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當墻上的掛鐘響起布谷鳥的叫聲時,楚飛和張落正在纏綿。這個聲音來得有些不是時候,楚飛被嚇了一驚。布谷鳥一頓一頓地叫了十聲后,終于閉上了嘴巴。
楚飛喜歡熬夜,張落專門設(shè)置了這個鬧鐘,每晚10點準時響起,提醒他該睡覺了。可能是剛剛新婚沒幾天的緣故,楚飛還沒有完全適應(yīng)這只布谷鳥,尤其是對它在“關(guān)鍵時刻”突然響起心生反感,他停止了親熱,翻了個身,將寬如面板的后背留給張落。張落輕輕推了楚飛幾下,楚飛都沒有回應(yīng)。他有些堵氣,沒像往常那樣睡前刷會兒手機,直接睡了。
翌日清晨,楚飛醒來后,伸手從床頭柜上拿過手機,迅速調(diào)出母親李月英家的監(jiān)控畫面,窩在被子里看了起來。他還是最掛心身體不好且一人獨居的母親。
李月英直挺挺地趴在客廳地板上的場景旋即刺入楚飛的眼睛里,他馬上意識到情況不妙。等楚飛和張落趕到李月英的住所時,李月英的身體已經(jīng)涼透了。
李月英是在前一天晚上9點29分58秒仰面摔倒的,剛開始時她還試圖掙扎著坐起來,無奈腦梗留下的后遺癥讓她的左側(cè)肢體活動受限,尤其是左手,常年卷曲著勾在懷里,形同虛設(shè),根本借不上力。李月英只能依靠右手和右腳奮力支撐住地面,幾次發(fā)力,均告失敗。后來,李月英一點點翻轉(zhuǎn)了身子后,開始了極其緩慢地匍匐。從她爬行的方向判斷,是想爬到沙發(fā)旁邊,借助沙發(fā)扶手的力量起身??上?,李月英在爬到距離沙發(fā)只有二十公分左右的地方后,便不再動彈。此刻的時間恰好定格在晚上10點。也就是說,從9點29分58秒到10點,李月英在自己人生的最后時刻,一個人痛苦地折騰了半個小時。而恰恰在這半個小時里,楚飛和張落正在纏綿。
這種時間上的精準重疊讓楚飛陷入到深深的懊悔和自責之中,當布谷鳥的叫聲再次響起時,他把掛鐘從墻上拽下來,狠狠地摔在地板上。
那只煩人的布谷鳥終于飛走了,留下了一具掛鐘的殘尸和兩行男人的眼淚。短短的不到一個月時間里,楚飛經(jīng)歷了自己的婚禮和母親的葬禮,這種過山車式的人生體驗和這個寒冷的冬天注定成為而立之年的楚飛最刻骨銘心的記憶。
李月英去世后,楚飛曾一遍一遍翻看那半個小時的監(jiān)控畫面,最后又徹底清空了全部監(jiān)控記錄??墒牵麉s無法刪掉自己腦子里的記憶,母親在那個半小時里痛苦掙扎的場景成了他的夢魘,時不時就出現(xiàn)在腦際。楚飛是一家軟件公司的程序員,每天和數(shù)不清的代碼打交道。過去他用那些代碼編寫過無數(shù)個程序,如今他特別想編出一套可以讓自己失去某些記憶的程序。
燒完頭七的那天下午,楚飛和張落回到老房子里收拾東西。在原先楚飛的房間里,張落打開了立在門旁邊的衣柜,里面盡是些嶄新的兒童衣物,是李月英在世時為自己的孫子或?qū)O女提前準備的。
“楚飛,你來看。”
楚飛應(yīng)聲過去后,看到張落手里捧著一個紅色的小肚兜。楚飛知道這個小肚兜的來歷,是李月英戴著老花鏡,用一只手一針一針費了好長時間才縫好的。李月英說過,自己孫子或?qū)O女的第一件衣服一定得是她親手做的。
楚飛將肚兜接過來雙手捧著凝視良久,上面的針腳粗細不一,走線也歪歪扭扭的,卻凝結(jié)了一個奶奶最深沉的愛。慢慢地,楚飛把頭埋進肚兜里,肩膀逐漸劇烈地起伏起來。
見此情形,一旁的張落也跟著紅了眼圈,她輕撫著楚飛的肩頭,哽咽道:“咱倆快點生個寶寶吧。“
半晌,楚飛抬起頭,已是淚眼婆娑,重重地朝張落點了點頭。
2
然而,面對床笫之事,楚飛卻遇到了麻煩。
只要一和張落親熱,楚飛腦海里總會自動浮現(xiàn)出母親在地上痛苦掙扎的畫面,結(jié)果每次都無疾而終。張落知道楚飛有心理陰影,每次都寬慰他,時間可以沖淡一切,慢慢都會好起來的??墒?,一晃半年過去了,楚飛一點改觀都沒有。他自己也是心急如焚,卻也無可奈何,索性每天故意加班到很晚才回家。
一天晚上,將近11點了楚飛才回到家。他以為張落早就睡下了,進門后一切的動作都十分輕柔。當楚飛躡手躡腳地走進臥室時,眼前的一幕讓他驚呆了。
張落眉眼之間化了煙熏妝,嘴唇腥紅,光著身子穿著一件連體的黑絲網(wǎng)衣,上半身倚靠在床頭半躺在床上,一臉的嬌羞。這極具視覺刺激的畫面讓楚飛的喉結(jié)不自覺地跳躍了一下,身體迅速有了反應(yīng)。張落平時習慣素顏,很少化妝。以前楚飛還開玩笑說她是一張黑白照片,沒想到今晚這張黑白照片換成了彩色照片,竟是如此的性感誘人。
張落見楚飛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自己的身體,夸張地伸出雙手向后攏了一下長發(fā)。本想嫵媚一下,卻由于經(jīng)驗不足,動作顯得有些生硬笨拙,引得楚飛“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張落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不過,楚飛很快止住了笑,就在他準備“沖鋒陷陣”的時候,突然偃旗息鼓了,他又想起了那一幕畫面。楚飛趴在張落身上,頭埋在她的胸口上,二人在沉默中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
“對不起。”楚飛哽咽著說道,隨后竟像個孩子似的哭了起來。張落沒說什么,只用雙手抱住楚飛的頭,從上往下一遍一遍輕輕地撫摸楚飛的頭發(fā),仿佛一個母親正在安慰受委屈的兒子一樣。
楚飛心里清楚,不能坐以待斃,必須主動想辦法解決問題。白天在公司里只要有空閑,他就在電腦上偷偷地搜索著各種相關(guān)的訊息,從中得到了不少啟發(fā)。
這天下班后,楚飛專門開車去張落工作的小學接她。
“你這是要拉我去哪?”
見車明顯不是往家的方向行駛,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張落問道。
楚飛手握方向盤,目視前方,神秘地說道:“去了就知道了?!?/span>
楚飛的車最終停在了美斯達大酒店的停車場,當二人來到酒店大堂時,張落已經(jīng)猜到了楚飛的用意,臉上不自覺地泛起了紅暈。楚飛和張落都是比較本分的年輕人,結(jié)婚前從未有過出格的行為,到酒店里開房這還是頭一回。楚飛也有點不自然,但畢竟是男人,到前臺辦理手續(xù)時,一個人沖在前頭。張落在他身后有些不知所措,不過她很快就想明白了這個問題。自己和楚飛是合法夫妻,像她現(xiàn)在這樣扭扭捏捏的,反倒像是和情人來偷情的。
意識到這一點,張落坦然了,臉上恢復(fù)了常態(tài)。這時,楚飛也辦完了手續(xù),拿著房卡和張落一前一后進了電梯。
進入房間后,二人迎面看到一張紅色的大圓床,床尾有一個月牙形的白鋼酒架,上面懸掛著一瓶未啟封的紅酒,幾縷床帳似從天而降,給人一種神秘誘惑之感。床的對角是一個圓形的雙人浴缸,整個房間氤氳在幽暗、曖昧的紅光之中,留給人無限的遐想。張落走到圓床前,把手中的包往床上一扔,一轉(zhuǎn)身躺倒在床上,身體迅速被柔軟的感覺包圍。張落覺得自己全身的骨頭都酥了,整個人特別放松。
“早知道來這兒,把那件情趣內(nèi)衣帶來好了?!睆埪溷紤械卣f道。
楚飛落寞地呆立在屋中央,沒有應(yīng)聲,他已經(jīng)強烈地感覺到帶不帶情趣內(nèi)衣對他來說并不重要。這家情侶主題酒店是楚飛專門挑選的,不知何故,在這個十分容易激發(fā)男性荷爾蒙的環(huán)境里,他一點感覺也沒有,甚至連母親李月英都用不著在他的腦海里登場了。
那天晚上,楚飛和張落和衣在大圓床上躺了整整一夜,誰都沒有睡覺。
3
此后,楚飛和張落又嘗試了一些辦法,都以失敗告終。楚飛幾近崩潰,糟糕的情緒從家里蔓延到工作中,他越來越愛發(fā)脾氣。這種改變被他的主管領(lǐng)導(dǎo)老胡看在眼里,一天下班后,老胡專門約楚飛到公司附近的一家酒吧喝酒。
老胡年長楚飛十歲,當初楚飛進公司面試時,是老胡欽點的楚飛進入他的項目組。二人雖說是上下級,但特別對脾氣,屬于亦師亦友的關(guān)系。
二人坐在吧臺前各自喝完一瓶啤酒,扯了一會閑篇后,老胡才進入正題。
“看你最近心氣不順?。俊?/span>
楚飛苦笑了一下,仰頭悶了一大口啤酒。
“有什么事兒可以和哥嘮嘮,別一個人悶著?!?/span>
楚飛側(cè)過頭定定地望著老胡那張老氣橫秋的臉,幾道深皺紋像鐵軌一樣縱橫在老胡的額頭上。周圍的嘈雜和喧鬧也給了楚飛勇氣,他憋了一肚子的苦水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一五一十地向老胡道出了實情。聽完楚飛的難堪事,老胡的嘴角十分不屑地向上挑了一下。
“就為這點事兒?你屬于有心結(jié),找心理醫(yī)生把心結(jié)打開就沒事兒了。我認識個大夫,保準能給你治好。”
“能行嗎?”
“肯定行!那個大夫據(jù)說是從美國留學回來的,挺神的,什么心理難題到他手里都不是事兒,就是治療費用有點貴?!崩虾V定地說道。
“費用倒不是問題。”楚飛若有所思地沉吟道。
4
一個星期后,楚飛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來到位于和平里附近的鄭仲良心理診所。
和平里靠近小商品批發(fā)市場,周邊的小商戶眾多。鄭仲良心理診所雖然臨街,但門臉不大,在各種小商店的簇擁下并不是太顯眼。楚飛開著自己的帕薩特在街上轉(zhuǎn)了好幾圈才看到“鄭仲良心理診所”七個藍色的方塊字。
楚飛用力扒開診所的一扇拉門,看到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姑娘坐在前臺后面正在漫不經(jīng)心地滑著手機。楚飛走進去向那個姑娘說明來意后,被引領(lǐng)到前臺后面的房間里。
一個四十歲左右穿著一身白大褂的眼鏡男正伏案專注地寫著什么。
“這就是鄭醫(yī)生?!惫媚锵虺w介紹道。
鄭醫(yī)生微胖,圓頭大臉,鼻直口闊,頭發(fā)茂盛粗黑,只有一綹白頭發(fā)突兀在額頭右邊,兩條粗重的黑眉毛猶如兩條毛毛頭懸掛在眼睛上。他抬起頭瞟了楚飛一眼,楚飛趕緊向其頷首,鄭醫(yī)生面無表情地推了推眼鏡,隨手指了一下辦公桌前的椅子。
“坐吧?!?/span>
姑娘隨即退出房間,留下楚飛和鄭醫(yī)生兩個人。
楚飛在椅子上坐定后,利用鄭醫(yī)生仍在低頭寫東西的間隙,快速環(huán)顧了一下房間。這個房間本身不大,還被鄭醫(yī)生的大辦公桌從中間攔腰斬斷了,剩余的空間顯得十分局促。陳設(shè)非常簡單,除了鄭醫(yī)生的辦公桌和班椅,以及楚飛屁股底下的椅子外,就只剩橫貫在左側(cè)墻上的《清明上河圖》。
過了片刻,鄭醫(yī)生終于寫完了,在合上筆記本的同時開始詢問楚飛的情況。
在楚飛介紹自己的情況時,鄭醫(yī)生沒有插話,一直默默地聽著,臉上波瀾不驚。直到楚飛講完了,鄭醫(yī)生才緩緩說道:“你如果愿意接受治療,就去前臺交一萬塊錢,明天上午9點半過來。”
“怎么個治法?大概需要治多久?”
“藥物和心理輔導(dǎo)相結(jié)合,差不多半個月吧?!?/span>
“半個月就能治好?”
“是的,無效全額退款,事先簽合同。”
楚飛本是將信將疑的態(tài)度,聽鄭醫(yī)生這么說,心里有一點點激動,同時也不免打起鼓來。楚飛還想開口問什么,鄭醫(yī)生一揮手不耐煩地制止了。
“我還有事兒,你自己回去考慮吧?!?/span>
楚飛只得起身離開房間,返回到前臺,楚飛猶豫了一會兒,最后還是交錢簽了合同。
第二天上午9點半,楚飛準時來到診所。治療的地點就安排在鄭醫(yī)生的辦公室,與昨天不同的是,鄭醫(yī)生的辦公桌前多了一把椅子。
鄭醫(yī)生仍像昨天那樣低著頭不知道在寫著什么,楚飛端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耐著性子等著。屋子里既安靜又壓抑,正當楚飛想問鄭醫(yī)生什么時候可以開始治療時,門被推開了,進來一個年輕小伙子。
小伙子中等身材,上身穿了一件紅色T恤,下身穿了一條緊身的黑色牛仔褲,頭發(fā)整齊地向右側(cè)偏分,長得有點黎明,臉上挺白凈,斯斯文文的樣子。
“對不起,對不起,路上堵車,我遲到了?!毙』镒用Σ坏卣f道。
鄭醫(yī)生聞聲抬了一下頭,繃著臉說道:“快坐吧?!?/span>
小伙子坐到楚飛身旁的椅子上,露出淺淺的微笑沖楚飛點了點頭,楚飛下意識地以相同的動作回應(yīng)。
小伙子指著楚飛問鄭醫(yī)生:“這位是?”
“和你一樣的患者?!编嶀t(yī)生冷冷地回答道。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小伙子遲到的緣故,或者鄭醫(yī)生本身就是一個性格古怪的人,他說話時的語氣和面部表情很不友好。小伙子再沒敢多問,安靜地縮著身子堆坐在椅子上。
鄭醫(yī)生的治療隨即正式開始。
“人的記憶儲存在大腦中一片名為‘海馬體’的區(qū)域里。記憶會伴隨人的一生,除非大腦受損。相關(guān)專家研究發(fā)現(xiàn),凡是痛苦的記憶都儲存在海馬體左側(cè),根據(jù)痛苦的程度不同從左至右依次排列。你們倆的情況基本一樣,只要刪掉海馬體最左邊的那條記憶就OK了。”
鄭醫(yī)生說得輕描淡寫,楚飛聽得云山霧罩。通過治療就能刪掉人的某些記憶,太不可思議了。楚飛忍不住側(cè)頭望了一眼那個小伙子。從小伙子的面部表情判斷,和楚飛的感受差不多。
隨后,鄭醫(yī)生簡要介紹了一下治療的大致流程,大概是受留學美國的影響,他的治療方法非常西化。一方面讓相同類型的患者圍坐在一起交流病情;另一方面患者需要每天在固定時間吃一種他自己特制的藥物。
接下來是患者之間交流各自的病情,鄭醫(yī)生讓楚飛先說。就是把昨天和鄭醫(yī)生講述的那些話復(fù)述一遍,礙于有陌生人在場,楚飛覺得難以啟齒,沉默了一會兒,始終牙關(guān)緊閉。鄭醫(yī)生見狀轉(zhuǎn)而讓小伙子說。小伙子的反應(yīng)和楚飛基本一樣,一副顧慮重重的樣子,嘴上囁嚅了好半天,一個字沒說出口。
“你們?nèi)绻@樣的話,咱們就沒法展開治療了。”鄭醫(yī)生把身體往后面的大班椅上一靠,慍怒地說道。
屋子里頓時陷入到一種令人窒息的沉寂,到最后小伙子實在憋不住了,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像是鼓足了勇氣似的開始了娓娓道來:“我叫涂中洋,今年29歲,是一名記者。我14歲那年的暑假,父母專門請了一個女大學生,為我補習功課。我記得那天外面下了很大的雨,家里只有我和老師兩個人,在補習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突然從外面闖進來兩個歹徒。老師和我都被嚇傻了,除了身體篩糠般顫抖外,什么也做不了。那兩個人翻走了家里的錢和一些首飾后,還不肯罷休,又把邪罪的目光投向了老師身上。他們先把我綁在椅子上,然后當著我的面兒輪流強暴了老師,我親眼目睹了整個過程。從那以后,我排斥一切和‘性’有關(guān)的東西。兩年前,我結(jié)婚了??芍钡浇裉欤乙矝]和妻子同過一次房。我也曾嘗試著改變自己,甚至強迫自己盡一個丈夫的義務(wù),但是我真的做不到。那種念頭只要一冒頭,當年老師被強暴的場景就會立即浮現(xiàn)在眼前,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涂中洋講完了,鄭醫(yī)生又將目光盯在楚飛臉上,用意十分明顯。
這樣看來,這個涂中洋和自己還真是有相似的地方,楚飛暗自思忖。既然同病相憐,楚飛的那些難言之隱也變成了共同語言,自然而然地從他口中傾訴了出來。
“我叫楚飛,今年31歲,是一名軟件程序員。去年年底……”
楚飛講得很流暢,涂中洋起初只是側(cè)耳傾聽,慢慢地,他扭過頭去凝視著楚飛一張一合的嘴巴。后來,干脆直接將身子轉(zhuǎn)向楚飛那邊。楚飛從涂中洋的眼睛里看到了共鳴,在講完自己的情況后,楚飛很期待在接下來的時間里,能和涂中洋做進一步的深度交流。
可是,鄭醫(yī)生并沒有給楚飛這個機會,也沒進行任何言語上的輔導(dǎo)。只是告訴楚飛和涂中洋現(xiàn)在可以去前臺領(lǐng)藥了,又叮囑了一些藥的服用方法和注意事項后,當即宣布第一次治療結(jié)束。涂中洋似乎有些不滿意,也沒和鄭醫(yī)生打招呼,站起來轉(zhuǎn)身就走。楚飛在意猶未盡的同時,心里也有些不舒服。仿佛自己把自己扒了精光,是為了讓醫(yī)生清楚地看到自己的遍體鱗傷,醫(yī)生卻漫不經(jīng)心地說:“你的裸體真好看。”
不過,楚飛對鄭醫(yī)生保留了基本的禮貌,到前臺領(lǐng)完藥后,他趕緊出去追涂中洋。盡管才認識了不到半個小時,但楚飛卻覺得涂中洋像是自己認識了許久的老朋友一樣,沒有任何距離感。
楚飛來到診所門外時,看到涂中洋在不遠處叉著腰,站在一輛停在道邊的白色豐田凱美瑞旁邊,貼在外側(cè)車窗上的一張黃色違停罰單正在隨風舞動,顯得有些招搖。
待楚飛走過去時,涂中洋已經(jīng)轉(zhuǎn)到車外側(cè)揭下了那張罰單。涂中洋看到了楚飛,忍不住發(fā)起了牢騷:“花了一萬大洋,等了快一個月,治了不到半個點兒,給了一堆樟腦球,還附帶著中了一張黃‘彩票’?!?/span>
二人隨即聊了起來,楚飛了解到,涂中洋也是經(jīng)人介紹來到鄭醫(yī)生這里治療的。介紹人把鄭醫(yī)生說得神乎其神,開始涂中洋還抱有一絲期待,沒承想,交完錢后左等右等一直沒消息,直到昨天才接到通知,說是今天可以正式開始治療了。誰知卻是這般景象,讓涂中洋很是失望。
楚飛想約涂中洋到附近的咖啡廳好好聊聊,涂中洋還有采訪任務(wù)只能作罷。二人互加了微信,約定以后要多溝通、多交流。
涂中洋啟動車子后剛起步又停了下來,他緩緩搖下車窗,探出頭來對楚飛說:“那個姓鄭的,看著像個騙子,他給的藥丸咱們先別著急吃,我找朋友檢測一下成分,別給咱們吃傻了。”
楚飛琢磨了一下覺得很有道理,遂表示同意。望著涂中洋的豐田凱美瑞絕塵而去,楚飛輕輕地嘆了一聲。
5
回到公司后,楚飛窩在自己的隔斷里望著桌面發(fā)呆,桌子上鄭醫(yī)生給的那15粒藥丸被整齊地碼成一排。涂中洋的比喻是非常形象的,藥丸無論是大小還是顏色,看著都和普通的樟腦球別無二致。楚飛拿了一粒放到鼻子上聞了聞,沒有任何味道。又用舌尖輕舔了一下,霎時間,一絲清甜順著舌頭直奔喉間。
鄭醫(yī)生交代過,藥丸每天要在固定的時間段吃一粒,吃完第10粒后才可以同房。
楚飛不打算把正在接受治療的事告訴張落,怕她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他把那15粒藥丸鎖在了辦公室的抽屜里。
那天晚上,楚飛又是加班到8點多才回家。一進家門,楚飛看到門口的鞋柜上放了一個正方形的透明的小塑料袋。塑料袋是扁口的,里面裝著一些像樟腦球一樣的東西,看起來很像鄭醫(yī)生給的藥丸。楚飛一邊換鞋一邊高聲朝臥室的方向喊道:“鞋柜上是什么東西?”
張落的聲音很快從臥室里飄來,“樓長剛才發(fā)的耗子藥,說最近咱們這棟樓里鬧耗子?!背w有一種吃了蒼蠅的感覺,心里很是別扭。
這段時間,楚飛和張落晚上心照不宣地各忙各的,張落在臥室里用平板電腦看電視劇,楚飛窩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手機,一直看到凌晨一兩點才回到臥室睡覺。隨著天氣漸漸熱起來,小區(qū)里的流浪貓開始活躍起來,鬼哭狼嚎的叫春聲經(jīng)常在半夜響徹整個小區(qū),吵得人不得安寧。楚飛家住在二樓,即使門窗緊閉,那種凄厲瘆人的聲音還是會透進屋里,讓楚飛聽得真真切切。楚飛有時候?qū)嵲跓┑貌恍校S手抓起一個家什,打開陽臺的窗戶朝聲源處扔過去。
這個晚上也如此,不過被同時扔出去的還有那包耗子藥。楚飛一邊扔一邊在心里暗自罵道:“一群不務(wù)正業(yè)的家伙,不好好抓耗子,專想著怎么耍流氓?!?/span>
此后的兩三天,那15粒藥丸始終被楚飛冷落在抽屜里,他在等涂中洋的檢測結(jié)果。有兩次,楚飛想和涂中洋在微信里閑聊,可是留言發(fā)出去后,第一次涂中洋很晚才簡單回應(yīng)了一下,第二次涂中洋壓根沒搭理他。楚飛也在公司訂閱的晚報上注意到,很多新聞報道都署名“本報記者涂中洋”,由此斷定涂中洋工作應(yīng)該也挺忙的,就沒再主動聯(lián)系涂中洋。
一天晚上,張落和閨蜜逛街去了。只有楚飛一個人在家里,他照例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手機。
張落不在,楚飛反而感到難得的輕松和自在,楚飛知道這種想法很對不住張落,可這卻是現(xiàn)實。
9點剛過,張落回來了,手里拎著大包小包,滿面春風地向楚飛展示逛街成果。楚飛很快就察覺到張落的異樣,她洗漱完畢后,并沒有去臥室,而是依偎在楚飛的肩頭東拉西扯,并且目光灼灼,似有所期。楚飛不敢與之對視,心里隱隱不安。
事情愈發(fā)朝著楚飛擔心的方向發(fā)展,張落要求這個晚上楚飛必須和她一同進被窩。楚飛一時想不出拒絕的理由,只好從命,但他的身體一鉆進被子里,便迅速翻了個身,將后背留給張落。
張落一改往日的矜持,主動伸出雙臂從背后緊緊地抱住楚飛,楚飛不由得心下一緊,身體僵在那里,像被人點了穴道無法動彈。張落把嘴巴湊到楚飛耳邊輕聲說道:“親愛的,我有個想法,要不咱們?nèi)プ鋈斯な诰???/span>
楚飛在暗暗松了一口氣之余也并沒有覺得意外。實際上,他自己也想過借助人工授精的方法讓張落懷孕。但是,楚飛經(jīng)過再三思量,最后還是覺得這個方法治標不治本,也就沒和張落提及此事。現(xiàn)在張落主動說起,楚飛心里面不樂意,但也沒有直接拒絕,只是用沉默來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
張落見楚飛一直不吭聲,心里也就明白了。她沒再說什么,慢慢抽回了環(huán)在楚飛身上的兩條胳膊后,順勢翻了個身。兩個人背對背各自想著心事。
到了半夜,窗外再次響起野貓求歡的聲音,并且反反復(fù)復(fù),沒完沒了。心煩意亂的楚飛本來就沒睡著,不覺怒火中燒。他又一次向流浪貓發(fā)起了攻擊,這次用的是一個大西紅柿。
之后,楚飛沒有回到床上,他又躺到客廳的沙發(fā)上看起了手機。手機上的時間顯示是凌晨1點12分,涂中洋就是在這個時候通過微信給楚飛發(fā)來了信息。
“檢測結(jié)果出來了,藥丸的主要成分是一種具有壯陽作用的藥材,但里面還有另一種不明物質(zhì),比重大概占整個藥丸的三分之一?!?/span>
“結(jié)果準確嗎?”楚飛秒回。
“哈,原來你也沒睡呀。放心,千真萬確,不會有問題的?!?/span>
楚飛旋即陷入沉思。涂中洋很快又發(fā)來了信息。
“你打算吃嗎?”
“我還沒想好?!?/span>
“我也是。你想好了告訴我一聲,咱倆要保持步調(diào)一致?!?/span>
“好的?!?/span>
楚飛在這個問題上斟酌了很久,也沒得出結(jié)論。翌日早上一到公司,楚飛就徑直來到老胡的辦公室,將自己的困惑說給老胡聽,請老胡幫忙拿主意。
老胡淡淡一笑道:“高人往往就是與眾不同的,既然接受治療了,就要信任人家。不管最終的結(jié)果如何,在治療的過程中都要往好的方向考慮問題?!?/span>
領(lǐng)導(dǎo)的忠告言簡意賅,楚飛聽著很受用。其實沒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一堆壯陽藥嘛,說不定那種不明物質(zhì)就是解決問題的關(guān)鍵。這么一想,楚飛心里也釋然了,決定正式服用藥丸,并且回到自己的隔斷后立即吃了一粒,還用微信把這個決定告訴涂中洋。涂中洋直到半夜12點半才發(fā)來回復(fù):“好,我知道了,我也吃?!?/span>
楚飛正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手機,兩個人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起來。他們聊生活、聊工作、聊煩惱、聊任何話題,越聊越投機,直到翌日的晨曦照到窗臺,張落揉著惺忪的睡眼從臥室走出來時,楚飛才戀戀不舍地結(jié)束了和涂中洋的聊天。
也許是記者這個職業(yè)造就了涂中洋夜貓子的習慣,第二天晚上午夜時分,涂中洋主動和楚飛“書接上回”。這一聊又是一個多小時,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也是如此,二人的午夜相約儼然有成為日常習慣的趨勢。與此同時,楚飛和張落卻開始了冷戰(zhàn)。
6
楚飛每天上班后第一件事就是吃一粒藥丸,然后趴在桌子上補覺。有時一睡就是一上午,下午才正式開始工作,下班后也會主動加班,決不影響正常的工作進度。加上老胡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公司內(nèi)部,慢慢地也就默認了楚飛這種黑白顛倒的作息習慣。
吃完第6粒藥丸后,楚飛的小腹有了微微發(fā)熱的感覺。涂中洋的反應(yīng)也差不多,不過,他們沒有貿(mào)然和各自的妻子同房。
第10粒藥丸吃完的那天晚上,已經(jīng)徹底解禁,可楚飛卻不敢試驗藥效,他還是沒有足夠的勇氣面對最終結(jié)果。
午夜12點,楚飛給涂中洋發(fā)去了微信。
“在嗎?”
楚飛本以為涂中洋會像前些天那樣,馬上回復(fù):“在的。”可是,這一次,涂中洋的回復(fù)卻在半個多小時后才發(fā)過來。
“哥們兒,我成功啦?!?/span>
這句話劇烈地震撼到了楚飛敏感的神經(jīng)。然而,詭異的是,這條消息僅僅在楚飛的微信里停留了片刻,便被涂中洋撤回了。楚飛等了半天,不見涂中洋重新發(fā)來任何消息。只好不解地打了一個問號發(fā)過去,卻石沉大海。
楚飛猜想,涂中洋來撤回那條消息又一直不回復(fù)信息,應(yīng)該是擔心楚飛這邊未成功,顧及楚飛的感受。
第二天是去診所接受治療的日子。楚飛原本想當面恭喜涂中洋治療成功,可是涂中洋遲遲未現(xiàn)身。在鄭醫(yī)生的辦公室里,楚飛如實向鄭醫(yī)生匯報了自己的情況后,時間已然來到上午9點半,這次鄭醫(yī)生沒等涂中洋,直接為楚飛一個人做起了心理輔導(dǎo)。
“人的記憶分瞬間記憶、短期記憶、長期記憶,這些記憶又受到人們的意識、環(huán)境、刺激性等因素影響。如果是刻意,又對人的刺激性大、意義重大的事情,這種記憶就很難被遺忘。如果一些普通信息,只是短時間存在,且屬于無意中引起的注意,那就只是一種印象而已。時間久了,自然就想不起來了。從印象模糊到完全失去并不是失憶,可能會在某些提示下還會想起來……“
就在這時,涂中洋風風火火地從外面進來。
“對不起,我又遲到了?!?/span>
涂中洋并沒有坐到楚飛身旁的空椅子上,而是在空椅子后面站定,分別與鄭醫(yī)生、楚飛打了一個招呼。
“鄭醫(yī)生,你給的藥我都吃完了,也試過了,根本沒用,你看是不是按照合同里約定的,把錢退給我。“
楚飛怔了一下,他沒想到涂中洋會來這么一手,忽然覺得眼前的涂中洋十分陌生。鄭醫(yī)生倒是出奇地平靜,靜靜地打量著涂中洋,深邃的眼神仿佛已經(jīng)洞穿了一切,久久未發(fā)一言。涂中洋被盯得很不自在,不耐煩地說道:“我車就停在門口的道邊上,你退是不退給個痛快話?!?/span>
鄭醫(yī)生不疾不徐地說道:“錢不可能退,你可以繼續(xù)在我這里治療,直到徹底治好為止?!?/span>
“合同上寫明的無效退款?!?/span>
“合同最后一行也寫了:最終解釋權(quán)歸診所?!?/span>
涂中洋輕蔑地笑了笑:“早料到了會是這樣,沒關(guān)系,我先在報紙上給你曝曝光,然后咱們再走司法程序,我耗得起,看誰能笑到最后?!?/span>
說完之后,涂中洋就轉(zhuǎn)身走了。鄭醫(yī)生的情緒并沒有受到涂中洋的影響,仍按部就班地為楚飛做完了心理輔導(dǎo)。
離開鄭醫(yī)生的辦公室后,楚飛迫不及待給涂中洋發(fā)去了微信。
“為什么要這么做?“
涂中洋旋即就回復(fù)了:“不甘心讓姓鄭的這么容易就拿到一萬塊大洋?!?/span>
“恕我直言,你這么做有點不地道?!?/span>
這次卻遲遲不見涂中洋回復(fù),等楚飛來到附近的停車場坐到自己的帕薩特里時,他并沒有馬上啟動車子,而是掏出了手機,準備再規(guī)勸涂中洋幾句。豈料,用微信發(fā)出消息后,迅速彈出一個紅色的感嘆號,顯示:對方已經(jīng)開啟朋友驗證,你還不是他(她)朋友。
涂中洋竟然把楚飛刪除了。
楚飛在悵然若失的同時又無可奈何,把手機扔到副駕駛座位上后發(fā)動了汽車。
7
當天晚上楚飛沒有加班,早早地回到家里打算和張落一起試驗藥效。不湊巧的是,張落又和閨蜜逛街去了。還不到8點,楚飛就躺在臥室的床上等張落。由于和張落仍然處于冷戰(zhàn)狀態(tài),楚飛反復(fù)琢磨著首先應(yīng)該怎樣打破這種沉默,不知不覺中慢慢睡著了。連張落后來什么時候回到家里,他都渾然不知。
等楚飛醒來時已是深夜,窗外煩人的貓叫聲彼起此伏。楚飛下床后,從廚房的地上隨手拎起一個空醬油瓶,來到陽臺后打開窗戶的那一刻,貓叫聲忽然消失了,空氣里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不過,楚飛很快就驚奇地發(fā)現(xiàn)有一對野貓正在路燈下熱火朝天地交配。楚飛狡黠地笑了一下,對準那對野貓將手中的醬油瓶扔了過去,結(jié)果正中目標。那兩只野貓哀嚎了一聲后,馬上逃走了。
不知道會不會給它們造成心理陰影?關(guān)上窗戶的那一瞬間,楚飛的腦子里忽然萌生出這個疑問,繼而,又引申出另外一個問題:我自己的心理陰影是什么呢?楚飛好像一下子想不起來了,他趕緊中止了對這個問題的思考。
回到臥室后,或許是楚飛弄出來的一系列聲響驚擾到了張落。她連續(xù)左右翻了兩次身,在一片幽暗中,一條雪白的大腿脫離了被子的覆蓋,突兀地暴露在楚飛的視線里。楚飛馬上就血脈賁張了,他緩緩朝張落走了過去……
這一次,楚飛一蹴而就。事畢,楚飛和張落喜極而泣,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楚飛成功了,終于如愿忘記了那段痛苦的記憶。涂中洋卻未能如愿拿到退款,他又坐到了鄭醫(yī)生的辦公桌前。這一次,和他一起接受治療的是一位中年禿頂男。進程幾乎和上一次一模一樣,輪到患者吐露心聲時,涂中洋和禿頂男不約而同地躊躇了。最終還是涂中洋先開了口:“我叫楚飛,今年31歲,是一名軟件程序員。去年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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