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里十點,散了酒局,志新、鐵黑和亞麗送慶山回家。
酒局是慶山張羅的,招待省城來的幾個大學(xué)同學(xué),其中一個還在省教育廳的重要部門工作。這位同學(xué)來之前,特意叮囑慶山,千萬不要驚動市里的教育部門。作為重點中學(xué)副校長的慶山,把今晚的宴會標(biāo)準(zhǔn)提到本市現(xiàn)有餐飲水平的最高規(guī)格。這里面包含兩層意思,一是重敘同窗情誼;二是拉近彼此的關(guān)系,在以后的仕途中會有關(guān)照。
慶山又叫上志新、鐵黑和亞麗陪酒。志新和慶山與省城的幾個都是同學(xué),都畢業(yè)于省城的師范大學(xué)。志新在慶山的學(xué)校當(dāng)后勤主任,雖然是慶山的下屬,但有同學(xué)這層關(guān)系,兩人處得比親兄弟還親。鐵黑是慶山的表弟,從小一起光屁股長大,本來混得光景一般,在市場上賣魚,但自從慶山當(dāng)上了副校長,就吩咐志新照顧一下鐵黑。鐵黑就啥都賣了,學(xué)校需要啥他賣啥。鐵黑的日子就好多了,店開大了,雇用了人手,人也跟個豬尿脬似的飄起來了。今晚的單就是鐵黑買的??吹劫~單上那一長串?dāng)?shù)字,鐵黑有些心疼,還是咬著后槽牙付了款。他知道,表哥會在以后的采買中如數(shù)或者加倍補償?shù)?。亞麗和慶山、志新是高中同學(xué),結(jié)過婚,因為男人出軌被她捉奸在床,離了,一直單身。亞麗膚白貌美,三十多歲的人看起來像二十歲。她酒量好,并且不怯場,經(jīng)多見廣。所以,一些酒局,慶山就會把亞麗帶上。慶山發(fā)現(xiàn),只要亞麗一出馬,多么沉悶無趣的酒局立即變得生動活潑。
亞麗在慶山大學(xué)畢業(yè)單身那段時間熱烈追求過他,面對熱情奔放的亞麗和溫文爾雅的小雙,慶山還是選擇了后者。但正如那句話所說,沒得到的才是最好的,醉酒后的慶山時常望著亞麗紅嫩的嘴唇和吹彈可破的臉蛋兒,陷入遐想。只是想想而已,從來沒有過實際行動。
志新和鐵黑時常開他倆的玩笑,并且有意或者無意地制造過兩人單獨接觸的私密空間。但慶山的底線還是有的,堅決不越雷池一步。他和小雙也是伉儷情深,在他的婚姻觀里容不得絲毫背叛。他倆結(jié)婚快十年了,還沒有孩子。小雙天生的輸卵管狹窄,醫(yī)生說懷孕的概率是百分之五。他從來沒因為這個嫌棄小雙,甚至做好了丁克家庭的準(zhǔn)備。
今晚的酒局非常成功。志新、鐵黑和亞麗把省城來的幾個同學(xué)陪得相當(dāng)?shù)轿弧S绕涫墙逃龔d的同學(xué),坐在亞麗身邊,肥厚的嘴唇幾乎要碰到亞麗紅撲撲的臉上了,酒汪汪的眼睛幾乎要掉進(jìn)亞麗井一樣深的白白嫩嫩的乳溝里了。讓他高興,是本次酒局的核心目的。從酒局散后他的表現(xiàn)看,目的圓滿達(dá)到了。他抱著慶山,說了許多掏心窩子的話,鼻涕眼淚沾滿了慶山的肩頭。他握著亞麗的纖纖玉手遲遲不松開,加了亞麗的微信,再三叮囑亞麗到省城就打電話給他。
慶山讓志新和鐵黑把土特產(chǎn)塞滿汽車后備廂。經(jīng)過了漫長而熬人的告別,省城的同學(xué)終于離開,上了高速,回省城了。
幾人中,數(shù)慶山酒量最差,今晚著實喝多了。他腳下沒根,站立不穩(wěn)。志新、鐵黑和亞麗決定送他回家。慶山起初堅持不讓,后來晚風(fēng)一吹,酒勁兒上涌,頭昏腦漲,腳下如踏云霧,也就同意了。
叫了一輛網(wǎng)約車。司機問,會吐嗎?志新說,不會,他喝酒從來不吐。司機這才啟動車。志新說,去星?;▓@。這時,慶山打了個酒嗝說,不去星海花園,去西城華府。志新說,你家不是在星海花園嗎?慶山說,老家來人了,住不開,我和你嫂子去她妹那兒,她家房子空著。
車?yán)锞茪庋?,司機搖下車窗,夜風(fēng)灌進(jìn)來,汽車登時變得輕盈了,如同鼓滿帆的船。車子起動,駛向洶涌奔騰的夜海。
2
網(wǎng)約車在西城華府小區(qū)門口把他們卸下來,幾個人踉踉蹌蹌地來到慶山妻妹家門前。
鐵黑敲門。他先是輕輕地敲,沒響應(yīng),就加大了力度。鐵黑把那扇盼盼防盜門擂得像一面鼓,依舊沒人開門。鐵黑反身看慶山,慶山看看門牌號,自語道,也對呀。他拿出手機打電話,身邊人都能聽到電話已經(jīng)撥通,沒人接聽。幾個人正不知怎么辦好,門卻開了,小雙從門縫中露出頭來。小雙說,嚇?biāo)牢伊?,我以為地震了呢。慶山說,怎么才開門,手機也不接,做什么呢?小雙把門縫開得大了點兒,燈光瀉出來,光圈像斧刃揳在地面上。小雙說,洗澡呢。鐵黑嬉笑,表嫂,洗澡怎么沒濕頭發(fā),是不是有別的情況?小雙說,正準(zhǔn)備洗,在浴室里放水呢,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幾個人進(jìn)了門,發(fā)現(xiàn)小雙的身體裹在白色的浴袍里,脖頸白皙修長,小腿嫩如蔥白,臉色緋紅并且有細(xì)汗冒出。幾個人盯著小雙看,小雙渾身不自在。她用手邊扇風(fēng)邊說,太熱了,今晚太熱了,你們熱嗎?志新、亞麗和鐵黑都發(fā)現(xiàn)小雙有點兒不對勁兒。志新打個哈哈說,是熱,新聞上說今年的平均氣溫比往年都高。慶山對小雙說,打開空調(diào)。小雙找到遙控器,摁了摁,“嗶”的一聲,空調(diào)運轉(zhuǎn)起來。
幾個人把自己的身體扔在沙發(fā)上。折騰了大半夜,他們的疲倦像水面上的波紋一圈圈擴大。慶山說,沏點兒蜂蜜水,解解酒,今晚都沒少喝。小雙轉(zhuǎn)身離開。不一會兒,傳來一聲玻璃器皿落到地上的脆響。慶山高聲問,怎么了?小雙回應(yīng),醋瓶子摔了??諝庵泄伙h來了淡淡的酸味兒。
志新提議說,咱們打會兒牌吧。這也是他們酒后經(jīng)常的節(jié)目,打牌,有時也唱歌喝茶。慶山窩在沙發(fā)里的身體挺了挺,來了興致,說,行。他倆看亞麗。亞麗說,我無所謂。又看鐵黑。鐵黑一臉苦相,他最怕打牌,因為十回他得輸九回。打牌運氣占小成,更多拼的是智商。幾個人里,他的智商最低。他曾提出休戰(zhàn),說把錢主動掏給他們,不勞動手了。慶山、志新和亞麗不同意,他們說,結(jié)果不重要,重要的是過程。慶山把撲克拿過來,已經(jīng)在洗了。志新和亞麗盯著鐵黑,鐵黑不能掃興,牙疼似的嘶哈著,百般不情愿地圍坐在茶幾前。
小雙端著幾杯蜂蜜水過來。她的浴袍下擺有一塊噴濺了醋汁,暈染開,像血,又像盛開了一朵玫瑰。慶山一下一下切著牌說,你沒事吧?小雙說,沒事,開冰箱拿蜂蜜時不小心碰翻了醋瓶子。慶山、志新和鐵黑仰頭喝掉一大杯蜂蜜水。亞麗輕輕啜了一口。慶山對小雙說,你去洗澡吧,我們幾個玩牌。小雙把壺里的蜂蜜水加滿,去洗澡間了。幾個人開始打牌。
他們的玩法是“跑得快”,四個人各自為戰(zhàn),單打獨斗。鐵黑智商不高,但也有小生意人的精明。玩的時間長了,鐵黑發(fā)現(xiàn)了問題:牌局雖小,也是人際關(guān)系的縮影。四個人表面上各打各的,實際上還是形成了一個個心有靈犀的小聯(lián)盟。在關(guān)鍵牌上,還是能看出傾向性。志新幫慶山,慶山幫亞麗,就是沒人幫鐵黑。鐵黑看透這一切后,采取了挨揍打呼嚕的態(tài)度,視而不見,輸錢就當(dāng)是感情投資了。
沒想到,今晚卻是鐵黑的勝利日,牌抓得太好了,打得也順風(fēng)順?biāo)?。鐵黑連續(xù)贏了多個回合,面前的錢堆成了小山,場上的局面登時變成了“三掐一”。慶山、志新、亞麗三個人對鐵黑猛攻猛打、攔擋堵截、誘敵深入、合力圍殲,戰(zhàn)術(shù)運用得爐火純青,依然不能阻擋鐵黑勝利的步伐。得勝的鐵黑還不忘羞辱他們,腰身扭動,手舞足蹈,在幻想中,他手里拿的不是牌,是皮鞭,正一下一下抽在他們的身上,抽在亞麗赤裸的臀上……每回合勝利后,鐵黑都像地主婆一樣,伸著手,在三人面前惡狠狠地喊,拿錢拿錢拿錢!
賭品見人品,慶山很坦然;亞麗雖是女流,也毫不變色;只有志新氣量小些,從一開始的強顏歡笑到后來的不茍言笑,面如豬肝。牌勢的一瀉千里讓他徹底喪失了信心,每次出牌都猶豫不決、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屁股下像插了稻稈,扭來扭去?,F(xiàn)在的牌局對他是種煎熬。他數(shù)次想提出散伙,一走了之,但見慶山和亞麗興致正濃,只好痛苦地繼續(xù)挨著。
小雙臉上掛著水珠,擦著頭發(fā)出來了。志新如同見到救星,說,嫂子,換手如磨刀,你替我打一下,我到外邊去抽根煙。志新起身拉開進(jìn)戶門,黑暗像狗溜進(jìn)來。慶山說,不用出去,到陽臺上去抽,我記得他這兒有個陽臺,連著臥室。小雙說,別到陽臺上去抽。慶山說,怎么了?小雙說,開窗戶容易進(jìn)蚊子。慶山嫌小雙有些多事,對志新說,沒事兒。
志新把門拉上,向臥室走去。臥室的門關(guān)著,他推開門,背影消失在門后邊,如同進(jìn)入另一個空間。
3
五分鐘以后,志新回來了。沒有人注意到他臉色蒼白,眼神飄忽,腳步綿軟。小雙把牌交給他。志新坐下后,眼睛盯著牌,花紅一片,模糊不清,強迫自己定了定神,才重新進(jìn)入打牌的狀態(tài)。
鐵黑看了看志新。志新不看他,擺弄牌,手指有些抖。鐵黑找個空當(dāng),打個哈欠對在一旁觀戰(zhàn)的小雙說,嫂子,你也替我一下,我也去抽根煙,提提神。他把牌遞給小雙,起身奔陽臺去了。
接下來的時間,志新的心思不在打牌上了,輸贏成了最無聊的事情。他一邊尋找周圍可用的應(yīng)手的家伙,比如垃圾桶、煙灰缸、水果刀……一邊回想著剛才驚心動魄的遭遇。
五分鐘之前,志新推開門,穿過臥室,到陽臺上去。臥室亮著燈,燈光近似曖昧的昏暗。臥室的床上鋪著被子,被子蓬松著,裹著一個人形的空間,可以想象曾經(jīng)有人在那兒愜意地睡眠。臥室與陽臺之間隔著一扇窗。臥室已經(jīng)夠暗的了,陽臺更暗,幾乎與外面的黑暗融為一體。
陽臺是半封閉的,三面圍著欄桿,不足十五平方米。這是志新倚著欄桿吸煙時目測出來的。陽臺空間不大,卻被主人塞得特別擁擠。有幾盆高大的綠植,兩個椅子,一個單人沙發(fā),一個茶幾,茶幾上還放著一套茶具。在陽臺的西北角,有一個衣架,上面掛著幾件衣服,冷不丁一看,好像站著一個人。
空氣灼熱,沒有一絲風(fēng),很悶。這里是九樓,四下望去,視野遼闊。接近午夜了,大部分人家的窗戶都是黑的,少部分還亮著燈。有的人家窗簾也沒有拉,可以看見男人在看體育比賽,女人幾乎赤裸地走來走去。如果是平常,志新會饒有興致地看上一陣,今天他沒那個心情。牌打得稀爛敗壞了他的胃口。他掏出兜里的錢數(shù)了數(shù),只剩下薄薄的幾張了,已經(jīng)輸了很多。他的心情像天氣一樣悶起來。他老婆熱愛錢像熱愛生命,每個月只給他固定的零花錢。他要用這錢應(yīng)酬、加油,還要貼補母親。每次都能贏,今天不知這是怎么了,手像摸了狗屎一樣臭。他狠狠搓搓自己的手,甩了甩,想把晦氣甩掉。他對自己主動提出打牌的建議,悔得腸子都青了。正在懊悔之際,陽臺的另一邊突然傳來“嘭”的一聲,聲音不大,但足夠清晰。
志新向發(fā)出聲音的地方走過去,只走了幾步,就停住了。他的心臟像被一只手攥住了。他在衣架后邊看到了一個人,高高瘦瘦,面目不清,眼睛卻像炭火一樣明亮。志新即將窒息的時候,手松開了他的心臟。他聽到心臟發(fā)出歡叫一樣的跳動。他沒有繼續(xù)向前,在離衣架幾米遠(yuǎn)的地方站住了。他看著那個人,也能感覺那個人在看著他??諝庀癫Aб粯幼兊糜执嘤钟?。
他先是被嚇住了。反應(yīng)過來之后,他的念頭像一鍋沸水上下翻滾。顯而易見,這個人是小雙的情人,也許剛剛在床上茍合完。那床被子下面也許還能嗅到汗液和其他體液交融的味道。怪不得今晚的小雙看上去那么不自在。小雙真夠大膽,明知今晚慶山會來,還爭分奪秒與情人幽會。那得是多么的焦渴,多么的干柴烈火,多么的狂野暴烈。沒想到平日端莊淑賢的小雙,背地里也會出軌??雌饋砀星楹V厚的慶山和小雙,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藏著一個第三者。他不由得感嘆,想起一句話,張愛玲說的,人生是一件華美的袍,里面卻長滿虱子。
他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思索著應(yīng)該怎么辦。按理說,作為慶山最好的哥們兒,發(fā)現(xiàn)慶山頭上多了一頂比嫩黃瓜還綠的帽子,他應(yīng)該沖上去揪出那人一頓暴捶,往死里打。怎能坐視哥們兒受此奇恥大辱?就像在大學(xué)時,一天深夜,他和慶山在露天小酒館,邊喝啤酒邊看世界杯。慶山和鄰座的幾個小青年發(fā)生了口角,吃了虧,讓人下了黑手,額頭被人掄了一酒瓶子,血像蟲子爬下來。志新抄起凳子就砸過去……
可是,現(xiàn)在不是年輕時無所顧忌的年齡了。志新往深處想,一通亂戰(zhàn)后,當(dāng)著幾個人的面兒,發(fā)現(xiàn)小雙的奸情,以慶山的性格,必定要鬧離婚。這樁事必定鬧得滿城風(fēng)雨,慶山會成為人們背后戳戳點點的對象。除了名聲外,損失更大的是慶山的前程?,F(xiàn)在的校長馬上要退休了,慶山正鉚足勁兒與幾個副校長競爭校長的職位,并且已經(jīng)有了相當(dāng)大的優(yōu)勢。今晚請省教育廳的同學(xué)就有讓其鼎力相助之意。如果家庭遭變故,慶山在組織那里會失分,還有,他肯定也沒有心氣去競爭了。本來慶山已經(jīng)允諾志新,自己當(dāng)上校長后,就讓志新當(dāng)副校長。如果他現(xiàn)在沖上去與那人扭打在一起,那這一切就都泡湯了。自己和慶山的前途都完蛋了,這些年的努力工作,溜須拍馬,卑躬屈膝都將付之東流。
志新想到這兒,不與那人正面相對了,側(cè)過身子看著陽臺外蒼茫的夜色。天空邈遠(yuǎn)、神秘,幽藍(lán)色的天幕上,點綴著密密麻麻的星星。天邊一顆流星拖著閃光的尾巴無聲地劃過,像劃過誰的沉沉的夢境。
志新重新回到剛才的位置,手扶著欄桿,微涼濕潤,手心里全是汗。不能沖動,他告誡自己??墒怯钟X得從內(nèi)心深處,對不住慶山。這一絲絲內(nèi)疚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滾得一座山樣,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迫切需要找一個人分擔(dān)。鐵黑是慶山的表弟,比自己的關(guān)系更進(jìn)一步??磋F黑怎么處理,自己靜觀其變。主意已定,他離開陽臺,穿過臥室的時候,給鐵黑發(fā)了條微信:陽臺上有一個男人。
現(xiàn)在,志新一心三用,打牌,聽陽臺上的動靜,盯著電視柜旁一個矮木凳。矮木凳是實木的,硬度絕對夠。他盤算著,如果聽到陽臺上撕打起來,他第一時間抄起木凳沖上去,掄到那人頭上,像十五年前一樣。
4
陽臺上很靜,像一個空洞。鐵黑靠在欄桿上吸煙。他狠狠吸了一口,讓煙在五臟六腑游走一圈,然后吐在夜色中。他看著煙慢慢融入黑暗,成為黑暗的一部分。
鐵黑收到志新的微信后,就知道表哥慶山被綠了。他到了陽臺,四下看了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陽臺的西北角,一個衣帽架后面有個男人。衣帽架并不能完全遮蔽他,能看到他的側(cè)面,高個、長腿、大腳。鐵黑盯著他看了看,他一動不動,像是衣帽架的一部分,但能聽到他野獸一樣粗重的呼吸。鐵黑發(fā)現(xiàn)陽臺燈的開關(guān)就在他這一側(cè),只要伸手一按,那個男人就會赤裸裸地暴露在燈光下,但是他忍住了。他想的是曝光男人的后果。別的先不說,必將是一場惡戰(zhàn)??茨腥说捏w形,身架子大,如果他反抗,想制服他一兩個人怕是有點兒難,得慶山、志新、鐵黑齊動手。三個人中,鐵黑最為年輕強壯,必定要沖鋒在前。他的性格,一打架就興奮,后脖梗都會樂開花。打架時他的手不受大腦控制了,被一股巖漿一樣的熱血拱著,下手的力量大而且黑。他下手黑在當(dāng)年的小鎮(zhèn)上是出了名的,打起架來,專往人的要害地方打,越是見血越是興奮,為此沒少吃苦頭。前幾年,他擺攤賣魚時,與一個買主發(fā)生了幾句口角,血往上涌,一拳打斷了那人的鼻梁骨,要不是別人死命攔著,他會把那人打得生活不能自理。那次的打架讓他付出了大半年的收益,外加半個月拘留。這些年,他盡量避免打架。因為知道自己打架時的操性,他都把打架的念頭掐滅在萌芽中,面對火星四射,即將開戰(zhàn)的瞬間,他拽住自己像拽住一只齜牙咧口、作勢欲撲的狗。尤其是今年,他更不敢打架了。前陣子小區(qū)門口算命的瞎子說他今年諸事都順,只是會犯官科,所以一切都要多加小心。
再說,歸根結(jié)底這是別人的家事,自己沒有必要插手。他不會把這樣的事情當(dāng)回事兒,只是心里埋怨表嫂太大膽了,敢把姘頭帶到家里,也許正是追求這樣的刺激。這樣的事兒算什么呢?鐵黑看了看黑暗中的城市,這樣的事兒每時每刻都在每棟樓里上演??雌饋碓焦怩r的人,背后也許就越齷齪。鐵黑自己也有兩個情人,一個是以前一起賣魚的,一個是朋友的妹妹。鐵黑對男女之事很隨便,知道底細(xì)的朋友說他像公狗一樣騷。但是即使是鐵黑這樣的人,也有自己的底線,那就是從來不會把情人帶到自己家里,也不去情人家。
他又點了一支煙,心里突然高興起來。他知道自己不應(yīng)該高興,表哥是自己的至親,對自己那么照顧,要不是表哥,他還在街頭賣魚,被城管攆得到處跑呢。但那喜悅的心情就像水面上的葫蘆,摁下這個漂起那個,最后攔不住了,鋪滿了水面。一條黑蛇從葫蘆中探出頭,吐著鮮紅的長芯。他認(rèn)真審視一下,才發(fā)現(xiàn)這條蛇的名字叫嫉妒或者憎恨。這條蛇從幼年時就鉆進(jìn)了他的心里。
慶山和鐵黑是姑表親,比鐵黑大兩歲。幼年的慶山就長得儀表堂堂,不像鐵黑長得歪瓜裂棗。上學(xué)之后,兩人的差距更加明顯,慶山腦瓜聰明,一點就透;鐵黑榆木腦袋,愚笨遲鈍。因為慶山,鐵黑沒少挨父母的打。父母用雞毛撣子搟面杖,一邊痛打著他的屁股,一邊罵著,看看你的表哥,人家是怎么長的,再看看你,一坨狗屎。和慶山相比,鐵黑成了一坨屎,還是狗屎。后來慶山考上大學(xué),到學(xué)校當(dāng)了教師,娶了貌美如花的妻子。鐵黑成了浪大街的魚販子,光棍一條。慶山結(jié)婚的夜晚,別人都去鬧洞房,忙活了一天,累得腰都直不起來的鐵黑躲在暗處抽煙。他望著新房窗戶上一對新人的影子,想著小雙高挑的個子,柔嫩的腰肢,把煙吐到地上,連夜走回了城里。在路上,他發(fā)誓要找個和小雙一樣漂亮的妻子。結(jié)果呢,現(xiàn)實很快擊碎了他的誓言,他找了一個相貌普通、神情木訥的女人,草草結(jié)了婚。
他早已沒了心氣和表哥爭高低了,天生不如人家,認(rèn)命了?,F(xiàn)在又在人家下巴頦底下討飯吃,還能說什么呢。表面上是慶山的表弟,其實更像慶山的奴仆。兩人一同走,他必定走在前邊給慶山開門,慶山家里的水電壞了,都是鐵黑去維修,慶山家買米買面,都是鐵黑往樓上扛……沒想到,在這樣一個夜晚,他見證了表哥遭遇了一個男人最不能忍受的恥辱——妻子背叛。
他不想破壞這樣一個屬于他的美好夜晚。今晚是屬于他的全勝時刻,無論是和表哥的隱形對弈還是打牌。自從打牌以來,從來沒有這么酣暢淋漓地贏過。他不想因為陽臺上的男人破壞好心情,破壞這樣的夜晚。
他轉(zhuǎn)身離開陽臺,嘬起嘴來,輕輕地吹著口哨。在向客廳走的過程中,他想到志新發(fā)的微信,他也應(yīng)該發(fā)微信告訴亞麗。將來有個一差二錯,會多一個人承擔(dān)后果。
5
亞麗不吸煙,她的借口是到陽臺上透透氣,屋里太悶了。她從志新和鐵黑擠眉弄眼的表情中,再結(jié)合鐵黑的微信,猜到了陽臺上的男人是小雙的情人。
她到了陽臺上,倚著欄桿,頓覺神清氣爽。月亮出來了,滿月,懸在空中,像一只巨大的獨眼,散發(fā)著幽幽的有些魅惑的光。陽臺的一切就看得很清楚了。一個男人大大咧咧地坐在沙發(fā)上,眉眼不是很清晰,但看樣子很年輕,也許不會超過二十五歲。他根本無視亞麗的存在,直視著她,眼睛里有著火一樣炙熱的光芒。老牛吃嫩草,這是亞麗的第一個念頭。小雙的出軌對象是個比她小將近十歲的男人。亞麗啞然失笑,有些鄙夷小雙的口味。這個年齡的男人有什么好呢,除了年輕,不知疲倦,他們囂張做作,太莽撞了。他們閱歷淺顯,經(jīng)濟能力基本為零,可能連個包包都不能送。這樣的男人將來也可能會成為好男人,可是要經(jīng)過無數(shù)個女人的調(diào)教。亞麗可不想充當(dāng)這樣的調(diào)教者。他們不在她的食譜上。
亞麗不看他,轉(zhuǎn)過身來,望著夜幕下剪影似的一片片樓群。遠(yuǎn)處的馬路上傳來汽車輪胎快速碾過路面的聲音。
她把兩手絞在一起,思索著自己接下來怎么辦。志新和鐵黑兩個大男人發(fā)現(xiàn)后,都沒做出什么舉動,把這個難題推給了她。她成了坐在桌前解題的人。
亞麗外表大大咧咧,實際上心思縝密。她想他們也許在等著她大叫一聲,他們就沖到陽臺上來,揪出這個男人,揭露小雙的丑事。那樣,今夜必將亂成一鍋粥,鬧得不可收場,明早街頭巷尾都會帶著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議論這件事。那她成了什么呢?告密者,只能是一個告密者。影視劇中早已演過告密者的結(jié)局,很慘。她預(yù)料到了自己也是這樣。最后兩邊誰也不會說她的好,只會怨恨她。就像她,到現(xiàn)在還恨著她的閨蜜一樣。本來亞麗有著一個人人羨慕的婚姻,丈夫是個小有成就的商人,她吃穿不愁,生活清閑,丈夫也待她很好。有一天,她的閨蜜向她報告了一個消息:她丈夫正在和一個女人在賓館約會。她怒火攻心,帶著自己的兩個兄弟,沖進(jìn)那家賓館,把丈夫和那個女人捉奸在床。她大吵大鬧,又抓又咬。丈夫慌亂中,連衣服也沒穿就跑下樓。那天黃昏,許多人見證了一個裸體的男人驚魂失魄地帶著避孕套狂奔了一百多米,像個兔子一樣消失在一棟樓房的拐角。這件事霸占這個城市的新聞頭條長達(dá)半年之久。事情鬧到那個程度,只能離婚了。離婚后,她的丈夫和那個女人迅速結(jié)了婚,他們的生活沒有預(yù)想中的不堪,反而很幸福。去年,在街頭遇見,前夫還是那么帥,他倆牽著一個像從圖畫中走出來的小娃娃,親昵地聊著。而她呢,不得不忍受從一個男人的床,旋磨到另一個男人的床,可沒有一張床能讓她感到踏實和溫暖。她后來想,如果不是閨蜜通報消息,她還蒙在鼓里呢,不會去捉奸,那前夫也可能是逢場作戲,最終會回歸婚姻,回到她身邊?,F(xiàn)在,她依然過著富足安逸的生活,可閨蜜把她的一切都?xì)Я恕i|蜜的看似好心,實則害了她。她從此再不和閨蜜往來。
她反過來想,如果現(xiàn)在拆穿小雙的丑行,以慶山的性格一定會離婚。慶山離婚后會娶她嗎?她馬上得出了結(jié)果,不會的?,F(xiàn)在兩人偶爾會調(diào)笑幾句,說些曖昧的話,那是知道兩個人已經(jīng)沒有了可能。如果,慶山離了婚,兩人就有了某種可能,那慶山會離她遠(yuǎn)遠(yuǎn)的。自己呢,也不會嫁給他的。雖然還對他有愛,舊情依然像一堆沒有燃盡的灰燼,一等東風(fēng)吹綻,便會兀自開燃。但是時間像塊粗糲的砂布,磨損了一切,他們都不是過去的自己了。慶山?jīng)]離婚,他們還是朋友,如果慶山真的離了婚,也許他們連朋友都做不得了。她會失去和慶山的純潔的友誼。她很看重這份友誼,像深藏的一塊糖,孤獨寂寞時舔舐一下,能抵御生活的苦。
她又想,誰的婚姻是一帆風(fēng)順呢?總會經(jīng)歷些波折。小雙也許像她的前夫一樣,一時昏了頭,做了錯事。經(jīng)歷一些時間,她會迷途知返的。為什么不給她機會呢,讓她自己處理。等她甩掉那個小男人,那今夜就將成為她記憶深處的秘密。誰又沒有秘密呢?誰的人生沒有荒唐的過去。寧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如果當(dāng)年,她的閨蜜有她這個境界,那她的生活就不會改變,還會庸俗地幸福下去。她有些感傷,同時也覺得自己變得崇高起來。
想透了一切,她長吁一口氣,輕盈轉(zhuǎn)過身,離開陽臺。她從男人的身邊擦過,看也沒看他一眼。但是她皺了皺鼻子,她聞到了他身上散發(fā)著濃重的汗酸味兒。
6
亞麗回到客廳,他們并沒有繼續(xù)打牌。志新和鐵黑看手機,小雙給慶山捏肩膀。慶山向后靠著沙發(fā),閉著眼,臉上是享受的表情。小雙眼波里流轉(zhuǎn)著柔情蜜意。亞麗心里呵呵了一聲,真該給小雙頒發(fā)一個奧斯卡獎。
亞麗坐到沙發(fā)上。志新和鐵黑抬眼看她。三雙眼睛對視了幾秒鐘,交換了意味深長的內(nèi)容。然后都低下頭去擺弄手機。亞麗和鐵黑都接到了志新的微信:把慶山叫出去。亞麗和鐵黑立刻就明白了志新的意圖:把慶山弄走,給那個男人離開的機會。這似乎是唯一的辦法了。三個人沒有揭露,那就只能給小雙打掩護,讓那個膽大妄為的男人離開。亞麗和鐵黑看看志新,微微點頭,達(dá)成一致。眼神都有點兒閃爍,像鳥在水波上一掠。他們意識到自己成了小雙和她情人的同謀,在彼此的眼睛里發(fā)現(xiàn)了或深或淺的負(fù)罪感。
志新說,慶山,咱們再出去喝點兒酒,今晚必須得盡興。慶山睜開眼,盯著墻上鐘表說,快十二點了,不能喝了。志新看看亞麗。亞麗說,必須得喝,不喝點兒酒,睡不著覺。鐵黑說,對,酒是亞麗姐的男人,離了不行。亞麗用抱枕敲了敲鐵黑的頭。鐵黑夸張地大叫。慶山說,主隨客便,你們要喝,我舍命陪君子,只是這么晚了,別出去了,就在這兒喝吧。小雙你看看冰箱里有沒有菜,酒我知道肯定有,我妹夫也是好飲之徒,家里不缺酒。小雙說,剛才我看了,冰箱里有真空包裝的鹵肉,還有臘腸。慶山說,正好,端上來,我們哥幾個再喝點兒。志新一擼袖子說,今晚放開喝,有多大能耐使多大能耐,誰也別藏著掖著。鐵黑說,不醉不歸。小雙一臉?gòu)轨o,轉(zhuǎn)身去準(zhǔn)備。亞麗望著小雙離去的背影想,如果不是陽臺上的那個男人,小雙真是一個好妻子,誰娶了她,誰有福氣。
小雙把酒和菜很快端上來,放到茶幾上。鐵黑要把茶幾上的錢收起來。慶山說,別收別收,喝完酒也許還玩兒呢。鐵黑說,哥,今晚你們就認(rèn)了吧,別掙扎了。慶山說,那不一定,喝完酒就是另一個時辰了,你的好運氣就過去了。鐵黑說,那好,今晚我是來者不拒。
幾個人擺酒添燈重開宴。志新、鐵黑和亞麗輪番敬慶山酒,意圖很明顯,盡快把慶山放倒。不料,慶山戰(zhàn)斗力爆棚,以一敵三絲毫不落下風(fēng)。慶山酒量不大,但是醒酒快,前半夜喝的酒都散去了。現(xiàn)在,他滿血復(fù)活,以嶄新的姿態(tài)投入酒局。
酒至半酣,談起往事。志新說起和慶山上大學(xué)的時光,兩人一起翻出圍墻看球賽,一起和別人掐架,一起在深夜的街頭狂奔。鐵黑說起和慶山小時候的事兒,慶山給他兒子找學(xué)校的事兒,拿錢給他母親治病的事兒。亞麗說起和慶山高中開運動會的事兒,舉辦畢業(yè)晚會的事兒,甚至是慶山單身時追求他的事兒。酒意之下,幾個人都傷感了,志新和鐵黑流下眼淚,亞麗也紅了眼圈。慶山說,你們這是怎么了,好好的喝酒,整成追悼會了。他的情緒也受到感染,感慨著人生至今,有他們幾個朋友是幸福,也掉了眼淚。
喝酒途中,志新和鐵黑至少有兩次把剛才的默契都忘了,沖動地要去陽臺上把那個男人揪出來,把他摁在地上摩擦。但是,他們受了酒精的控制,手腳動不了,像戴上了沉重的鐐銬。
這酒一直喝到后半夜兩點多,三瓶高度白酒都干掉了。幾個人都喝多了,喝得醉死過去,歪在沙發(fā)上橫躺豎臥地睡著了。
7
小雙在廚房里洗刷餐具。今晚她是驚喜的,因為在他們來之前,她在廁所里用試紙做了測試,她懷孕了。這對于一個結(jié)婚十年,日思夜想,想有自己的孩子,想給深愛的丈夫一個孩子的女人來說,是多么大的喜事呀。她的卵子像一個勇士沖破狹窄的通道,和丈夫的精子結(jié)合了。她成了那百分之五的女人。以至于她全身顫抖,不知所措,在丈夫的朋友來了以后,表現(xiàn)不自然,心不在焉,打碎了一瓶醋。他們雖然是慶山的摯友,但這樣的喜事,她不想同他們分享,她只愿同慶山分享。她更怕,說出去之后,這個孩子就會憑空消失了,就像是隱秘的愿望,說出去就不會實現(xiàn)了。
水流聲很大,嘩嘩沖洗著盤碗的油膩。小雙幸福地憧憬著肚腹里的孩子一日日長大,終于來到人世的情景。她喜極而泣。
陽臺上的男人躡手躡腳地走出來,走進(jìn)客廳里。他憋壞了,在黑暗中待久了,眼睛在明亮的燈光下適應(yīng)了一會兒才敢睜開。他看到了茶幾上散放著一些錢和手機。三男一女睡在沙發(fā)上,打著此起彼伏的鼾聲。女的叉著腿,裙子撩上去,可以看見粉紅色的內(nèi)褲。他無暇多看,把茶幾上的錢和手機全部揣進(jìn)兜里,迅速打開門,出去了。對于他這樣的人來說,外面廣闊的天地最安全,任何四方的、幽閉的空間都讓他感到恐懼。
小雙聽到開門聲,離開廚房,來到客廳。她沒發(fā)現(xiàn)什么,只是門開了,外面是深淵一樣的黑暗。她納悶,門為什么會開呢?來不及細(xì)想,趕緊把門關(guān)上。
出了單元門,他長出一口氣。他很年輕,如果在白天,你會發(fā)現(xiàn)他稚氣未脫,是剛剛離了校園的模樣,蒼白的唇上生著一圈柔嫩的短髭。他剛出道不久,這是他第二次入戶盜竊,第一次也是這個小區(qū)。這次本以為萬無一失,卻險些折在里面。本來,他已經(jīng)觀察了好長時間,這一戶沒有人住。他在昨晚黃昏時撥開鎖進(jìn)了這家,從容不迫地翻東翻西,最后累了,竟然躺在床上睡著了。開鎖聲驚醒了他,他無處可躲,只能藏在陽臺上。進(jìn)來一個女人,后面又來了幾個人。他們吵鬧著打牌。
他窩在陽臺上,盡量不發(fā)出聲響,焦灼地等待著逃脫的機會。夜色越來越重,他們?nèi)匀粵]有離開的意思。他像一只被困在籠子里的野獸,幾乎要瘋狂了。他仿佛看見頭頂上懸著一只隨時可能掉落的錘子。而他已無處可躲,只能接受命運的審判。他望著陽臺外邊,那里是廣闊自由的空間,他恨不得自己能變成一只鳥,趕快飛離這個地方。
第一個人到陽臺上時,他躲在衣帽架后,不料腳碰到了欄桿,響了一聲。那個人過來發(fā)現(xiàn)了他,肯定發(fā)現(xiàn)了他,盯了他好長時間。他眼睛一閉,心想,今天要栽了。沒想到,那人像沒看到他一樣,從陽臺離開了。第二個人來也是,對著衣帽架研究了一會兒,也離開了。經(jīng)歷了前兩個男人對他的視而不見,他完全蒙了,甚至有些生氣了,他們在干什么呢?耍戲他嗎?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他索性坐在沙發(fā)上,不藏不躲了。第三個是個女人,看了看他,同樣把他當(dāng)作空氣。
現(xiàn)在他明白了,他那正在監(jiān)獄里養(yǎng)老(無期徒刑)的師傅曾經(jīng)說過,干他們這一行,總有那么一兩次,別人會看不見你,就像祖師爺給你穿上一件隱身衣,那是作為一個盜(他更愿意稱自己為盜,而不是賊或者偷)的榮耀時刻。當(dāng)時,他以為師傅是信口胡言,糊弄他年齡小,現(xiàn)在看卻是真的了。
小區(qū)里燈光朦朧。草叢里的蟲子發(fā)出夢囈一樣的叫聲。他走在上面,像童年時,走在一條水流緩緩的河中,兩邊的雜草溫柔地拂著他的腳踝。黑暗如同大幕,緩緩收攏。遠(yuǎn)處的高樓大廈踞守在黑暗中,如同他故鄉(xiāng)壯麗的群山。一輪明月掛在兩棟樓之間,灑下萬丈清輝,世間的一切都變得虛幻了,像夢一樣。地上有風(fēng)微微吹過,吹起一片枯葉,天上有鳥緩緩飛過,扇動一片云朵。他仿佛站在宇宙的中央。大地正在上升、上升,他也跟著上升、上升,離月亮越來越近,沐浴在圣潔的月光里……
他突然頓悟了,覺得今晚的幸運也許是一個警示,告誡自己不應(yīng)該再干這卑鄙的勾當(dāng)了,應(yīng)該趁著年輕去學(xué)一門手藝,做一個光明正大的人。他記起了自己七八歲時的理想,是做一個敲敲打打的小木匠。是什么讓他舍棄了最初的夢想,成了現(xiàn)在這樣一個連自己都討厭的猥瑣的盜?是紛紛擾擾的生活,還是其他。他已辨別不清。有一點他是清楚的,那就是過了今晚,他將金盆洗手,脫胎換骨,重新規(guī)劃自己的人生。
趕快離開這里,早點兒重新開始。他激動不已地加快了步伐。
走到小區(qū)門口,他看見兩個保安拿著警棍一左一右圍上來。他緊張了一下,但隨之釋然了,他怕什么呢,今晚是屬于他的榮耀時刻,祖師爺保佑著呢。他本來有充足的時間,可以彈動兩條大長腿迅速逃離,幾秒鐘就會跑得無影無蹤。那是他以往的做法。今晚,他可不想那么干。
兩個保安越來越近。他能聽到他們“啪嗒啪嗒”沉重的腳步聲,能聽到他們別在腰間的鑰匙發(fā)出“嘩啦嘩啦”的摩擦聲。他能看清他們的臉了,一個胖些,一個瘦些,都帶著夢游一樣的神色。
他聳聳肩,摸摸身上,似乎能摸到那柔軟的、薄如蟬翼的隱身衣。他微笑著,無所畏懼地向保安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