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光下的匣槍
遠(yuǎn)處的山川,腳下的集鎮(zhèn),都浸在銀色的月光之中。梅趟著月光而來,月光被他的一雙大腳踩得咯吱咯吱地響。從背影看,梅長得不是很直溜,顯得一個肩膀高一個肩膀低。知道底細(xì)的人都知道,那是梅斜挎了一把沉甸甸的匣槍的緣故。梅順著三道溝的小路進了鎮(zhèn)里,雖然繞一點遠(yuǎn),卻是最好走的一條路。鎮(zhèn)里很靜,狗睡實了,風(fēng)也睡實了,只有咯吱咯吱的腳步聲。過了掛符橋,梅決定歇歇腳。橋邊有一座石亭子,一大半掩在一排大柳樹的陰影中,一小半露在月光下。石亭子也叫死亭子,里面有口上百年的深井,自從有人相繼投井而死,鎮(zhèn)上的人就不來這里提水了。石亭子也就成了“死”亭子。梅可不管什么死的活的,他只想喝水,壓一壓滿嘴的酒氣。梅解開繩索,沒等著提水,就聽到了咕咕的叫聲。梅以為是秋蟲在鳴,剛要伸手去摸,卻發(fā)覺聲音是從肚子里發(fā)出的。梅咧嘴笑了,原來,肚子里藏著一只小把戲。
中午,梅在唐家房辦了件大案子,村里非要給他慶功,不但請了一頓酒,還請他吃了碗把子肉。吃飽了喝足了,才放梅摸著黑往鎮(zhèn)里趕。肚子里的叫聲讓梅改變了主意,他擔(dān)心喝涼水滑了腸子。梅趕緊走出石亭子,他可不想跑肚拉稀,那樣的話,一碗把子肉就算白吃了。梅拍了拍肚皮,假裝發(fā)怒般地瞪起眼睛,還假裝要掏槍斃了它。果然,肚子里的小玩意兒不叫了。梅又繼續(xù)朝鎮(zhèn)里走。
此時,月光如水。梅的身后仿佛流淌著一條銀白色的小溪,當(dāng)他一腳踏進派出所大門里的時候,銀白色的小溪還緊緊地隨在后面。梅進了第二道門廊后站住了,他看見墻上新貼了一張喜報。梅湊近了去看。值班員小于伸出腦袋朝他喊:
“老梅大哥,怎么才回來?”
梅問:“小于,這是表揚誰呀?”
小于說:“徐隊長在茶山村抓了個狗特務(wù)!”
梅問:“哪兒來的?臺灣來的?南朝鮮來的?”
小于說:“是潛伏的國民黨特務(wù)?!?/span>
梅邁步進了值班室,小于站起來,馬馬虎虎地朝他敬了個禮。梅馬馬虎虎地還了個禮,便扯了張報紙,團在手里。梅打趣說要去趟茅房里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小于擺出一個滑稽的姿勢,就像飯館里淘氣的小伙計。
派出所后院是宿舍,此起彼伏的鼾聲賽跑似的你不讓我我不讓你。梅的肚子應(yīng)和著鼾聲,叫得更加歡暢,仿佛也加入了賽跑的隊伍。梅小跑著穿過大門洞來到北街的茅房。北街的茅房其實就是一個糞坑,一圈圍墻擋著,上面沒有加蓋,說茅房實在是抬舉了。人蹲在茅坑上看不到街上的情況,街上的人如果不伸腦袋朝里看,也不知里頭是否有人。梅習(xí)慣性地咳嗽了幾聲,聽里面沒有回應(yīng),便一頭鉆了進去。梅解下武裝帶,把沉甸甸的匣槍和文書包一股腦地堆在墻頭上。他解開褲帶蹲了下去,蹲下前,還抬頭望了一眼天空。此時,皓月極像一張美人的臉。梅的眼前就真的出現(xiàn)了一張美人的臉。中午,他喝下第一杯酒的時候,這張臉就和他的眼珠子黏在一起了。梅回味著每一杯酒的醇香,每一杯酒里都有美人香甜的笑聲。拉完了屎,擦凈了屁股,梅提上褲子。他伸手去墻頭上摸槍,猛然發(fā)現(xiàn)槍套蓋子翻著,匣槍卻沒了蹤影。
此時,皓月當(dāng)空。
上述這段文字是我的中篇小說《匣槍的故事》中的一個開頭,這篇小說寫得比較磨人,一直沒有完成,甚至連半成品都算不上。這個開頭最讓我滿意的是“皓月當(dāng)空”這個詞生發(fā)出來的悠悠意境。對我來說,那種況味難以言傳。我曾寫過至少3個開頭,每個開頭都在“皓月當(dāng)空”面前戛然而止。在小說里,這個詞就像一道萬丈崖壁。我沒有力量繞過“皓月當(dāng)空”去另辟蹊徑,這不是想或不想的問題,是創(chuàng)作能力的問題。因此,每一個開頭,我都會在短暫的興奮過后深陷自我懷疑的泥淖之中。
說起來,《匣槍的故事》的故事核埋在我心中已經(jīng)有許多個年頭了,就好比是一粒種子,無論如何施肥如何澆水,就是不給你冒出芽兒來。春去秋來,多少年過去了,這粒像石子一樣堅硬的種子依然酣睡不醒。如果不是我特別癡迷匣槍并特別癡迷這個故事,也許,我會任由這粒種子繼續(xù)像石子一樣冥頑不化。
我曾在“軍博”見過一把心儀的匣槍,那是一把非常漂亮的槍,我?guī)状蜗乱庾R地伸手想把玩一下,都被玻璃罩擋住了。我也曾在長汀的紅軍紀(jì)念館中見過一把匣槍,跟軍博的那把槍相比,品相和做工就差得遠(yuǎn)了。有了比較之后,我后來又去了一趟軍博,在展柜前把那把漂亮的匣槍一筆一筆描了下來。我斷定前世一定是個手持匣槍的戰(zhàn)士,我的槍口下躺著許多個亡魂,這些亡魂是不是冤魂我從沒有認(rèn)真思考過。很可能,我也是死在匣槍槍口之下的亡魂。也許,我“活著”的時候偶然看中了一把匣槍,為了得到它,我絞盡腦汁并甘愿冒險。這樣古怪的想法我是很羞于說出口的。我曾跟我妻子說過一次。我妻子懟我說:“你簡直要瘋了?!蔽移拮愚D(zhuǎn)述給我哥,我哥不客氣地說我是一個幻想狂,從小就愛胡思亂想。我哥還為此找我嚴(yán)肅地談了一次話,勸我不要再胡說八道。我哥還追加了一些他隱忍了好久的不滿,告誡我以后要說真話不要說假話。我哥的話一度讓我吃驚讓我羞愧也讓我抑郁。于是,我再也沒有在別人面前提起想象中的前世。
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就能用木頭和薄鐵皮制作出一把匣槍模型,見過的人都夸我是個天才。受了這樣的夸獎,我就更加熱衷于制槍。7歲那年,我冒失地拆掉了一個小板凳,我并不知道這個小板凳有多么金貴。我只是相中了幽暗光滑的凳面,我用凳面刻制出了一把閃著幽光的匣槍。我因此受到了嚴(yán)厲的懲戒,連續(xù)3年,我都得端著碗站著吃飯。我哥總是拿這件事逗我。有一次,他一本正經(jīng)地指著飯桌問我要不要用來再刻一把匣槍。我母親突然急吼一聲:“不許動!”我猛嚇了一跳,乖乖地舉起了雙手。母親平息了怒火,解釋說她沒讓我投降,只是不許我再破壞桌子。
我癡迷匣槍是受了我父親的影響,我父親是解放初期參警的老資格公安人員。本來,他是報名參加志愿軍去朝鮮作戰(zhàn),沒料到,我的兩個正在讀中學(xué)的叔叔捷足先登,他們雙雙考入東北航校,被特招為飛行員,這批飛行員畢業(yè)后將立即奔赴朝鮮戰(zhàn)場。按照國家政策,一家人不能全上戰(zhàn)場。我父親得留下來照顧父母。據(jù)說,我父親鬧了好一陣子,他還曾咬破手指寫血書,堅決要求入朝參戰(zhàn)。組織上感念他的態(tài)度,就將他招進公安部隊,讓他就地報效國家。組織上派人找我父親談話,重點就是要理解:“鞏固后方也是保家衛(wèi)國。”我父親激動的心慢慢平復(fù),明白了道理后,他很快就喜歡上了這份光榮的職業(yè)。那時候,一線警察全都配置匣槍。我父親配槍的第一天就去照相館拍照留念,這是他這輩子最滿意的一張照片。我見過這張照片,印象深刻的不是我父親的形象而是匣槍。牛皮槍套從他的腰胯部一直拖到膝蓋處,匣槍卻故意插在皮帶上,看起來,威風(fēng)凜凜。
我父親也是從配槍那天開始便視槍如命,當(dāng)時,公安部隊內(nèi)部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通俗地說就是槍在人在。我曾查過我們當(dāng)?shù)毓蚕到y(tǒng)的歷史文獻,一直沒有找到警察因丟槍而得到處分的案例,因此,也不好理解“槍在人在”的真正含義?!断粯尩墓适隆分小皝G槍”對“梅”是何等的壓力我一直把握不準(zhǔn),由于小說的故事核是我父親提供的,因此,我想把他也寫進小說里,這樣似乎更有一些力量??墒牵@樣的設(shè)計又出現(xiàn)了新的矛盾。我反過來又疑惑父親在小說中的角色,如果是敘述者,那么,就會出現(xiàn)一個極為糟糕的狀態(tài)——小說里有了“非虛構(gòu)”的影子。稍微有點寫作素養(yǎng)的人都清楚,小說里如果有了某種“真實”,那么,就一定是不真實的。這將嚴(yán)重制約想象,乃至于會使這部小說嚴(yán)重偏離其出發(fā)點。我一直很糾結(jié)。
我父親去世以后,突然又柳暗花明,我和父親之間居然架起了一道彩虹般的可以溝通心靈的橋梁。我再次決定把他寫進小說里,只是,我不打算完全以他的視角去展開情節(jié),這樣便能摒棄“非虛構(gòu)”對這篇小說的桎梏。
“梅”是一個倒霉的人物,我常常在思考,如果沒有發(fā)生這起丟槍案件,他的命運會是什么樣子?想破了腦袋我也想不出最合理的結(jié)局。我父親敘述這個故事的時候,對梅并不是很同情,甚至還有些不屑。父親最后一次講述這個故事的目的非常清晰,他完全不是從評價這個人物出發(fā),他的口氣和表情都有些怪怪的,我感覺是在強烈地發(fā)出某種警示。希望我能以“梅”的教訓(xùn)為鑒。
父親10年前就去世了。我母親先走的,我母親去世不到3年,我父親就再也撐不住,像老家的房子一樣垮掉了。從垮掉到去世不到100天。自從我母親去世,兩年間,父親極度抑郁。他總是抗拒與我和我哥交流,并且行為越來越偏激。有一天,他竟然決定把家里的東西全都贈給親友。鄰居發(fā)現(xiàn)情況不妙就給我打電話,讓我趕緊回家看看。鄰居還加重語氣說:“再不回來,你的家就沒了。”我記得那天下著雨,接聽電話的時候我的心底里也下起了雨。那天,我恰好有個重要的約會,本來打算談完事后再趕回去,后來,越來越坐不住。對方看出我心緒不寧,就終止了交談。我趕回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家里空空如也,我父親倚著僅剩下的一臺縫紉機落淚。見到我,他說的唯一一句話是:“親戚們不要它了?!蔽覍Ω赣H的舉動非常惱火,這個家有我母親的氣息,每件家具甚至每件衣服上都藏著我母親的靈魂。我不認(rèn)為父親可以用這種方式粗暴地驅(qū)逐我母親。我忍不住朝父親發(fā)火。父親狠狠地盯著我,眼中冒出一股狠勁兒,突然,他抬起手臂,手指并成一把槍的樣子朝我瞄準(zhǔn)。
我深深地嘆了口氣,朝父親極其無奈地舉起了雙手。
我給表姐打電話,請她看在我母親一輩子疼她的份兒上趕緊來把縫紉機拉走。這是我母親生前最喜歡的老物件,交給她最合適。表姐質(zhì)問我:“你當(dāng)我家是收破爛的嗎?”我又給別的親戚打電話,央求他們收留這臺可憐的縫紉機。他們要么答復(fù)我沒時間來,要么說家里確實放不下了。親戚們還抱怨我父親的破爛家當(dāng)已經(jīng)破壞了他們家安寧的氛圍。我父親仔細(xì)地聽著我們的通話,他絕望地流淚,像個孩子一樣抽泣。最后,我向一位很有交情的發(fā)小求助,希望他能幫我處理掉這臺縫紉機。我的發(fā)小放下電話火速趕來,先輕言細(xì)語地安慰了我父親,然后,指揮工人把縫紉機搬走。下了樓,還沒有離開小區(qū),發(fā)小便吩咐工人將縫紉機砸碎扔到垃圾箱里。
我父親的抑郁癥狀越來越重,雖然家里的物件已經(jīng)清空,我父親卻依然緊張。很不幸,他躲不開我母親無處不在的影子,我母親讓他煩惱不堪。他抱怨我母親光著腳四處亂竄,抱怨我母親經(jīng)常站在床邊,一站就是幾個小時,我父親只要睜開眼睛就能看到她直勾勾的嚇人的目光。我父親備受折磨,他心里慌張,便忍不住吼她。我母親就躲到廚房去。我父親吼得兇,她就摔盤子還擊。為了證明這是真實的,我父親就經(jīng)常帶我們到廚房去看地上的碎瓷片。
“瞧,都是你媽摔的,我不說謊?!蔽腋赣H信誓旦旦地說。
我父親偶爾也要外出,不巧,出門剛拐一個彎,一眼就看見了縫紉機的殘渣。這讓他又回到了年輕時代,他立即進入角色,像偵察員那樣展開了縝密的調(diào)查。很快,他又找到了一些證據(jù)。這些證據(jù)就組成了一條合乎邏輯的犯罪證據(jù)鏈。我父親斷定,縫紉機沒有被我的發(fā)小珍藏而是被無情地砸碎了。父親不想饒我,他大哭大鬧,非要我賠一臺一模一樣的縫紉機。他還夸張地說這臺縫紉機代表著他和我母親深厚的感情,碎了就意味著夫妻感情破碎。我忍不住回懟了一句,我說既然你這么有感情為什么一定要送出去?我的話觸疼了他,他暴跳如雷,亂打亂砸,如果不是我哥向他發(fā)誓保證下不為例,我父親準(zhǔn)能從樓上跳下去。
我給發(fā)小打電話,我說:“你他媽的就不能抬到別的地方砸嗎?”為了這件事,我和發(fā)小產(chǎn)生了嫌隙。我發(fā)小不知在哪兒尋到一臺相似度極高的縫紉機,命人抬到我父親家里。他事先沒有通知我,也沒上樓向我父親解釋,他冒失地認(rèn)為讓工人把縫紉機抬上去就算是有了交代。我父親差一點被他的弱智般的舉動氣死。無論工人們怎么解釋,他就是聽不進去,還拿拐棍狠狠地敲一個工人的脊背。那位工人疼得受不了,便一把奪過拐棍,從窗戶上扔了下去。
我哥和我商量,決定將父親搬離出這個住了20年的家。我哥認(rèn)為換個環(huán)境讓父親忘掉過去也許是解決他抑郁癥的最佳途徑。我哥在府佳名都小區(qū)有一套帶小院的房子,為了父親,他提前終止了租賃合同,將我父親送了過去。
2期待夢的準(zhǔn)確解析
秋風(fēng)下來的時候,父親像枯樹上的一片葉子,輕飄飄地墜落下去。父親剛?cè)ナ赖哪切┤兆?,我一直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父親在世的時候我倆經(jīng)常吵架,每次吵完我都非常后悔,我常常以父親的口吻罵我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癟犢子”。我還曾像父親那樣手指并攏,對準(zhǔn)太陽穴。如果手中真有一把匣槍,我想,我肯定會在某個極度自責(zé)的時刻扣動扳機。父親的離世讓我哀傷不已,就像拿把刀子時時刻刻在自己的骨頭上刻字一般。我哥和我不一樣,他就沒有這種痛心的感受。我哥從來不和父親頂嘴,從來沒有傷到父親,父親的死對他觸動不大。他對父親心存溫暖的懷念。有一次,我哥給我打電話,急切地說:“你知道嗎?我夢見了爸,爸還沒走遠(yuǎn),你不相信爸一直就在我們身邊嗎?”我哥告誡我不要以為這是一個普通的無意義的夢。聽他的口吻,如果我仍然固執(zhí)地認(rèn)為這是一個普通的無意義的夢,他就能和我絕交。
“爸給我買了一根冰棍,5分錢的奶油冰棍?!?/span>
“我呢?”我脫口而出,“他沒給我也買一根冰棍?”
“哦,讓我想一想?!逼毯螅腋缯f,“你當(dāng)時在干什么呢?對了,你在聚精會神地刻槍,是的,你在刻一把匣槍。”
“爸呢?”
“爸一直在看你刻槍。”
“冰棍呢?”
“冰棍讓我吃了!”
“哦?你吃了?”
“弟,你幫我解解夢吧。”
父親去世后的兩三年時間里,我經(jīng)常莫名其妙地惱火,也經(jīng)常精神恍惚。每天都在過去和現(xiàn)在之間來回奔跑,很累,也很辛苦。兩三年間,我體重驟降,一度掉了30斤秤。跑到這邊時,我的身份是甲,跑到那邊時我就是乙。有時也混淆,分不清甲乙。一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樣打算去府佳名都小區(qū)看望父親。臨走時,我對妻子說我要去看爸爸。我妻子當(dāng)時正在追一部讓她不住地抹眼淚的網(wǎng)劇。她對我的話根本就沒有過腦子,她一邊擤著鼻涕一邊說早去早回。那天,和往常稍微不一樣的是我和朋友喝了一點點酒。我承認(rèn)走路時有些飄。我走了能有半個小時,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了府佳名都小區(qū)的大門。我沒有從大門進去,而是上了春柳河的河沿。我與河沿上的每一棵熟悉的柳樹都熱情地打著招呼,甚至還和其中的一棵柳樹擁抱了好一會兒。我從側(cè)門進了小區(qū),抬腳就到了熟悉的地方。我站在小院外面,感覺河面上起風(fēng)了,我的后背涼颼颼的。臥室里的燈還亮著,還像以前那樣亮著,父親還像以前那樣等著我。我輕聲喊:“爸,開門!”我父親的聽力一定是出了問題,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應(yīng)答。我有些焦急,便繼續(xù)喊,喊聲越來越大,喊聲越來越急促。
很意外,出來的不是我的父親,而是一位陌生的女人,女人年紀(jì)不大,聲音卻很嚴(yán)厲,女人問我是不是腦子有病。我眼睜睜地看著她的身后站著我的父親,一時呆住了。父親有些鬼鬼祟祟,有些影影綽綽,看著像個老頑童。我忍著氣說我腦子沒有病,我說我來看我親愛的老爸。此時,我對這位年紀(jì)不大的女人有些惱火,便朝她撇了撇嘴。女人問我是不是喝多了。我說我沒喝多我只是來看望我親愛的老爸。女人抬高嗓門兒問我是不是有精神病。我被她的傲慢激怒了,我一迭聲地喊:“我他媽的不是精神?。 边@時,一戶人家里忽然響起了炸雷般的吼聲:“你他媽的就是精神病!”一會兒,警燈閃爍,一輛110警車停在我身前。警察要我跟他們?nèi)ヒ惶怂?。我抱著核桃樹耍賴。輔警將我的雙手別在身后銬了起來,然后把我摁進警車。一個小時以后,我妻子趕到派出所。我妻子不停地擤著鼻涕,她誠懇地向警察講述了3個故事,其中兩個與我父親有關(guān)。警察顯然被打動了,于是,我被寬大處理。離開派出所的時候,警察還特意叮囑我妻子要分外小心。我能聽出另一層意思——警察也誤以為我是從精神病醫(yī)院里跑出來的重癥患者。
這僅僅是一個小插曲而已,和《匣槍的故事》的創(chuàng)作沒有一點關(guān)系。我總是心神不定地思念我的父親,我不確定這種思念摻雜了多少個意外。每當(dāng)憋了一肚子話說不出來的時候,只要抬頭望天,只要皓月當(dāng)空,我就自然而然地見到了父親。這是我們父子間的秘密。父親活著的時候說過:“月亮就好比是親人的腦袋?!蔽颐靼祝窃诎涤魑沂湃サ哪赣H。父親說月亮里面還裝著親人的思維,而且比地球上的人要高明一萬倍。父親去世“百日”那天,我哥囑咐我務(wù)必要在夜里燒掉孝帶和孝杉,不要留存,否則會倒霉的。我找出了這些物件,天黑后就在我們家樓下的十字路口處燒掉?;鹈缱榆f起的時候,我突然就覺得空落落的,仿佛燒掉了與父親之間的紐帶?;氐郊?,我的眼前是火苗,耳畔是喋喋不休的聲音,有男聲也有女聲,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我站在窗前,一直看著外面的月亮,看了整整一宿。天亮后,妻子問我都看到了什么,我謊稱看到了父親從前的樣子。
最終把父親寫進小說里,完全是因為一個夢,不是我哥做的那個夢,是我做的一個夢。那天夜里,我終于和我哥一樣,也夢到了父親。父親穿著嶄新的65式軍裝,帽子上的五角星非常鮮明,是的,非常鮮明。這一點很重要。我曾請教過許多對夢有研究的人,他們都肯定地告訴我夢境是沒有顏色的,夢境更像是早年間的黑白影片。我父親大概有40歲的樣子,這完全是我醒來后瞎猜的,他40歲的時候我才剛呱呱落地,他40歲的樣子對我來說絕對是個謎。夢里,40歲的父親和我走在一條山路上,那條山路就像一條巨大的蟒蛇,我們步調(diào)一致,非常奇怪地踩在蟒蛇的背上。父親英姿勃勃,越走越快,身姿就像一匹疾馳的駿馬。
“兒呀,回家吧,我們就要出發(fā)了?!?/span>
“爸!這些年你去哪兒了?”
“我一直在部隊呀?!?/span>
說話間,我們并肩走過一個不大的山包,猛然,我看見山包這邊滿是黑壓壓的人。仔細(xì)看,全是穿著嶄新的65式軍裝的戰(zhàn)士,每一頂帽子上都鑲嵌著鮮紅的五角星。
“報告團長!隊伍準(zhǔn)備就緒!”一個戰(zhàn)士敬禮說。
“出發(fā)!”我父親拔出槍,朝頭頂上舉了舉。
我注意到,他舉的是一把匣槍。一聲令下后,隊伍朝遠(yuǎn)處悄無聲息地涌動,怎么看怎么像一條巨大的蟒蛇。早晨,我把這個夢境講給妻子聽,我以為她會和我一樣驚愕。沒想到她竟然滿臉不屑地問我:“你想表達什么意思呢?”我愣怔了好一會兒,實在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無聊或者愣怔的時候,我曾運用弗洛伊德《夢的解析》嘗試著解析每一個古怪的夢,結(jié)果卻很糟糕,我一次次掉進冰冷的溝里爬不出來。
我懷疑有一個平行于現(xiàn)實生活的世界,那個世界時隱時現(xiàn),那個世界里有許多條曲曲彎彎的山路,山路就像一條條巨大的蟒蛇,甚至,那個世界的路就是一條條巨大的蟒蛇。我懷疑那個世界和我們這個世界并不是隔絕的,應(yīng)該有著某種連接,彼此很可能通過夢來相互影響和相互溫暖,夢就是連接陰陽兩隔的臍帶。
我父親退休時的行政級別是正處級,按照閑人老趙的說法,地方的正處級官員相當(dāng)于部隊的正團級干部。老趙當(dāng)過兵,他說的應(yīng)該沒錯。正處級的父親在那個世界里擔(dān)任團長非常合理并且邏輯上也嚴(yán)絲合縫。只不過這是我最無法用正常思維解釋的一幕。
我第一次聽“丟槍”故事的年齡不會超過5歲。多年來,這個故事一直跟隨著我,我?guī)缀醢?/span>5歲前的事全都忘光了,唯有這個故事異常清晰。我和幾個發(fā)小曾聊過幼兒時期經(jīng)歷過的往事。其中的一位發(fā)小回憶說5歲時的一天,他和我曾在廁所里鄭重地凝視著對方的生殖器。這位發(fā)小信誓旦旦,把我當(dāng)時的表情描述得惟妙惟肖。就在我為5歲時就有性意識而感到尷尬的時候,這位發(fā)小又宣布這是他編造出來的一個謊言。目的就是想看看我害臊時的樣子。在座的其他發(fā)小擔(dān)心我會惱火,擔(dān)心我會忍不住發(fā)脾氣,他們安撫我,讓我千萬別介意一個“謊言”,他們堅信沒有人能記住5歲時發(fā)生的事。我說我能記住,發(fā)小們面面相覷,有人問,你不是說謊吧?于是,我給他們講述了5歲時聽父親講的那段“丟槍”案子。那是我第一次完整地復(fù)述這段故事。發(fā)小們一開始還半信半疑,等聽完這段故事后,他們對我超常的記憶力大為贊嘆,不但確信這個案子是真的,而且還懷疑我在幼兒園期間真的做過一些驚世駭俗的糗事。
丟槍的故事因過于真實,因此顯得十分擁擠,缺乏騰挪的空間。對創(chuàng)作的制約很大。因此,我一直沒有寫出那種我想要的層次和境界。多年來,每一次寫完開頭,就都突然要對接結(jié)尾。這確實讓我沮喪。讓我一次次失去創(chuàng)作下去的激情。我不得不跟自己解釋,耐著性子哄著自己:
“別鬧了,我要寫小說,不是在講故事?!?/span>
3童年敘事
9歲那年,我得了一場怪病,經(jīng)常無緣無故地流鼻血,經(jīng)常莫名其妙地渾身發(fā)抖。小鎮(zhèn)上的“西醫(yī)”都沒有辦法,我媽不死心,就帶著我看中醫(yī)。有位老中醫(yī)給我把了脈,他讓我母親每天給我煮一枚紅皮雞蛋,用雞蛋清蘸一點朱砂吃下去。我母親照做了,吃了一段時間,小鎮(zhèn)上的朱砂斷了貨,這個療法就不了了之。每當(dāng)我犯病的時候,母親就摟著我哭,還呼喊著我的名字。她經(jīng)常哭得暈頭轉(zhuǎn)向,哭著喊著,經(jīng)常把我當(dāng)成了我哥。我總是在母親凄厲的哭喊聲中瑟瑟發(fā)抖。當(dāng)時,父親還在縣城里工作,每周只能回來一次。每次回來,就和我們哥倆形影不離。有一次,我又像醉漢一樣搖搖擺擺,我迫切想找個東西倚靠,我擺得越來越厲害,隨時都能一頭栽倒。我父親注意到了我的反常,他也沒想到我是犯病了,他緊緊盯著我,忽然,他忍不住笑了,笑聲咯咯地響。我好像第一次見到他的笑容,父親笑的時候帶著明顯的苦相,給9歲的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父親終于發(fā)現(xiàn)不妙,他一把抱住了我。我在他的懷里躺了一會兒才恢復(fù)了正常。父親替我擦著鼻血,讓我仰頭,他仔細(xì)地觀察著我的鼻孔,他的白襯衫被鼻血染得通紅一片。父親拍了拍我的腦袋說:“小子,好好活著吧?!蹦翘?,父親特別慈祥,他只帶著我在街里轉(zhuǎn)了一圈,給我買了一根冰棍,還買了一本書。我們轉(zhuǎn)回家的時候,我哥陰沉著臉站在門前,死死地盯著我。父親揉了揉我哥的頭發(fā),我哥狠狠地甩開了。他靠近我,像狗一樣圍著我嗅,忽然,我哥嚷著:“你偷吃冰棍了!”他轉(zhuǎn)過頭,驚愕地看著父親。父親面無表情。我哥便朝父親狂喊:“他一定偷吃冰棍了!”父親俯下身,閃電般的從我的口袋里拽出新買的書遞給了我哥。我哥哭喊著:“弟偷吃冰棍!弟偷吃冰棍呀!”我哥抹著眼淚跑了,我注意到,父親的目光黏在了我哥的身上。
我突然給了自己一拳,這一拳狠狠地打在鼻子上。我覺得有兩條肉乎乎的蟲子從鼻孔中躥出來。我使勁拽著父親的襯衫,將鼻子貼在他的襯衫上。父親的襯衫頓時就被糟蹋了。父親抱住我,抱得緊緊的。我在父親的懷里哭得死去活來。父親顛著我,又揉著我的頭發(fā)。父親問我想不想聽故事,我立即止住了哭聲。父親問我想聽什么故事。我哽咽著說想聽匣槍的故事。父親說:“今天沒心情講這個故事,我給你畫一把匣槍吧。”父親找來了紙和筆,一只手把著我的肩膀,另一只手開始畫匣槍。父親的表情越來越凝重,他放開了我,用手捺著尺寸,畫了一個正面圖后又換了幾個角度畫。那天,父親畫了一摞子圖。傍晚,母親帶著我哥回來,她惱火地瞪著我父親,從我的視角看去,更像是瞪著那一摞子圖紙。我父親突然醒悟過來似的,將圖紙團成團,扔到一邊。9歲,我確定自己當(dāng)時9歲,9歲的我偷偷地收集了這些紙團,趁人不備的時候,照著圖制作了一把像模像樣的匣槍。雖然我小心翼翼地做,卻有兩次差一點讓我哥壞了好事。第一次,他問我鬼鬼祟祟在做什么。我編了個謊,我也清楚我的謊言肯定騙不過我哥。恰好,有個女生喊我哥的名字。我哥飛奔而去,就這樣,我僥幸地躲過了一劫。第二次,我鉆進地窖里迫不及待地打磨匣槍的時候,身后伸來一只手,一把將槍搶了過去。那時,我哥正處在變聲期,他的公鴨嗓子分外地刺耳,他嚷嚷著:“好啊,你又在搞破壞!”他掂著匣槍,看了又看,撇著嘴,滿臉的鄙夷。我哀求他把槍還給我。我哥舉著槍爬出了地窖。那時,我比我哥矮了整整一個頭。他舉著槍的時候,即便我跳起來也是搶不到的。我哥爬出地窖后立即遇到了父親,其實,他更想向母親舉報我。父親劈手奪下了“匣槍”,握在手里,還朝一只溜溜達達的公雞瞄準(zhǔn)。我哥嚷著:“是弟刻的,不騙你?!备赣H沒說話,又瞄上了一只晃晃悠悠的大白鵝。我哥急嚷著:“不騙你,弟又要搞破壞。”父親的槍口突然對準(zhǔn)了我的腦袋,我有些慌亂,連忙舉起了雙手,我憤怒地辯駁自己什么都沒做。我哥說:”第,你還敢撒謊?你就會撒謊?!备赣H收了槍,掂了掂,然后把槍插在我的褲腰上。父親嘆了口氣,這一聲嘆就像秋天的風(fēng),讓我從腳底往上躥冷氣。父親坐在臺階上,朝我招招手,他的表情有些沉重,他的聲音也有些沉重,他給我又講了一回匣槍的故事。
上個世紀(jì)50年代,小鎮(zhèn)派出所有一位積極上進的年輕民警,按照我父親的表述,這位民警工作起來就像一頭小老虎,所長和教導(dǎo)員都很器重他。有一天,這位民警去廁所方便,隨手把匣槍摘下放在墻頭上,等他便后起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槍套里的匣槍不見了。這位民警選擇了隱瞞真相,他擔(dān)心匯報上去會因此失去組織上的信任,會影響他的前途。他決定神不知鬼不覺地去破案,神不知鬼不覺地找回匣槍,他堅信以他的能力就沒有破不了的案子。當(dāng)然了,這位民警的上述心理活動是事后組織上推理得出的,不是我父親隨意亂說的,更不是我虛構(gòu)的。
父親嘆著氣說:“一念之間,這位同志就走上了絕路?!?/span>
4時間背后站著一個兇相畢露的魔鬼
“可恨的盜槍賊!”梅咬著牙,把這幾個字嚼碎了咽進肚里。他的目光像子彈一樣穿過巷子,一直射到掛符橋,如果掛符橋上有一個人,肯定會猛打幾個激靈的。只要槍還在小鎮(zhèn)里,他堅信自己遲早會找到的。只要找到了槍,就等于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就會繼續(xù)得到所長和教導(dǎo)員的器重。梅并不完全是心存僥幸,幾年來,梅偵破過比這還要復(fù)雜得多的案子。比如茶山村人肉包子案,如果不是梅的機智,這個驚天大案恐怕得石沉大海。梅信任自己的偵破能力,他斷定匣槍沒有走遠(yuǎn),匣槍即便長了腿,也沒有機會離開小鎮(zhèn)。
不到一天的時間,梅將進出小鎮(zhèn)的幾條通道全都摸了一遍,沒有發(fā)現(xiàn)可疑現(xiàn)象。小鎮(zhèn)上的每個人都在不知不覺中讓他查了一遍。他甚至查出了一個隱蔽的娼窩,捉到了一對兒齷齪之人。齷齪的貨郎在小鎮(zhèn)里轉(zhuǎn)悠,他似乎察覺到身邊有雙火辣辣的眼睛在瞄著,貨郎急走慢趕,試圖甩開這雙眼睛。轉(zhuǎn)了幾條街,那雙眼睛不見了,貨郎松了口氣,把擔(dān)子藏在柵欄下,還扯了堆草蓋在上面。貨郎前后左右賊溜溜地看了一圈兒,確定附近沒有人,便一俯身鉆進了娼窩里。
梅如同影子一樣跟了進去,將這對兒正在行歡的男女捉了個現(xiàn)行。梅先把女人帶到附近的康濟藥房倉庫里,這里絕對是僻靜之地。梅努了努嘴,倉庫保管員立即退了出去。女人在短暫的驚慌后迅速鎮(zhèn)靜了下來,倉庫畢竟不是派出所,她一下子就猜到了血氣方剛的梅帶她來這里的目的。女人搔首弄姿,還朝梅拋了幾次媚眼。梅猛拍了一下書案,書案上一條風(fēng)干的盤蛇突跳起來,女人媽呀一聲尖叫,嚇得捂住了眼睛。梅讓女人老實交代。女人就一五一十地講述貨郎嫖她的每個細(xì)節(jié)。如果梅不自知,女人能說到第二天早上。梅讓她揀重點的說,讓她回憶貨郎有什么可疑之處,比如,腰間是否有一把槍。女人跳起來,比畫著說:“有的有的?!泵芳眴枺骸澳憧匆娏??”女人說看見了。女人說:“你們男人哪個褲襠里不別著一把槍?”梅瞪了半天眼,打不得罵不得,氣哼哼地放她走了。
不得不說,梅的運氣實在太差了,仿佛這把槍真的就插上了翅膀,真的就飛出了小鎮(zhèn)。時間一點點地開溜,轉(zhuǎn)眼,一個月過去了。梅發(fā)現(xiàn)自己走出了預(yù)知的范疇,他離丟槍前的那個自己越來越遠(yuǎn)。
換個角度看,梅的心理素質(zhì)確實要優(yōu)于常人,不愧是所長和教導(dǎo)員器重的年輕人。槍丟了這么久,梅的身邊一直平靜如常,誰都沒有注意到他有異常的表現(xiàn)。如果身邊人發(fā)現(xiàn)異常,那么,這起丟槍案就一定會曝光,真曝光了,對梅未必是壞事,梅起碼還有上岸的機會。
如果梅冷靜下來,向組織坦白自己的瞞報錯誤,相信,組織上一定會采取斷然措施,無論最終能否破案,對梅來說都會有一定的轉(zhuǎn)圜余地。
假設(shè)終歸是假設(shè),假設(shè)沒有長腿,更不會平白無故地長出一對兒翅膀。
當(dāng)時,邊境地區(qū)斗爭形勢非常復(fù)雜,公安民警的警惕性很高,一般情況下都是槍不離身。警察即便是在睡覺的時候,匣槍也不是掛在墻上,而是習(xí)慣性地放在枕頭下面。這樣做就是一旦遇到突發(fā)事件能及時拔槍就打。這就出現(xiàn)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管理漏洞——警察的配槍并不需要定時歸庫。也就是說,只要領(lǐng)導(dǎo)不來檢查,沒人會注意到梅的匣槍丟了。有一陣子,臨近的登沙河鎮(zhèn)派出所曾發(fā)生一起擦槍走火的事件,副所長不幸中彈身亡??h公安局通報批評了登沙河鎮(zhèn)派出所,并且要求基層各所要嚴(yán)格規(guī)范配槍制度。梅聽到所長宣讀這條禁令后當(dāng)即就暈了過去,民警小于手快,一把抱住了梅。大家掐他的人中,喊他的名字,梅才緩過一口氣來。
“累壞了吧?”教導(dǎo)員拍著梅的肩膀說,“同志哥,要注意休息吆”。
“嗯,嗯?!?/span>
“咱把丑話說在前頭,誰捅了簍子誰負(fù)責(zé)?!彼L拍了下桌子,大聲宣布:“根據(jù)當(dāng)前嚴(yán)峻的斗爭形勢,所里決定,槍還歸你們自己保管?!?/span>
梅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覺自己又活了回來。教導(dǎo)員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囑咐他要注意休息,教導(dǎo)員還說了句挺時髦的話:
“身體可是革命的本錢吆?!?/span>
匣槍到底在哪兒呢?
梅瞪著眼睛挨個地方看,巴掌大的小鎮(zhèn)讓他暗地里翻了個底朝天。每個路口,每個可疑的人都讓他過了篩子。又一個月過去,梅忽然有了幻覺——匣槍是在他蹲下去之前掉進了糞坑里,他回憶了當(dāng)時如廁時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確信槍就在糞坑里。他依稀記得曾聽到噗的一聲響,當(dāng)時,還以為是自己放了個屁。梅的注意力又轉(zhuǎn)回到了原點。他跟老鄉(xiāng)借了個鐵爪子,在糞池里掏摸了一個下午。這個下午也不是沒有收獲,除了撈上一個骷髏頭,還撈上來一個掛了鐵掌的軍用大馬靴。梅扔掉鐵爪子,坐在石頭上發(fā)呆。一陣微風(fēng)吹過,臭氣鉆入他的鼻孔,梅不禁皺緊了眉頭。
“小于,你給我滾出來!”
“梅大哥,你在琢磨什么呢?”
“給你個好東西看?!?/span>
“好東西?”小于半信半疑地問,“說謊吧?”
“你瞧,這是什么?”
“媽呀!哪來的骷髏頭?”小于扭頭就跑。
對梅來說,時間是有棱有角的一個實體。準(zhǔn)確地說,時間很像一座絞刑架。他在日俄監(jiān)獄里見過絞刑架。講解員為了讓參觀者更直白地了解絞刑架的原理,便親自站了上去,脖子上套上絞索。他的腳下是一個踏板,她說,只要行刑官一聲令下,踏板就會突然抽開,瞬間,死刑犯的身子猛地下墜,脖子就會被自身的重力抻斷。自始至終,梅一直替講解員捏一把汗。從那以后,絞刑架的陰影始終徘徊在梅的心里頭。匣槍丟了,梅的脖子上就自動套上了絞索,同時,他看到了時間的背后站著一個兇相畢露的魔鬼。魔鬼隨時要下令絞死他。梅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壓力,無論在哪兒,前前后后總會有閃爍的目光。梅曾幾次向魔鬼投降,甚至幾次給魔鬼跪下求饒。“再給我一個月的時間”“再給我一個禮拜的時間”“再給我一天的時間”,梅經(jīng)常無比悲哀地向魔鬼祈求,卻得不到一絲善意的回應(yīng)。梅每時每刻和時間糾纏在一起,連睡著了的時候都會突然因一次絕望的下墜而驚醒。
梅有多次片刻的猶豫,他想找所長或者教導(dǎo)員坦白,想請求組織上的寬恕。最終,梅沒有勇氣讓這件事曝光,梅選擇了繼續(xù)隱瞞。他也明白,自己是在賭博,他把所有都作為賭注押上了。就這樣,梅至始至終都有上岸的機會,卻至始至終在放棄機會。用小鎮(zhèn)上的一句俗語來說——他就是讓豬油蒙了心竅。時間從有形轉(zhuǎn)化為無形,又從無形轉(zhuǎn)化為有形。在無數(shù)次的轉(zhuǎn)化過程中,梅脖頸上的那條絞索越來越緊,梅隨時隨地都能聽到魔鬼發(fā)出的不耐煩的喘息聲。梅心中清楚,他已經(jīng)不再是他,他很可能是一具行走著的尸體。他輕飄飄,他又沉甸甸。他在加速下墜,下面是無盡的黑暗。他盼著出現(xiàn)轉(zhuǎn)機,祈禱著匣槍能從天而降。匣槍就是一道門,門的這邊是人間,門的那邊就是地獄。只要找到了槍,梅就可以輕易地回到過去。只要找到了槍,他還是過去的他,依然是領(lǐng)導(dǎo)們喜愛的優(yōu)秀民警,依然是組織上重點培養(yǎng)的好苗子。
梅幾次僥幸躲過突然曝光的險情,而且,一而再再而三,他清楚,紙終將是包不住火的,僅剩下的那么一點可憐的運氣遲早會消失殆盡。情急之下,梅想出了一個應(yīng)急的計策。星期天,他騎車去了趟百里外的大舅家,他要找大舅幫他一個忙。其實,小鎮(zhèn)里就有梅的二舅,二舅也是一個心靈手巧的木匠。梅偏偏舍近求遠(yuǎn),他不想在小鎮(zhèn)上留下任何有關(guān)聯(lián)的痕跡,他擔(dān)心一不小心會敗露。梅請大舅給他刻制一把匣槍。他給大舅畫了匣槍的形狀和尺寸,大舅也沒有多問,挑挑揀揀,選了一塊上好的硬雜木刻制了一把匣槍。刻制到扳機系統(tǒng)時,大舅遇到了麻煩,即便他手藝再精湛也做不出一件可以聯(lián)動的擊錘。大舅愁得拉長了臉,握著“匣槍”發(fā)呆。梅看天色不早,就急著說:
“算了,差不多就行?!?/span>
“差多少是差不多?”
大舅多多少少還是有些不理解,這小子做一把槍想干什么?大舅的這個念頭只是一閃就過去了。在大舅的眼里,梅是警察,這個身份就是一把絕對值得信任的尺子?!跋粯尅笨讨仆瓿?,大舅又用玻璃碴子刮了幾遍,刮掉毛刺后通體順滑,大舅又涂了幾層黑漆。一把明光锃亮的匣槍就做成了。梅看了又看,感覺有些頂眼,一時也找不出為什么會頂眼。眼看著天色昏沉,梅不能再耽擱了,沒等漆干透,梅就將“匣槍”放進槍套中。他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突然挺起胸膛,整了整警服的風(fēng)紀(jì)扣,梅像模像樣地朝大舅敬了個禮。大舅的心忽然突突了幾下,大舅緊張地說:“小子,可別像你爹那樣亂扯犢子?!鳖D時,梅就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矛盾體,在大舅眼里,他有他爹的“亂扯犢子”的遺傳基因,在派出所領(lǐng)導(dǎo)的眼里,梅又是一個純樸踏實的可造之材。在后來的幾次抓捕敵特行動中,梅都表現(xiàn)得與眾不同。面對負(fù)隅頑抗的敵特,梅總是拔出匣槍勇敢地沖在最前面。有一次,敵特的子彈潑水般掃來,硬是將他的大檐帽打得像一匹脫韁的野馬。梅愣怔著,也不還擊,也不躲避,手里的匣槍也和他一樣愣怔著。
“二愣子,快趴下!”所長急喊。
“開槍!二愣子,快開槍??!”同志們急喊。
大家都以為梅被嚇傻了,即便是嚇傻了,在同志們的眼里,梅也是最勇敢的人。
5“鬼剃頭”
1960年代初期,匣槍在我們老家逐漸退出警用序列,我查過一些資料,也就是這個時間段,因為屢次出現(xiàn)走火誤傷事件,老家所在地的縣公安局開始執(zhí)行嚴(yán)格的警務(wù)配槍管理制度。兩件與匣槍有關(guān)的政策在同一時期交替出現(xiàn),“梅”離地獄之門只有一步之遙。1961年的冬天,縣公安局開始裝備國產(chǎn)“五四”式警用手槍,民警配發(fā)新槍之日也是收回匣槍之時,那個“梅”即便真的是個二愣子也應(yīng)該明白,脖頸上的絞索已經(jīng)繃緊了。
“梅”的處境可想而知,用“惶惶不可終日”這個詞來形容應(yīng)該不為過。我曾經(jīng)感受過這樣的痛苦,怎么形容呢?掙扎不是,不掙扎也不是。當(dāng)然了,我的痛苦與“梅”的痛苦相比,程度還遠(yuǎn)遠(yuǎn)不在一個層面上。我只能靠“野蠻的”推測去展示這種殘酷的壓力。父親曾說,這期間,“梅”得了斑禿癥,后腦勺到發(fā)際處露出了一塊拳頭大小的肉皮。這個罕見的病讓同志們印象深刻,大家也替他著急,所長還發(fā)動全體民警下鄉(xiāng)尋找治療偏方。我父親說,也是那時他才知道斑禿癥就是鄉(xiāng)下里傳說的“鬼剃頭”。有一天,所長在辦公室里走來走去,我父親突然聽到他嘟囔了一句:
“咋就讓鬼給剃了頭呢?”
“梅”除了得了斑禿癥,還得了慢性腸炎,病情嚴(yán)重的時候憋不住屎,總是不分時間不分場合地往茅房里跑。有時,放個屁都能帶出一股臭烘烘的屎來。所長愁得茶飯不思,幾次在大會講話時忍不住哽咽,他也幾次鄭重地拜托大家想方設(shè)法去關(guān)心“梅”。所長堅信是繁重的工作壓垮了“梅”,他為此很是痛心。1962年“五一”國際勞動節(jié)期間,“梅”除患有斑禿慢性腸炎還出現(xiàn)了精神恍惚的癥狀。他經(jīng)常一個人長時間地發(fā)呆。所長命令他立即休整。1962年“六一”兒童節(jié)到來的時候,“梅”的癥狀更加離奇,連正常的早操都堅持不下來,往往剛跑出幾百米就突然坐在地上掉眼淚。所長經(jīng)過請示,送他去地區(qū)的公安醫(yī)院治療。1962年“十一”國慶節(jié)來臨之際,“梅”的癥狀稍稍見效,又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小鎮(zhèn)派出所。隨著公安系統(tǒng)“五四”式配槍發(fā)放加速,“梅”表現(xiàn)得如坐針氈,常常自言自語:“會是誰干的呢?”同志們都聽到了這樣的疑問,就像是從地下幾百米的深洞里發(fā)出來的沉悶的吶喊,大家都以為他沉湎于某個案子而不能自拔,對他又敬又愛又心疼。即便他對“五四”式配槍工作的抵觸情緒達到了神經(jīng)質(zhì)的程度,也沒有人想到是匣槍出了問題。所長以為“梅”是個戀舊的人,以為他擔(dān)心掌握不好“五四”式手槍的性能。在“梅”的一次歇斯底里的發(fā)泄后,所長嚴(yán)肅地和他談了一次話,所長告誡他要正確對待黨和國家配置“五四”式手槍的重大意義,不允許他繼續(xù)散布消極情緒。
“只要你有信心,‘五四’手槍照樣能練出神槍手。”
我想象著“梅”的絕望,絞索在收緊,不是一天一天收緊,而是一個小時一個小時收緊,甚至是一分鐘一分鐘收緊。“梅”還在等,他在賭一線生機。他幾乎放棄了偵破,他只是神經(jīng)兮兮地祈禱匣槍自己跑回來。他因精神緊張而每時每刻都在排泄,有時,一碗粥沒喝完,猛地放下碗筷就往茅房里跑。夜里,他頻頻起來,不是去茅房,而是到水房里洗內(nèi)褲。有時會邊洗邊抽泣。有一次被我父親發(fā)現(xiàn)了,我父親問他為什么哭泣。他低頭不語。為了不傷害他的尊嚴(yán),我父親就沒有再問下去。我相信,“梅”每時每刻都在等待著魔鬼的點卯,每時每刻都在問蒼天:
“匣槍啊,你到底在哪里?”
有若干個深夜,我站在窗前,俯視著我居住的這個城市。我經(jīng)常會聽到一聲凄厲的極有穿透力的吶喊聲。有時,聲音是從保稅區(qū)那邊傳過來;有時,是從童牛嶺公園那邊傳過來。甚至有一次竟然從管委會大樓里傳出來。我總是被那突然而起的一聲長嘯嚇得一激靈,每一次受到驚嚇的時候,我都會想到“梅”。父親去世“百日”那天夜里,我久久地站在窗前,懷念著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忽然,我又一次聽到了從夜的最深處傳出的一聲吶喊。我忽然想體驗一下人在萬分絕望的時候爆發(fā)出的那種力量的烈度。我打開窗戶,朝著深邃的天空發(fā)出了一陣歇斯底里的吶喊:
“啊,你在哪里呀?!”我的吶喊聲如同長了翅膀,在城市的夜空中畫了一道閃亮的弧線。
這一天,終于來了。
這一天到來之前,誰也不知道它到底長著什么樣。是丑的?是俊的?是狂風(fēng)暴雨還是陰雨綿綿?這一天,是小說《匣槍的故事》無法回避的一天,也是小說能否爆發(fā)出巨大力量的一天。按照正常邏輯,這一天應(yīng)該是這樣幾張面孔中的一個:1、匣槍找到了,這一天就像一位美麗的新娘子,新娘子的臉沐浴在金子般的光影之中;2、丟槍案突然曝光,魔鬼露出猙獰的面容;3、機緣巧合,小鎮(zhèn)派出所“五四”式手槍配裝工作出現(xiàn)巨大的漏洞,“梅”僥幸過關(guān),苦惱人終于露出了笑臉。
多年來,我總是反復(fù)描繪著這3張面孔。在這3張面孔中選來選去,每一個結(jié)局都因太過正常而失去了文學(xué)本身獨有的魅力和驅(qū)動力?!断粯尩墓适隆肪腿缤黄フ`入歧途的馬,被虛構(gòu)與非虛構(gòu)夾在中間,不能調(diào)頭,也不能后退,只能埋頭前行,換句話說,只能走到哪兒算哪兒。我渴望出現(xiàn)一個意料不到的哪怕是十分荒誕的結(jié)局,我希望這樣的結(jié)局會迸發(fā)出人性的光輝或者釋放出人性的渾濁之氣。按照我父親的敘述,這一天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魔鬼。我不喜歡魔鬼,魔鬼嚴(yán)重地?fù)p害了《匣槍的故事》的美學(xué)境界,讓很多還沒有來得及展示的審美瞬間就轉(zhuǎn)換為無意義。
我強烈地鄙視魔鬼。
這一天,小鎮(zhèn)化工廠的一個危險品倉庫突然起火,“梅”恰好路過火場,他一只腳撐著身子,另一只腳踩在車蹬子上??雌饋?,“梅”就像一尊灰色的石雕。濃煙從倉庫的大門中涌出,人們哭喊著:“快跑呀!快跑呀!”有個滿身是火的人瘋跑出來,差一點把“梅”撞倒了。這個人哭喊著問“梅”他該怎么辦?!懊贰比酉萝囎樱鴾喩硎腔鸬娜撕埃?/span>
“臥倒!就地打滾!”
“梅”看著渾身是火的人在地上滾來滾去,看著火苗熄滅。那人爬起來,給“梅”鞠了個躬,轉(zhuǎn)身就跑了?!懊贰蓖艘谎蹅}庫,倉庫里的濃煙張牙舞爪,驅(qū)逐恐嚇著人們?!懊贰焙鋈粩n了一把腰間的槍套,猛地沖向了魔鬼……這一天還沒結(jié)束的時候,魔鬼被驅(qū)走了,倉庫坍塌,留下一片殘垣斷壁。人們在廢墟中找到了“梅”,“梅”從頭到腳都已碳化。所長決定立即上報,為“梅”申報光榮的烈士稱號。就在教導(dǎo)員帶著筆桿子趕寫申報材料的時候,火災(zāi)現(xiàn)場又傳來了令人震驚的消息,偵查員發(fā)現(xiàn)了重大疑點。縣公安局接到報告后立即派下數(shù)名經(jīng)驗豐富的刑偵員,經(jīng)過進一步鑒定,槍套里面裝的竟然是一把假槍。
當(dāng)夜,小鎮(zhèn)派出所所長患上了難纏的“鬼剃頭”,頭頂上露出了嬰兒手掌般大的一塊斑禿。所長一怒之下剃光了頭發(fā)。
?。?/span>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