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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人稱
來源:《長江文藝》2024年第7期 | 作者:陳薩日娜  時間: 2024-07-12

?  “搞藝術(shù)的,吃飽飯得靠天下太平。成大師得靠天下大亂?!痹洪L在最后把下巴一揚,動作和聲音同步立定住。

  華虛舟捕捉到了這個微妙的停頓,率先鼓起掌,并配合大幅度的點頭和緩慢的眨眼來延展掌聲里的欽佩。他看到院長嘴角吊了一下,弧度小得算不上笑,卻勾勒出了發(fā)言者內(nèi)心的滿意度。掌聲這東西,雖說由一大片組成,讓人記住的卻只有第一個。華虛舟頭點得更重了,在心里祝賀自己奪冠。

  他為這種安排在周末的報告會、參觀活動起了個名,叫“軟加班”。相比于擺在桌面上,需要支付加班費的“硬加班”,軟的這個由于含有合影留念環(huán)節(jié),更無法逃避。但對今天的市圖書館系列講座,他是懷有積極態(tài)度的,甚至為坐在前排明顯位置,提前了一小時到場,畢竟能這樣精準地給領(lǐng)導(dǎo)心靈按摩的機會不多。從講座結(jié)束,院長接受晚報記者采訪的活躍度來看,他的積極取得了成效,院長情緒不錯。

  院長問:“小華,繞路送我,等會兒錄節(jié)目來得及嗎?”腿不小心踢到了駕駛座椅后背。

  “來得及,院長?!比A虛舟一邊說著,一邊左手松開方向盤,摸到了座椅調(diào)節(jié)鍵,蜷起雙腿,盡可能地給后排騰出更大空間。

  “總上電視,家里人很自豪吧?”

  “還好,院長。我主要也是覺得這樣的社會活動有助于弘揚經(jīng)典,還能為學(xué)校帶來更多關(guān)注?!?/p>

  “你這樣認識很好,小華,前陣職稱評審,我看到你報名了。”

  他沒想到院長會在車里談這件事,更沒想到會說得這么直接。他緊緊凝視著前方的車流,忘了后視鏡里能窺察到院長的臉。

  “小華,你的社會影響力,還有知名度都是公認的,但學(xué)術(shù)和授課這兩塊陣地,還應(yīng)該再把握把握。這一次先把名額讓給郭老師吧,她打算五十五歲就退休了。你年輕,還有機會。”

  他感到心上豁了個口子,刮進來呼呼蕩蕩的風(fēng)。

  前方黃燈亮起,我慢慢踩下剎車說:“好的,院長,我一切服從學(xué)校安排?!?/p>

  院長說:“行,小華,就給我停前面吧?!?/p>

  我重按調(diào)節(jié)鍵,恢復(fù)駕駛座原來的位置,伸直一路蜷縮的雙腿。并道時我沒開轉(zhuǎn)向,惹得后面一陣鳴笛,我沒理,一把給舵打死,蠻橫地插進道路。

  我或許應(yīng)該告訴電視臺節(jié)目組,給我做嘉賓介紹時加上一句:華虛舟,行為藝術(shù)家——長期將表達方式作為生活方式。據(jù)家里人說,我開口極早,不足一歲便能流利對話,卻始終不會使用第一人稱,渴了便說“孩子要水”,摔了便說“孩子好疼”。并非不會發(fā)音,只是仿佛沒意識到有“我”這么個角色,平等地把所有人都當(dāng)作外人。上學(xué)以后,我終于適應(yīng)了“我”,而曾經(jīng)的語言習(xí)慣則漸漸內(nèi)化為了一種心理活動,無論何時何地,我的腦中時常會飄出一個聲音,以旁觀的視角描述和評論當(dāng)下的情境,根據(jù)環(huán)境、情緒的變化,聲音風(fēng)格略有分別,時而像紀錄片里的旁白,時而像球賽里的解說。有段時期,我相當(dāng)困擾,感覺自己暴露在某種監(jiān)視當(dāng)中,也曾向精神類??漆t(yī)院問診,只說是休息不好,開了些安神的中藥,吃完,旁白的聲音愈發(fā)鏗鏘。我索性不再掙扎,任由其滔滔不絕。天長日久,竟頗感適意,如同切換著兩個賬號登錄現(xiàn)實,每當(dāng)出現(xiàn)不愿體會的情緒時,我就脫離開我,成為那個聲音。

  燈光打過來,女主持人的聲音響起:“登遼河舞臺,賞詩詞華彩,歡迎收看《華夏詩詞大會》。有請我們的評委老師,遼河大學(xué)文學(xué)院講師,中國詩詞協(xié)會常任理事,日本東京大學(xué)非句博士,華虛舟。呀,又錯了,俳句,俳句,不好意思導(dǎo)演,重來?!?/p>

  每一次,每一次這個主持人都讀白字,他懷疑她就是故意在嘲弄,覺得可笑,研究詩詞居然要去日本留學(xué),“俳句”又是個什么鬼東西,不就是給廢話分成三行嗎?

  好在錄制沒有受到干擾,到了“友情詩”的點評環(huán)節(jié),我以“李白汪倫本無緣,全靠汪倫花了錢”為開頭,將《贈汪倫》的寫作背景按照節(jié)目組設(shè)計的文稿背了出來。近幾年國風(fēng)主題的電視綜藝市場不錯,我們這個地級市的電視臺就照葫蘆畫瓢,做了個《華夏詩詞大會》。因妻子的閨蜜跟制片人談了戀愛,我被介紹進節(jié)目,成為嘉賓,不料想小小地火了一下,樓下買菜被認出過兩次,上課也有學(xué)生在下面偷偷拍照,甚至本市幾所初中將我的發(fā)言摘出來,編入了語文閱讀理解題。我嘴上說不在意,其實私下還是特意去買了衣服,換了眼鏡框。

  錄制結(jié)束,到家已是深夜,妻子勾住我的脖子,仰起頭問我想她了么。我說:“想了,兒子呢?”她說:“吃完奶在姥姥屋睡了,今天院長講座怎么樣?”我說:“還行,他說這次我沒評上副高。”妻子很吃驚,關(guān)切地問:“怎么回事?”我說:“一周就給我排兩堂課,參加文化類節(jié)目也不算學(xué)術(shù)成績,讓我怎么評?”妻子說:“那要不找找機關(guān)領(lǐng)導(dǎo)?”我說:“算了,本來也沒抱希望?!逼拮訌暮竺姹н^來說:“沒事,咱好好抓住電視臺的機會,照著明星學(xué)者努力,該來的總會來?!闭f著貼得更緊了一些。

  隱隱地,他聞到后頸飄來一陣餿味,低頭見妻子胸口上兩團奶漬,心中難以抑制地惡心起來。他拿開她的胳膊,拍了拍說:“睡吧,明天周一?!?/p>

  “例會最后,我想就職稱評選的事說兩句?!痹洪L說,“本次評定,我們依舊堅持了公正公開、嚴格把關(guān)的原則。評上的老師,要不忘初心,加倍努力。沒評上的,更應(yīng)該鞭策自己,調(diào)整心態(tài),防止消極情緒。在這個問題上,個別人應(yīng)該向華虛舟老師學(xué)習(xí),坦然接受結(jié)果,毫無怨言,依然堅守在工作一線。”

  他低著頭,在本子上胡亂地記錄,卻仍能感受到同事們暗戳過來的目光:誰沒評上能甘心,你在這裝什么?

  “小華,你留一下?!痹洪L招招手說。

  又怎么了?有什么事不能電話里說?非要表現(xiàn)出這種根本不存在的親密?剛才的表揚已經(jīng)把他放在了所有老師的對立面,這個可憐人已經(jīng)失去職稱了,別再讓他失去同事關(guān)系了行嗎?

  我迎上去問:“院長,您找我?”

  “對,北大研究所所長昨天給我打電話,說他們要立項,做一個中世紀漢文化圈重要詩人比較,想讓我推薦一個咱們學(xué)校了解日本詩歌的人參會,我就想到你了。正好所長對你有印象,說他在網(wǎng)上刷到過《華夏詩詞大會》。好好準備,小華,珍惜機會,給學(xué)院長長臉?!?/p>

  他連聲感謝,點頭點得自己陣陣暈眩,愧意也無聲地在心底漫開。院長還是厚道的,因為職稱的事就對他懷有微詞,實在刻薄,畢竟大家都有難處。

  “哦,還有一個事?!痹洪L不經(jīng)意地說道,“就是我侄女那邊,正常來說明年要參加美國的交換生,當(dāng)然,得在平均分達標的情況下。這孩子有點貪玩,你也是知道的,我就是了解一下,期末考試她準備怎么樣了?”

  我說:“沒問題的,院長,您放心,以孩子的能力,期末成績不存在問題。”

  下午,我將一張抄著選擇題答案的紙條,夾進了分發(fā)給院長侄女的作業(yè)里。那愧意也隨之消散了。想了想,我又給教務(wù)處的馮晶晶發(fā)去了一條信息,問能不能往系統(tǒng)里錄成績之前先給我看一眼。馮晶晶很快回復(fù),好的。我心中歡喜,又追問午休時要不要一起散步。她回了個“OK”的表情。

  吃過飯,我早早來到操場等候,同時不忘貼心地買上兩杯奶茶。跟馮晶晶聯(lián)絡(luò)上雖是近期的事,但早在教務(wù)處招聘之初,我就在公示的名單上注意到這個清秀的女孩了。那時她上半身被框在一張窄窄巴巴的登記照里,卻絲毫不影響她散發(fā)出靈動爛漫的氣息。果然入職后,每逢她出現(xiàn)在食堂就會引來大家的目光。我暗地里打聽過她的消息,也偶爾在排隊時故意站到她后面,可所有交集就僅限于此。轉(zhuǎn)機是在《華夏詩詞大會》播出之后,有天馮晶晶竟主動找到我,說敬仰我的學(xué)識,她也是文學(xué)愛好者,一些問題想向我請教。我欣然同意,了解完才明白她原來在創(chuàng)作小說,有兩篇發(fā)表在區(qū)宣傳部內(nèi)刊上以后,就再無作品。當(dāng)下她正在寫作一篇有關(guān)師生戀的題材,開頭還好,中間部分則難以為繼,希望我能給她些許啟發(fā)。

  我不愿承認這于我而言屬于知識盲區(qū),便嘗試替她寫了一段,她十分滿意,希望我繼續(xù)提供,我卻寫不出更多,只能絞盡腦汁回憶畢生所遇奇聞異事,幫她獲取靈感,然而所述無一可用,好處卻是我從此有理由經(jīng)常約她散步。

  馮晶晶嘬著奶茶說:“華老師你怎么知道我喜歡這個味兒?”

  我做出很隨意的樣子說:“小姑娘,不都愛喝這玩意兒么?!?/p>

  她轉(zhuǎn)過頭說:“華老師你給沒給我想小說?”

  我說:“想了呀,這不是一直跟你講么?!?/p>

  她說:“不行,同學(xué)借錢,孩子打架,鄰居出軌這些都沒法用,太庸俗了。”

  她居然有臉說“庸俗”?她每天生產(chǎn)那么多垃圾文字,已經(jīng)是最主要的庸俗制造者了。這樣一個人,此刻居然用“庸俗”來概括他的歷史,沒有比這更荒謬的事了。

  馮晶晶噘起嘴,佯裝生氣地說:“華老師,你再想不出來,我不跟你散步了?!眿汕蔚拇桨觑h散出奶茶甜膩的香氣。他想說些什么來給出致命的還擊,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

  “好,好,”我說:“一定想出來?!?/p>

  下班回到家后,我給北大的所長打了個電話,交流還算順暢,約好下周去文科實驗樓碰一碰。我正盤算著需要準備些什么,小姨的電話這時響起。他不禁眉頭一皺,這個點打來,不會有別的事情,一定又是她孫子的作業(yè)寫不完,讓他趕緊幫忙交一篇作文。他該怎樣向他們解釋,高校研究的古典詩歌和初中生作文是有差別的?他如何能讓他們知道,自己對于給初中生當(dāng)槍手的事情有多么厭惡?難道幫親戚家小孩子寫作業(yè)是知識分子的宿命?

  很意外,小姨并不是要寫作文。她在郊區(qū)買了個房子,打算養(yǎng)老住,最近搬家,有些瓷器不敢交給搬家公司,想讓我周末回趟白城,幫她拉點過去。我在心里松了口氣。

  對于故鄉(xiāng),我有一個物理意義上的概括:春節(jié)期間必須回去的地方。每年春節(jié),白城高速收費口都會打上兩行字,左邊:常回家看看——低三下四的。右邊:熱歹歡迎白城兒女回鄉(xiāng)過年——LED屏有一片壞了,本來是“熱烈”。

  我很少在春節(jié)以外的時間回白城,本以為這次回來路況會好些,可不知為什么,收費口只有一個開放,幾百米外就開始堵車。到達小姨家比正常晚了一個小時,我快速地搬完瓷器,找了一家比較大的超市進去,周六要去拜會北大所長,我準備帶一點土特產(chǎn)登門。逛了一圈,我看到了哈爾濱紅腸、延吉冷面、盤錦大米,甚至還有裝在牛角里的內(nèi)蒙古馬奶酒,就是沒有看見任何白城特色的東西。白城沒有特產(chǎn)這件事他一直知道,可每次回來還是期待著有什么石頭、家畜或者農(nóng)作物被挖掘出來,披紅掛綠,包裝成這個小城的代表。然而,每一次期盼都會落空。他不禁埋怨起闖關(guān)東的老祖宗,要么老老實實待在原地別動,要么勤快點再往北走兩步,怎么就非挑這么個寸草不生的地方落腳?害得后輩兒孫送禮都犯難。

  回程路上正好遇到晚高峰,七十公里的距離開了三個小時。到家,我已是疲憊不堪,想到明天上完課還要去電視臺錄制節(jié)目,不覺間頭昏腦漲。

  “你嘗嘗?!逼拮佣诉^來一碗甚似混沌的東西。

  “好,等會兒?!?/p>

  “你嘗嘗嘛,我燉了一下午?!?/p>

  “好,等會兒?!?/p>

  “你怎么了?”

  “沒怎么啊。”

  “那你這什么態(tài)度?一進屋就沒個好臉?!?/p>

  “不是說了么,堵車,我累都不行?”

  “行,歇著吧你。”

  “你上哪?我喝還不行嗎。”

  “倒了,喂狗?!?/p>

  “你他媽會不會說話?”

  “你罵我?我給你生孩子給你做飯,你罵我?”

  在沙發(fā)上睡到第四天,我落枕了,脖子只能僵硬地歪在一個特定的角度上,看起來好像在質(zhì)疑全世界。這一改變讓電視臺導(dǎo)演很滿意,因為節(jié)目中我機智犀利的人物設(shè)定由此增添了形象上的可信度。不會有人看得出,臺上侃侃而談的男嘉賓夜夜像流浪漢一樣睡在客廳。

  晚上十點半,我媽突然打來電話,“喂,兒子,沒睡呢?”

  我壓低聲音說:“沒呢,有事么,媽?”

  那邊聲音故作輕松地說:“沒事,我大孫子挺好的?”

  “挺好,睡了?!?/p>

  “哦,跟誰睡呢?”

  “他媽?!?/p>

  “哦,你倆最近挺好的?”

  “挺好,媽,單位領(lǐng)導(dǎo)來電話了,我回一下,改天給你打?!蔽蚁±飮W啦地掛了電話,沖廁所一樣給這段對話結(jié)束了。

  句句都是廢話,句句都是明知故問,真相只能是母親從丈母娘那里聽說了他和妻子在鬧別扭,打來電話關(guān)心??伤咕荜P(guān)心,因為他明白這關(guān)心的本質(zhì)是拉攏。小時候,母親宿醉后,哭訴父親的不忠,他是唯一的聽眾,這使母親產(chǎn)生了一種誤解,以為他懷有深切的憐惜,愿意主動在自己抽泣時提供一個倚靠。于是,從他談戀愛開始,母親便緊盯他的情感波動,企圖趁機還之以懷抱。而除了報償以外,他還看到了母親求盟的心理。她渴望兩代人因婚姻不幸抱頭痛哭,一同詛咒,一起謾罵,她在深處渴望被那種場景感動。全然不顧他對這一切感到多么羞恥。

  他又一次懷念起父母分開前的生活,不是由于留戀,而是那時間沒有人需要他,他說什么都無所謂,是不是人類的語言都無所謂,只需要在適宜的時候發(fā)出聲響就可以了。

  與北大所長約見那天,我起早來到了學(xué)校,可是一走進文科實驗樓的辦公室,我就意識到尷尬了。屋里坐了六個人,個個對著電腦和一摞資料,而我手里只拎了一盒狗肉,那是我好不容易挑出的產(chǎn)地位于白城且包裝比較體面的商品。

  北大所長依次向我介紹,這位是中文系教授,那位是文學(xué)院副教授。介紹我時,所長說:“這位是《詩詞大會》的華虛舟?!?/p>

  會議大概進行了兩個小時,所有人都低著頭,翻看各自的電腦。全程我坐在一旁,聽他們陳述各自近期的研究進程,中間我考慮了一下要不要插句話,表達些見解,為自己贏得一點存在感,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當(dāng)口。我試圖集中精力,尋找時機,卻總是不斷地出神,好像踏進了深不見底的漩渦。一個老師發(fā)言時,說道:“‘古池/青蛙跳入水里的聲音’,古池象征著寂滅,青蛙則代表了世界的存在,而青蛙跳入水中的動作恰恰反示了生命的虛無,松尾芭蕉正是在這一刻懂得了,一切存在都是為了證明不存在?!蔽也唤魂嚮秀?,此刻我在這間屋子究竟是存在還是不存在?終于第六個人發(fā)言過后,出現(xiàn)了一段沉默,我微微欠身說:“我冒昧補充一下……”沒想到所長幾乎同時開口道:“今天就先到這吧?!?/p>

  從辦公室出來,我把狗肉扔到汽車后備箱,然后像卸水泥一樣把自己栽進駕駛座。我不想回家,可也不知道能去哪里,有學(xué)生貼著車頭走過,警報器“滴滴”響起,我煩躁地按下喇叭,學(xué)生嚇得躲閃到一邊。

  這時從文科實驗樓走出一個男人,頭戴鴨舌帽,身穿棕色夾克,直奔我來,然后非常自然地打開車門,坐進了副駕。學(xué)校校園比較大,各個教學(xué)樓走到正門有些距離,所以經(jīng)常會有老師下班時相互搭車。我雖然不悅,但考慮到都是一個單位的同事,出于禮貌還是問男人:“老師你也下班?”

  男人說:“對,我下班?!睒幼尤耘f十分自如,仿佛在回答出租車司機。

  我更加不悅,想拋棄掉眼下的情景,躲藏進那個聲音里,腦袋卻空白一片。我于是深踩油門,加速來到了正門口。我說:“到了?!?/p>

  “我不在這下,”男人把座椅靠背降下來,伸了伸腿說,“我也到鐵山西路。”

  我微微一怔,面前的男人我沒有什么印象,可他卻知道我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我警惕地說:“我不走那邊。”

  他說:“你回家怎么不走那邊?”

  我說:“我去開發(fā)區(qū)?!?/p>

  他說:“我去開發(fā)區(qū)也行。”

  這時后面?zhèn)鱽硇\嚨镍Q笛,示意我讓開道路,我只好繼續(xù)行駛。男人更加自如地打開手機,連接上車內(nèi)的藍牙,開始播放歌曲。我強忍著怒氣,勸自己,既然他知道我回家的路線,想必是認得我與我熟識的人,低頭不見抬頭見,總歸是留些面子好。一路上我頻頻超車,像條泥鰍似的穿行在馬路上。為了表示不滿,我嘴巴緊閉,一句“你是哪個學(xué)院的老師”這樣寒暄的話也沒有說。那男人倒也自在,聽著歌慵懶地盯著前方,看起來同樣不打算與我對話。好幾次我故意往左大甩尾,他被晃得帽子掉在腿上,卻依舊沒有開口。我心想這是哪里來的神經(jīng)病,明天非要到學(xué)校好好問問。

  轉(zhuǎn)過一個路口時,車流變得緩慢,離到近前只見一輛卡車和一輛救護車橫在中央,幾個白大褂垂手站立,旁邊躺著一個身穿制服的工人,幾米外還拋著一只坑坑洼洼的保溫杯。我從沒見過這么新鮮的死人,經(jīng)過卡車時,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了兩眼。只見那人露出的皮膚透著駭人的蠟黃,身上沒有明顯的血跡,應(yīng)該是內(nèi)臟受到損傷,死于非命。緊接著,我不知怎么就又回憶起下午在文科實驗樓出糗的時刻,于是開始惡毒地想象卡車下躺著的人是那個北大所長。

  男人這時開口了:“我還是第一次見這樣剛死的人?!?/p>

  由于這個插曲,我的情緒被轉(zhuǎn)移了一些,回應(yīng)他道:“我也是。”

  男人說:“你看他臉色黃得邪乎,身上地上也沒有血,估計是心肝脾胃都撞碎了?!?/p>

  我說:“對,我也感覺是內(nèi)臟出血?!?/p>

  男人說:“要是北大所長躺在那就好了,某些難堪的事情就可以被抹掉?!?/p>

  我心中一驚,差點擦上前面的汽車。男人的身體被這腳急剎又晃了一下,門牙把嘴唇硌破,滲出血來,他抬起胳膊,抹在了手背上。

  我不敢側(cè)過頭,攥著方向盤小心翼翼地問:“你是北大的?”

  男人正了正帽子說:“不是?!?/p>

  我說:“你認識北大的人?”

  他說:“不熟?!?/p>

  我不敢說話,心跳如擂鼓,手心里都是汗,握著方向盤跟在前面的匯車后亦步亦趨。男人忽然說:“他們今天是什么意思?為什么介紹別人都是職務(wù),到他這里就用個電視節(jié)目一筆帶過了?就因為他沒評上副高,所以連被了解的資格都沒有嗎?再看看那六個人吧,他們很顯然也知道《華夏詩詞大會》,每當(dāng)電視播放的時候,他們就不屑地告訴家人,在這種小地方臺節(jié)目上拋頭露臉的都是學(xué)校里沒課的邊緣人物。發(fā)言被選入初中生閱讀題又有什么好得意呢?只能說明足夠淺顯。今天起,他們的證據(jù)更充分了,那個坐在嘉賓席上的人連個副高都不是,對‘過來碰一碰’的理解竟然不是帶著電腦和資料,而是提了一盒狗肉,下次怕不會要帶一桶散白吧。聽說老家在白城,果然是小地方出來的?!?/p>

  一瞬間,我腦中空白,無數(shù)的噪點涌進,仿佛有只手伸過來,抓起我的腦漿揉碎再攪拌到一起。男人則毫無波瀾,剛才碰破的嘴唇已經(jīng)不再出血,他伸出蛇一樣的舌頭,舔著傷口。我竭力控制著發(fā)抖的手,問那男人:“你是誰?”

  男人說:“這不是很明顯嗎?我是你的聲音。”

  我聽見心臟發(fā)出冰裂一般的震響,隨后紛亂的念頭不停閃過:四十邁下跳車有無生命危險?精神病患者襲擊他人是否需要負刑事責(zé)任?

  “你還在懷疑我。”男人平靜地說,“生育之后,妻子沉耽在初為人母的感受中,全然忘記了形象這回事,頭發(fā)不洗,睡衣發(fā)餿,他看著她越來越覺得像一只牲口,對房事更提不起一點興趣。他寧愿一邊想象著白天里見到的形形色色的女人一邊在廁所里自瀆。他甚至想象過電視臺里那個念白字的女主持人,想過用最骯臟的手段羞辱她?!彼Z氣平穩(wěn),也因平穩(wěn)更顯得冷漠。

  我只感到喉嚨干啞,發(fā)不出一點聲音。男人把手機音樂關(guān)掉繼續(xù)說:“他這一生痛恨庸俗,可偏偏又是被庸俗成全的??即髮W(xué)不知怎么報志愿,最后是由母親那個有點文化的舞伴拍板的,結(jié)果他踩線進了吉大文學(xué)院。碩士畢業(yè)沒考上博士,偶然得知可以申請東京大學(xué)的冷門專業(yè),但是學(xué)雜費需要十萬。他本想放棄,危急關(guān)頭小姨慷慨相助,他得以從‘落榜’變?yōu)椤粞蟆?。事業(yè)爬坡階段他有了兒子,本市的保姆費比他工資還要高,岳母為照料外孫,便前來同住。于是他隔三差五就要偷拿回些A4紙,供岳母疊吐瓜子皮的垃圾盒,或者拎一兜充電寶、小臺燈到單位充電。他的父親,那個高中語文教師,倒是不庸俗,應(yīng)該說是風(fēng)雅的??伞L(fēng)雅’不要他,跟音樂老師跑了,沒兩年,得癌死了。留給他唯一風(fēng)雅的遺產(chǎn),就是他的名字,以及小時候教他背誦‘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虛而遨游者也’的回憶?!?/p>

  我再也忍不住,猛地按下車喇叭說:“你把嘴閉上。”

  男人沒聽見似的,清了清嗓子說:“我還可以講更多?!?/p>

  我無力地說:“你夠了沒有?”

  男人說:“那你信了沒有?”

  我說:“你想干嗎?”

  他說:“來和你談?wù)??!?/p>

  我說:“談什么?”

  他坐直了一些,像個銷售人員般客氣地說:“馮晶晶,教務(wù)處的漂亮女孩?!?/p>

  我感到周身的空氣更加稀薄,緊張地問:“你什么意思?”

  男人說:“你喜歡她,你想給她展現(xiàn)自己的價值,贏得對方的好感。”

  我反駁道:“可我沒做什么,手都沒拉過,我不過是希望聊聊天,這也有錯?”

  “這不是關(guān)鍵,”男人欠身說道,“關(guān)鍵是你在討女孩歡心的同時,還想要臉?!?/p>

  我憋得脖子通紅,說不出話來。男人說:“同學(xué)借錢,孩子打架,鄰居出軌確實就很無聊,可你真沒有足夠刺激的往事講給她聽么?未必吧。況且,你生活中一切矛盾的根源不都因為想要臉嗎?”他把臉轉(zhuǎn)向我說:“恕我直言,你這樣的人,臉這玩意兒,不要也罷。”

  我憤怒地朝他喊:“我哪樣了?”

  “就是欲望當(dāng)中包含尊嚴嘛?!?/p>

  我剛要發(fā)作,男人又用那樣客氣的聲音說:“別激動,我是來幫你的。你想看看,追求女孩,滿足愛欲,難道不需要付出真誠嗎?以你的情況,難道不需要撕碎胸膛,掏出心底最隱秘的部分作為交換嗎?好好考慮一下吧,世界是公平的,拋下一些,才能得到另一些?!?/p>

  灰色的日光伸進車窗,中控屏幕上反射出男人的影子,我看著他侃侃而談的樣子說:“你到底想怎么樣?”

  男人挺直身體,認真地說:“決斗。你我輪流來講述那些隱秘的往事,誰說不出口,誰就會死掉?!?/p>

  我說:“你在開玩笑嗎?方向盤在我手里,我一個加速,咱倆都完?!彼榈匦π?。我試著點了下油門,毫無反應(yīng),汽車以安全的速度行駛在馬路上。這時外面下起了小雨,雨滴落在車窗,包裹住灰塵和污垢,留下一個個骯臟的圓圈。我默默打開雨刷器,沉著臉問男人:“具體怎么做?”

  “很簡單,一個人說出一個詞語,對方來敘述圍繞這個詞語發(fā)生的事情?!蹦腥苏f,“出于禮貌,我可以讓你先開始。”

  我想了一下,試探著說:“螞蟻?!蹦腥藳]有猶豫,非常流利地回答道:“小時候的一天,他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驚天秘密:螞蟻并不知道人類的存在。他將這個重大的消息告訴給身邊每個人,盡管沒有人感到震驚,他還是因此激動了好幾天。此后坐在路邊觀察螞蟻洞成了他最大的愛好,并且賦予了自己類似上帝的身份,有時是將手擋在蟻群前面,模擬一座大山。有時則幫助它們掰碎搬不動的餅干,然后想象螞蟻們振奮歡呼。后來,只要看到螞蟻,即便再忙,他也會停下,蹲下來扮演一會兒創(chuàng)世的神,仿佛冥冥之中能預(yù)料到他一生中最有掌控感的事情就不過如此了?!?/p>

  男人講完抱起肩膀說:“我還是建議你別太保守,因為我不會害怕回憶?!边@時,我看到他的嘴唇又滲出血來,不多,卻分外鮮紅。“生蠔,”男人突然看著我說,“你要回答的詞語是生蠔。”

  我皺起眉頭,努力回想與“生蠔”有關(guān)的事情,前方紅燈亮起,我說:“從小時起,我就有著異常發(fā)達的聯(lián)想能力,出發(fā)地和目的地之間遙不可及,很多時候我也解釋不清兩個看似毫無干系的事物是怎樣被聯(lián)系起來的,可就是頭腦中填滿了這些古怪的想法。比如每個數(shù)字都是一個人,1是個頭戴黑色高帽的爵士,2是個靠騙男人錢生活的窈窕美人,5是個憨厚的蛋糕店老板,7是個吊兒郎當(dāng)?shù)母咧猩?。類似的還有,我總會在不應(yīng)該像人的物體上看到人的臉,我曾經(jīng)覺得我爺爺奶奶像葡萄干和板栗,英語老師像麻將里的白板,黃曉明長得像雞精,韓紅長得像大拇指,所有姓孫的人都像黑色的門鎖。最無法解釋的是,我總覺得‘抑郁’這倆字很像生蠔,一個是沒撬開,一個是撬開了擺在盤里,后來每次看到抑郁癥話題的時候,我腦子里就全是生蠔。幾年前,學(xué)院里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孩子突然從七樓的圖書館跳下去了,后來調(diào)查才知道,這個孩子患有抑郁癥已經(jīng)三年。作為平日接觸最多的老師,我被任命負責(zé)去與學(xué)生家屬溝通善后事宜,盡量在賠償最少的條件下把事情平息。當(dāng)天在會議室,我見到了那對農(nóng)村夫婦,兩人相互攙扶坐在角落,眼睛空望著,像是干涸的井。我無聲地站在旁邊,大腦空白,準備好的說辭一句都想不起來。閉上眼,看見的全是生蠔。那一刻我感覺自己仿佛是海岸線上的礁石,表面被層層的生蠔攀緣吸附,覆蓋得密不透風(fēng)?!?/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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