般來說,這個季節(jié)是海島最好的時候了?!毙焖僬f。他扶了一下鼻梁上的鏡片。他的鼻梁很挺。
“是啊,可是客人不多。沒幾個。”
“熱鬧些當(dāng)然更好?!毙焖僬f。他把行李全都安頓好,掏出手機(jī),對著窗外的大海拍了張照片,然后說:“我們吃飯。”
他們在院子里坐著??諝庥幸稽c海水的咸氣。被防風(fēng)墻遮擋的視線之外,他此時只能看到遠(yuǎn)處露出一截桅桿。
對方盛情邀請他和顧蒂一起吃。他不知道該怎么做,站在那里猶豫著。顧蒂笑著說:“你看,我幸好多加了幾道菜?!?/p>
“有明太魚干么?”徐速睜大眼睛看著那些琳瑯的菜肴。
“這里?!鳖櫟僦钢?,說:“你們是本月第一波嘗到它的客人?!?/p>
“那太好了。”
一起坐下后,他跟徐速和小米說:“這是她剛剛親自曬好的。”
“據(jù)說船票漲了?!毙焖倥e起啤酒杯,跟他們碰了一下。
“是啊,這不應(yīng)該?!彼仓缓煤攘艘豢谄【疲f。
“我們以為是快艇,其實是快船。不過只有幾海里,小米也暈船?!?/p>
“看不出?!彼f。
“暈得厲害?!毙焖僬f。他給小米夾了一條新鮮的赤貝。
小米好奇地吃著。她的手指無比地潔凈。她還是那么年輕。她有點兒漂亮,但是某種直率和神秘,此時隨著時間的淘洗,似乎占了上風(fēng)。他望著小米,覺得她哪里變了,但是又說不清。
顧蒂去了少年教養(yǎng)院后,他去賣空調(diào)。他在貨場上認(rèn)識了小米。她帶著手套,也在那里搬空調(diào)。他記得她當(dāng)時穿的是一件藍(lán)色T恤。她的左膝蓋有一處瘀痕,不用說,那是被箱子碰的。
他說:“等你忙完了,我請你吃飯?!?/p>
“你沒有女朋友嗎?”她問。
“我沒有。我只有一個算不上是女朋友的人,我什么都不懂的時候親過她。我們現(xiàn)在沒有聯(lián)系?!?/p>
“你有錢嗎?”她問。
“我沒有多少錢?!彼蠈嵉鼗卮?。
“我現(xiàn)在只是很寂寞?!彼f。
他們在一起住了三個月。有一天,他突然發(fā)現(xiàn)她不在了。她不辭而別,不知道去了哪里。他曾無數(shù)次打她手機(jī),空號。
他覺得這是他真正愛過的人。雖然他沒怎么愛過。但是他愛小米。
他想起小米說過的一句話。兩個人弄感情,就是在扯一只橡皮筋,誰先放手,橡皮筋就抽打到對方。
他想,那就算了。
沒想到,事隔差不多十年,她竟然來了。
“是我答應(yīng)她的,一定帶她來海島玩玩?!贝藭r,徐速說。
“你什么時候答應(yīng)我的?”小米問。
“去年?!毙焖俪錆M愛憐地看著小米說。
“他也答應(yīng)我很多事,可是他經(jīng)常不在意?!甭犘焖倭牡竭@里,顧蒂插話說??戳怂谎邸?/p>
他苦笑著,只好裝作沒聽見。
他覺得他欠小米的。雖然他也恨她。有一次,他半夜里突發(fā)腸梗阻,痛得不行,小米頂著膽怯,去叫醒鄰居,讓鄰居幫忙一起去把他送到醫(yī)院。她晝夜護(hù)理了他三天,為他花了幾千塊錢。
可是她為什么后來離開他呢?中間發(fā)生了什么嗎。他不知道。
她果然太老練了,完全裝作不認(rèn)識他。甚至是無視他。這怎么可能。
“我答應(yīng)她的,她不記得;她自己說的話,她也不記得?!毙焖俳又櫟賱倓偟脑?,說。
“那是因為你倆有默契,不用多說。”顧蒂陪著笑臉說。
“洗手間在哪里?”小米問。
“房子里邊,一樓左拐?;蛘吣愣亲约旱姆块g里也有洗手間。”顧蒂說。
小米起身離開了。
“不是。”徐速看著小米的背影,對顧蒂說:“這兩天可能要給你們添麻煩了,她經(jīng)常不記得所有的事情?!?/p>
“所有的事情?”顧蒂問。
“比如,她要你們早晨八點給她準(zhǔn)備好車子,回頭你找她,她可能完全不記得?!?/p>
“為什么?”顧蒂端起一杯啤酒,又放下了。
“三年前她獨自開車,遭遇一次車禍,恢復(fù)后,她就基本對以前的事情失憶了。她的大腦海馬區(qū)嚴(yán)重受損,剛剛過去的事情,最長會記憶六小時,最短可能幾分鐘?!?/p>
他吃驚地呆坐在那里。他覺得凝固的防風(fēng)墻抖動了一下。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答應(yīng)她找一個海島玩玩,她說她喜歡大海,喜歡有海島的地方。可是她竟然不記得說她喜歡海島?!?/p>
小米回來了。
她說:“這里真好啊,我想去海邊看看?!?/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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