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睡著老家的滾燙的火炕,吃著老家噴香的紅眼高粱長大的。我一出生,遼西大地上如刀的寒風(fēng)和漫天的飛雪不失時機地將我瘦弱的軀體緊緊裹挾。
我出生時,家中條件不好,媽媽沒奶水,是奶奶熬的苞米面糊糊滋潤著我嫩弱的腸胃。我生下時瘦小枯干,三歲還不會走路。
一定是媽媽孕期營養(yǎng)匱缺導(dǎo)致我發(fā)育不良,體弱多病??粗矣趾谟质莸臉幼?,爸爸媽媽很難過,千方百計尋醫(yī)問藥。我的病還是越來越重了,最后,發(fā)展到在生命邊緣游走,媽媽哭得像淚人似的。老家的風(fēng)俗,為了再讓夭折的嬰兒快點往生為人,不能用棺材。
爺爺拎著一把鐵锨拿著只草袋子去了壩外挖了一個深坑。奶奶抱著襁褓中奄奄一息的我,爸爸媽媽在一邊默默地流淚,等待我最后時刻的到來。
就在爺爺讓奶奶將我裝進草袋的時候,我干裂的嘴唇竟然動了一下,一同來為我送行的姥姥說,這孩子還有口氣呢。姥姥將草葉上滾動的露珠點到了我的嘴唇上,我的嘴唇竟然動了起來。大家又把我抱回來,我還真從鬼門關(guān)上闖過來了。
我的身體仍然很瘦弱,瘦得包了層皮,赤腳醫(yī)生陸殿德每天來我家,利用他祖?zhèn)鞯尼樉闹g(shù),在我稚嫩的穴道上扎上幾根細細的銀針。我如旱地上的一棵草,頑強地活了下來。
比這更玄的事還在后頭呢!
我七歲那年,跟著媽媽和一群女社員去地里給生產(chǎn)隊的豬剜野菜,媽媽把我放在一個固定地點讓我看堆。這時,一只張三(注:老家對狼的別稱)向我撲來,媽媽遠遠望去,嚇得坐在地上。張三卻在我身邊飛馳而過,我卻安然無恙。
坑里埋我活過來,張三嘴里逃過生,我的命也真夠大的了。
爺爺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二
高祖父是山東萊州府掖縣(注:萊州市)龍王莊,這樣說,我的祖藉是山東。
爺爺說,那是一個靠海的地方。當年,為了活命,避開朝廷的重稅,高祖父咬咬牙,挑著挑子,攜家?guī)Э陉J了關(guān)東。走到黑魚溝河的下游實在走不動了,見此地土地肥沃,干脆在此扎了根;西北五十里,便是幽州重鎮(zhèn)北鎮(zhèn)。
很難想象出,在當時沒有火車、汽車,更沒有高鐵、飛機,高祖父他們是如何靠著一雙腳板走過來的。
這就是我的出生地陸家窩棚。爺爺說,高祖父來的時候,只有幾戶陸姓人家。高祖父也學(xué)著他們,用木棍和柴草支搭起了三角形的簡易住所,因其形狀像“窩頭”一樣,這里被稱作陸家窩棚。后來,隨著人口一點點增多,就改為陸家村了。
我出生的時候,爺爺已經(jīng)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爺爺雖然沒生在山東,卻對山東老家來人格外親。每逢災(zāi)年,很多山東老家人來東北討飯,有的同姓的本家來家里一住十天半月。爺爺說,只要在族譜中排上輩分就是一家人,雖說沒見過面,骨子里卻血脈相連。
一直以為,人的思維能跨越時空,到山東后,這種感覺愈發(fā)的真實。
二十六歲那年,作為盤錦電信勞動服務(wù)公司里的一員,我由盤錦通過沈大高速趕到大連,再從大連乘船到煙臺,然后再從煙臺轉(zhuǎn)道即墨市,平生第一次來到了山東。
坐在開往即墨的車上,聽同車人親切的山東口音,作為闖關(guān)東山東人的后裔,思緒不禁回到了一百多年前。鄰座是個樸實的山東姑娘。我在想,如果沒有當年祖輩們的大遷移,我會不會滿嘴山東話,會不會娶這樣一個滿口山東話的姑娘為妻?
到山東后,山東的同行得知我的祖藉是山東時,都親切的跟我稱兄道弟。在山東工作兩年半,每到山東百姓家,就像走進了自家的院子。淳樸的山東老大爺、老大哥,讓我看了油然而生一種久違的說不出來的親近。
和爺爺他們一樣,我的性情里仍然保持著山東人特有的倔犟和淳樸,這些年來,每每填檔案之類的材料時,我都會在祖藉欄里填上“山東掖縣”這幾個字。
三
身在沈陽,無時不刻不想老家,想少年時的月光下,爺爺、奶奶在黃瓜架旁講嫦娥月老孟姜女,想姥爺、姥姥柜子里的水蜜桃,想爸爸從黑魚溝河里打上來的鯽魚、螃蟹,想媽媽給我做的玉米餅、秫面菜餃子,想和發(fā)少“捉特務(wù)”,想舅舅給我燒的噴香流油的“扁擔(dān)鉤”,想上學(xué)時學(xué)校的土坯房、晚自習(xí)時不滅的燭光和鼓勵我的老師們……
人生如白駒過隙,轉(zhuǎn)眼過了天命之年,走進夢中最多的還是那些故鄉(xiāng)的人和故事,那些生我養(yǎng)我疼我的親人們都不在了。有人說,故鄉(xiāng)是用來懷念的,當你懷揣它時,它可能一文不值,只有將它耗盡,回過頭來看,一切才有了意義。這句話細細品味,頗有一番“君自故鄉(xiāng)來,應(yīng)知故鄉(xiāng)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的感慨。
常常一個人站在陽臺上看著老家的方向發(fā)一陣呆,葉落歸根,幾乎是每一個游子的哲學(xué)思考。
在外面打拼了大半生,還是想拖著疲憊哪怕是孱弱蒼老的身軀,回到故鄉(xiāng)的懷抱,一個人靜靜坐在庭院里,細看流云落花,傾聽雨雪融大地,回味人生之旅。
這是我的夙愿。當年,高祖父攜全家從萊州灣的海邊來到小小的黑魚溝河邊,在夜雨敲窗之際,他的思緒也一定經(jīng)常飄回老家,“朱顏難久駐,衰鬢漸成霜。舊夢纏新夢,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
現(xiàn)在,我正面臨著高祖當年同樣的境地。為了和老家進一步拉近距離,每年,我都會回去,來到逝去多年的爺爺奶奶和爸爸媽媽的墳前,拔拔蒿草,添幾锨土,送上幾張紙錢,和他們說說心里話。
冬天,墳前雪落無聲,大地一片蒼涼;夏天,墳前成排的楊樹發(fā)出沙沙的聲響,似乎在歡迎我的到來。他們的墳就在黑魚河邊,與河為鄰,想來他們也不寂寞。
在東北,大凌河是獨流入海的較大河流之一,主脈橫貫遼西,黑魚河雖然只是它身上一條不過百里的支流,卻同樣滋潤著兩岸芬芳的黑土地,唱著歡快的歌,匯入主流奔騰到海。
百年過后,我也會和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一樣,融入河旁的這片泥土,與大地融為一體。
如果你能來,夕陽西下時,我會領(lǐng)你到黑魚溝河邊走走,望著裊裊的炊煙和遠處迤邐如龍的醫(yī)巫閭山,給你講講生我養(yǎng)我的陸家村以及這條河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