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馴獸師
來源:《作家》2024年第6期 | 作者:萬 勝  時間: 2024-05-28

  我和老港在開發(fā)區(qū)管委會十五層樓頂往下看,小轎車一塊塊橡皮,靜靜地趴在橘黃色的路燈光里。那,我在管委會大廈里值班,老港來陪我。樓頂涼快,眼界也寬,能到開發(fā)區(qū)邊上月色靜靜流淌的渾河。我有點兒暈高,理智不斷提醒自己,千萬別往下跳。老港居然不怕高,他把身子哈在樓沿上,頭探出去往下吐唾沫,看著唾沫在半空飄散,不見蹤影,然后問我,你說我該不該跟她結(jié)婚?老港說的她比老港大三歲,喪偶,帶著個十五歲的女兒。我問他你跟人家睡了沒?他反問我睡了怎樣,沒睡又怎樣?我說廢話,睡了就得對人家負責(zé),沒睡還可以考慮。他想了想說,算是半睡沒睡吧。我說這事怎么還能含糊呢?他說,那天我倆剛脫了衣服鉆進被窩,她女兒突然回家來了,造一個大紅臉。他苦笑了一下,油膩的過耳長發(fā)被樓頂?shù)膩y風(fēng)扯來扯去,滄桑感十足。我問他你有什么顧慮,心想他已經(jīng)被我表姐甩過一次了,應(yīng)該是怕悲劇重演。他說,我老是覺得不踏實,好像會失去點兒什么。我說,你還剩什么?他很認(rèn)真想了想說,那倒也是哈。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從樓下竄上了一股疾風(fēng),把他的頭發(fā)倏地一下撩起來,整個腦袋像一只飛起來的八爪魚,我覺得他真是挺可笑的,又覺得他挺可憐。幾天之后我回北窯去找他,他家鎖著門,打電話才知道,他到女方家?guī)褪帐拔葑尤チ恕K麊栁矣猩妒??我說,沒事,祝你幸福吧。

  說實話我是真心盼著老港能幸福,不全因為我倆是光著屁股長大的哥們兒,還因為我表姐傷他太重,這你們也都知道,他幾乎把我表姐當(dāng)活祖宗供著,連被綠都忍了,也沒能留住我表姐。離婚時我表姐還在他心口窩兒捅了一刀。我表姐說像你這樣的就不配娶媳婦,不配有家,別再讓人可憐你了,憐憫不能當(dāng)錢花。老港跟我學(xué)我表姐說的這番話,學(xué)一次哭一次,我說你當(dāng)時就應(yīng)該給她倆大嘴巴子,這號女人就他媽欠揍。你猜老港怎么說,他說我不敢,我怕你姐恨我。

  你跟老港多少年沒見了?李全問我。

  我想了想,得有五年了吧,自從我來大連就沒跟他聯(lián)系。

  馬健說,你猜他這次突然找我們會是什么事?

  我搖搖頭,換在以前我一猜一個準(zhǔn),那時候咱們天天在一起混,一撅屁股就知道要拉幾個糞蛋兒,現(xiàn)在真猜不到,這么多年我對他的生活認(rèn)知還停留在蔡姐那段。

  不過,我說,我聽說他現(xiàn)在可了不得,成大師了,能掐會算,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呼風(fēng)喚雨。我跟他倆碰了一下杯。海邊的夜色被燈光搞得很不安,尤其那座跨海大橋,伸向茫茫大海的視線和欲望統(tǒng)統(tǒng)被它截住,令人憋悶。我今天開車兜了一大圈,先到周水子機場接上馬健,又到大連港跟李全匯合,給他倆安排好下榻酒店后,再一起打車到星海公園,迎著海風(fēng)喝啤酒。馬健是從重慶飛回來的,李全坐船橫渡渤海由煙臺直達大連,我們仨鐵哥們兒此次相聚都是為了和我們同為鐵哥們兒老港。一周前我們分別接到老港的信息,讓我們回北窯一趟。這事太突然,這幾年我們凈在外地闖蕩,都跟老港斷了聯(lián)系。

  怎么可能,別人不了解老港咱們還不了解嗎。劉全說。

  馬健笑說,咱們仨最了解他的是老萬,老萬要說能我就相信。

  我喊服務(wù)員,再一人來一大杯扎啤。

  你倆還記得不,老港這個外號還是我給起的呢,他本名趙山崗,那時候港臺片看多了,成天學(xué)浩南哥,話也不好好說,剛上技校的時候特能裝,嚇唬新同學(xué),其實比誰都窩囊,沒兩天大家跟他熟了,誰都能欺負他。李全端起扎啤杯一口下去一半,上嘴唇掛上一圈白沫,像小胡子。

  我也跟著喝了一大口,說你倆是我們到技校上學(xué)才認(rèn)識的,對老港了解還真沒我多,別看老港窩囊,他曾經(jīng)可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身懷絕技,能用意念操縱小動物,什么青蛙、螳螂、天牛、花大姐,他一發(fā)功,小動物就會受他擺布,像他手中的提線木偶。這種事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也不相信。上小學(xué)六年級的時候,有一次我們正上自習(xí)課,一只老鼠闖進教室,同學(xué)們都炸了,女學(xué)生嚇得上了凳子,膽大的男同學(xué)操起笤帚拖布一頓圍剿,可那只老鼠太賊了,根本逮不著,就在這時老港站了出來,他讓所有人都站到凳子上不動,自己蹲在地上念咒,沒一會兒那只老鼠居然自己來到他跟前,對他又是磕頭又是作揖,好像見了老祖宗,老港對老鼠說,以后不許到教室來嚇唬女同學(xué),這次我饒了你,再有下次我扒你的皮。老鼠又是一陣作揖,然后大搖大擺地走出了教室,同學(xué)們都傻了。我問老港你是怎么做到的,他說這是他家的祖?zhèn)?。他爺爺是薩滿巫師,你們都聽說過吧,就是跳大神的。他爺爺沒的早,我只見過照片,他爺爺?shù)淖笱蹓牡袅?,有一層玻璃花,那只好眼睛越看越瘆人,好像要把你勾進照片里去。老港說他爺爺有一套薩滿的行頭,死后被封到了山洞里,據(jù)說只能等著繼承它的人出現(xiàn)才能取出來。繼承人一定會從他的家族后輩里面產(chǎn)生,這叫天選,被選中的人會在某一天突然得一場大病,高燒不退,胡言亂語,好了之后一只眼睛就會被燒壞,落下玻璃花。馬健插嘴說,老港的眼睛也沒瞎呀?我說別插嘴,我們念初中的時候勞動公園里有一匹老狼,老港常去隔著鐵籠跟狼對眼兒,他告訴我,用不了多久他就能用意念操控大動物了??墒?,初中快畢業(yè)時發(fā)生了一件事,把老港給改變了。那年夏天,勞動公園來了個馬戲團,搭起大棚子一連演了七天馬戲,票價一塊,老港天天拉著我去看,第八天馬戲團開拔,老港也失蹤了,我一猜他準(zhǔn)是跟馬戲團走了,果然,他在馬戲團里當(dāng)了三個月的馴獸師,回來時突然就變了個人,又傻又窩囊,特異功能也沒了,就是你們現(xiàn)在熟悉的老港。馬健又插嘴道,老港在馬戲團里有故事啊。我說那還用說,但他對自己當(dāng)馴獸師的經(jīng)歷一個字都沒提過。

  馬健一拍大腿說,這就對了嘛,所以老港能成大師是有可能的。

  李全笑說,整的跟真事兒似的。

  那個晚上我們談?wù)摰脑掝}都是老港,但是誰都猜不到他這次找我們回去是為了什么。我們四個是鐵哥們兒,李全、馬健家住沈陽鐵西區(qū),父母都在電纜總廠上班,我和老港家在蘇家屯北窯,是電纜一分廠的工人子弟,我們同一年進入電纜廠技校就讀,從上技校開始就形影不離,直到老港和蔡姐分手,我們也陸續(xù)到外地生活,大家才各自分散,所以對老港那些年的遭遇有目共睹。他倆一致認(rèn)為老港的倒霉是從我表姐開始的,這種說法我堅決反對,老港找我表姐是自尋倒霉,跟我表姐沒關(guān)系,我還勸過他追我姐要慎重,她可不是個一般鳥。我表姐家住沈陽市內(nèi),我舅和舅媽都在政府部門上班,表姐每年都來我家度寒暑假,待業(yè)那幾年更是天天跟我們泡在一起,我們都清楚,她跟我們不是一路人,可老港偏不信,貪圖我姐的美貌。瘌蛤蟆想吃天鵝肉摔死了能怨天鵝嗎。

  你姐也是的,明知道老港是癩蛤蟆,干嘛還把他帶天上去。馬健坐在副駕駛,昨晚酒勁似乎還沒醒透,語氣乏力,我們仨他酒量最淺。李全坐在后面嘎嘎大笑,你倆嘮嗑太形象了。

  我們的車從大連收費站進入高速,升起車窗,打開空調(diào),一路朝沈陽進發(fā)。我五年沒回老家,聽說變化很大,渾河邊成了沿河生態(tài)公園,新建了好多利民游樂設(shè)施,足球場、騎行道、露營地、觀景臺、游艇碼頭,我曾工作過的開發(fā)區(qū)也被劃進去一塊搞了一個野生動物園,可惜沒把北窯劃進去,工廠倒閉后北窯就破落了,像我們這樣的年輕人都逃離出來,除了老港。

  老港蔡姐怎么勾搭到一起的我們不知道,老港也沒提過,我們猜測應(yīng)該是蔡姐主動的,老港習(xí)慣了被動,何況蔡姐長得又那么不替別人著想。她一口細碎的四環(huán)素牙,黑瘦矮小,尤其站在老港身邊,老港細條條一米八五的大個子,把她顯得像條小土狗,老港跟她說話時不得不把腰勾成蝦米,背駝得越來越厲害。他倆都在區(qū)里的楓楊路農(nóng)貿(mào)市場賣菜,蔡姐有固定的攤位,老港推倒騎驢打游擊。我們仨去菜市場偷窺,馬健嘬牙花子搖頭,說太磕磣了,她要是真能對老港好我也認(rèn)了。李全說,丑妻近地家中寶,老港也算是占了一樣兒。

  很快老港和蔡姐就結(jié)婚了。我們和蔡姐正式見面是在他倆的婚禮上。那是一家殺豬菜館,沒有主持,沒有儀式,也沒放鞭炮,勉強湊起來三桌親友,一桌是雙方的家屬,一桌是我們和幾個菜販子,還有一桌是蔡姐女兒的同學(xué)。菜販子跟我們不熟,也沒有想混熟的意思,各吃各的,氛圍相當(dāng)沉悶。他們怕耽誤生意,呼嚕嚕一頓猛吃后就起身走了,只剩下我們仨和一桌子盤底兒。喝得最熱鬧的是蔡姐女兒那一桌,他們把婚宴當(dāng)成了同學(xué)聚會,不停掀起喝酒高潮。一個性別從外表難以判斷性別的小黃毛腳踩啤酒箱套,叉著腰仰脖“吹喇叭”。他們喝酒都不用杯,直接灌。老港和蔡姐給親戚敬完了酒,朝我們這桌走過來,要敬酒,被馬健擋住了。馬健說你倆把別的桌都敬完,我們最后,有節(jié)目呢。他倆只好先去女兒同學(xué)那桌??墒悄亲吏[得正歡,沒人搭理他倆,就又轉(zhuǎn)身回來了。老港說那邊都是晚輩,不敬了。

  我記得是先給李全敬的酒。李全你當(dāng)時出的什么節(jié)目還記得吧?

  怎么不記得,李全說,我把花生米放筷子上,讓老港往蔡姐嘴里吹,當(dāng)時馬健還傻了吧唧的鬧了個大笑話。我和李全都笑起來。當(dāng)時馬健是夠傻的,他對李全說你能不能整點新鮮的,老港上次結(jié)婚你就出的這個節(jié)目,當(dāng)時場面老尷尬了,還好蔡姐有自知之明,一個勁兒說沒事兒沒事兒。

  馬健瞟了我倆一眼,說一提這事我就堵得慌呢。

  我給車設(shè)了定速巡航,始終保持在110邁,按照這個速度我們中午就能到沈陽。我們陷在對老港的回憶中,都表現(xiàn)得很期待和老港重逢。其實我們并不想念老港,否則不會這么多年一次都沒聯(lián)系他。在外闖蕩多年,我們的想法都變得特別現(xiàn)實,只關(guān)心對自己有用的人和事。不得不承認(rèn),老港在我們心中已經(jīng)成了可有可無的人。這幾年我們仨雖然相隔很遠,倒還經(jīng)常聯(lián)系。李全跟他老舅到青島做醫(yī)療器械,現(xiàn)在自己也開公司當(dāng)了老板。馬健和朋友在四川和貴州兩地做白酒批發(fā),錢也沒少賺。我去山東和川貴參加文學(xué)活動,他倆全程安排。我現(xiàn)在是大連一家合資企業(yè),業(yè)余時間出了幾本歷史小說,算是個小有名氣的文化人,他倆也愿意我抬高排面。老港呢,嗐!應(yīng)該還那樣吧。

  你是聽誰說老港成大師了的?馬健問我。

  說起這件事還真挺巧,半年前我去山西大同參加一個筆會,有個參會的鞍山作家,在游懸空寺的時候他跟我說你們沈陽有一位大師,看事兒特別準(zhǔn),我本來不太相信這種事,但聽他說那個大師住在北窯,再一細問,這個人竟是老港。

  打死我都不信。李全說。

  你還真別把話說太絕,真假見面就知道了,馬健扭頭問我,對吧老萬?

  李全說,老港要真有那能耐,至于被一個小欺負得跟孫子似的?

  話茬就又勾回到老港和蔡姐的那次婚禮。老港和蔡姐正給我們點煙敬酒,蔡姐的女兒突然喊,媽,你讓他搬一箱啤酒過來啊,我們沒酒了,快點兒。老港放下酒瓶要去搬酒,一把被馬健拽住,你別去,沒大沒小的。蔡姐趕緊回頭對女兒說,涵涵你找一下服務(wù)員。涵涵說媽,他不就在你邊上呢嗎,干嘛閑著不用,你趕緊讓他搬啊。馬健說老港你今天是新郎,不是勞力,誰指使你都不好使。老港說孩子嘛,玩兒高興就行。說完端起一箱酒就過去了。我看著老港的樣子心里挺難受。同樣是婚禮,和我表姐結(jié)婚時,我們哥幾個忙前忙后,老港美滋滋的跟地主少爺似的,那時誰要是敢欺負老港,我表姐第一個不讓,可現(xiàn)在混的連個小孩子都能對他吆來喝去的了。我把紅包遞給老港,啥也不說了,祝你幸福吧。馬健卻有點較真兒了,對蔡姐說你和我兄弟老港結(jié)婚我心里高興,但有些話我一定得說。蔡姐說,兄弟你說你說。馬健說老港是我們最好的鐵哥們兒,親如手足,老港是個好人,可是命不太好,這些年過得很坎坷,蔡姐,你知道不,老港在感情上受過很強烈的刺激,差點兒就他媽魔怔了,所以啊我就想說……馬健的話被同學(xué)那桌一陣哄笑聲打斷了,馬健沖他們喊了一嗓子,你們消停點兒。那邊一下子安靜了,都往這邊看。馬健繼續(xù)往下說,我就是想說……這時小黃毛拎著一瓶啤酒晃晃蕩蕩走了過來,對馬健說,這位叔兒,我來敬你酒。馬健愣了一下,說孩子,你們喝你們的,大人嘮正事呢。小黃毛嘴角往上一扯說,不給面子唄?馬健臉一沉,行啊,怎么喝?小黃毛說對瓶吹唄。蔡姐趕緊起身勸小黃毛。小黃毛說沒事兒姨,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我們做晚輩兒的也高興。小黃毛一副很通情達理的樣子,蔡姐也不好再說什么。小黃毛一只腳踏在椅子上,率先吹起了喇叭。那桌的同學(xué)都鼓掌吹口哨敲碗碟助威。馬健沒起身,拿起一瓶酒靠在椅背上咚咚咚往下灌。小黃毛干了酒,手腕一翻,控出幾滴白沫兒,等馬健。眼看馬健的瓶子空了,他又拎起一瓶,用筷頭子一翹,瓶蓋嘭地飛走,一仰頭開始吹第二瓶。馬健肚子小酒量淺,一瓶啤酒下肚便坐不住了,硬撐著站起來吹第二瓶。小黃毛吹到一半停下,緩口氣繼續(xù)往下灌。馬健憑著一股激勁,漸漸追上小黃毛,兩人幾乎同時清瓶。馬健說,小朋友,就這樣吧,再喝就多了。小黃毛伸著脖子愣了愣神兒,一個狠嗝頂上來,不說話,拎起第三瓶。老港去搶小黃毛手里的酒瓶,小黃毛冷眼瞪老港,你把手給我撒開。老港說好孩子,聽話啊。小黃毛說用他媽你管,剛才讓你拿酒你跟抻大筋似的,這會兒顯你了,我告訴你,涵涵說了,她討厭后爹。老港被戧得滿臉通紅,有點不知所措。馬健啪嚓就把酒瓶子摔了,小崽子說話呢,你媽沒教你怎么做人是不。小黃毛的同學(xué)們一擁而上,把我們幾個團團圍住,都操起了酒瓶子。就在這時,老港突然拿起一瓶酒,堆笑著對小黃毛說,孩子別生氣,叔錯了,叔把這瓶酒干了給你道歉。仰頭往嘴里灌酒,喝太急,嗆得眼淚直流。

  提起這件事我們都沉默了,那次婚禮上我們顏面丟盡,老港的做法令我們很無語,但我們又不能責(zé)怪他,這來之不易的幸福對他來說就是生活的救命稻草。那天我們仨出了殺豬菜館又進了一家燒烤店,結(jié)果都喝多了,燒烤店一頓砸,然后就在派出所里蹲了一宿,賠了兩千塊錢。

  會不會是老港又要結(jié)婚了?李全想用這句話打破沉悶,可沉悶就像一張細眼網(wǎng),困住了我們這三條無力掙扎的魚。

  正如我們希望的那樣,老港過上了幸福生活。婚后他和蔡姐共同經(jīng)營菜市場的攤位,不久又兌下一個攤位,生意越做越好。那段時間他忙得根本沒空搭理我們。一次我陪同事去菜市場買活雞,遠遠看見老港和蔡姐正打理剛批發(fā)來的菜,夫妻倆你給我擦汗我給你揉腰,相當(dāng)和諧。我跟李全馬健說起這件事,他倆也頗感欣慰。老港這回還真是修成正果了?。〉覀兌茧[隱有些擔(dān)憂,總覺得老港的幸福不會長遠。一個月后我辭了保安公司去開發(fā)區(qū)一家木器加工廠上班,工資是保安的兩倍。上班不久就目睹一個工友的食指被電鋸削掉。據(jù)說在這個廠子里掉個手指頭不算什么稀奇事兒,沒人像我一樣大驚小怪的。我問掉手指的工友,手指頭掉了是什么感覺?他說當(dāng)時只是覺得一涼,沒啥感覺。他輕描淡寫,可在我心里卻是一種尖銳的驚悚。這位工友的右手除了大拇指其余四根都僅剩了一小節(jié),只能用虎口夾著煙卷。他說小手指跟廠子沒關(guān)系,是自殘,年輕時脾氣大,跟媳婦兒生氣剁自己手指頭,傻不傻。我說缺了手指對生活有沒有妨礙?他說就是罵人的時候像給人點贊。說完自己哈哈大笑,居然笑出了眼淚。就是在這天,老港突然打電話告訴我,他的日子過不下去了。

  高速上的指示牌顯示,前方不遠就是蓋州。蓋州大概在沈陽和大連的中間點上,也就是說我們已經(jīng)走了一半的路程。馬健說,到蓋州服務(wù)區(qū)停一下,放放水。馬健今天的情緒始終有點低落,我感覺不是酒的問題,他肯定有鬧心事。果然,馬健去衛(wèi)生間的時候,李全跟我說,昨晚喝完酒回賓館,馬健發(fā)了大半夜微信,后來還把自己悶在洗手間里好久,好像在里面偷著哭。我說怎么會這樣?李全搖頭嘆息說,嗐,誰還沒有點鬧心事兒,咱也別問了,能說出來的都不算事兒。

  老港的幸福生活滿打滿算不到仨月,比我新工作的試用期還短。蔡姐的女兒容不下這個后爹,讓她媽在親生女兒和二手丈夫之間做選擇。老港不想難為蔡姐,只好辦了離婚手續(xù)搬回北窯。但他并沒和蔡姐真的斷開,蔡姐隔三岔五就偷著來趟北窯,倆人好一好。為了避嫌,老港不再到菜市場買菜,在我的引薦下也進了木器加工廠。上班第一天趕上被鋸掉手指的工友跟老板干仗,起因是老板一分錢醫(yī)藥費沒給,還把他病休一周的工資給扣了。那個工友找老板要工資。老板說你不干活我憑什么給你開工資?工友說我這是工傷,按法律規(guī)定你還得給我賠償呢。老板說你少他媽拿法律跟我說事兒,你懂個毛,你那是違章操作,我沒罰你就已經(jīng)很照顧你了,能干就給我老實兒的,不能干就滾犢子。倆人戧起來,不可開交。工友用那只殘手指著老板大罵不止,果然像一次次給老板點贊。老板當(dāng)場把工友開了。工友在大門口徘徊了好久,冷靜下來后回去找老板賠禮道歉,甚至下跪,就又被留下了。老板讓他帶徒弟,看似不計前嫌,其實是想讓他把新人帶成手后再開他,他也心知肚明,所以對老港特別不好。老港進木器廠沒幾天我就去了大連,他以后什么情況就不太清楚了,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在木器廠上班,我甚至經(jīng)常會在記憶里把他和那個斷指工友混淆成一個人。至于他和蔡姐的地下戀情保持了多久,我就更不知道了。一周前我突然接到老港的短信,那一瞬間心里很是慚愧,這五年間我們的電話號碼都沒變,我卻一次都沒主動跟他聯(lián)系過。他發(fā)來的短信只寥寥幾個字:回來一趟吧,有事兒。我居然沒勇氣把電話打回去,只回了兩個字:一定。

  馬健和李全接到的信息一字不差,他倆也覺得有點對不住老港,畢竟我們曾經(jīng)是他最信任的朋友,兩肋插刀不離不棄的話都說過。老港比我們都大,他小學(xué)中學(xué)各蹲了一年才和我們成為同屆,但是我們從來沒把他當(dāng)過大哥,他遇事沒主意,什么事都得我們替他做主,只有一次沒聽我們的,結(jié)果差點被我表姐害死。我們甚至懷疑他離開我們都沒法在社會上生存。昨晚在星海廣場,喝高了的馬健突然說了一句話:我們的世界里可以沒有老港,可在老港的世界里卻只有我們。我差點哭了。

  駛離蓋州服務(wù)區(qū),路上的車突然多了起來,三條車道都排滿了,一輛接著一輛,速度越來越慢,近乎于龜速行駛,不用說肯定是前面肇事了。果然,一輛大貨撞破隔離帶,一頭扎入反向車道,整個倒扣在路面上,蘋果散了一地,駕駛樓都撞爛了,場面慘烈,果香撲鼻。大貨司機滿臉是血,站在車旁,魂已經(jīng)不在自己身上了。李全把車窗降下來,探出頭去看熱鬧,感嘆道,開車和做人一樣,就得各行其道,一旦越界下場必是焦頭爛額。我肯定李全這句話是無意的,他所說的“越界”與我的情況也不是一回事兒,但他這句話的確是觸碰到了我心里的痛處。最近我真的很是焦頭爛額。我所在的部門經(jīng)理升任事業(yè)部總經(jīng)理調(diào)任外地開拓新市場,憑能力和資歷我是最佳繼任者,而且經(jīng)理的態(tài)度也已經(jīng)明確了,只等著集團高層領(lǐng)導(dǎo)找我談話然后一紙任命順理成章。其實我也不是非得當(dāng)這個經(jīng)理,從進企業(yè)那天起我的目的就很明確,在穩(wěn)定的工作環(huán)境中踏踏實實地搞點自己文學(xué)創(chuàng)作,抱著與世無爭的心態(tài),這些年不但工作上令領(lǐng)導(dǎo)滿意,創(chuàng)作上有了一些成績,也贏得了好人緣。經(jīng)理給我的評價是業(yè)務(wù)能力群眾基礎(chǔ)好。在經(jīng)理的鼓勵下,我也就欣然接受了。所以當(dāng)集團高層領(lǐng)導(dǎo)找我談話的時候,我已經(jīng)做好充足的心理準(zhǔn)備??晌胰f沒想到,集團領(lǐng)導(dǎo)竟把一堆匿名舉報信攤在我面前。我當(dāng)著領(lǐng)導(dǎo)的面一一拆開,里面的內(nèi)容還真是挺豐富的,有的說我工作時間搞創(chuàng)作不務(wù)正業(yè);有的說我跟客戶關(guān)系曖昧不清不楚;有的說我利用公司的資源為自己的寫作鋪路;還有的說我把公司的人和事寫進小說,破壞公司形象,損害同事聲譽。當(dāng)然,說我利用作家身份誘騙心智不成熟女同事搞婚外戀的也大有人在。集團領(lǐng)導(dǎo)倒是很善解人意,說小萬啊,皇帝背后還罵三分呢,只要你能把這些事情解釋清楚,堵住那幫人的嘴,前途還是一片光明的。我從來沒想到過“那幫人”和“一片光明”這兩個詞會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但是現(xiàn)在我明白了,有了“那幫人”就不可能“一片光明”,而且我心知肚明“那幫人”就是每天和我朝夕相處的同事,他們在辦公室里跟我談笑風(fēng)生,馬路上和我勾肩搭背,酒桌上與我稱兄道弟,背后卻對我捅刀子。從集團辦公大樓里出來,我迷路了,站在公交車站牌下,不知道該往哪走,還要回到那間充滿詭異氣氛的辦公室嗎?我真不知道怎么去面對那一張張?zhí)搨蔚哪槨D翘煳以趩挝桓浇墓珗@里游蕩了好久,當(dāng)我接到老港那條短信后,決定跟領(lǐng)導(dǎo)請一周的假,我跟領(lǐng)導(dǎo)說,讓我冷靜一下,我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復(fù)。我不想解釋,我只想好好想一想,放棄這份穩(wěn)定的工作和丟掉做人的尊嚴(yán),哪個損失更大。

  過了擁堵路段,車速如常,馬健似乎睡著了,李全也一直把懶散的目光投向窗外,陷入迷離。我點開車載音樂播放器,侃侃的《斑馬,斑馬》響起:

  斑馬斑馬,你回到了你的家,可我浪費著我寒冷的年華,你的城市沒有一扇門為我打開啊,我終究還要回到路上……

  我不禁鼻子一酸,眼淚模糊了視線。我不就是那匹斑馬嗎。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如此的不適應(yīng)人類世界。

  喂,我你真是陰魂不散啊,不是告訴你了嗎,這兩天別他媽給我打電話,讓我好好靜一靜,我肯定會給你一個說法……李全接起手機,情緒突然很壞,我趕緊把音樂暫停,深吸一口氣,把眼淚稀釋掉。李全把手機扔在座椅上,繼續(xù)。他說。

  什么?我問。

  那首歌啊,繼續(xù)。

  我點了播放鍵,稍微調(diào)低了音量。你沒啥事兒吧?

  這首歌叫什么名?

  斑馬。

  斑馬,好聽。

  我覺得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比老港更能忍辱負重了,但他仍無法保住自己那點可憐的幸福。在蔡姐家過日子那兩個月,他就像個奴仆,甚至涵涵染了經(jīng)血的內(nèi)褲他都給洗,還是無法得到涵涵的同情。涵涵把他的衣服都扯壞了,吃飯時她會突然奪過老港的飯碗摔在地上。只要老港碰過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被扔進垃圾桶,扔不了的就想方設(shè)法損毀。為了不讓老港進門,涵涵不但換了門鎖,還寫了“趙山崗滾出我家”的字條貼在門上,搞得老港在鄰居跟前抬不起頭。老港跟我說,我都不知道為什么,涵涵對我這么大勁兒。我說她媽就不管?老港說根本管不了,你不知道,這孩子犯混時跟瘋子一樣,動不動就要割脈跳樓。我說都是你們慣的,狠狠收拾她一次就老實了,我們小時候挨打是家常便飯,哪個不老實兒的。老港嘆口氣,嗐,說哪些有啥用啊,你是沒攤上,誰攤上這樣的孩子誰都得麻爪兒。我說惹不起就躲唄,又不是你親生的,現(xiàn)在不也挺好嗎,你和蔡姐偷偷在一起,該辦的事兒也都辦了。老港說,可這不是我想要的啊。我發(fā)現(xiàn)老港新添了一個毛病,跟我說話時不看我,眼神越過我的頭頂,看天空,好像在自言自語。有兩次我干脆走開,他仍然愣在原地不動。我才意識到,這件事對他的影響不像我們想象的那么簡單。但我們認(rèn)為他有我表姐那一巴掌墊底,抗打擊能力會強很多,何況這次問題出在了一個小孩子身上,蔡姐并沒有拋棄他。也許等涵涵長大一點,懂事后情況會有好轉(zhuǎn),他會扛過去的。我動身去大連之前特意跟蔡姐談過一次。蔡姐一邊哭一邊跟我保證她不會離開老港。

  在余下的三分之一路程中,馬健在假睡,李全在深思,我則機械地握著方向盤,我們都沉默著,各懷心事。那首《斑馬斑馬》被我設(shè)置了單曲循環(huán),反復(fù)吟唱。我們無法從悲傷的曲調(diào)中掙脫出來,其實我們是無法從自己內(nèi)心的困境中掙脫出來。不錯,我們每個人都活得很難堪,都在一張縝密又麻亂的網(wǎng)中苦苦掙扎著。

  沒錯,想跟他倆道歉,我撒謊了,其實老港并沒有什么巫師爺爺,也沒有什么特異功能,他從來就沒了不起過,那都是我的臆造,是我想讓老港活得幸福的一點奢望,或者他的不幸點兒傳奇色彩。他普通得跟我們一模一樣,只有悲慘沒有悲壯。我知道老港的病不是一天兩天了,或者從馬戲團回來之前,或者在被我表姐拋棄之后。給我們發(fā)信息的人不是老港,是蔡姐。她見到我們的時候,忍不住悲傷,她的目光中透露著絕望,但瘦弱的身體卻顯出一股執(zhí)拗,估計那是她最后的一點倔強了。她說她女兒涵涵不知道為什么上初三時突然就瘋了,后來到醫(yī)院檢查確診為狂躁抑郁癥。她說我不知道該咋辦了,一個人病了我還能扛得起,他倆都病了讓我咋扛!然后,她帶著我們?nèi)フ依细?。她說老港每天都帶著涵涵去渾河生態(tài)公園里看動物。

  老港和涵涵站在一排鐵柵欄前,鐵柵欄里面站著一匹野馬。涵涵用手輕輕撫摸著野馬的鼻子。那匹來自非洲荒野上孤獨的野馬總是遠離人群,膽怯地躲在園子的角落,唯獨老港來的時候,它才會試探著靠近老港和涵涵,涵涵也只有在撫摸著斑馬的鼻子時才會露出恬靜的微笑。但是當(dāng)有人接近時,野馬就會遠遠地躲開,涵涵的表情也變得不安起來。每當(dāng)這時,老港便輕輕地撫著涵涵的頭,念叨一些我們都聽不懂的話,使涵涵安靜下來。似乎那些話是他和涵涵獨有的語言。這場面讓我想起二十五年前老港在動物園里與狼的長久對視。

  我問老港,你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

  老港說,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動物根本不知道自己長什么樣,它看見你就會以為它自己跟你長得一樣,所以,它們一直認(rèn)為殘害它們的是自己的同類,所以它們很痛苦,我認(rèn)真研究過動物的眼睛,比人單純,它們無論是信任你還是恨你,一點都不參假不像人那么善于偽裝。

  老港神情憔悴,左眼球里有一塊血紅,但仍面帶微笑,不像個病人,倒像只動物,他現(xiàn)在和涵涵屬于同一種動物,跟我們不是同類。涵涵和老港微笑對視,說著一些只有他倆才懂的語言,我從他倆的臉上都看到了類似幸福的表情。

  老港終于瞥見了我們,愣了好久才緩慢舉起了右手,在日輝下我看得很真切,那只高高舉起的右手短了一根中指,他跟那個工友一樣喪失了罵人的底氣,不,老港從來就不具備罵人能力,所以也就談不上喪失,那只中指對他這種動物來說可有可無。

  我們沒走過去,他也沒走過來,就那樣長久對視。在那一刻我拿不準(zhǔn),我的貿(mào)然接近會不會讓他感到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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