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好友:
祝賀你們獲得第十一屆遼寧文學獎的中短篇小說獎!
前不久,承蒙一家雜志信任,接受了評論諸位作品的任務,感到使命光榮、壓力巨大。使命光榮,是我得以評論的方式為遼寧文學略盡毫末之力;壓力巨大,除綆短汲深之慮,還有一個技術性問題:為你們取材不同、風格各異的作品寫一篇立意高遠、燭照幽微的評論,就勢必尋找很多“共性”,而對“共性”的追求,會讓我有些痛苦。一方面我會追趕許多優(yōu)秀評論家已經得出的結論而累得滿頭大汗,另一方面把你們作品中不大符合共性又使我觸動感動激動之處略去不提,實在于心不忍。思來想去,我打算保持笨人本色,下笨功夫,給你們每個人寫一封信,談談我的讀后感。請別把我當成一個點評者。我只是悄悄替你們懷念上世紀作家經常收到讀者來信的輝煌歲月。
閑話打住,言歸正傳。
付久江:《冷鋒過境》(中篇小說)
付久江兄:
你好!
2023年省作代會中與你在電梯中不期而遇,此后便再未相見。記得趁著電梯上升的瞬間,我跟你開玩笑:有志在遼寧成為優(yōu)秀作家,最方便的途徑是去地質專業(yè)深造。過去老作家李云德在鞍鋼從事地質勘探,今天的付兄和安勇兄,也有類似的專業(yè)和工作背景。這當然有些無厘頭,但從中篇小說《冷風過境》看,你大概用上了這方面的知識:廢棄的礦井外面,堆積幾百萬方毛石,形成一座小山。它有二十度的坡度,而距它不遠處,就是村莊。如果遭遇強降雨,毛石堆吃足水份,出現整體大滑坡,崗下的幾十戶村民必有滅頂之災。
這個敏銳、精確的技術判斷,你借給了小說主人公、地質環(huán)境公司項目經理楊慶。它是可怕的預言,從小說一開始便籠罩在所有人的頭上,就像《俄狄浦斯》主人公一出場便受到的無端詛咒,就像《紅樓夢》開篇不久為金陵十二釵寫下的不祥判詞。吊詭的是,最初要將這巨大的毛石堆拿掉的,并不是技術專家,而是新上任的市委書記。這位苗書記視察中發(fā)現這灰頭土臉的毛石堆,說道:“一個疤長在屁股上還行,長在臉上就不好看嘍?!苯涍^無數艱難曲折,毛石堆基本清理完畢,由于楊慶的意外死亡,新增擋土墻和排水溝變更方案未及上報,雨后到毛石堆上參加竣工儀式的苗書記一行,隨著突然爆發(fā)的轟隆巨響,開始了與死亡的賽跑……
《冷鋒過境》很冷,很鋒利,散發(fā)著刺骨的寒氣。它沒有任何溫情脈脈。它像一把銳利的手術刀,劃開皮膚,切入肌肉,刺入生活中的毒瘡。王國維先生講:“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久江兄正是這種“客觀的詩人”。小說以一起兇殺案為軸心,采用多人敘述、逐層深入的手法,推出一幅幅官場圖、一幕幕鄉(xiāng)村劇。某些官員迎合上級的指示要求,或戰(zhàn)戰(zhàn)兢兢,或弄虛作假,或急功近利;某些村民為謀取利益針對施工隊極盡算計、欺騙、耍賴之能事,都在小說中展現無遺。在灰暗凋敗的背景下,久江兄把挺拔的筆觸和潔凈的色調獻給了楊慶。他是一個能干、聰慧、正直、有擔當的人物,然而,面對極端復雜的鄉(xiāng)村,他屢屢上當受騙。最后,他在毛石堆工程基本完工的夜晚,竟被村民誤殺。楊慶的死,或許在昭示小說的另一主題——荒謬。殺人者丁林是一個窩囊的村民,他因為與楊慶產生利益紛爭,是有作案動機的。他殺人后,按這個思路為他定罪,也毫無疑義。但實際上,丁林因為省悟自己的過失,已經在內心深處與楊慶和解。他醉酒后在黑暗中把楊慶看作另一個可恨的人,于是揮舞起手中的彈簧刀……這個荒謬,引發(fā)了另一個更大的荒謬:苗書記和參加竣工儀式的人們,包括受雇而來的村民,都將付出慘痛代價。
久江兄深于世情,大小人物的心理活動和行為動機都有極穩(wěn)妥扎實的根據。作品既沒有過分的丑化,也沒有不實的美化。它沒有采用偵探小說式的線性描述,而是進行多線索、多視角、多側面疊加的立體展示。一個個敘述者在羅生門式的結構中把故事講完,讀者不僅知道誰是兇手,為什么殺人,還能深入了解那些發(fā)生在鄉(xiāng)村和官場中的人物、生活和內心。而展示這些,正是兇殺案這條誘餌的主要目的。作品中的許多人物,大多談不上高尚,卻也沒有不可原諒的大惡,他們似乎很清醒,為看似合理的利益互相算計、爭奪、絞殺。突然,來自大自然的報復以驚人的方式淹沒了一切、毀掉了一切、了結了一切。這個結尾,有力、強烈、震撼、超越。它果斷而公正地結束了在蠅頭微利、蝸角虛名驅動下的種種活劇,人世間這小角落里毫無規(guī)則的“布朗運動”因此戛然而止。
久江兄,就像奧尼爾的《毛猿》寫的不僅僅是一個長得像毛猿的水手,而有所寓意,你筆下的毛石堆,是不是也有所象征呢?它是不是當代人聰慧的無明、睜眼的盲目的寫照呢?《易·震卦》在雷聲隆隆中提醒:“君子以恐懼修省?!贝诵≌f,無論從表象看,還是從深層想,都堪稱警世恒言。
辛酉:《容妝》(中篇小說)
辛酉兄:
你好!讀過你的《容妝》,我開始思考:什么樣的小說令人一讀之后永遠難忘?這個問題,會有無數種答案,其中之一可以是:陡峭的題材。
你的《容妝》就是這種作品。因為它涉及世界上大多數讀者不大熟悉、想來心情復雜的行業(yè)——殯葬業(yè),而且,小說的主要人物,是爐前火化工、遺體化妝師、葬禮主持人,甚至還有背尸人。人們在某些傷心的場合遇見過他們,但很少有人愿意主動了解他們是如何工作的。所以,當辛酉兄以文學的方式深入他們的工作、生活乃至內心,便賦予作品一種揭秘式的吸引力。
但情節(jié)背景的奇異陌生,并非小說成功的決定性因素。就像陳子昂鬧市摔名琴,只是吸引觀眾的第一步,后面贏得人們稱許的,還得是真本事。烹調不當把稀有名貴食材弄得極其難吃的廚師,和把好素材搞砸的作者,實繁有徒。所以,辛酉兄扣人心弦、催人落淚的本事,才是作品的“核心技術”。
主人公“我”因為職業(yè)特殊,總是找不到對象——在多次相親中,他也從毫不諱言自己的工作,總是開門見山,隨后任由女孩子們掉頭而去。但是,當遇到女孩高迪娜,他情不自禁撒了謊,或者說,準備推遲說真話的時間。高迪娜出身單親家庭,受過母親謊言的傷害,平生最受不了的,是他人的欺騙。當某一天“我”以火化工的身份偶遇高迪娜,后者像其他女孩一樣,扭頭離開,再不聯系?!拔摇闭J為是自己的職業(yè)又一次遭受歧視,實際上,高迪娜不能原諒的,是欺騙。這個誤會,要等到十多年后才被“我”弄清楚,但一切已無可挽回。
兩人分手之后,再一次相見,已是陰陽兩隔。高迪娜難產死去,此事引發(fā)了高家對醫(yī)院的訴訟,高迪娜的遺體因此在殯儀館里存放多年。當殯儀館集中清理無主遺體,“我”費盡周折,找到高迪娜的家人,獲得他們的許可后,自己付清停尸費用,親自火化高的遺體,并給這位特別的逝者以最后的尊嚴?!拔摇?/span>曾在戀愛期間給高迪娜寫過一封信,坦白自己的職業(yè),但沒來得及寄出,就發(fā)生了那遺憾終生的誤會?,F在——
我走上前一個人將衛(wèi)生棺捧起,讓高迪娜在我的兩條胳膊上停留了片刻,才輕輕地把衛(wèi)生棺放到爐板上,又從懷兜里掏出那封信放到高迪娜胸前,最后看著她和那封信一起隨著爐板慢慢進入爐膛。……爐膛內已是火光沖天。我知道此刻,高迪娜正在那扇門后面,翻看那封她早該看到的信。
愛情是文學中最為常見的主題,“生死戀”也并不鮮見。但辛酉兄的這部中篇小說,在這個已近枯竭的主題礦井里挖掘出新的礦產。除職業(yè)背景特殊,小說的人物性格刻畫、矛盾沖突展現、故事情節(jié)安排,都具有強烈的戲劇性,也蘊含著深沉、真摯的情感。“我”不善言談,卻一往情深;高迪娜美麗活潑,開朗大方,卻又脆弱敏感。她的不幸結局竟與丈夫的欺騙有關,這種命運的捉弄,令人唏噓?!拔摇钡牧硪粋€前女友、殯儀館的化妝師汪潔,捐棄前嫌,為火化前的高迪娜最后化妝,讓她展現最后一刻的美。這些人物都可以鮮明地刻印在讀者心中。主要情節(jié)線索之外,小說還塑造了一些小配角,為小說擴容,比如背尸人老盧——他帶著一個智障、癱瘓的兒子一起過日子,在生活的重壓下仍不失積極甚至達觀的態(tài)度。比如“標新立異”的葬禮主持人唐莉,倡導“死亡教育”,認為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由她創(chuàng)意的“人生告別會”漸漸受到一些逝者家屬的認可。有了這些人物的言行,小說就變成了合金,變成了復調,閃耀出人生感悟和哲理思考的幽光。
殯儀館是告別的地方,是悲痛的地方,是絕望的地方,是沒有光亮、沒有笑聲的地方,但《容妝》卻在這樣一個地方,尋找愛,尋找希望,尋找思想,尋找崇高。辛酉兄的這篇作品,讓我想起幾年前在宋雨桂美術館看到的一幅畫:畫面背景是一大片陰暗朦朧,似乎是無邊夜色籠罩下的池塘之水,倒映著參差交錯的暗影,然而在灰黑混亂中,有一朵小小的孤獨的白蓮花。池塘上面兩片掩映的樹葉似乎偶然被風吹開,透進一線月光,一瞬間照亮了它的潔白、純凈、美好……
曾劍:《比遠方更遠》(中篇小說)
曾劍兄:
你好!
你本是湖北的鴻雁,多年前飛到東北,在這里安了家。但你的心,還在兩地之間飛來飛去,一點也沒有改變遷徙的特性,因為你把好多好多故事發(fā)生的地點,不是安排在紅安老家(尤其是“竹林灣”),就是放置在東北的軍營。
《比遠方更遠》故事主體發(fā)生在東北,是一個初入軍營的南方新兵的成長經歷。我沒有問過你故事人物是否有原型。向一個作家問作品取材于何處,其實是一種無聊而低級的問題。我相信喬大寶這個人物,一定有你或你某個戰(zhàn)友的影子。而以他串聯起來的一系列軍營故事,也必然與你的生活經歷有關,對吧?當軍營門外出現喬大寶的瘸腿父親,“可能因為冷,他的腳趾在空蕩蕩的單層高靿膠鞋里蠕動……他拎著一只蛇皮袋子,站在還帶著寒氣的春風里瑟瑟發(fā)抖?!弊屛蚁肫鹉阍凇吨窳譃惩隆返刃≌f里的老父親,同樣腿腳殘疾,同樣貧窮孤弱,同樣默默疼愛著兒子。
一個作家的寫作風格很可能受到成長環(huán)境影響。曾兄的很多小說,行文布局與河灣眾多、丘陵密布的湖北故鄉(xiāng)地理特點有相似之處:流動、迂回,水網密集,縱橫交錯,時見魚躍鳶飛,時見青山疊翠,但百川歸海,條條支流又能在遠方會合奔騰向前。這種散文化而非戲劇化的結構,在《比遠方更遠》中仍然延續(xù)著。它顯然可以容納眾多人物、場面、線索,同時這種結構又有一種風險——沒有戲劇化的內驅力,缺少激烈集中的矛盾沖突,讀者可能會懈怠,會走神。
我仔細琢磨這篇小說沒讓我打瞌睡的原因:一是人物的真實貼切有特點;二是情節(jié)似斷還連、層層翻新、趣味盎然;三是語言節(jié)奏明快、利落,自然流暢。
看啊,這篇小說的人物,可以跳出來和讀者握手:長相白凈秀氣的新兵指導員孫小亭、樸拙務實的班長劉光明、身上飄著蔥花味的炊事班長馬哲思、秀氣孤傲的女兵廣播員李春芽、喜歡惡作劇的李淵……雖然每個人分到的,只寥寥幾筆,但形象卻呼之欲出,且具有外表、性格的“辨識度”。而他們的故事,他們的情感,他們看待世界的角度,也都實實在在,沒有虛偽,沒有矯飾。提干、考軍校等現實考慮,縈繞在新兵老兵的心頭。到參謀家中送蝦,不小心讓穿著浴巾開門的參謀“走光”;為獲旅長同情,信口撒謊自己的父親參過軍;在文化課考試前,給幾位好戰(zhàn)友寫題為“我的二三事”范文備考……我細細品味曾兄作品中的一個個小故事,往往表面平淡,實際出奇,或事有越軌,或頗具韻致,或令人忍俊不禁。曾兄敘事的筆調節(jié)制、簡約,常常藏著不動聲色的幽默感。這種幽默感不是以抖響包袱為目的,也看不出故意設計的機巧,而是包裹在流水般的敘述中,輕輕,短短,出其不意,撩一下就跑掉。比如這一段:
我渴望有人叫我班長。我覺得一個軍人告別他的新兵生涯,成為一個老兵,不是有新兵來到他身邊,而是始于有人叫他“班長”。
我?guī)撞娇绯鏊奚?,迎著隊伍走過去。我很有禮貌地給他們讓道。他們眼光怯怯地從我身邊走過,這令我興奮。他們的樣子讓我想起去年的我。并沒人喊我班長,我有一絲失落。
就在這支隊伍快要從我身邊離去時,我聽見一個人喊:班長好!是隊列最后那個兵。我凝視他,黑而細長的眉,眉骨突出,單眼皮,尖下頦,臉白凈,很有棱角的一個小伙子。他個子不高,略顯肥大的軍裝套在他瘦小的肩上。他看上去并不太像一個軍人。我記住了他,他是第一個喊我班長的人。我很快知道,他叫李小朋。我們的友誼開始了。
李小朋這個角色,你雖詳細描寫他的外貌神態(tài),后來卻再沒出現過。我不認為曾兄是把人物寫丟了——你虛晃一槍,有什么目的,這里不用多說。你是一個聰明的作家,我是一個不賴的讀者,笑點不高尤其是我的優(yōu)點。至于小說中老父親探訪兒子的辛酸與帶來的心靈震蕩,軍營中兩對男女微妙無言的兩情相悅,一個個似無心、實有意串聯起來的情節(jié),時而激越時而舒緩,時而宛麗時而壯闊,讓喬大寶邁著時而蹣跚時而豪邁的步子,走向比遠方更遠的地方。
這篇小說,讀時興奮,讀完,躺在床上,久久沒能睡著。
李佳怡:《好久不見》(中篇小說)
佳怡老師:
您好!與您接觸不多,想來只有一面之緣,偶爾通過幾次微信,多謝您為我的朋友查找資料提供方便。
您的小說《好久不見》,是一位職業(yè)婦女在民間借貸、集資中上當受騙的故事。這位受騙的楊苗苗恰恰是搞財務的,您的“人物設計”,帶著諷刺的意味吧?她在房子動遷前后發(fā)生了兩重“巧遇”:巧遇她的一位中學同學,是拆遷辦的主任;巧遇她的另一位中學同學溫楠,是房地產開發(fā)商,也是她學生時代的初戀男友,高中時代他不辭而別,導致楊苗苗大病一場高考落榜,此時,他對楊苗苗滿懷愧疚,舊情難忘……表面上看,這些巧遇是多么有利于楊苗苗實現她回遷住進大房子的夢想啊。但是,自卑的心理、窘迫的現狀,讓她對昔日的同窗懷著復雜的心態(tài)。為了湊夠房款,她把家中的積蓄和母親資助她的購房款四十萬交到民間借貸公司。當溫楠提醒她投資風險并提出借錢給她,她出離憤怒:“我憑什么要你資助?你又憑什么來作我的主?你就見不得我楊苗苗自己掙錢過好日子?”
多年積郁的憤懣的總爆發(fā)多么強烈!包括我在內的讀者此前對她抱有小小的鄙夷,尤其是當民間集資最初幾個月令她“不勞而獲”而飄飄然的時候。但是,當她憤怒地拒絕前男友的幫助,我們才發(fā)現,她的受騙不僅由于輕信,不僅由于享受生活中“物質的色彩”,還有一種更深層更復雜的心理動機。莫泊桑有名的小說《項鏈》里的女主人公付出巨大人生代價,是因為虛榮,這是一種較為單純直接的性格弱點,作者的態(tài)度傾向也一望即知。相比之下,楊苗苗的形象特點,是雜糅、模糊的,但這也恰恰是令人難忘的。她的憤怒和拒絕在現實意義上是愚蠢的,而在精神意義上,又是值得同情的,甚至是可敬的,因為她捍衛(wèi)了自己作為人的尊嚴。小說呈現的另一種復雜性在于,楊苗苗的這種捍衛(wèi),帶有某種神經質的特色,她的初戀男友無意冒犯她的尊嚴,而是竭盡全力提醒她避開陷阱。一方是自尊,一方是懺悔,這是比善惡對立而導致不幸結局更高級的悲劇。雖然這個前男友的內心活動沒有充分展開,但他和她的對峙,足以成為黑格爾最為稱許的“由精神的差異面產生的分裂”的悲劇類型。
您的小說的重要特色是人物形象的鮮明和矛盾沖突的戲劇性。女主人公的心路歷程,有細膩的展現,自不待言,其他人物,如她的某些同學,她的兩個姐姐和兩個姐夫(分別是副局長、生意人),或勢利,或冷漠,或委瑣,或下作,也有生動的刻畫。他們的言談、行為略帶漫畫式的夸張,卻凸顯出人性的陰暗——對于楊苗苗這樣卑微的人,他們可以赤裸裸、無顧忌地蔑視、威脅、傷害,卻不會產生任何心理負擔。他們代表了主人公生活的另一個方面,一種強大的壓迫性的力量,一種殘酷、冰冷、隔膜的氛圍,這為楊苗苗的種種復雜心態(tài)提供了現實依據。
苦澀青春、艱難謀生、平庸日常、渺小夢想、貧富落差、世路崎嶇,《好久不見》以尖銳、細致的筆觸,描繪了一個都市女性的人生拋物線,開掘出當代生活中一個隱秘的角落。
黑鐵:《夜跑》(中篇小說)
親愛的黑鐵:
你好!
最近你發(fā)表的創(chuàng)作談《鐵路、工廠及其他》我讀過了。你少年時代生活在沈陽的工業(yè)廠區(qū),那里的點點滴滴,似乎都已烙在你心里。近些年來,東北的工廠和工人,成為文學關注的焦點,新的工業(yè)題材小說正在崛起。相信你的生活積累和寫作才能,足以成為新的工業(yè)敘事的中堅。我們東北工廠曾經輝煌,經歷多年轉型的陣痛,昔日的盛況已不復存在,舊時的驕傲也悄然淡去。時光流轉,廠區(qū)的“子一代”已漸漸長大,嚴酷、苦悶、窘迫的生活像海洋深處的章魚,伸出柔軟而有力的爪腕,要把獵物緊緊箍在吸盤上。
《夜跑》中工廠“子一代”的趙美玉,人生不順當,原因可以追溯到少年時代。她的成長經歷會讓人產生一點小感慨——很多人成長路上承載著父母的希望,有些希望是蓄謀已久、深思熟慮,有些則是頭腦發(fā)熱、心血來潮的結果。趙美玉承載的,是父親對長跑冠軍王軍霞的崇拜、艷羨。但多年的長跑訓練沒給趙美玉帶來什么成就和幸福,父親也因為工廠的衰敗而漸漸變成酒鬼。她從少年到青年,從沒經歷什么愛情,重要原因是長跑改變了她的膚色和身材,男生因此對她望而卻步。大學畢業(yè)之后,“無論她如何設法找到一份遠離廠區(qū)的工作,最終都會鎩羽而歸……無論她如何努力,都無法擺脫廠區(qū)巨大的引力。”她的兩個追求者,也來自廠區(qū)。為了逃離這里,她對他們的追求不理不睬。她在書店工作時遇到一個作家“秦老師”,仿佛看到廠區(qū)之外生活的一縷微光。但一夕歡愛后,秦老師不見了蹤影……
你的這篇小說,塑造的是幾個平凡小人物——表面上,沒有什么特別的長處,也沒有什么特別的不幸,在世界上是螻蟻一般的存在,似乎與平庸冷漠的生活一樣溫吞吞灰蒙蒙,沒有光彩。但是潛入他們的內心,會發(fā)現那里上演著激烈、殘酷的悲劇。比如發(fā)生關系后秦老師送趙美玉回家,她一路上“不得不想到許多實際的問題”——她如何跟她媽解釋她與他的關系,他會不會接受她爸是個酒鬼,她媽是個賣炸串的小販,她自己是一個在書店二樓上班的臨時工……而當秦老師用出租車載她回到體育場,掉頭而去,從此消失,連句解釋都不給她,這種“想到許多實際的問題”的心理活動,令她的屈辱感和悲涼感格外強烈。接著,趙美玉借題發(fā)揮揭人傷疤——“仿佛傷害了一個人,自己就顯得不那么狼狽了。”這種人物心理瞬間的變化,是多么傳神而凄愴!
用不同尋常的細節(jié)來表現人物,增加讀者的感受強度,也體現出的你的才氣。比如,如何塑造一個暴怒中趕走女兒追求者的醉鬼父親?是寫他紅腫的眼睛,還是怒氣沖沖的表情、手持酒瓶的身影?不,這樣寫都是“陳言”。你是這樣寫的:
她默不作聲,向后走幾步,撿起一只藍色拖鞋。那拖鞋鞋底沖上,紋路幾乎磨平,間隙被黑色的油膩填滿,那是她爸落在地上的。她走回來,蹲下,拉起那只滿是污垢、不知多久沒有認真洗過的腳,將拖鞋套在腳上。她想讓他回家,但拿不準該讓他回哪個家……體育場東側他們一家三口原來那個家,用她媽的話來說,那已經不算個家,充其量是她爸的“狗窩”。
這段文字,不僅選取的細節(jié)刻畫有力,令人心酸,而且用拖長的語言節(jié)奏和移動的視點暗示女兒緩慢的動作和絕望悲涼的心理狀態(tài),足見語言功力之深。
破敗的體育場夜間的長跑,是一個細節(jié),也是一個意象——跑啊跑,似乎在逃離,實際上不過是徒勞地繞著圈子。也許,我們還可以把這句話倒過來說:雖然徒勞地繞著圈子,但那雙腿的主人,仍舊不停地跑啊跑……《夜跑》里夕陽下的工廠和不肯隱滅于夕陽的人,即使演出的是西西弗斯式的悲劇,也自有其價值。
萬勝:《執(zhí)子之手》(短篇小說)
萬勝兄:
你好!記得幾年前,遼寧文學院一個文學活動之后,大家一起聚會吃晚飯,在熱鬧的場面中,你是一個靜悄悄的存在。通常大家認為小說家以編故事為主業(yè),應當開朗、健談。但事實上不全是這樣。小說家也跟其他行業(yè)的人一樣,面目不同,性格各異。你屬于那種沉靜、內斂的人,但你不木訥,不冷漠,你那雙大而亮的眼睛告訴我們,你是溫和、友善的,只是作為客人,你得先保持一點矜持。感謝微信等通訊工具,我們得以在那次晚餐后沒有相忘于江湖。感謝文學,我得以從遙遠的時空之外延續(xù)對一個人的理解。通常走進另一個人的精神世界,需要漫長的歲月,憑借諸多機緣,而與一個作家,卻不用這么麻煩——打開他的作品讀下去就成。
《執(zhí)子之手》與萬勝兄的許多作品一樣,關注社會邊緣小人物。這是一篇很輕的小說,因為它的情節(jié)無非是一群已經長大成人的小混混為其中一個小混混失敗的婚姻尋找難解的原因,尋找泄憤的渠道。它的輕,還在于它敘述的語調是調侃的,帶著頑皮、輕飄和俏皮。這又是一篇很重的小說,因為它承載著生活無情的重壓,這些重壓不會因為小混混們實際上卑微無力而有一點點減輕。當小混混們手持搟面杖、拖布桿、煙灰缸、磨刀棒假裝威武地撲向他們共同的敵人,他們發(fā)現,那是一個比他們更失敗更軟弱更無力的人。一個瘸腿的舊書商,那失敗小混混妻子的前夫,以某種詭異的方式,讓前妻重新回到身邊。其原因,按小混混前妻的話,是她見他這些年活得很慘,不忍心看他這么難過。
小說中的“我”不僅是一個敘述者,還有自己突出、鮮明的性格。他對在韓國打工的朋友東一的態(tài)度和感情,是嫉妒、憐惜和友情雜糅而產生的化合物。當東一這個長相難看、智商不高的家伙結了婚,買了房,生了龍鳳雙胞胎,“我”內心不禁萌生醋意。但當他嘗盡辛苦,從韓國打工回來卻被老婆拋棄,“我”和一群“光屁股一起長大”的“混蛋”卻不能接受,甚至比他本人更不能接受,一定要查出真相,武力解決。這種復雜矛盾的心理狀態(tài),在小說中制造了許多情節(jié)上的波瀾,更重要是,一幫見不得朋友幸福、也見不得朋友不幸福,沒啥能耐、卻有情有義的家伙,在讀者面前恣肆而委屈地活了起來。
小說中有一條線索耐人尋味——那就是東一的妻子鳳來重回前夫身邊。從情理上說,鳳來和東一已育有子女,東一的收入也可以支撐一家生活,即使與東一兩地分隔,也不見得是鳳來重嫁前夫的理由,尤其是她的前夫與她離婚是因移情別戀而將她拋棄。我在讀這篇小說臨近結尾的時候,曾經停下來,掩卷思考:這個懸念將由小說中的哪個人物來解決?我確實沒有想到是這個“前夫”。萬勝兄不是不會設置一個看起來更合理、更周全的結局——你的很多小說都證明你有這個能力,但你偏偏把結局設置成另一個懸念,出乎讀者意料、有些難以理解。這是為什么?或許,你在回避那種電視劇式的結尾,彰顯文學獨有的特質?它的無解釋、不說明、存罅隙,是否在強化生活中人們常常體會到的真實感?萬勝兄是不是也有這樣的生活經驗——某一個人,做了一件似乎不可能做的事,令我們百思不得其解,但它的確發(fā)生了。鳳來不是這樣一個人嗎?她的數次出場,并無多少特色,只有好看、賢慧等特點,擱在很多女人身上,都很平常。如果小說人物是織布的紡線,她這一絲,顯得黯淡細弱。當小說以她的這種選擇作結,恰恰令人難以忘卻——她的選擇將帶來另一個故事,一個在這篇小說中永遠不會說出的故事。那里也有憂傷,有苦難,有屈辱,有淚水,只是現在,一切都無從言說。
“一架飛機在藍布樣的天上縮小成閃閃發(fā)光的手術刀片,從容的姿態(tài)如同劃過光滑柔軟的肌膚,像是要剖出一個誘人秘密。”——直至東一重新飛赴韓國,《執(zhí)子之手》也沒有揭開主人公為什么“被離婚”的全部謎底,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生活重壓下的他有一幫朋友,用看起來沒什么用的種種方式,竭盡全力表達了真摯的友情。這照亮生活的光是那么微弱,但它仍是光,對生活于灰暗之中的人們來說,彌足珍貴。
牛健哲:《對她好》(短篇小說)
健哲兄:
你好!記得多年前第一次見你,我曾說你的外貌酷似契訶夫。估計你不會反對我的這一觀察結果。很多契訶夫作品集的扉頁中,他的標準像都如你一般瞭望著世界,專注、嚴肅、溫和。
當然,你的作品與契訶夫不太像,說明你沒有因為外貌的類似(如果你承認的話)而模仿這位異國的先賢。不過,如果從沉郁、冷峻的總體調性上看,你的作品和他的晚期作品,還是有一點相像的,比如這篇《對她好》。
多么樸素的標題。它像一首樂曲的主導動機,貫穿始終。一個男人照顧癱瘓的妻子,要“對她好”?!皫啄陙恚易畛O氲囊患戮褪菍λ??!边@是小說第一句,簡單直白的旋律,含有變奏的豐富可能。健哲兄用無數具有修辭感的語言編織著“我”照顧重病人的種種細節(jié),以表現“對她好”。從這些瑣碎的細節(jié)擠壓出來的心理壓迫感,足以讓這篇只有八千余字的作品顯得漫長沉重、無盡無休。
“對她好”,是“我最常想的”,“對她好的念頭”稍后“越來越兇狠地拍打我心頭”。這種強迫自己接受的意念里,是掙扎、無奈和痛苦。當“我”有機會短期離開“她”一段時間,謊稱了結一筆賬目,實際上是去游山玩水,并在賓館嫖妓。這似乎是偏離“對她好”的一個突轉。等“我”又一次回到“她”身邊,一切又恢復“對她好”的正軌。那些瑣屑的細節(jié)又一次如兇悍的野蜂向無助的讀者群起而攻之。“我”對自己說要“對她好”,“我”要向別人表現“對她好”,但是,當“她”終于好了一點、但不足以全好,“我駝著背瞇起眼睛,夜風還是從眼縫間吹撲進來?!?/span>
或許,“我”在外的肉體放蕩會引發(fā)道德批判,“我”那種實際的內心厭倦會被斥之為虛偽,小說的主題大概也會被視為諷刺偽君子。但細細品味,“我”的放蕩和虛偽,都是以悲涼、絕望為內里,為底色。
健哲兄這篇小說,色調灰冷,情緒陰郁,敘述克制。這里是一個“世界的囚徒”痛苦無告的生活,沒有呼喊,沒有哭泣,沒有伸向蒼天的雙手,沒有揚在頭上的塵土?!拔摇背领o地描述著一切。我從健哲兄的這篇小說中嗅到一種“新小說派”的味道。這里,阿蘭·羅伯-格里耶、瑪格麗特·杜拉斯某些小說的氣質,遠比契訶夫那類古典派要濃得多。你的小說中,所有的人物(“我”“她”“表弟”),都沒有外貌,沒有性格,沒有社會背景,“她”的“出事”也沒有具體的交待,人物關系簡之又簡。這與“新小說派”否定人物在作品中的地位,取消人物形象塑造和性格刻畫,而強調對自然景物、環(huán)境實物的細節(jié)描述,是完全一致的。我想,小說中對“她”病態(tài)的生理描寫,極盡精雕細琢之能事,大概你是把“她”作為復雜的“實物”來描繪的吧。
西方現代派寫作方式,好比植物,是從其社會、歷史、哲學、科學的土壤里長成的。這種植物移栽到中國能否成活,很重要的因素,在于是否適合中國的水土。健哲兄的這種寫法,如果我沒判斷錯誤的話,是借了西方現代小說的“殼”,但實質上,并未把客觀現實只視為“物的世界”,而是與生活中的灰暗、苦難、殘酷勇敢對視。你小說中的心理描寫,沒像“新小說派”那樣純然反映人物下意識的內心世界,沒有把人視作只有生理性神經反應的動物——你用客觀、冷靜的筆觸描繪的,是生命中不得不承受的無邊痛苦,是道德重負下靈與肉的搏殺,是以低伏的姿態(tài)向荒謬的命運的無聲抗議。——這些,都是中國讀者可以理解和接受的。
《對她好》情節(jié)簡約,但寫作手法精致靈巧?;貞浥c現實的不斷穿插、冷峻峭拔的敘事風格、精巧鮮活的修辭手段,使它沒有淪為小說版“家庭護理手冊”,而是暗藏波瀾、充滿質感。大概有賴于你的細心觀察和豐富聯想,《對她好》中的形、聲、色是多么逼肖啊:“她躺在床上,眼仁上浮,目光似乎嵌進了頭頂墻壁上的一道裂紋,左臂時而突然伸直,然后像時鐘分針一樣緩慢地放下?!薄昂鹇晱乃韲道锷顪\不一的地方擠壓出來,音色多變卻又格外連貫。”《對她好》這種小說不可能以曲折的情節(jié)取勝,健哲兄憑借出色的語言功力,把讀者帶進了黑夜的漫漫旅程。
安勇:《鐵屑》(短篇小說)
安勇兄:
你好!
你我年齒相當,認識剛剛幾年。我在《鐵屑》里發(fā)現,我們不認識的歲月里,居然見過同一種風景:工業(yè)城市中自行車大河奔流。早晨八點前,東北城市條條馬路都流淌著由無數自行車匯成的大河,奔涌向各個工廠大門。騎車的人仿佛一枚枚鐵屑,被無形的磁鐵操縱著前進。近些年,不知你是不是像我一樣,偶爾會遇見賣鋼鐵工藝品的商販,地攤上擺著手工制作的金屬小把件,精致靈動,工藝復雜,一看就知道來自一雙巧手。稍稍將人端詳,往往可見一張飽經風霜的臉、一雙麻木淡漠的眼……你小說中的“老姑父”是不是這樣的人?
其實你是一個不太負責任的小說家。大多數小說家都假定自己筆下的故事是真的,起碼對騙取讀者信任有積極的態(tài)度,但你卻表現消極,說你只負責記錄,不對事情的真實性負責。你甚至宣布:“讓一個寫小說的對事實負責,也不大現實?!?/span>
于是你就通過自己的敘述和你老姑父的“白話”,開始虛構故事。碰巧你的小說人物老姑父也是一個從不對事物真實性負責的人。這是他的性格,他的特點,打年輕時追求“你姑”那個年代,到垂垂老矣,他嘴里從來沒有一句實話。他對童年的你說,有一天早晨,他上班就要遲到,“前面還堵著千八百輛自行車,想加塞門兒都沒有,咋整呢?一著急我用上了輕功,兩手提車把,上了那根電線,從這頭騎到了那頭。上班沒遲到,就是把電線壓彎了?!?/span>
這篇小說中,這樣一個人,要自己揭開失蹤五個月、回家變成禿子的謎底,太難了!你詳細地記錄了他的兩次自我揭秘。第一次是他說去緬甸賭石,在當地治頭痛誤用野菊花,導致禿頂;第二次是他說去了韓國,通過美容手術與一個客戶互換頭皮,頭發(fā)賣了十萬塊錢。
這篇小說虛虛實實、聲東擊西,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這兩次敘述,都可能是假的。如果我們像法官那樣研究一下老姑父這個特殊嫌犯的口供,不難發(fā)現其中漏洞頻出,不能自圓其說。你既然不對事實負責,你老姑夫說話也從來不靠譜,那么,我們這些讀者也就不傻乎乎執(zhí)著于真相了。說不定他還會講第三個版本,當然,這個小說沒有繼續(xù)記錄下去。但不能不注意:這兩次敘述,又有真實的部分。前一個,當老姑父用臨時拼湊起來的鉗工臺為緬甸老板制作一把匕首,八級鉗工的技藝,只是露了一小手,就令人嘖嘖稱奇。后一個,他在手術中被發(fā)現頭皮中有一塊小手指甲大小的鐵屑,“是從鑄鐵上下來的,大概干活時被鉆頭削掉,飛起來楔進了頭頂?!?/span>
這真實的部分,透露出當年工廠八級大工匠的真實樣貌。這是一種巧妙的設計,在“虛”中表現“實”、在“假”中突出“真”。除了高超手藝,那種對工廠的深厚感情、對往日輝煌的自豪、在當下處境中的自卑失落,也被“虛假”表現得更強烈、更飽滿、更真切。
安勇兄,請允許我把老姑父這個形象,當作鉗工制造出工藝品,進行一下技術分析。首先,“老姑父”的最外面,涂了一層夸張、油滑的底漆。其次,“老姑夫”的基本材料是技術高超、業(yè)務精湛的白鋼,堅實細密,棱角分明。第三,“老姑父”遠行前為姑姑梳辮子、準備自殺換取保險金等情節(jié),是鏨削出來的柔和流線形背面。第四,為了讓“老姑父”更有質感和美感,你用幽默的敘述方式在他的工裝上點了幾處彩色亮漆。第五,為了讓“老姑父”的重量不致過輕,你給他的底座擰上懷舊、酸楚、感傷的螺絲。這一切做完,你用“鐵屑”這個象征性的小東西,為“老姑父”貼上了一個小小的商標。
安勇兄,你制造的“老姑父”這個工藝品,寫意而得神似,結實而多靈動。在真和假的合金中,可以遇見一個獨特的靈魂,向殘酷的人生伸出挑戰(zhàn)的手指,露出又頑皮又苦澀的笑容。
陳薩日娜:《碳水》(短篇小說)
陳薩日娜老師:
您好!緣慳一晤,素未謀面。從簡介上知道,您是蒙古族人,現執(zhí)教于大連大學。您的名字有些特別,我網查了一下,薩日娜是蒙古語“山丹花”的意思。這是一種熱烈的花,盛開時節(jié),紅色欲燃的葉子片片反卷,努力著變作一個個小燈籠。世間萬物,皆有美丑,唯有花兒沒有丑類。諸美之中,山丹花又特別受人喜愛,“山丹丹花開紅艷艷”之類的歌曲,播于眾口,久唱不衰,足見它的魅力。山丹花耐寒、耐旱、抗鹽堿,生命力頑強。看來,給您起名“薩日娜”的人(是父母吧?),對您喜愛之外,還有祝福。
《碳水》是一篇具有震撼力的小說,寫的是饑餓。這是一個前代作家屢屢涉及、當代作家很少觸碰的主題。歷史上,自然災害、戰(zhàn)爭、貧困等造成的饑餓,與人類歷史的艱辛步履相伴而行。20世紀,數次大饑荒成為中國人的集體記憶。近些年,由于中國經濟社會的進步,饑餓漸漸遠離我們而去。文學中關于饑餓的書寫,也出現了代際的差異。據文學評論家鐘媛考察,“50后”作家如莫言、閻連科、劉恒、李佩甫、劉震云、尤鳳偉,“60后”作家如蘇童、余華,都從不同角度對饑餓及饑餓下的倫理、人性進行了深入探討。而“70后”的代表性作家,則對生理意義的“饑餓”罕有涉及,更多的是“精神饑餓”。鐘媛的考察,局限于“鄉(xiāng)土書寫”,因此她沒有將“80后”、“90后”作家納入研究范圍,但可以推斷,這些較年輕的作家,應當與“70后”一樣對饑餓沒有深切的體驗。
但您,一個“90后”,卻在這個物質豐盈、不缺吃食的年代里,寫了饑餓。莫言、蘇童那代作家筆下的饑餓,是被動的饑餓,緣于外在的不得已;您筆下的饑餓,是主動的饑餓,是緣于內在的不得已。莫言、蘇童那代作家筆下的饑餓,是群體性、社會性、歷史性的,揭示考驗著人性、倫理;而您筆下的饑餓,是個體性、心理性、現實性的,側重的是自我、感官。您的《碳水》可謂“饑餓敘事”的當代延續(xù),是一種“新型饑餓”。
小說女主人公挨餓,因為減肥,這是不是物質過剩年代沒病找病的故意矯情?非也?!拔摇睆牧鶜q開始發(fā)胖,長大了,沒眉毛沒脖子,外號“大饅頭”。到了婚嫁年齡,一百六十斤,大學畢業(yè)沒有工作。父親已經去世,與母親住在一起,矛盾重重。既然不能把姿色猶存的母親嫁出去,“我”就得想辦法把自己嫁出去——起碼增加嫁出去的可能。減肥是把自己從深淵中打撈出來的最佳方式,甚至唯一方式。“我”開始走上“戒碳減肥法”之路,把碳水化合物這關鍵的營養(yǎng)物質摳除體外?!拔覈L試了一段時間,確實有效,但也無比痛苦,不吃主食雖然可以填飽肚子,心卻始終虛弱空曠。”
如果把小說的情節(jié)精簡到極瘦,可以用一句話概括:以碳水和我為沖突雙方,經過漫長的掙扎、痛苦的較量,以我狂吃面包、壽司、炒年糕的失敗告終。圍繞這個極瘦骨架,是饑餓中的種種苦況。很多細節(jié),令人驚駭,絕可與老一代作家作品中饑餓景象相頡頏。當忍受到達極限,“我”不得不自己跟自己“作弊”,吃掉“碳水”又將其吞出,甚至用手指、勺子、牙刷摳出?!坝袝r,我跪在馬桶前,想著自己充血的眼球、淌著污物的嘴角,會思考難道上帝是住在下水道里?否則我怎么會一遍遍向馬桶謝罪?”
忍受這種極度痛苦的動力,是對生活中諸種不如意的頑強抗爭,是對生活中飄渺希望的忠貞不渝。減肥這一主線周圍,還有嘈嘈切切的日常生活?!拔摇睂δ赣H的復雜心態(tài)是這篇小說中重要而精彩的部分。這種忽近忽遠、似冷還熱、深愛和厭倦交織的關系,在“我”細膩的敘述中生發(fā)、長大。而當“我”崇敬的精神導師夏教授隱晦而直接地對“我”說出欲與母親進一步發(fā)展關系的想法,“我”用一桌由無數碳水構成的晚餐告別了減肥,告別了追求。可以想象,精神世界的慘烈崩塌,是在胃的飽足和心的絕望兩種相反的感受中發(fā)生的。這個結尾,具有多么強烈的張力!
如果文學的一項任務,是在庸常中尋找奇異,那么,您的《碳水》是用饑餓穿透饑餓已普遍缺席的當代生活,以一種孤獨的個體化的饑餓向年輕一代的迷惘、痛楚和精神困境探出觸角。這種撕裂的饑餓感,為飽足的當代讀者提供了一種意味深長的悲劇。而這足以引發(fā)憐憫和同情的悲劇,為我們理解自己生活的這個時代和當代青年,提供了一個非同凡響的視角。
?李伶伶:《春節(jié)》(短篇小說)
伶伶:
你好!
記得與你見面,是在2023年初春,一個賓館的房間里。你來沈陽參加一個重要會議。一位好朋友帶我去見你。我們的交談,將近一個小時。我讀過你的一些作品,了解你的生活經歷和創(chuàng)作成績,認識你,深感榮幸。你的父親陪著你,他個子不高,身上穿著灰白的襯衫,外套一件毛坎肩,對我們這兩個客人面含微笑,自始至終沒聽他說過什么話。他大概已習慣將自身置于沉默的背景。請代我向他問好!另外,你與文學結緣,是你那位多年前還在上大學的哥哥,給病中的你買來幾本世界文學名著打發(fā)時間。我沒見過他,請向他轉達一位讀者的謝意!
你的文學生涯是從小小說開始的,包括改編成電視劇的《翠蘭的愛情》,也是以小小說為基本單元串聯而成。進軍中短篇小說,還是近幾年的事。其實,你的敘述風格平穩(wěn)、樸實、細膩,篇幅較長的中短篇小說對你來說,也許更適合。
你的很多作品,取材于農村生活,《春節(jié)》也是如此。一個進城當保姆的農村婦女春節(jié)返回故鄉(xiāng),做繁雜的家務,等待兩個外出打工的兒子歸來,與家中的老老小小見面,給去世的丈夫上墳,參加家族的祭祖儀式,糾結于是否接受一個勤勞樸實的鰥夫長有的執(zhí)著追求……小說的筆觸平和、溫婉、細致,日常瑣事和細密心事,一件件一樁樁,轉折無痕,環(huán)環(huán)相扣,罕有情緒激越、思致跳蕩,像在冬日村莊天空靜靜飄落的雪花。主人公素枝善良、勤勞、堅強、自尊,有強烈的家庭責任感,她的外在行為和心理活動融合無間,而她性格的各個側面,也從平實的敘述中得到充分、自然的呈現。她與長有的感情曲折,構成這篇小說里重要的敘事動力,其中的某些細節(jié),不僅可信且令人難忘。比如素枝不愿意長有為她的兒子辦婚事出資,她覺得這樣難以面對地下的亡夫。而當初她和長有年輕時相親未果的原因,也令人感嘆:她盯著水果攤上的蘋果,而長有卻視而不見。時過多年,長有告訴她:那時他家太窮了,對不屬于他又買不起的東西,他不去看,因為怕控制不住伸出手去……
你的《春節(jié)》里,令人感動的,還有對于鄉(xiāng)間傳統習俗和道德的堅守。素枝的丈夫去世多年,但她仍把自己和兒子們參加公婆家的祭祖儀式作為當然的義務,而且,對于滿族家中春節(jié)祭祖的神圣性,她打心眼里認同。但是,小說又讓素枝不能參加祭祖——除夕夜,她在城里照顧的患阿爾茨海默癥的老人,突然走失,她要趕去城里幫助尋找……長有突然出現在火車站,為這篇小說畫上了一個充滿溫情的句號。
這篇小說因這種細瑣、微妙的情節(jié)和心理波動,充滿了生活氣息。也許,在這個追求新變的時代里,有人會認為《春節(jié)》的寫作手法過于傳統,但我覺得,無論傳統還是先鋒,得體就是好作品?!镀椒驳氖澜纭返膬热莺惋L格很傳統,在最初面世時也因此備受冷遇,可今天,誰能說路遙是一個過時的作家?他對生活的忠實,他宏闊的敘事格局,他真摯樸素的感情,不是作為一個大作家的標志嗎?
見面后不久,我給你寫過一首小詩。緣于發(fā)自內心的感慨和對你的欽敬——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你多像漢代蔡邕從火中救出的桐木制成的焦尾琴,它即使被灶火燒焦,幸存的桐木還會發(fā)出美妙的樂聲;你又多像作為國璽的和氏璧,即使曾被摔到地上,崩掉一個小角,仍不失為堅實溫潤的珍寶——
人間行路總難平,豈肯拘攣困此生。
細寫鄉(xiāng)情雙指動,巧摹世相百篇成。
擲拋和玉猶堅質,燒灼桐琴益妙聲。
但愿天公催健筆,喚來翔鶴九皋鳴。
親愛的朋友們,你們的作品在傳統文學的維度,達到了相當程度的成功。但我們身處于傳播媒介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肯定不愿意文學成為小眾的讀物,面對沉浸在微信、微博、各種影像里的人們,我們用什么方法增強魅力,把他們拉回純文學閱讀?這是我們應當思考的問題,也是我們努力的方向。
第十一屆屆遼寧文學獎的中短篇獲獎小說,足以代表近年遼寧文學的突出成就,但作品成為經典,還要經歷時光的淘洗。祝福你們結撰的故事,祝福你們筆下一個個鮮活的人物——敬業(yè)而執(zhí)著的楊慶、一往情深的火化工、志存高遠的喬大寶、自尊而糊涂的楊苗苗、不斷奔跑的趙美玉、舉著拖布桿為發(fā)小打架的窮朋友、似乎“對她好”的丈夫、假中藏真的老姑夫、飽足年代忍饑挨餓的“大饅頭”小姐、堅守傳統美德的素枝,愿他們以獨特無兩、生氣勃勃的姿態(tài),穿越未來的漫漫歲月,飛升到文學的天空,成為閃耀的星辰!
你們的朋友胡海迪頓首
2023年11月-2024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