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今年夏天來得比往年早,春元騎著電動三輪,裸露在半袖襯衫外面的手臂已經(jīng)是深古銅色,在熱得發(fā)白的日光直射下黢黑黢黑的。路面軟綿綿的,新建大街兩邊的樹還沒長起來,低矮倔強。六車道的馬路到處都是刺眼的白光。
路過平安路的清華池時,春元習慣性地歪著頭注視著大門口直通三樓樓頂?shù)臍W式羅馬柱,每根柱子的側(cè)面都雕刻著一個幾乎全裸的女人,那女人背對著大街,側(cè)著頭,一條長長的布條搭在肩膀上,順著她后背一直垂落到完美的臀部。上個月。同樣是在這條給體育學院送貨的路上,同樣是路過清華池的門口,蔣薇和春元并排擠在電動三輪的駕駛座位上,她的過肩長發(fā)被風吹起,發(fā)梢刮在春元的臉上,癢癢的。她告訴正歪著頭看清華池大門的春元,那是維納斯,她是羅馬神話中美的女神,也是希臘神話中的代表美和愛的阿芙羅狄忒,她的兒子就是眾所周知的丘比特。春元剛認識蔣薇時,她是短頭發(fā),春元說不出那叫什么發(fā)式,只是覺得精致的那種短發(fā)。一起踢球的哥們兒小六說,看女人就得看頭發(fā),一看頭發(fā)就知道她是啥檔次的。再具體的他沒說,春元也沒問過,他不想在這些關于女人的雞毛蒜皮的小事上顯出他的無知,他需要時刻捍衛(wèi)自己在球隊中“老大”的地位。但他每每偷瞄女人,看過胸和屁股,都會再瞄一下頭發(fā)。他想,四肢發(fā)達的小六能總結(jié)出的理論肯定沒啥高深的門道,多看看說不定就整明白了。
春元從沒想過那靠在柱子上的女人是誰,他回頭望過去只是一種單一的習慣。蔣薇的話把他拉回現(xiàn)實,他想親一下蔣薇被風吹紅的臉頰。蔣薇不經(jīng)意間的叨咕總是讓春元大氣不敢喘,生怕她接下來問他一句“你知道嗎”?!澳阒绬帷?,是蔣薇的口頭禪,她隨口講講的唐宋元明清,或是她崇拜得要命的竹林七賢,還有很多春元聽都沒聽過的那些一嘟嚕一嘟嚕的外國人的名字,每一句“你知道嗎”的后面講的都是春元不知道的。春元覺得自己在蔣薇面前總是矮了一寸。起先,春元只是佩服,并會隨手摸摸她的頭,調(diào)侃一句“這腦殼里都是啥?咋裝進去這么多東西”。再后來,春元發(fā)現(xiàn)蔣薇的問題越來越有所指,他的心里總有點慌慌的。
起因是那個周六,一切都是按常規(guī),每周召集一群喜歡踢足球的哥們兒去近郊的足球場踢球。在春元的帶領下,這個習慣已經(jīng)堅持了二十來年了。那天,蔣薇忽然心血來潮,說她也要去看春元踢球。春元沒挨過她的軟磨硬泡,就帶她去了。為啥不想讓我陪你去???坐在副駕駛的蔣薇一邊扶正掛在后視鏡上的紫金色小葫蘆,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問春元。都是一群五大三粗的老爺們兒,說話沒深沒淺的,平時葷的素的玩笑從來都不帶掉地上的,怕你去了反感。其實春元有自知之明,他那些陳糠爛谷子的事還是少讓蔣薇知道好。他看到她透亮的眼睛仿佛能直穿他心底的小算盤。春元最初看到蔣薇時就被她的眼睛迷住了,三十多歲的女人還有著清澈的眼神是少見的,春元拐彎抹角地要了蔣薇的電話號,備注的名字只有一個字“好”。他也說不清楚自己當時是咋想的,就是覺得這個穿著樸素、留著精致短發(fā)的女人會是他的。
過了平安路就是勝利廣場,從轉(zhuǎn)盤的第三個出口轉(zhuǎn)出去就是體育學院了。春元望著體育學院的灰藍色樓頂,右手握緊了手柄,加大了力度。到了門口又是一番填表檢查的流程,春元習慣了煩瑣的過程。是蔣薇讓他心態(tài)緩和的,上次蔣薇一起陪他來送貨,她去保安室填表配合檢查車上貨物,保安那張五官揪在一起的臉有了笑容。春元折服蔣薇的魔力,不管是多大的官員還是普通的保安,蔣薇都是差不多的一種表情和態(tài)度,那種說不明白的表情,有點親切還有點驕傲,反正就是沒人敢小看她。用小六的話說,那是薇姐的氣場,別人沒有的。
從總務處的倉庫出來,春元再去給雜貨店送食雜。雜貨店的老板叫秋姐。過了午休時間,鬧哄哄的孩子們相互簇擁著離開了這個臨時的據(jù)點,雜貨店恢復了安靜。春元看著孩子們都出來了,才把一摞食品箱子往里搬。雜貨部的窄門很難通過,春元不得不加了幾分小心,放緩節(jié)奏。剛過門口,“吧嗒”一聲,是打火機的聲音。哎呀,嚇我一跳,進屋咋沒動靜呢?我還以為是哪個老師呢。我說我不能點子這么背,剛點上就被抓現(xiàn)行了。秋姐快人快嘴,春元沒有表情地點了一下頭。你媳婦沒和你一起來?秋姐把剛剛慌亂中放下的煙又拿了起來。春元看她長長的兩根手指嫻熟地夾煙的動作,剛想說什么又閉上了嘴。天太熱了,我沒讓她和我一起,她怕曬,一曬就過敏。你可真會疼媳婦呢。秋姐一邊指著貨架的一層,一邊把腿搭在桌沿上。放第二層上,那個怕潮。我這屋潮氣大。前天水管爆了,滿屋水。那,就那邊墻角現(xiàn)在還濕漉漉的。秋姐說話時,春元大多不用插話,是問話就回一句,其他的,聽她說就是了。春元第二次返回屋時,秋姐一手上搭了幾件衣服,一手里拿了兩根大白糖冰棍。吃個冰棍吧,我最愛吃這個,還便宜,你先吃著,吃完再去冰柜里拿。那個紅豆綠豆的也行?,F(xiàn)在這雪糕貴得不得了,動不動就十幾二十塊的,貴的還有好幾十的,你說這賺錢是不是賺瘋了,一個冰棍雪糕要好幾十,還真有人吃……就這學校,那半大丫頭小子,就挑貴的買,也不知道都是啥家庭。開始我還勸他們吃點便宜的,現(xiàn)在我也不勸了,也是勸不動……真是的,也不知道都是啥家庭。
春元搬完最后一箱時,發(fā)現(xiàn)秋姐沒了聲音,他拿著貨單往里走,看到秋姐正拿著幾件衣服往里面的一間小屋里扔,在門合上的一瞬間,春元看見那間屋子里除了一張床還有一面墻那么大的書架,上面擺滿了書。秋姐把門關上,并掛了鎖。春元看見秋姐把衣服扔在了床上。秋姐接過單子,錢還是轉(zhuǎn)給你媳婦唄?嗯,轉(zhuǎn)給她吧。秋姐汗津津的額頭上黏著幾縷頭發(fā)。她的額頭挺好看的,上次蔣薇說過之后,春元就會多看一眼她的額頭。他看不出有啥好看,只是想看到和蔣薇看到的一樣的好看,他想和蔣薇同步,發(fā)現(xiàn)她所說的美。
自打那個周六的球賽結(jié)束,蔣薇的微信里一下子就多了二十來個好友,都是春元踢球的哥們兒。蔣薇用手機抓拍了每個人在球場上的特寫。中場休息時,一群大老爺們兒圍著蔣薇看照片。春元翻看著蔣薇發(fā)給他的射門照片,也禁不住嘖嘖了兩聲,他從來不知道用手機能拍出和相機一樣的效果。小六帶著幾個年輕一點的圍著蔣薇學調(diào)焦和對比度。其實我們的智能手機都可以拍出大片效果,很多功能我們都沒研究,直到手機用壞了也不知道呢。蔣薇擺弄著小六的手機,教他設置焦距。小六咧著嘴傻笑著,薇姐啥都明白呢,我還真不知道手機有這么多用處。你那榆木腦袋能知道啥?旁邊的人調(diào)侃著,對!你就知道守好大門,別讓球進大門就行。大家哄笑著。春元護著蔣薇走到看臺,兩人一同坐在大傘下面,你呀,離他們遠點,渾身臭汗味兒。他們再瘋跑起來把你碰著。蔣薇隨著春元走,小聲嘀咕著,我又不是紙糊的,咋這么金貴了?蔣薇忽然一扭身,我知道了,你不想我和他們說話,是不是怕他們告訴我你的秘密。春元一咧嘴,我哪還有什么秘密,有秘密也是和你的……春元說著,捏了捏握在手里的小手,蔣薇笑著甩開他,跑到看臺的另一邊取了一瓶水遞給春元,春元擰開瓶蓋再遞給蔣薇,蔣薇喝一口再遞回春元,春元覺得喝進嘴里的水是甜的。
時隔一個月之后的一個傍晚,春元正在做拿手的糖醋魚,蔣薇走進廚房看著春元熟練地翻勺,冷不丁地問了春元,你在丁香湖小區(qū)有房子,咋沒聽你說過?春元心里咯噔了一下??隙ㄊ悄侨荷敌∽诱f走了嘴。春元后悔帶蔣薇去看球,后悔讓她認識那群有二三十年交情的哥們兒,后悔讓他們逐漸熟悉,尤其小六,他知道的太多了,嘴也沒有個把門的,也不知道都說些了啥。好在蔣薇并沒有等他回答,只是輕描淡寫地隨口問一句,就忙不迭地去嘗剛出鍋的糖醋魚了。春元知道,有些事必須解決了,不然,日子都不好過。
春元看著秋姐拿著貨單對貨,他也隨手扒拉秋姐那張收銀桌上的一摞各種顏色的寫滿字的紙,仔細辨認上面的字跡?!靶膭拥钠つ遥鹾系撵`魂,不是神明就是野獸”,春元念叨著可以辨認的一句話,還有很多字跡太過潦草,春元使勁看,再也沒看出第二句整話。
蔣薇告訴春元,她把她爸媽都拉黑了,電話號碼、微信、支付寶,一切和她爸媽的聯(lián)系方式一起抹掉了。春元想問為啥,但看看蔣薇并沒有想繼續(xù)說的意思,就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畢竟他還沒有見過未來的丈母娘。姐姐蔣瑜第一時間打來電話質(zhì)問,你心里不好受,我們都能理解,但不能這么絕吧?蔣薇說,以后他們要是有什么事的話,你愿意通知我就通知我,不愿意通知也無所謂。蔣薇不想解釋,她輕快地回復蔣瑜,說完她就掛斷了電話,再多說一個字都是多余。
蔣薇在姐弟三人里是最不受待見的一個,她一度掙扎著想證明自己的存在,拼命地表現(xiàn)自己,事事要強爭先,但并沒有換來她想要的重視。父母想到她時只有在姐姐或是弟弟需要經(jīng)濟資助的時候,不只是姐姐弟弟家換房換車,甚至弟弟丈母娘家翻建養(yǎng)豬場,媽媽也會來電話告訴蔣薇一定要送去份子錢,一定要包個大包,圍繞一個中心就是要讓弟弟在丈母娘家有面子。只要蔣薇肯拿錢,就能換回一句,還是老閨女懂事。如果沒拿錢,就是不肖子孫,看著一奶同胞有難處也不伸手,當初生了她就是作了孽。這次引起僵持了半個多月蔣薇也沒吐口點頭的事是,弟弟家的孩子還有一年就小升初了,媽媽想讓蔣薇把在她二中的學區(qū)房過戶到弟弟名下,說是為了小升初的侄女能名正言順地進二中。這次,蔣薇沒有讓步,堅決否定了媽媽的提議。二中的房子在蔣薇心目中不單單是一所簡單的房子,更主要的是她不想再這樣繼續(xù)無盡頭地消耗自己。她的腦海里反復出現(xiàn)秋姐說的那句話:人這輩子說不準抓著啥牌,不管啥牌都得記住三點,一是把手里的牌看好了,二是別著急出牌,三是出錯了牌也別扔牌走人。蔣薇手里的牌已經(jīng)是換了又換,有時她都忘記了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被電話轟炸得神經(jīng)衰弱的蔣薇剛半瞇起雙眼,就又被一陣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吵鬧得接近崩潰,她干脆地拿起手機,沒有一絲猶豫,把那兩個發(fā)熱的號碼拉進了黑名單。
蔣薇連日做著幾乎相同的夢,一個身材健碩的男人,他總是在逆光的方向面對蔣薇,她看不清他的臉,但能從他溫柔的手指感受到曖昧的表情。蔣薇陶醉于他手指的碰觸和偶爾蜻蜓點水的淺吻,蔣薇知道,那個人肯定不是春元。春元做事最嫌麻煩,他才不會浪費時間調(diào)情,他的表現(xiàn)出來的喜愛是簡單粗暴的。蔣薇一面反感著他的直接,一面又享受著被人迫切需要的感覺。春元不喜歡喝茶,說是太費時間,太費勁。蔣薇說,喝茶不是浪費一小時,而是享受60分鐘。春元說,你這提溜個壺又給我灌了個頂。春元看蔣薇笑得燦爛,又接著說,我就是你說的那種不會為了一碗醋包頓餃子的人。
春元算不上幽默,只能說是搞笑,但這種搞笑在蔣薇身上起到了恰到好處的作用。蔣薇的生活太中規(guī)中矩了,嚴苛的原生家庭,傳統(tǒng)的中國式家教,沒有肯定和認可,沒有贊美,吵架、拌嘴和廝打是解決問題的有效方法。蔣薇不喜歡那么吵鬧的方式,她選擇沉默。她恐懼婚姻恐懼生孩子。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她不敢給自己一個成家的理由。她從不向人說起她的父母和姐弟,在她的文字里一派祥和的家庭都是她憑空想象的,蔣薇不知道那些美好的詞匯是怎么從她的腦子里閃現(xiàn)的。春元給她的自由和放縱是蔣薇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她和他在一起時會自然而然地冒出一兩句臟話,用TMD開頭說話,蔣薇沒有了羞恥的臉紅,反而有一種報仇雪恨的暢快。
春元坦白地說,在認識蔣薇之前,他的生活不只是自由和放縱,甚至是荒唐的。嗜酒、揮霍、泡吧、尋找女人是他每天生活的主線。女兒瀟瀟保研畢業(yè)后在上海有了工作,還在當?shù)卣伊似偶遥颓捌薜幕橐鲆沧咄稛o路到了自然解體。春元偷眼看看蔣薇的表情,她的臉看不出平靜以外的表情。于是他繼續(xù)說,這事一點都不怨人家,是我太能作了。蔣薇說,想回頭,放不下臉,是嗎?
那倒不是,試過了,真不行。怎么都回不去了。
蔣薇問,要喝點酒嗎?
春元沒回答,徑直去冰箱里拿了兩瓶啤酒,拉開蓋子遞給蔣薇。
蔣薇接過酒說,我是想知道,你有了走進來的沖動,有沒有走下去的勇氣呢?
春元從蔣薇家里退了出去,輕輕地合上門。他捫心自問,他還真得好好想想。
第二天,蔣薇接受了春元的約會邀請,他發(fā)來的微信只有四個字:我想試試。
蔣薇隔三岔五陪春元一起去送貨,尤其是去體育學院送貨時,蔣薇總是表現(xiàn)得很積極。今年夏天比往年熱很多。蔣薇說,熱得像π啊!春元還沒反應過來,蔣薇又說,無窮無盡啊!春元笑了,他和蔣薇在一起時總是會笑,無緣無故地笑。蔣薇看春元每次路過清華池時下意識地看向羅馬柱上的雕塑。像這種地方,春元以前是座上賓。如今的他已經(jīng)和這種地方絕緣了,每次看到氣派的大門,他的心里想什么呢?是惆悵還是遺憾,還有一種可能是回味吧。蔣薇暗自想著,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著丘比特和他的母親,講述著她們忠誠自己的職責——愛和美。春元似懂非懂又欣然傾聽。
給體育學院配送完辦公用品,再去給學院里的雜貨店送些日雜和小食品,本來春元的店里沒有食品經(jīng)營范圍,春元給雜貨店送貨純屬幫忙。學院有規(guī)定,除了給學院總務處送貨的車,其他車輛一概不得入內(nèi)。從學院大門到雜貨店騎車得15分鐘,秋姐每次用自行車把卸在大門口的貨拉到雜貨店里,前前后后要用三四個小時,并且她一個女人家做搬搬運運實在是力不從心。最初只要是春元送貨時會幫她捎帶進去,她給春元100元搬送費。搬送了幾次春元發(fā)現(xiàn)了她上貨渠道的問題,很多快消品是從二類經(jīng)銷商進貨,價格比一級批發(fā)商上浮了30%。春元說,等我再來之前,你告訴我缺啥,我給你從批發(fā)市場帶。秋姐千恩萬謝地請春元和蔣薇喝飲料。蔣薇看著秋姐欲言又止。從那次送貨之后,蔣薇只要聽說給體育學院送貨就會忙不迭地要求一起去。春元說,太熱了,別去了。蔣薇說,帶我去吧,我還給你講講維納斯的故事。蔣薇明顯看出春元對秋姐有幾分不耐煩,也不愿意讓她和他同去。秋姐央求春元時,有著小女人的嬌弱,服軟示弱應該算是女人的通行證吧。蔣薇看著春元的表情,耐人尋味。春元說蔣薇總是想得太多,其實男人的思路很簡單,做事簡單。蔣薇說,那可不好說,啥事都備不住。
蔣薇打量著秋姐的雜貨店,眼睛落在桌子上的一堆亂糟糟的進貨單下面,那里竟然埋著一本《索拉里斯星》。她凌亂的外表加上祥林嫂似的碎嘴,和眼前的這本《索拉里斯星》完全是兩種屬性的世界,是怎樣的力量能把這些完全不搭界的因素揉進這個女人的身體里呢?蔣薇喜歡和有故事的人打交道,秋姐就是有故事的人。在蔣薇的眼里,透過秋姐凌亂的劉海和不修邊幅的寬大衣裳,她看似笨拙卻又能言巧辯,蔣薇看到的秋姐是曹雪芹筆下活脫脫的劉姥姥,除了沒有劉姥姥那么大的年紀之外,她的所言所行完全是復制粘貼了劉姥姥那種看似愚笨的智慧。
蔣薇獨自來到體育學院的那個下午,她徑直來到雜貨店。她已經(jīng)和保安混得臉熟,她隨便找個理由就可以進到校園。這個時間學生都在上課,雜貨店除了兩臺大冰柜電機的嗡嗡作響,都是安靜的,秋姐在安靜地抽著煙。蔣薇送給秋姐兩個盤發(fā)的發(fā)夾,秋姐,你的額頭真好看,我教你盤頭吧,你把頭發(fā)盤起來氣質(zhì)杠杠的。她說話時眼睛閃著光,透著真誠。秋姐笑著應著,蔣薇一邊把秋姐的頭發(fā)挽起,一邊斜睨著桌面上的進貨單,今天的桌面上只有一堆進貨單,沒有任何書的影子。秋姐,你以前做什么的?是不是比現(xiàn)在更有趣?秋姐稍微想了一下,一字一頓地說,生活有饋贈,也有剝奪。蔣薇來了興致,把最后一個發(fā)夾別好,又順了順秋姐額頭上的幾根碎發(fā)。秋姐,你真不像開雜貨店的老板。嗯,你今天來不單單是給我送發(fā)夾的吧。蔣薇拉著秋姐的手,我就是想和你單獨聊聊天,最近在為一家專欄趕稿,有點焦頭爛額。我就是一個粗人啊,可別讓我打亂你的思路。我倆就隨便聊唄。你這是效仿蒲松齡啊,人家蒲松齡用大碗茶換故事,你是用發(fā)夾子來和我換啊。哈哈哈……蔣薇肆無忌憚地笑起來,一改往日的矜持。
我有個同學,他總說想讓人把他的事寫成小說,我就和你說說他吧。秋姐被蔣薇的笑聲感染了情緒,走進了樓梯下面的衛(wèi)生間,照著鏡子前后地端詳著自己的新發(fā)型。
他是我從小在一條胡同里長大的發(fā)小,一同讀了小學和初中,后來他作為體育生被保送到市里的一個高中,而我去了師專讀了財務。從高中之后我們就幾乎沒有聯(lián)系,只是聽說他憑體育生這個金招牌,加上人長得帥家里又富裕,在高中和大學里追他的女生一大把。從來沒缺過女朋友,他自己也數(shù)不清他的戀愛史。大學畢業(yè)后他一心從商,沒有服從分配,自己想盡辦法研究賺錢,那個時代好賺錢啊,有點人際關系,有點渠道就能做買賣。后來他多半靠自己的運氣和家族的勢力慢慢積累一些錢。俗話說了,好賺的錢不得好花。他就是典型的敗家子,結(jié)婚之后他也沒消停過,他自己也數(shù)不清自己睡過多少女人,花在女人身上的錢也數(shù)不清了。他老婆開始還是連打帶鬧的,可最終也沒拗過他,后來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他胡鬧了。時間久了,兩個人就生分了,形同陌路。他總想賺大錢,不停地做各種投資,他太哥們兒情義,做事又愛沖動,一點點把多年積累起來的產(chǎn)業(yè)都敗掉了。他像個賭徒,越是虧錢越是想撈回來,被人忽悠著去開發(fā)房地產(chǎn),自己手里沒錢就出去東借西挪,再后來拆了東墻也補不上西墻了,借錢的人開始起訴他,一天天像過街的老鼠。這期間他的老婆也出軌了,和一個學校校長好上了。他們的家就這樣散了,過著貌合神離的日子。
以色事人者,能有幾何?蔣薇在秋姐停下來喝水的工夫,插了一句話。
前幾年他自暴自棄。因為他接連被債主起訴,他老婆也連累得工資卡被查封,又加上他老婆出軌的事情在單位被公開了,他老婆只能在單位辭職,從此也沒了音信。這些年他卻又從頭做起了,說是又開始經(jīng)營老本行了,也組成新的家庭。
這故事平平無奇,如今的社會上一抓一大把,啥亮點也沒有啊。蔣薇嗔怪著,無聊地敲著桌子上的碳素筆。秋姐自言自語似的說,原本一手好牌被打得稀爛……但好在還沒放棄。蔣薇還要再說什么,就被下課涌進來的孩子們打斷了。呀,秋姨,今天真好看啊。孩子們的贊美讓蔣薇有了小小的得意,看著秋姐忙著應付學生們,掃碼,收款,她慢慢退出了雜貨店。
秋姐等蔣薇走出門了,才抬起頭,目送著蔣薇走向停車場。
秋姐一直等到熄寢燈的鈴聲響起,轉(zhuǎn)過教學樓,看看辦公樓三樓最東邊的辦公室,如果燈沒亮,她就回到小屋里取本書,她斜靠進椅子里,把腳搭在桌子上,再點上一支煙,夏日里的蟲鳴蛙叫并沒有使她煩躁,反而讓她多了一種恬淡的愜意。白日里要對付難纏搗蛋的學生和學院各種不定時的檢查,各種焦慮把她擠壓得如同被榨干水分的檸檬,又酸又皺。她極力控制著自己身體里的一團火,她堅守著自己一貫的做事底線——自己選的路,跪著也要走完。憑借著這個信念,她也才有勇氣走到今天。
好在體育學院孩子大多來自周邊郊區(qū),家長們自然也不會認識她這個曾經(jīng)的地方銀行信貸辦的主任。學院里的老師們大多是外地分配來的,他們也很少會和銀行信貸啥的扯上關系。就連唯一和外界有交集的進貨和收貨,也全權托付給了春元,她完全沉浸在幾乎與世隔絕的七十多平方米的雜貨店里。每天除了賣貨、對貨單、核算之外,還有偶爾的等待。書成了她的伴侶,最近她迷戀上《萊姆文集》,尤其對《索拉里斯星》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她相信平行世界的存在,對于用科學無法解釋的事物她更愿意用平行世界的理論解釋。
剛?cè)胂牡囊惶欤锝阃蝗话l(fā)現(xiàn)自己的右邊顴骨無緣無故腫了起來,她仔細看了又看,不疼不癢怎么就腫了呢?她坐在椅子上揣摩了一會兒,最后用平行世界里的自己受了傷為理由放過了冥思苦想的自己。還有更多獨自待著的時候,秋姐會盯著斑駁的墻壁,勾勒著某一塊水漬,有時是一只老虎,有時變成一個美女頭像,換個方向看,又變成一張怪獸的臉,甚至會演變成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秋姐感覺自己隨時都會被卷入那個旋轉(zhuǎn)的黑洞。她篤定平行世界的存在,她相信在另外一個世界里有另一個自己過著自己想要的生活,但她不確定自己現(xiàn)在的生活是不是平行世界里的“她”想要的生活。
當她飛快地走在路上,她會想象著自己被轉(zhuǎn)過的快車撞倒,撞得血肉模糊,她閉上眼睛之前看到撞她的女人飛奔過來,扶起她的頭,呼喊著她的名字,她沒有力氣回答,笑著看著那女人閃亮的眼睛。透過那雙閃亮的眼睛,秋姐看到紅磚圍墻,黑漆大門,院子大門上爬滿盛開的薔薇,她在滿院子的紫色土豆花里蕩著秋千,雞鴨鵝狗在她的腳下蹣跚、跳鬧。
瀟瀟的婚期很快就要到了,春元獨自張羅著,毫無頭緒。他事先和蔣薇說好,不讓她去參加婚禮。因為女兒不知道她的存在,春元和前妻在兩年前就辦了離婚手續(xù)的事情還瞞著女兒。女婿家是南通的,擇偶標準的第一條要求是不能是單親家庭。春元想著女兒的婚姻和前程,就差跪在地上乞求蔣薇了,小兩口一年回來一次,也不可能和你有啥交集。我沒有別的要求,只要讓孩子順利把婚結(jié)了,其他什么事我都聽你的。我和她媽絕對沒有可能在一起了,我們根本回不去了,等瀟瀟生了小孩兒,她媽可能就去給她帶孩子了,我們更不能有接觸了。余生是咱倆一起過。我只求你這一件事,別的都聽你的,行嗎?
春元語無倫次地反復轱轆著這幾句話,蔣薇心軟了,丁香湖的房子也是用來給女兒演戲的吧?
是。我本不想瞞你,又怕和你說了,你會生氣。等孩子結(jié)完婚,我就把房子賣了,錢都給你,你想買就再買個新的,不想買就把錢留著。
蔣薇默默地幫春元張羅起瀟瀟婚禮前的準備,訂酒店,發(fā)請柬,買喜糖禮盒和婚禮用的煙酒,她還給春元準備了一段婚禮致辭,每天抽空就教春元誦讀。蔣薇教春元時總是繃起臉,用教訓她的學生的口氣說他這說得不對,那讀得太快。春元只是憨憨地笑,也不反駁,被逼問急了就是回一句,我嘴笨,腦子慢,有家族耳聾遺傳史,你就別和我計較了。春元說這話時說得順溜極了,一點都不像平時說話時一著急就卡殼。
瀟瀟婚禮的這天,蔣薇的心慌慌的,她無所事事,她翻來覆去想了又想身邊的同學和朋友,想找個人陪她挨過這兩整天。她漫無目的開著車子閑逛,不知不覺開到體育學院的大門口,平日里車流不息的體育路到了周末就變得格外寂靜。晴朗的天空飄來幾塊黑灰色的云彩,很快就下起雨來,雨刷器啟動了自動功能,左右搖擺著。蔣薇望望體育學院灰藍色的樓頂,又盯著看右邊的雨刷器,再看看左邊的,頭也隨著雨刷器搖擺的頻率左右晃動?;沃沃?,蔣薇開始后悔,后悔把爸媽拉黑,后悔答應春元嫁給他,后悔最近一次做車保養(yǎng)時沒有把兩個雨刷器都換掉,后悔自己單獨去見過秋姐,后悔見過秋姐又沒把想說的話說出口。
蔣薇的車疾速打著轉(zhuǎn)向,她想掉頭,她想原路返回去。雨越下越大,左邊那根沒有更換的雨刷器的膠條已經(jīng)老化,它艱難地應付著一注注傾瀉而下的急流,一層接著一層的水霧鋪滿了左側(cè)玻璃。蔣薇透過霧蒙蒙的玻璃,看到一個穿著深紫色套裙的女人急匆匆地沖到馬路上。蔣薇反應過來,她的腳剛落到剎車踏板上,那個深紫色的身影硬生生地沖向車頭撞過來,一聲巨大的碰撞聲之后,那個身影被彈起,再落下,落在車的引擎蓋上。蔣薇苶呆呆地看著她,水霧中的深紫色更像是黑色,披散開的發(fā)髻擋住了她的額頭和眼睛。在短短的幾十秒里,蔣薇用盡力氣想讓自己平靜下來,她想還原剛剛發(fā)生的事情,她似乎清楚地看到那女人在倒下之前似乎是在向她驕傲地宣示什么。她盤著高高的發(fā)髻,她昂著光潔的額頭,她在倒下之前……蔣薇木然地搖搖頭否認自己看到的,該死的雨,該死的雨刷器,該死的女人。該死的女人?蔣薇的心猛然收緊,她的胃被疼痛牽扯著一陣陣惡心,疼痛使她打起冷戰(zhàn),她忽然清醒過來,她手捂著絞痛的心口像瘋了一樣打開車門,大聲哭喊著,秋姐??!
瀟瀟的婚禮上,主持人正在進行熱烈的開場白。秋姐和春元并排站在舞臺的一側(cè)。這個女人靠譜,照比你從前的那些真是天上地下,是時候收收心了。秋姐低聲對春元說,她的臉上掛著標準的新娘媽媽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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