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長義突然發(fā)現上衣缺了一顆扣子,覺得這不是什么好兆頭,便拉開炕柜的抽屜,想找一顆釘上去,卻無意中發(fā)現了一個紅塑料皮的工作證,以為是自己的,翻開一看竟是師父的,他不自覺地嘟囔了一句,師父的工作證怎么在我這呢。話剛出口,眼前瞬間一團漆黑,猶似把他從一個明朗的世界猛地拋入黑暗的深淵。
又他娘的停電,這日子沒法過了!一停電吳長義就想罵街。
北窯住的都是工廠職工家屬,大家伙以廠為家?guī)资?,自家用電能不花錢就不花錢,都偷著亂接亂搭,加上電路老化,糾纏成一團團拆不開的亂麻,經常擦火短路??扇缃窆S倒閉了,電出了故障當然就沒人管,只能請老孫頭。老孫頭是廠里退休的老電工,沒人比他再熟悉這里的電路。老爺子如今已七十有八,不喝酒手就抖得厲害,真怕他一哆嗦捏錯了線,把老命搭上。所以,上梯子前得讓他先喝二兩散白,穩(wěn)住手。可這老頭嘴唇一沾馬尿就要罵人,那些廠領導不得不在他嘴里一次次復活挨罵。老孫頭還有個規(guī)矩,晚上不出工,退休至今從沒破過例。因此,一旦晚上停電,只能點蠟,跟鬼火似的。
現在都啥年月了,除了過生日,你還見過晚上點蠟燭的嗎?生活用電要是都保證不了,放在今天那還叫日子嗎?咱這破地方,生活水準還停留在二十年前,不,二十年前都不如。那時候工廠紅紅火火,工人按月拿工資,旱澇保收,根本不用為生活發(fā)愁。這不是抱怨,抱怨要有抱怨的對象,咱跟誰抱怨去呢?活人真要讓尿憋死了。
聽說咱們這兒不是要動遷蓋樓房了嗎。宋桂蓮想止住老伴的抱怨。
這種事哄哄幾年了?動了嗎?遷了嗎?動遷就是動錢,沒錢動個屁。
兒子接你去街里住樓房,你不去怨誰?宋桂蓮有些煩躁。
什么破樓房,跟個抽屜似的,愿意去你去,我哪也不去,這兒是我的根。
后腳跟!
宋桂蓮不想再搭話了,這樣的怨言她聽了不知多少遍。接下來是黑暗中的一聲嘆氣,然后便是長久的沉默。
那就睡覺吧,等天亮老孫頭把電修好,看看電視,聽說中東那邊又干仗了,不少難民無家可歸,挺慘。
這是最終兩個人在沉寂中達成的默契。借著慘淡的月光,鋪被脫衣,一顛一倒,各自鉆進被窩,幾十年都是這樣的睡法,炕面都躺出坑了。
你又不洗腳!宋桂蓮抽了兩下鼻子。
沒亮你叫我咋洗?
宋桂蓮懶得爭論,擰個身,把臉背了過去。
這個夜晚全北窯只四五家的窗戶閃著微弱的燭光,其中就有馬順家。
小菊正給馬順的倒騎驢縫補坐墊套。小菊手巧,把馬順的倒騎驢裝扮得像一頂花轎,綠色的座,藍色的棚,四根鋼筋立柱纏繞著塑料花藤,棚沿上插著一圈小紅旗,棚沿下掛了一串串塑料水果,左邊車擋板上描著“山河無恙”,右邊車擋板上寫著“幸福安康”。連車輪的輻條上都纏上了粉花綠葉。這樣的倒騎驢全蘇屯找不出第二輛。如果放在旅游景點,錢得掙嗨了。只可惜蘇屯不是旅游景點,而且最近政府正整頓市容市貌,其中很重要的一項舉措就是用出租車取代人力三輪車。雖然沒強行禁止倒騎驢載客,但給出租車定價跟人力車一樣低,起步三元,再500米加一元,蘇屯才多大,十塊錢能從大南頭跑到大北頭。老百姓把這種藍色的出租車稱之為“藍精靈”,有了便宜又快捷的“藍精靈”誰還坐倒騎驢呢?最近馬順能攬到的活大都是送貨,從羅鍋橋到公園商場北門,連運帶扛上四樓,一件貨兩塊。為了多裝貨,車上那些零零碎碎都得拆掉,風采蕩然,坐墊套還常被貨箱刮破。小菊一邊縫補一邊抱怨,你就不能小心點兒。馬順說,沒用。
小菊的手指被針尖扎出了血珠。你說誰沒用呢?
沒說你,說你做的那些玩意。
那不跟說我一個道理嗎?
你就歪吧!
馬順捧著考駕照的書,燭光恍惚,眼珠子都快貼字上了,注意不到小菊在瞪他。小菊把坐墊套放下,不禁嘆了口氣。貨不像人,尤其是裝鞋的大紙殼箱子,馬順說的沒錯,縫也是白縫。她知道馬順的心思,他想成為一名干凈又體面的出租車司機,可這個目標太遙遠了,他現在連個駕照都沒有。這還不是最關鍵的,最關鍵的問題是考駕照需要錢,兩千多塊。馬順下崗買斷的那點錢早搭他爹身上了,他爹就是躺在床上的那個無底洞,多少錢都填不滿,現在是掙一個花倆。小菊想一想就上火,干脆把蠟燭吹滅了。
省點吧。
我還看書呢。馬順說。
沒用。小菊說。
我沒用?
對,就說你呢。小菊拉開窗簾,把月光放進來。兩個人都有了輪廓,像兩根包包塊塊不成材的半截樹墩子。小菊記得從前馬順的眼睛很亮,尤其在夜里,現在不亮了,發(fā)烏,發(fā)苶,透著心氣不足。你想學車票也行,去找你師父把那一千塊錢要回來,不夠的我想辦法。
你又提那一千塊錢,給師父的錢怎么好意思往回要。
無緣無故憑啥給他一千塊錢,那是借他的好不好,是你自己記錯了。小菊很認真地說。
怎么能是無緣無故呢,他是我?guī)煾?,那年吳鵬得了大病在醫(yī)院搶救時我給送去的,當時我都說了這錢不要了,我當徒弟的能出爾反爾嗎。
你別一口一個師父的,人家拜師那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教給你安身立命的真本事,工廠里認的師父能算師父嗎,他教你的那些鍛工技術現在屁用不頂,要不咱也不至于靠蹬倒騎驢活著,再說,工廠都沒了,還哪來的師父。
小菊的話讓馬順沉悶了。說心里話,他也覺得小菊的話有一定道理,工廠里的師父都是領導分配的,一個老人兒帶兩三個新人兒,完全是為了把工作干好,這種以老帶新的形式很普遍。如果工廠不倒閉,他再混幾年也當師父了。但當初馬順可不這么想,師父就是師父,沒有區(qū)別,認了就是一輩子的事,更何況他的這個師父還是父親為他選定的。吳長義是老爸三個徒弟中技術最出眾做人最踏實的一個。馬順和小菊處對象的時候,小菊常拿這事笑話馬順,說你應該管你爸叫爹還是叫師爺?你師爺為啥看不上我?工廠還在的那幾年,徒弟們對師父都很孝敬,逢年過節(jié)必定要拎著東西去師父家,陪師父喝酒,陪師母嘮嗑。工廠一黃,各奔東西,大部分師徒就都拉倒了。前幾年馬順還跟從前一樣去看望師父,有時候拎兩瓶白酒,有時候拎幾斤豬肉。小菊就很不高興。你看看誰還把這種事當真,就你傻了吧唧的,咱家自己的日子都強活呢,哪有錢往外人身上搭啊。漸漸地他也開始猶豫起來,工廠都沒了,工廠里的師徒關系還算數嗎?而且脫離了工廠,師父也的確再也沒什么可對徒弟言傳身教的了?,F在之所以馬順還沒像別人那樣斷絕師徒情分,一是考慮到都在北窯住著,經常見面,面子上過不去;二是因為吳長義跟自己老爸的師徒關系依然保持著。相比之下,老爸的另外兩個徒弟離開工廠后就再沒露面,老爸能說話的時候經常當著馬順的面罵那兩個徒弟,好像專門罵給馬順聽的。所以,如果沒有老爸的態(tài)度和吳長義的表現,馬順也就不會這么糾結了。
我能記錯嗎?馬順低了頭,像是很努力地在回憶。
一千塊錢呢,哪是少啊,你肯定記錯了,你不好意思去我去。小菊又追了一句。
再等等吧,我琢磨琢磨咋開這個口。馬順擦燃一根火柴,把蠟燭重新點上。小菊,你去那屋看看我爸睡了沒,我再看會兒書。
小菊說,你爸睡跟沒睡還有啥區(qū)別嗎?
我可知道我爸當初為啥看不上你了。
小菊氣得噗一口吹滅了蠟燭。
天從黑到亮仿佛就是那么一瞬間的事。早起,吳長義站在院子里對著煤棚上的那顆長條大倭瓜運氣。宋桂蓮說你在這吸取日月精華呢?吳長義說你才癩蛤蟆成精呢,去把菜刀給我拿來,我要砍倭瓜。那不是你給孫子留著包餃子的嗎,孫子沒來你砍它干啥?吳長義說,別廢話了,讓你干啥你就干啥。宋桂蓮說你又要去看你師父吧?吳長義說,對頭。
宋桂蓮沒去拿刀,噘著嘴嘟嘟囔囔出了院門。
吳長義只好自己取來了菜刀,攀梯子上去,一刀砍斷了瓜秧。
師父家在北窯的最前一趟房,把頭兒,吳長義把大倭瓜搭在右肩上朝師父家走。在中心街上遇到一伙人,圍著老孫頭。梯子已經豎好,老孫頭剛喝過酒,正坐在梯子上罵領導。吳長義本不想搭茬,卻被老孫頭叫住了。老孫頭說,長義,你扛個小豬羔子給領導送禮去啊?吳長義說誰是領導,我不認得,我去看我?guī)煾浮?/span>
好樣兒的!比我那幾個狗徒弟強。老孫頭沖吳長義豎大拇指,一點兒不抖。
一旁的老齊說,穩(wěn)了,趕緊上梯子吧,我還等著回家看國際新聞呢。
老孫頭斜愣一眼,你是廠長啊還是車間主任啊,你要是領導,先把貪污廠子的錢吐出來再嗶嗶,沒你們這幫王八犢子咱們廠能黃嗎,楊振華的相聲里罵的就是你們知道不,全廠來大干,掙了幾十萬,買個烏龜殼,坐著你們這幫王八蛋……
老齊一臉尬笑。他并不是領導,但此刻卻不得不替領導挨著罵。吳長義借機溜了過去。
馬順不在家。
馬順去街里拉活兒了,剛走。小菊說。小菊接過倭瓜顛了顛,這老大,吳師傅你就留著吃唄,馬順他爸現在也吃不進去啥。吳長義說家里還有。
進屋,吳長義坐到師父的炕沿上,輕輕喚了兩聲師父。師父沒反應。小菊站在旁邊說,你來看他他也不知道,沒用。
吳長義大聲說,師父,我回去了,倭瓜你多吃點,甜。師父的嘴唇略微抖了抖。吳長義回頭對小菊說,誰說他不知道,他啥都知道,就是說不出來,你們平時也陪他多說說話。說完起身朝外走。
小菊尾隨到大門口。吳長義說我老來,你不用送。
小菊說,吳師傅,我有點事兒想跟你商量商量。
吳長義回身皺著眉頭看小菊,他以前聽師父說過很不滿意這個兒媳婦,所以他也在心里反感著她。尤其是她一口一個吳師傅的稱呼。師父就是師父,加上個“吳”,意思就變了,怎么聽怎么別扭。啥事,說吧。吳長義跟小菊說話從來都是不冷不熱的口氣。
馬順要學車票,現在蹬倒騎驢活越來越少了,合計考個車票,將來也開出租。小菊說。
吳長義說,想上進是好事,讓他好好學,俗話說腳踩一塊鐵,到哪都是且(親戚),我這個當師父的要能坐上他開的轎車,臉上也有面子,學吧,我支持。
可學車票得用錢,這不合計跟你商量商量……
吳長義干咳兩聲,得多少錢???
學費兩千多。
不多,你應該支持他。
我是想支持他,可家里沒那么多錢,我跟馬順說了,您要是能把欠咱的那一千塊錢還上,其余的我去娘家想辦法。
吳長義把眉頭擰緊了,我啥時候欠你們一千塊錢了?
那年吳鵬病重搶救,在醫(yī)院,還記得吧?小菊盯著吳長義腦門上隆起的那兩坨眉毛,咱家馬順跑著送去的。
吳長義哦了一聲,你這一提醒我還真想起來了,當時馬順是這么跟我說的,這錢師父不用還了,師父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做徒弟的能干瞅著嗎。
小菊說,吳師傅,你可能理解錯了,當時馬順的意思是借,不是給。
吳長義脖子上的血管像蚯蚓一樣往外鼓,臉漲紅。你說清楚,這是你的意思還是馬順的意思?
小菊一聽話音不對,臉也冷了下來。馬順他老實,有些話不好意思說出口,可你也不能昧著良心做事啊,一千塊錢擱那會兒也是倆月工資呢,說給人就給人了,哪有這樣的道理。
我是馬順他師父,他是我徒弟,這就是道理。
工廠都沒了,還啥師父不師父的。小菊的話音不大,語氣卻相當重。
你……我跟你沒話說,想要錢你讓馬順自己來跟我說。吳長義一腳跨出大門,勁使大了,腦瓜子嗡的一下子,眼前金星亂蹦。這毛病可有一陣子了,一生氣上火就犯。小菊在身后追出來一句,吳師傅,咱可說好了,等馬順回來,我讓他去你那兒取錢。吳長義只當沒聽見。
一眨眼就中午了。馬順的午飯很簡單,活兒不好買倆老式面包對付一下,活兒好就到公園商場對面的抻面骨頭館來碗寬條,犒勞一下自己。今天一上午扛了十二件貨,掙了二十四塊錢,可以來碗寬條。等面的時候,看鄰桌的兩個人啃骨頭聊天,話里話外,兩個人都是開藍精靈的,一天能拉三百多,拋去份子錢和油錢,能剩一百多。馬順在心里默算,一天一百,一個月就是三千塊,自己一天頂多掙四五十,一個月下來才是人家的一半,難怪人家啃骨頭,咱只能喝湯。每次面端上來,馬順先不挑面吃,幾口把湯喝干了,回頭叫老板再添滿,然后才開始連面帶湯禿嚕干凈,這種吃法一碗頂一碗半??山裉欤瑵M滿一碗湯喝下去,頂住了,面禿嚕不進去,只好讓服務員打包。看著鄰桌啃剩下的骨頭,心里不平,骨頭縫里的肉都沒啃凈,簡直就是浪費,有錢就任性嗎?那幾塊沒啃干凈的骨頭好像堵在他的嗓子眼里,讓他一直不痛快。下午耗到三點,一個活也沒等到。不干了,回家!回來的路上,又讓一輛藍精靈別了一下,差點兒翻車。馬順坐在馬路牙子上郁悶了很久,這倒霉的一天!他想。看見掛在車把上的塑料袋破了,淌湯汁了,趕緊往家蹽。
湯呢?面都坨成這樣還咋吃啊。小菊挑了兩口就放下了,可扔了又實在可惜,想想又撿起筷子吃了兩口。馬順,我跟吳師傅說好了,一會兒你就去取錢吧。
馬順撲棱從炕上坐起來,我?guī)煾缚线€錢了?
小菊說,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這道理他能不懂?
這可挺好,師父沒生氣吧?
他憑啥生氣啊,他說了,得你自己去取,信不著我。
馬順立即下地穿鞋,說你給我拿點兒錢,我到小賣店買點兒東西。
小菊說你有病吧,錢還沒要回來呢,還得先搭點兒?
馬順說我也不能空倆手爪子去見師父啊。
小菊很不情愿地從褲兜里掏出十塊錢扔給馬順,錢要不回來你就跟這十塊錢自生自滅吧。
十塊錢夠干啥的,馬順在心里嘀咕,一出門,看見窗根下放著個大倭瓜,回頭見小菊沒留意,拎起來趕緊溜出了家門。
馬順肩上扛著倭瓜,到小賣店買了一袋槽子糕。小賣店門口搭著一個涼棚,成天有人在這嘮閑嗑,這會兒只剩老孫頭一個人偎在涼棚下的長椅里,半瞇著眼似睡非睡。馬順從他身邊走過時,他突然喊了一嗓子,侄小子,扛著小豬羔子去看師父?。狂R順笑著說,我去給領導送禮。老孫頭說,你少扯犢子,你長那腦子了嗎?跟你爸一樣,拉屎都他媽跟螺紋鋼似的,又直又硬,不給你師父整點兒酒?馬順說,我?guī)煾附渚屏?,愛吃槽子糕?/span>
好小子,老孫頭使出渾身力氣喊著,有良心!
吳長義正蹲在院子里修理孫子的小板凳,忽然聽見馬順在門外喊,師父,在家沒?心里那股火又復燃了,兔崽子,你還真來要錢了哈!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跟我張這個口。吳長義站起身拉開架勢等著馬順進來。第一眼就搭上了馬順肩上的倭瓜,明晃晃的太扎眼了,他指著倭瓜問,你這是啥意思?
這是我孝敬師父您的。馬順說。
這是我孝敬我?guī)煾傅?,你是嫌少還是嫌便宜???吳長義沒摟住火氣,竟喊起來,一嗓子把宋桂蓮從屋里給驚了出來。
馬順也被喊傻了,不知所措。幸好師母出來了,趕緊跟師母解釋,師母,我來看看師父,也不知道師父今天心情不好啊。
師母一看就明白了。馬順啊,我說你點兒啥好呢,這個大倭瓜是早上你師父摘下來給你爸送去的,你又給扛回來了,這不是打臉嗎?
馬順一聽這話徹底窘住了,后悔出門時沒多問一嘴,還以為是小菊從娘家拿回來的呢。這可咋整!
吳長義腦袋里又開始嗡嗡響了,肺都要氣炸了,這小子真隨了他媳婦兒,越來越不像個老爺們兒。他上去奪馬順的倭瓜,馬順抱著倭瓜往后躲。師父,我真不知道是您送去的,我這就抱回去給我爸吃。吳長義說你少跟我來這套。說著抓住倭瓜的一頭使勁往回拽,二人各執(zhí)一頭拉扯起來,咔嚓——倭瓜從中間斷裂。要是沒院墻擋著,馬順就會摔出院子,而吳長義則一個趔趄坐在了地上,剛修好的小板凳被他一屁股坐散架了。宋桂蓮忙去扶老伴。吳長義竟彈簧一樣跳了起來,這樣的身手年輕時都少見,老頭兒今天這是成精了!宋桂蓮覺得好笑,沒忍住,撲哧一聲。吳長義兇著臉質問宋桂蓮,你笑啥?
宋桂蓮笑著說,我笑你像宋小寶!
啪——宋桂蓮的臉上結結實實挨了吳長義一巴掌。宋桂蓮不是個缺乏想象力的人,但她怎么也想不到吳長義會打她,這是開天辟地的事。所以,當她的眼淚已經滑落到下巴上時,笑還僵在臉上,那表情顯得很怪異。
馬順一看不妙,借機抱著半只倭瓜落荒而逃。
一進院門,小菊戳在門口,像刺眼的日頭。
錢呢?
還沒來得及提錢呢。
不提錢你回來干啥?
咋提啊,師父都把師母給打了。
小菊說,你是真沒用啊,就沒看出來人家跟你玩苦肉計?
至于嗎?你咋老是把別人想得那么壞呢。這事都怪我,我不知道倭瓜是我?guī)煾杆蛠淼摹?/span>
小菊說,你個死腦瓜骨,這根本就不是倭瓜的事,我就不信了,這錢我還非要回來不可。
馬順說,我不學車票了還不行嗎,蹬一輩子倒騎驢我認了,你就消停點兒吧。
你認我不認,欠錢不還耍臭無賴,我就沒見過這么不講理的人。小菊轉身就朝外走。
馬順太了解小菊的脾氣了,趕緊追上去抓住小菊的胳膊往屋里拖。我求你了行不,我明天再去要,你別鬧了。
小菊被馬順拖回來強按到炕沿上。小菊跟馬順較勁,累得直喘粗氣,說,你松開我吧,我不去了,但是,馬順,我把話給你撂這兒,這錢你要是拿不回來,咱倆就離婚。
馬順說,媳婦兒,不至于的,都過這么多年了,沒那一千塊錢,咱不也過得好好的嗎。
小菊的眼睛一下子就潮了,話音也哽咽了,馬順你拍拍良心說我嫁給你這幾年過了幾天好日子,我當初圖你是個工人,吃公家飯旱澇保收,可剛結婚沒幾年你就下崗了,現在連個正經工作都沒有,你還嫌我沒給你生孩子,我生了孩子你養(yǎng)活得起嗎?
說這些干啥?
不說這些你讓我說啥,說你老實本分,說你踏實厚道,你就全當好話聽唄是不?你那就是傻,缺心眼兒,二百五,你出去看看,現在有幾個像你這樣的。
我傻,我缺心眼兒,我是二百五,我不配有孩子,不配當爹……馬順扇了自己兩個嘴巴子。
扇自己嘴巴子算啥能耐啊,打我呀,跟你那不要臉的師父學打老婆。
馬順不吭聲,又左右開弓一連扇了自己十幾個嘴巴子,把自己扇得眼淚橫飛。
從白到黑,又到白,宋桂蓮經歷了一夜的輾轉反側,最終拿定主意,讓兒子來把她接走。她不準備跟挨千刀的吳長義一起生活了。早上睜開眼她就跑出去敲開了小賣店的門,用公用電話撥打兒子的小靈通。一個小時后,兒子開著藍精靈停在了家門口。宋桂蓮已經把自己的包裹打好了。吳鵬說,媽,怎么這么突然?宋桂蓮想開口卻哽咽了,眼淚從紅腫的眼睛里滲出來。
這是怎么了?我爸呢?吳鵬追問。
我不知道那個老癟犢子一大早上跑哪逛去了,兒子,你啥也不用問,反正我跟你爸的日子是過到頭了,你現在就接我走吧。
吳鵬說,媽,你跟我爸吵架了?你倆都這么大歲數了,怎么還像小孩似的呢。媽,你先消消氣,我去趟廁所。
吳鵬出了院門朝東走,胡同外五十米就是公廁,但吳鵬根本沒打算去廁所,而是繞過廁所沿著一條小路繼續(xù)往東,那里是一片開荒地,種著各家各戶的青菜玉米。吳長義果然在自家的菜地里站著。
爸。吳鵬走過去。
你媽叫你來的吧?
沒有,我拉活兒去胡家甸回來正好路過,就過來看看。爸,你跟我媽生氣了?
你媽跟你說啥了?
沒說啥,我看她心情不太好。
你回去吧,沒事。
吳鵬知道父親的脾氣,他不想說話,你就別想撬開他的嘴。讓他自己慢慢反省吧。吳鵬陪著父親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肚子里又咕嚕嚕叫了,便扭頭往回走。早上五點就爬起來接車,跑了一圈剛要到粥鋪吃早點突然接到了媽打來的電話,空著肚子就跑回來了,此刻餓勁上來,心慌意亂。父母吵架,冷鍋空碗,吳鵬便直接去了小賣店,買了一個面包兩根火腿腸,撕開袋坐在門口的長椅子上大口吃起來,邊吃邊惆悵。開車曾經是他最向往的事情,沒想到現在會這么討厭開車。小時候他特別愛聞汽車廢氣味,跟著汽車后屁股一追大老遠。初中畢業(yè)上了廠技校,最大的愿望就是技校畢業(yè)分配到廠運輸科開車??杉夹_€沒畢業(yè)呢,工廠就倒閉了。進運輸科是不可能了,但他還是如愿以償開上了車,給雇主開大掛跑長途,跑了四年,不干了,覺得總在外地跑冷淡了家庭,更主要的原因是開大掛危險系數高,那幾年他看了太多的車毀人亡。開出租車相對安全一些,又能照顧家,于是他就成為了蘇屯第一批“藍精靈”司機。車真是開夠了,每次開車門把屁股坐進去的時候,心里都要作一番掙扎。從接車到交車,十二個小時幾乎全窩在方向盤底下,連上廁所的時候都少,感覺渾身的血液都要凝固成血豆腐了。這些年的駕駛經歷讓他的體質明顯下降,老司機都知道,長時間跑車的人夫妻生活都不和諧。這一點他早有體會了,經常感覺自己的下身是麻木的,好像那東西消失不見了。妻子懷疑他外邊有人,每天都要翻他的小靈通,跟偵探似的??捎帜茉趺崔k呢!生活壓力跟虛胖的體重一樣,只增不減。這就是自己那條只能認不能抗的命吧!
小菊拎著一袋槽子糕走來。吳鵬說,嫂子,忙啥呢?
小菊滿臉冰霜,沒搭理吳鵬,她徑直邁進小賣店的門,王嬸兒,這袋槽子糕是我家馬順昨天買的,你看包裝還好好的呢,能退不?
吳鵬在外面說,嫂子,我得罪你了?怎么不搭理人了呢!
吳鵬跟馬順關系好,小時候就常在一起玩兒,馬順成了吳長義的徒弟后,關系就又近了一層。小菊也是個挺直性的人,因此吳鵬和他們相處一直都很隨意,沒挑沒揀,趕上誰心情不美麗,逗兩句就好了。吳鵬跟了進來,突然搶過小菊手里的槽子糕,咔嚓,撕開包裝,拿出一塊塞進嘴里,一臉嬉笑說,香!要是放在以前這根本不是事,但今天讓吳鵬沒想到的是,小菊竟然氣狠狠地把袋子里槽子糕都摑在地上用腳踩爛了,然后對吳鵬說,你吃吧,都給你,咋那么饞呢。
吳鵬用陌生的眼神盯了小菊足有五秒鐘,然后把嘴里的槽子糕全吐了出來,從兜里掏出十塊錢啪地拍在柜臺上,丟下一句:什么東西,呸!走出門去。
小菊嚷了起來,姓吳的,你罵誰不是東西呢?
就在這天早上,馬順趁著天沒大亮就蹬著倒騎驢溜出了家門,他害怕小菊再逼著他去師父家要錢。大街上路燈還沒滅,孤冷得很,涼氣使馬順渾身一陣陣發(fā)緊。這么早不可能拉到活兒,但又不能停下來,他得用運動產生的熱量來抵御外界的清寒。馬順緩慢而又盲目地在大街上行進著,心里一陣陣酸楚。他現在掰不開一件事,到底這一千塊錢該不該去要。他努力回憶當時給師父送錢時的情景,自己的確說了那番話,他當時挺激動,也挺為自己的做法感動,但現在一想,那就是一時沖動,如果不是師徒關系,他也不會這么沖動;可換句話說,如果不是師徒關系,即使他說了沖動的話,對方也肯定不會當真。所以,壞就壞在了師徒關系上。這就又回到了老問題上,他們這種師徒到底算不算數呢?真正的師徒什么樣他在電視里見過,行拜師禮,敬帖獻茶,一個頭磕在地上,從此形同父子。這個儀式他們沒有,只是領導把二人叫到一起說幾句,以后吳師傅就是你的師父了,你得好好跟吳師傅學,聽師父的話。既簡單又隨意,根本沒有那種莊嚴的儀式感,當時馬順開口稱呼師父的時候,心里總覺得差點事兒。
唉!其實說到根上都是錢兒鬧的,要是不差錢,這一切就都不成問題了。
勞動公園里凈是晨練的,人氣旺盛,似乎比大街上暖和一些。涼亭里一群老年樂隊正唱“一條大河波浪寬”。馬順把車停在涼亭邊上,往人堆里湊了湊。唱歌的老太太會用假嗓,唱到“聽慣了艄公的號子”的“號子”時嗓音就跑了,尖銳、虛弱,又執(zhí)拗。馬順不想聽了,不知道為什么,這讓他突然想到小菊。他不能否認小菊是個過日子的好手,能干會算計,她常說一句話: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才受窮。她有記賬的習慣,家里每進一分錢每花一分錢,數額日期原因都寫得清清楚楚,跟記日記一樣。結婚這幾年,她已經記滿了六個大賬本。誰在她這兒也別想賴賬。這是優(yōu)點,但也是缺點。把日子過成了一筆賬就會很累,就會生出很多煩惱,要知道生活這東西根本是掰扯不清的,更較不了真兒。賣竹子的那個鄭板橋不是都說了嘛,難得糊涂。小菊要是能糊涂一點兒該多好??!
倒騎驢,來。路邊有人喊。
馬順趕緊應了一聲,哎!
那人一身行武打扮,左手提著一口腰刀,右手拄著一桿紅纓槍,上車的時候馬順發(fā)現他右腿是瘸的。
練武術把腳崴了,那人好像自言自語,略帶自嘲的口氣。
馬順說,師傅,去哪兒?
那人說,金山小區(qū)。
馬順說七塊。
那人說藍精靈才多錢啊,你敢要七塊。
馬順賠笑說,藍精靈一腳油,我這不得一步一步蹬嗎,辛苦錢兒。
那人說,五塊吧,沒少給你,說實話,要不是腳崴了,我根本用不著坐你車。
馬順心里明鏡似的,沒有藍精靈,這就是八塊錢的活兒。好嘞,您坐穩(wěn)嘍。
路上的人和車漸漸多起來。時不時就有一輛藍精靈從身邊超過去。馬順已經汗流浹背。那人說,你看人家,嗖嗖的,倒騎驢以后沒人坐了,趕緊改行。
馬順說,各有各的好處,坐倒騎驢多風涼啊,還能看看街景。
屯子里有啥好看的,臭水溝,矮土樓,一個公園兩個猴,大街一眼望到頭兒。我估計你年齡比我小不止二十吧,蹬這么幾步道兒就累成這樣兒了?
早上沒吃飯。
媳婦兒沒給做?不像話!
我看您這體格可是真好,有六十沒?
還六十,我都快八十了。
哎呀!真不像,練武術真是強身健體哈。
我不光健身,還弘揚呢,我?guī)У囊粠屯降?,個頂個兒出息,每年都有在國內各種武術大賽拿獎的,有兩個還在天津和北京開了武館,現在我的徒弟都收徒弟了,逢年過節(jié)一來就一大群……
您到金山小區(qū)哪個門兒?馬順不想再聽他喋喋不休地炫耀,岔開了話頭。
你外地人???金山小區(qū)有門嗎,開放小區(qū),收破爛換紗窗的隨便亂竄。我到金山小市場,買個豬蹄子補補。
馬順心想正好到金山小市場喝碗熱乎豆?jié){,來兩根油條,也給小菊帶兩條回去,這東西不怕坨。
此時小菊正雙手掐腰,指天戳地地罵街:你罵誰不是東西呢,你才不是東西呢,你們全家都不是東西……
整個北窯都被擾動了,大家紛紛走出家門看熱鬧。
馬順媳婦兒,誰惹你了?這大清早的,生這么大氣。有人問。
沒有人惹我,我自找的,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要怨就怨咱家馬順太老實……他欺負老實人,就不怕遭報應嗎?
吳鵬說,來來來,你跟我說明白,我吃你一塊槽子糕怎么就欺負你了?你是不窮瘋了,瘋狗亂咬人啊。
小菊喊,我是窮,可沒瘋,你少跟我裝大象,你就是一條忘恩負義的白眼狼,忘了你得病差點沒死了的時候了?那是老天爺警告你家呢知道不,做人不能太貪,得給自己留條后路……
我真是給你臉了,吳鵬嘴笨,臉都憋紫了,罵不過就要動手,被旁人給拉住了。你是男人,不管咋說打女人都是理虧,有理講理別動手。
講理?她就是個神經病,我跟她開玩笑,吃了她一塊槽子糕,跟我在這撒潑,我他媽還拿她當嫂子呢,你要不是順子老婆,你在我眼里狗屁都不是……
這邊婦女們也勸小菊,到底咋回事好好說,這么罵來罵去的也罵不出個理來呀。
小菊臉上冒出一層細汗,腦門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嘴唇發(fā)青,激動得渾身不停地哆嗦。王嬸,不是我不講理,是他家太欺負人了,吳鵬有病那年跟我家馬順借了一千塊錢到現在不提不念的,你們說說有這樣的沒?馬順去要錢,為了賴賬還整了一出苦肉計,給誰看呢?還用我給你搭個戲臺子不……小菊跳著腳嚷。
你給我閉嘴!
吳長義從人群后面冒了出來,你撒什么潑,不嫌磕磣的東西,回家去。
我不磕磣,誰賴賬誰才磕磣呢……
我不欠你錢,那一千塊當時馬順說不要了。
憑啥呀,你是廠長還是車間主任啊,就是當官的搜刮民財還得立個名目吧。
我不是車間主任更不是廠長,我是馬順的——師——父。吳長義把師父兩個字說得很重,像兩記重重的鼓聲,頗有一錘定音的氣勢。但是這鼓聲立即就被小菊那尖利的镲聲給擊退了。
你也真好意思,工廠都沒了還拿自己當師父呢?你也不看看,現在誰還拿工廠說事兒,整天還師父長師父短的呢,你算個什么師父……
自此大家都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大多數人都向著小菊,說這錢老吳本來就應該還給人家,這年頭親爺倆都得明算賬,更別說是這種非親非故的師徒關系了。只有少數幾個人站在了吳長義的一方,師父不師父的另當別論,大男人說到就得做到,既然說不用還了,那就不能再要,人窮志不能短啊。大家伙議論紛紛,誰都沒留意在人群里看熱鬧的老孫頭,他悄悄退出去,悶頭往家走去了。說來說去,都是車轱轆話,越來越沒勁,大家逐漸散去,一場風波就這么被平息了
吳長義回家后坐在屋里一言不發(fā),氣息粗重又急促,像一臺超負荷運轉的發(fā)動機。宋桂蓮真有點害怕了,老伴氣性大,萬一真的一股急火攻心出點啥問題可咋整。此時她也不敢再提昨天挨了一嘴巴的事,只想讓老伴把怒氣平息下來。她一個晚輩,不懂事,咱別跟她一般見識,她不就是想要錢嗎,給她,咱又不是給不起,老頭子你消消氣吧。
吳長義的臉始終青鐵板一塊。
宋桂蓮一個勁兒沖吳鵬遞眼色。吳鵬說,爸,這錢我給你拿,我這就開車回去取,爸你真沒必要跟她這種人慪氣,你看看他們家的日子過的,就他兩口子這種人性,早晚得窮死。
是啊,老頭子,啥事都別較真兒,別說一千塊錢,一萬塊錢咱也拿得出來,可別因為這點錢兒把身體氣壞了,多不值當啊。
吳長義看看宋桂蓮,又看看吳鵬,喊道,我告訴你,這根本就不是錢不錢的事,工廠沒了,師父就不是師父了?
你咋就這么軸呢!宋桂蓮說著,眼圈紅了,眼淚開始在眼眶里打轉。
吳鵬說,爸,你為啥非得糾結師父不師父的事呢,當不當這個師父還能咋地?我說句話您別不愛聽,您就是離開工廠找不著感覺了。
滾蛋,別在這兒氣我!
吳鵬起身出屋去了。
吳長義不僅生小菊的氣,旁觀者對這件事的態(tài)度也讓他想不通。很明顯大多數人都向著小菊,難道真是自己錯了嗎?他覺得跟自己較勁的不只是小菊一個人,而是北窯的所有人,這讓他覺得心灰意冷。天色已晚,陷入黑暗中的吳長義逐漸冷靜了下來,對老伴說,咱家存折放哪了?伸手去摸墻上的燈開關,啪——響了,燈卻沒亮。
怎么又他媽停電了!吳長義的心情再度暴躁起來。
馬順進家門時,屋里黑著,一點熱乎氣兒也沒有。小菊沒在家嗎?是不是跟我慪氣跑回娘家去了?他心里這樣想著,按亮了墻上的開關,燈亮了,把他嚇了一跳,只見小菊僵直地坐在炕沿上,就那么哀怨著兩只眼睛瞪著他,而且滿臉淚痕。你這是怎么了?馬順趕緊問。
小菊的語氣很平靜,馬順,我想好了,咱倆離婚吧。
馬順抬起右手說,你看,我給你買大果子了。
小菊說,我今天犯渾了,把你師父給罵了,咱倆離婚吧。
馬順把果子放到折疊桌上,支開一只折疊凳,坐下后把兩條胳膊支在膝蓋上,像兩根支撐危墻的木棍。馬順太了解小菊的脾氣了,一沖動根本不考慮后果,后悔事沒少干。他此刻滿腦子都是小菊罵街的樣子,這次他跟師父之間的臉皮算是徹底撕破了。不就是一千塊錢嗎,你非得較真兒,你讓我在北窯咋抬頭做人?
離了就好了,他還是你師父,我不是你媳婦兒了。
說那些有用嗎?
我不離對不起你,你對不起你師父,錯都在我,明天一早咱倆就去民政局辦手續(xù)。
燈突然滅掉,兩人都消失在對面。
怎么又停電了?這日子算是沒個好了!馬順的話音在黑暗的擠壓下掙扎了一下便消失了。
整個北窯漆黑一片,像是突然被一種強大又無聲無息的神秘力量給抹掉了。
天亮,人們發(fā)現老孫頭掛在自己家的電閘上了,像一件又臟又破的棉大衣。這樣一來,停電的原因也就找到了。關于老孫頭的死因有兩種猜測,一種是意外,老孫頭晚上偷電,把電表拆下來往回撥數字,北窯很多人家都這么干,因為這次他沒喝酒,手抖了。另一種是自殺,有人證明昨天小菊罵街的時候老孫頭也在,后來就默默離開了,神情恍惚,當時誰都沒在意,現在回想起來的確有點蹊蹺。這種說法倒也能說得通,老孫頭孤寡一生,無兒無女,越老越難活。但是幾乎百分之九十的人都認同第一種說法,老孫頭常掛在嘴邊一句話:好死不如賴活著。這句話不只鼓舞著老孫頭自己。大家伙一商量,對外界咱都統一口徑,老孫頭是自殺。偷電畢竟不是光彩的事,老孫頭當了一輩子電工,不能晚節(jié)不保,怎么說他也算是個好人。那就給這個不幸的好老頭兒辦個體面一點的葬禮吧。
孫有福享年78歲,加上天一歲地一歲,整80,應該算是喜喪。
北窯人自發(fā)組成了治喪委員會,搭靈棚,設靈堂,扎花圈,擺席筵,所有人齊動手。要知道北窯人可都是從工廠里出來的,車鉗鉚電焊都有行家里手,就連吹拉彈唱都不用到外面去雇人,原來廠里就有文藝宣傳隊,閑置好多年的樂器都亮了出來,調音試弦,依然響亮。曾經在工廠食堂掌勺的老趙也來神兒了,盤起爐灶,調湯配料,大家都說好久沒吃過老趙做的大鍋飯了,香啊!鍋碗瓢盆桌椅板凳都是從各家各戶借來的,貼著各家主人的名字,以免事后認領錯。采買煙酒食材等一切開銷由各家各戶均攤,就當給老孫頭隨禮了。男女老少都安排上活干,好一陣忙活。治喪委員會計劃好了,在喪期間,各家都不用開火,吃流水大席。葬禮搞得比過年都熱鬧,這可是北窯自工廠倒閉之后從未有過的新氣象,有人不禁感嘆,老孫頭要是還活著該多好??!立即就有人反駁,他不死咱能這樣嗎?
但是,葬禮遇到了一個關鍵性難題,沒有給老孫頭摔盆打幡的孝子。這可咋辦?總不能讓別人的兒子給他當孝子吧,就算禮數上行得通,也沒人愿意干啊。那干脆就省略這個環(huán)節(jié)吧。更不行,我們的宗旨就是給老孫頭辦個體面的葬禮,人生畫上個比較圓滿的句號,缺了這個環(huán)節(jié)還能叫圓滿嗎?大家一籌莫展。
吳長義心里倒是想到了辦法,正猶豫該不該說,老趙拎著個壞了把的炒勺過來,問大勺沒把兒咋整?治喪主任老齊說,你那是沒把,還好解決,找老楊焊一個就行了,老孫這是沒兒子,無解!老趙說,他不是有徒弟嗎,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老趙替吳長義把心里話說了。
對呀!老孫頭不是有徒弟嗎,仨呢,大徒弟原是銷售科科長,因為貪污罪正在服刑,二徒弟和老三可都好好的呢,怎么就沒人想到要通知他們一聲呢。老吳,他們原來都是你們車間的,我看這事交給你比較合適,你負責把倆徒弟請來吧。
吳長義想說,還啥徒弟不徒弟的,自從廠子黃了他們來看過老孫一次嗎,恐怕人家早就不認這個師父了,什么他媽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都是扯淡,你們心里不也都是這么想的嗎。這些抱怨的話正要從嘴里噴出來,不知從哪刮來一陣邪風,把一排花圈兜倒了,大家七手八腳去扶花圈。老齊嘆口氣說,看見沒,老孫頭又罵人呢,怨氣太重。
吳長義說,啥都別說了,我這就去。
老孫的二徒弟叫志剛,媳婦是朝鮮族,夫妻倆在金寶臺馬路邊開了一家冷面店。吳長義路過多次,但沒進去過,看得出生意很一般。他戳好自行車,推門進屋,一個挺白凈的婦女正舉著蒼蠅拍搞衛(wèi)生,一只被追暈頭的蒼蠅落在了吳長義臉上。婦女擎著蒼蠅拍問,吃點啥?吳長義在臉前擺了兩下手,把蒼蠅趕跑了。
你是志剛的媳婦吧?
志剛給吳長義沏了杯大麥茶,然后對面坐下來,吳師傅,要不我給您整碗冷面?吳長義說,不了,我來就是想通知你個事兒,你師父沒了。志剛一愣,師父?吳長義心說,這是真忘了呀。志剛馬上又一連哦了三聲,你是說孫有福吧,咋沒的?吳長義說自己摸電門了。怎么就想不開了呢?挺開朗個人啊。吳長義輕嘆口氣說是個人就有想不開的時候。志剛又哦了三聲,起身拎水壺,裝作要添水的樣子進了后廚。志剛的冷漠使吳長義的心有點發(fā)涼,枯坐好久,志剛兩口子才從后廚出來。志剛手里捏著二百塊錢,吳師傅這個你給我?guī)煾笌Щ厝グ桑砩衔以俳o他老人家多燒點紙。吳長義看看錢,又看看志剛,說這錢我?guī)Щ厝ソo誰?老孫沒有后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志剛和媳婦對視一眼,猶豫了一下說,我明白了,啥時候出殯,我去。吳長義說,要的就是你這句話,你是他徒弟,不但要去,還得當他的孝子。
吳長義從冷面店里出來,不禁松了一口氣,他真怕被志剛拒絕,還好,這小子還算是有點兒良心。他偏腿上車,騎出沒多遠,就聽后面有人喊吳師傅。他趕緊下車回頭,是志剛媳婦,呼哧呼哧跑過來,不由分說把三百塊錢塞到吳師傅手里。吳師傅,店里生意太忙,咱家志剛實在走不開,就不去參加葬禮了,您也別回去問他了,他不好意思跟您說才讓我追出來的。說完扭頭就跑回去了。吳長義總覺得有一只蒼蠅趴在臉上,嗡嗡嗡地叫,拍不死又轟不走。
看來只能寄希望于老孫頭的三徒弟了。三徒弟武強常在區(qū)圖書館路邊出沒,那里是打零工蹲活兒的地方。吳長義想這次得講點策略了。
武強脖子上掛著個“電工”的牌子,屁股蛋子上墜著電工四大件。印著廠名的藍工作服都洗出白底了。武強還是跟從前一樣愛說話。吳師傅您還那樣兒,一點兒不見老,現在咋樣,退休后又干點啥沒?我聽說咱廠子那塊地賣給房地產開發(fā)商了,啥時候動遷???這回可有盼頭了,上樓燎鍋底時給個信兒啊,需要裝個燈啥的您就吱聲……武強嘴不停,眼睛仍四處瞟,生怕丟了生意。
吳長義說,武強,你把牌摘了,咱倆消停地說會兒話。武強說不礙事兒,嘮嗑蹲活兒兩不誤。吳長義說那行吧,武強你現在還是干老本行呢哈?武強說可不是嗎,別的咱也不會啊。吳長義說咋樣,掙得還行?相當行了,再咋說咱也是技術工種,比那幫掄大錘掏下水道的強,我?guī)Ц刹桓傻囊惶鞂Ω秱€百八十的不成問題,吳師傅,你要是想來蹲活兒,我給你介紹介紹經驗。吳長義連連擺手,不不不,我這老胳膊老腿的干不動了,再說我原來在廠里是玩車床的,在這兒沒用武之地。武強說我可以帶著你干啊,幾天就能上手,咱都是工廠里出來的,這還算個事兒了?吳長義笑笑說,看來你師父沒白教你。武強說,我這個人也比較專,以前干活都是師父支嘴,我動手,他對我放心。吳長義說,你還記得你師父啊?咋能不記得呢?武強的眼神有點散,往別處飄。吳長義說,難得你心里還想著你師父。武強說,那能忘嗎,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吳長義說,武強,街里離北窯騎車子也就半個小時,既然心里有師父,回去一趟也不是多難的事吧?武強沉默了,臉上的熱情也冷卻殆盡。吳長義看著武強的樣子,心里再次發(fā)涼。許久,武強默默摘了胸前的牌子說,吳師傅我跟您說實話吧,我混得不好,沒臉兒回去見師父。
吳長義心里倏地一暖,武強,我也跟你說實話吧,你師父沒了。
往回走的路上吳長義反復琢磨武強的表現,這小子哭了,樣子很傷心,應該不會是假的。武強說自己先回家收拾一下,后天早上起靈之前肯定到位。吳長義就回來了。事情很順利,沒用上他預備的第二套方案。第二套方案是他用志剛的那三百塊錢雇武強。吳長義騎著車子拐進北窯,見自己的師父家門口圍了一大幫人。
在此之前。馬順想跟小菊說句話,但不知道該怎么開口,該說些什么。如果沒有老孫頭這個事,估計這會兒他倆已經在民政局辦完離婚手續(xù)了。小菊和別的婦女一起擇菜洗菜,刷盤刷碗,不停地忙,別人都邊干活邊說笑,她臉上始終沒開晴,不和旁人說一句話。她越是這樣,馬順心里就越沒底,看來在小菊的心里這個婚是鐵定要離的。馬順心想這個婚說啥也不能離,自己窮得已經不剩什么了。他主動往小菊跟前湊,搶著幫小菊干活。小菊說馬順,你離我遠點兒,從昨晚上開始咱倆就劃清界限了。馬順強擠出一點笑紋說小菊,我錯了,你就別跟我一般見識了。小菊說不是你錯了,是我錯了,我當初就不應該進你家的門。小菊說著眼圈就紅了。旁人都勸,兩口子吵架還真記仇啊,馬順兒是個多老實的人啊。小菊一聽這話更來氣了,把沒削完皮的土豆摔水盆里。我最恨的就是這句話,這年頭老實就是窩囊,誰逮誰欺負。水珠濺了旁人一臉,旁人都知道小菊的脾氣,不想惹閑氣,但眼神都往正在案板上切菜的宋桂蓮身上瞟。宋桂蓮被瞟得很不自在,不得不說兩句。她扭過頭來說,馬順兒,你不用害怕,錢咱家肯定不會欠你的,你要是覺得虧,就按銀行的算法給你利息,用不著又吵架又鬧離婚的,多大點事兒啊。馬順窘在那里不知道該怎么回應,小菊把話頭接了過去。強扭的瓜不甜,要來的飯不香,錢我們不要了,你留著下崽兒吧,還能發(fā)家致富呢。閻王爺不欠小鬼的債,你不要還不行呢……宋桂蓮和小菊一句頂一句,眼見又要吵起來。如果換在以往馬順就會把小菊扯走,但今天他不能不向著小菊,他得保住自己的家庭。馬順擋在了小菊身前,對宋桂蓮說,嬸兒,我忍了半天沒說話,你也差不多就行了唄,咋欠錢不給還理直氣壯呢。宋桂蓮一時竟啞口了,她怎么也想不到馬順會說出這種話來。馬順是她看著長大的,尤其是老吳跟馬順他爸還有那么一層關系,她幾乎把馬順和吳鵬等同對待。即便是后來兩家發(fā)生一些不愉快,她也覺得那都是小菊的問題,馬順還是個好孩子。所以,馬順這樣的表現讓她措手不及,甚至特別委屈。馬順兒,你怎么能這么跟我說話?憋了半天,宋桂蓮只憋出這么一句,眼淚也隨著話音溢了出來。馬順立即心虛了,但嘴上還得硬扛著。本來嘛,我嘴笨不會說啥,但我腦子可不笨,咱家小菊生氣是應該的,嬸兒,別以為我就好欺負,你們自己合計去吧……馬順拉起小菊的胳膊就走,再不走他就得找地縫鉆了。小菊這回沒掙扎,一直被馬順拉著往家走。小菊說,馬順,你說的是心里話?馬順說,是。走到胡同口,小菊甩開馬順的手,說馬順,我就恨你沒骨頭,有你這句話,那錢我可以不要了。馬順說,那婚還離不?小菊說你以后就硬氣點兒,有個老爺們兒樣。正說著,倆人一抬頭,家門口停了一輛藍精靈,吳鵬靠在車門子上一大口一大口抽煙,沖馬順招手。馬順和小菊走過去。馬順想對吳鵬笑一笑,卻怎么也笑不出來。吳鵬的臉色太難看了,他從衣兜里掏出一疊票子遞給馬順說,這是我爸欠你的一千塊錢,你點點。馬順看了一眼小菊,說這回真不要了。吳鵬說別介,該要要,咱誰都別欠誰的。他近前一步把錢塞進馬順手里,馬順一時有點手足無措,把錢往外推。小菊伸手接了過去說,拿著就拿著,有什么可客氣的,本來就是咱的錢。吳鵬冷笑說,好,錢的事兩清了吧?馬順說,是,兩清了。話音剛落,臉上就挨了一掌。吳鵬說,這是另一筆賬。馬順被打愣住了。
沒等馬順反應過來,小菊已經沖了上來,兩只手朝吳鵬臉上抓。吳鵬身體緊緊靠在車體上,只能后仰無法后退,便抬起一條腿蹬住小菊的肚子,一使勁,小菊往后倒退十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這時,馬順沖了上去,跟吳鵬扭打在一起。馬順身體比吳鵬強壯,但為人老實,打架沒經驗也不敢下手,招招都是虛張聲勢點到為止。吳鵬雖然身體偏瘦一些,可常年在外跑車經多見廣,甚至打過生死仗,所以下手既黑又狠,剛上手,馬順已經被揍得滿臉是血了。小菊明知道他倆加一起也不是吳鵬的對手,起身沒再往上上,而是返身朝家里走,沖進屋里,操起菜板上的菜刀,扭頭就要往外沖,目光掃過里屋的那一瞬,突然覺得哪不對勁兒。老公公怎么在地上躺著呢!
外面,吳鵬已經騎在馬順身上,馬順只能把身子縮成一團,兩只胳膊緊緊地抱住腦袋,只有用嘴還擊的份兒了。你今天有能耐把我打死,不打死我你就是我兒子……吳鵬則一聲不吭,不停地用拳頭擂馬順的腦袋。小菊從大門里跑出來喊,別打了,馬順,咱爸沒了!接著哇地一聲哭起來。
馬守信七十三歲,但臥病已有十年,尤其近三年,一直處于人事不省的狀態(tài),其實跟死了就差那么一口氣兒,所以他的死應該算是解脫。而且,他以前在工廠上班時跟老孫頭的關系就很鐵,這回老哥倆一起上路還有個伴兒,不孤單。大家都這么勸馬順。就算你爸再活個幾年,還會是這樣,啥也不知道,遭罪的是你們?,F在好了,你爸和你們都解脫了。馬順眼淚汪汪,不停點頭。眼下咱們就得把你爸的葬禮辦好,讓他老人家走好。大家一邊忙著勸馬順,一邊研究出殯下葬的相關事宜。
工廠的西邊有一條大河,沿河大壩根底下是多少年來自然形成的墳塋地。大家習慣稱之為西大壩。人埋哪兒?西大壩。那里好像是人們的另一個家。老齊說,孫有福和馬守信自然也要葬在西大壩。從北窯往西大壩走,有一條筆直的路,路的兩側分布著漁隊的養(yǎng)魚池。從這條路走過去大約只需要十多分鐘,但是老齊覺得就這樣走過去有點兒草率。為了把他們的葬禮辦得更隆重更有意義,老齊提議大家從另一條路走,那條路是從東面繞過去經過廠區(qū),再從廠區(qū)出來走上中央大馬路。這條路線比第一條路線多出三里地。老齊說咱們陪著老哥倆在廠里轉一轉,在他們曾經工作和戰(zhàn)斗過的地方站一站,也算是給他們這輩子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吧。大家一琢磨,老齊說得挺有道理,如果按照第一條路線走,畫出來的是感嘆號。人生不夠圓滿才會有感嘆,按第二條路線走是個不算規(guī)整的句號,至少在形式上讓逝者圓滿吧。只是,有人說了,現在廠子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只有荒蕪的雜草生銹的機床和空蕩蕩的車間,就像個大墳墓一樣,平時咱們都不愿意去,老哥倆看了心里不堵得慌嗎?老齊說,再咋破也是咱們曾經安身立命的地方,咱們把自己的青春和熱血都交代在那了,我覺得這么安排老哥倆肯定高興。于是,大家伙兒就愉快地同意了。
誰也沒注意到吳長義,他默默離開了人群,獨自回了家,站在院子里看著煤棚上的倭瓜秧發(fā)愣,自言自語地說,師父,咱倆多久沒在一起嘮嗑了,你咋說走就走了呢,以后沒有師父嘍!他在心里算了一下,咱們北窯這些老人兒中,當過師父的就剩他一個人了。
秤砣般的夜咣當一下砸下來,天就黑了。
兩個靈棚并排,挨在一起,怕冷似的。吳長義腰里系著一條孝帶,坐在馬守信的靈棚里,一頁一頁地往瓦盆里續(xù)燒紙。馬順坐在另一邊,臉上被吳鵬毆出的青紫像燈影,此時他正昏昏欲睡。自從二人一同坐到靈棚里就沒搭一句話。有人來拜祭,二人就一同起來還禮,像是一對兄弟。眼下,已是深更半夜,人們都回去休息了,吳長義終于對馬順開了口,你回屋睡覺去,我在這守著。馬順一激靈,立即把身子坐直了,說師父我不困,還是你回去休息吧。
你不用叫我?guī)煾?。吳長義突然覺得腦瓜瓤兒好像被什么東西攪動了一下,挺疼,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惡心,他忍了忍說,我要跟我?guī)煾竾Z會兒嗑,讓你走你就走。吳長義的語氣比夜還涼。馬順猶豫了一下,站起身朝靈堂外走去。到門口,不經意回頭看了一眼,發(fā)現吳長義正用一雙陰森森的眼睛看他。他突然感覺有一股冷風順領口竄入,渾身不由得一緊。
馬順走了,整個夜里就剩下吳長義一個人,他想跟師父嘮嗑,可突然卻語塞了,師父在遺像里冷漠地看著他,令他不敢對視。于是一股哀慟便從心底里猛然升騰起來,像一朵核爆之后的蘑菇云,越升越高,翻滾著、膨脹著,那一刻他只覺得胸悶發(fā)慌,惡心想吐。覺得人活在世上跟雞鴨鵝狗豬沒什么區(qū)別,生生死死隨隨便便,沒人在意,也沒必要在意,只是自己拿自己當回事兒罷了。越這么想就越覺得生活沒意義,活著沒意思。竟然開始羨慕起遺像里的師父了。他這幾年一直人事不省,生死痛癢一概不知,走了就走了,跟秋風里的一片枯葉一樣,自然而然地飄落,多好?。∠氲竭@他突然悟懂了一件事,說人人都怕死,其實不是怕死,是怕死的時候自己仍清醒著,有痛感,有留戀,感到羞恥,知道自己要死了,別人的日子還會往前走,只有你自己掉隊了,死是一件很丟人的事兒。
你不是想跟我嘮嗑嗎,咋不說話呢?光影晃動,馬守信從暗影里走了出來。
師父?吳長義說,你沒死啊!
馬守信的臉上突然閃現出一絲調皮的笑,把右手食指抵在嘴唇上,噓,別吵吵,我跟他們鬧著玩兒呢。說完回頭看了看供桌上的遺像說,這咋給我選了這么一張照片呢,冤種似的,我那么多笑呵呵的照片不選,非用這張最磕磣的。
吳長義高興地說,師父,你沒死就太好了,但是你這個玩笑開得可有點大啊,你別把大家伙兒嚇著。
馬守信說,我管他呢,好玩兒就行。長義,走,你陪我出去轉一轉。
吳長義起身跟在師父后面,出了靈棚,朝著墨黑的夜色里走。師父的背影在前面,像一團搖曳不定的暗火。這身姿吳長義太熟悉了。師父的左腿因工傷致殘,短了一截,所以走路左右搖擺的幅度很大。吳長義想起了以前一件有意思的事,他剛拜師的那年,廠長到他們五車間視察工作,馬守信跟在廠長后頭走,廠長大茶缸不離手,走到哪喝到哪,廠宣傳干事要給廠長錄像,嫌端著茶缸子不好看,廠長就臨時把大茶缸子遞給馬守信端著。視察完回頭找馬守信要茶缸子喝水,發(fā)現茶缸子是空的,就問馬守信,水你都給喝了?馬守信說沒呀,都叫我逛灑了。說完就笑起來。周圍的人也跟著笑。廠長卻沒笑,冷著臉問馬守信,有意思嗎?大家都知道馬守信是個好玩好樂的人,可廠長不了解,以為是故意嘩眾取寵給他難堪。吳長義說,師父,你帶我去哪啊?馬守信不說話,依舊在前面一晃一晃的,沿著主街走上了橫道,往東,東方就破曉了,一片暖紅從地平線上洇開,漸漸挑亮了天際。吳長義更加清晰地看見了師父的樣子。他頭發(fā)濃密烏黑,身上穿著一套嶄新的藍色工作服,屁兜里揣著一副白色的棉線手套,像珊瑚一樣漂亮。他的腿腳盡管跛得很厲害,但腳步卻極其輕靈,像小鳥在地面上彈跳。沿著北窯東面的馬路往南走,就到了工廠的正門。這條路他上下班不知道走了多少次,他還記得路兩旁剛栽上楊樹的那個時候,齊腰高的樹苗如今已經長成十來米高的大樹,兩側的樹枝在頂上接了頭,使整條路被籠罩在樹陰之下。他倆在樹陰形成的隧道里走著,但馬守信卻沒有往工廠的大門走,而是拐上另一條小土路。那是被車輪胎反復碾壓出來的一條路,彎彎曲曲坑坑洼洼。吳長義知道這條路,它是通往一座大煙囪的。那里曾經有一座磚窯,后來磚窯廢棄拆毀,只剩下一根五十米高的大煙囪,因為拆毀成本太高被保留了下來。吳長義年輕的時候,午休時間經常跑到大煙囪跟底下吹口琴。大煙囪根部兩側是排煙口,跟窗戶一樣大,坐在排煙口就能聽見煙囪里嗚嗚的風響,口琴的音律在煙囪圓形封閉的內壁上彈來彈去,變得空靈又響亮,不斷產生的回響仿佛是從極遙遠的宇宙深處推送過來的,一波一波,層層疊疊。吳長義說,師父,你帶我到這來干啥?馬守信說你抬頭看。頭頂上的煙囪口圓圓的,很像八月十五的月亮。那只月亮上走馬燈一樣飄過白云朵,能感覺到風呼呼地吹,甚至能聽到嗚嗚咽咽的哨聲。吳長義吹過笛子,所以能把煙囪口聯想成笛子的孔洞,孔洞外有一張大嘴在吹氣??锥礉u漸地變大,從茶碗到二碗,又到盤子、鍋口,最后豁然一亮,他發(fā)現自己已經坐在煙囪口的邊沿上了。師父像他一樣坐著,兩條腿悠蕩在半空。師父說你從來沒從這個角度看一看北窯和咱們的工廠吧?吳長義說還真是,師父你知道我恐高,我以前上塔吊都不敢。這話一說出口連他自己也納悶了,現在他居然一點也不恐高了。弄得他還有點兒不好意思,好像以前是騙師父的。師父抬起兩只胳膊,手背朝上,像是氣功師運氣發(fā)功的手勢,然后再翻掌向下,像是在安撫著什么,說,你注意看。腳下的大地突然就像波浪一樣涌蕩起來。
這里曾經是一片荒地,只能看到荒草,滿眼的荒草。它們散漫地生長著,懶洋洋的樣子。在它們的腳下,那些昆蟲在忙碌著,它們是這里最勤快的家伙。但它們的忙碌毫無意義,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沒有一點兒變化。它們一年就換了一批,也許一個月之內就死了老的,生了新的。但其實對它們來說都是一樣的,沒有區(qū)別,沒有新意。還有那條河,從這里流過,把新鮮的泥土從遠方帶來,又把這里的泥土帶到遠方去,但帶來的新鮮泥土也是在別處已經陳腐的,根本沒有任何區(qū)別。直到有一天,一群人把這片土地喚醒了。他們蓋房子、筑磚窯、開荒種地。他們的舉動就像是在大地上撓癢癢,大地的表層就像渴望被喚醒的皮膚,渴望生活發(fā)生變化。那些被荒草覆蓋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肌膚裸露在陽光下,潮腐的氣息在陽光下像小偷一樣悄悄地溜掉了。還有那些昆蟲,它們的生活總算有了些變化。躲避鐵鍬和鋤頭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它們學會了驚呼,學會了快速挪動自己臃腫的身軀。它們的家園被毀掉,不得不重建新家。它們比從前更忙碌了,它們的忙碌總算是有了些意義。它們的身上也具有了一種精神,這種精神是被來到這里的人們激發(fā)出來的。一座燒磚窯建了起來,像一艘巨大的輪船,煙囪有五十米高,像大船的桅桿直插云霄。人們鋪設了小鐵軌用來運黃土。小鐵軌仿佛是大船上伸出來的觸角,末端是一個大鐵家伙——多斗機。多斗機伸出一條長長的臂膀,臂膀上有很多帶有牙齒的鐵斗子,把大地的皮膚挖起來投入小火車的車斗子里。不知道是誰告訴他們這里的泥土很優(yōu)質,是燒磚最上等的原材料。泥土中砂子的含量天生就那么合適。用這里的泥土燒出來的磚既結實又好看,那種紅就好像燒得正旺的炭火。摸上去不但有金屬的質感,摩擦它、敲擊它時聲音就像金屬般悅耳。人們?yōu)樗械津湴?。他們真是一群聰明又勤勞的人,是世間的精靈。是他們讓古老而沉悶的土地煥發(fā)出不一樣的風采,讓這里的生命突然變得年輕有活力。他們篤信未來會更美好,勤勞善良睿智,這是他們身上的優(yōu)秀品質,他們在快樂地建設著自己的家園。他們勞動時相互鼓勁,休息時把自己帶的食物分給別人享用。他們做什么都井井有條規(guī)規(guī)矩矩,他們中有人偷懶?;驌p害別人利益,所有人都會譴責他。
這片土地變得熱鬧又充實。人們用自己造出來的紅磚建造住所,人們把住所建在了河岸邊,那是一排排紅色的房子,在明媚的陽光下就像是新鮮的果實。大地為他們展開了胸襟,人們與土地為伴,開始他們充滿了新鮮汁液的生活。土地承載了人們的快樂和幸福,從前只生長荒草的地方如今變成了耕地,長出了水稻、玉米和大豆。他們不但種上了養(yǎng)活自己的糧食和蔬菜,還種上了果樹和鮮花。
最讓人們感到自豪的是新建的廠區(qū),平坦的道路通向寬敞的大門,雄偉的廠房車間辦公樓像是一個個健康的臟器,縱橫交錯井井有條的各種管線和道路把它們鏈接在一起。最令人賞心悅目的是那條筆直的中央大馬路,其實它并沒有什么實際作用,只是為了觀賞。剛修好的路面能并排停下六輛汽車,路面黝黑發(fā)亮,平整得像籃球場。路的兩側架起了兩排高高的路燈桿,可以想象得出,晚上路燈亮起,中央大馬路很容易被天上的飛機誤當成起降跑道。路的兩旁修建了兩米寬的綠化帶,種上了櫻桃樹,櫻桃樹長得很快,冬天埋下樹根,早春就開滿了粉白色的花朵,像冬天大雪后的樹掛一樣令人激動,它濃烈的花香又是冰雪可望不可及的??吹搅税桑@就是我們的工廠,這就是我們的北窯。師父笑著說。
吳長義說真美!可是,現在不這樣了。
師父好像沒聽見他的話,依然把目光投向那條中央大馬路,那漫天紛紛揚揚的,說不好是花瓣還是雪。此時,一支送葬的隊伍正緩緩西行,武強穿著孝服走在隊伍的最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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