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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匿的現(xiàn)實與生活的隱喻
——牛健哲《秋千與鐵鍬》讀札
來源:《當代》2024年4期 | 作者:胡 哲  時間: 2024-08-19

?  “新東北文學”之“新”,并非單純指向創(chuàng)作題材的豐富與擴展,更重要的是作家在創(chuàng)作觀念與創(chuàng)作方法上的創(chuàng)新,強調東北文學發(fā)展的多元路徑和別具特色的美學表達。就此而言,牛健哲的小說創(chuàng)作以獨特的現(xiàn)代主義氣質和對人類生存的關懷,為東北文學提供了一種全新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他的創(chuàng)作極力追求對小說形式與思想內容的有機結合,為“新東北文學”注入了無限活力。在其新作《秋千與鐵鍬》當中,牛健哲將對人類精神境遇的深切感受融入“我”的回憶講述當中,借助于一個帶有內傾化色彩的故事,試圖揭示人類所面臨的精神困境,并給予它正面的回答,從中凝練出關于生活的形而上的抽象哲思。探究現(xiàn)實問題與表現(xiàn)人類情感的創(chuàng)作旨歸,使得牛健哲的創(chuàng)作超越了以往的“冷靜”形式,在生活的隱喻、情感的象征當中拓寬了表達現(xiàn)實思考的美學維度。

  隱喻是《秋千與鐵鍬》的一大突出特點,作者從文本主體故事和小說形式結構方面同時設置了“關于生活的巨大隱喻”。小說題名中的“秋千”與“鐵鍬”,從表層看是陪伴“我”度過成長時期的兩個“伙伴”。而從深層看,二者不僅共同隱喻了“我”情感的多元與復雜,并分別由“秋千”引申至“廢棄的游樂場”,由“鐵鍬”連接起“兩代人分別掄起的臂膀”,將“我”的故事放置在具有普世意義的巨大生活場域當中。小說中,“秋千”是自我的心靈棲居地,象征著美好、柔軟與對生活的希望,在暗示著社會邊緣的廢棄游樂園中,“我”在“一個還能晃蕩的秋千上”,找回了屬于孩子的“安詳”。而“鐵鍬”兼具著工具和武器的雙重作用,它一方面寄托了“我”對父親的想象,也就是自我防御的強烈保護意識,另一方面又暗含著受外界負面影響形成的失控、絕望的暴戾屬性,小說中“鐵鍬”的兩次被使用代表著人生方向的不同選擇,面對美好與墮落交織的主題悖論,小說同時給出了分別通往光明與黑暗的兩份答案。如果說“秋千”是“我”永恒的追求和向往,那么“使用鐵鍬”就是不斷靠近它的方式與途徑,“鐵鍬”的第一次被使用是“他”替我奪回“秋千”,而“我”也由此放下“鐵鍬”,“反復重溫著他的語調,同時由瓤子里舒展開自己”,放下對周遭的防備,試圖感受并散發(fā)生活中的善意。“鐵鍬”的第二次被使用是“我”無法接受朋友的背叛與他人的惡意,掄起的“鐵鍬”是絕望、驚詫、痛苦情緒的凝聚,是重建起的生活信念的解構與崩塌。牛健哲將邊緣少年的人生之路拆解成關于“秋千”與“鐵鍬”的生活寓言,傳遞出少年成長當中對于孤獨、疏離的恐懼,以及對關懷和善意的渴望。小說的另一重隱喻在于,成年后的“我”作為故事的敘述者,具有一種“經(jīng)驗既得者”的寓言屬性,此時的“我”已然明確“要是得到些許滋潤,也可以期待脈絡重生枝葉再現(xiàn)”,于是“立時可享的同情、好感和方便”仍是“我”當下的渴求。作者不斷在敘述者“我”的講述過程中安排其面對聽眾時的心理活動與行為,如“我”渴望聽眾,又時刻畏懼被冷淡、忽視,以自嘲的口吻或滿不在乎的編造故事的態(tài)度講述個人的創(chuàng)傷和脆弱。這些行為的呈現(xiàn)構成了少年“我”的鏡像,成為少年經(jīng)歷的回響。從小說結構來說,不同時期“我”的行為構成了作品的兩條線索,主體故事中的“我”與敘述者“我”,共同構成了一個完整的現(xiàn)代人,向往溫暖、關愛和一種正向的情感引導成為永恒的希冀與盼望。

  隱喻的表達方式是牛健哲創(chuàng)作觀念的縮影,他將現(xiàn)實生活潛隱于小說的形式外殼之下,主人公流動的內心世界、被象征符號所指的人生感受、具有私人化和內傾化特點的敘事空間等,都承載著作者對于現(xiàn)實的認知,關于反思、批判、人文關懷的創(chuàng)作意識散落在文本各處。牛健哲善于觀察、挖掘和提煉社會現(xiàn)象背后的文化精神、時代問題,并形成他獨特的講述現(xiàn)實故事的方式?!肚锴c鐵鍬》當中,牛健哲實現(xiàn)了對以往創(chuàng)作習慣的超越,在秉持現(xiàn)代主義冷峻、理性、旁觀的創(chuàng)作風格的基礎上,對第二人稱的“不自覺”運用以及對“外顯事件和動作”描寫的酌情增加,為小說增添了理性反思之外的情感溫度。牛健哲將現(xiàn)代主義“清醒的理性”氣質與作者的情感投射相互結合,并實現(xiàn)完美平衡,《秋千與鐵鍬》當中充分體現(xiàn)出作者創(chuàng)作上的節(jié)制與分寸。作者避免以細致入微的情節(jié)吸引讀者,而是強調故事本身,用情感來講述對現(xiàn)實的感悟和生活的思考,書寫一種具有抽象意義的人生經(jīng)驗。小說采用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大量書寫主人公“我”的內心獨白,在成年與少年雙重“我”的自由流動當中,小說打破了傳統(tǒng)敘事當中對于時間和空間的限制,以一種非線性的敘事邏輯自由穿梭在對過去的回憶、在當下的反思之中。在一定程度上,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會使得讀者以評判、冷靜的姿態(tài)對“我”的故事進行思考,但作者不斷在自我獨白中插入與第二人稱的對話,這種對話所指向的并非雙向的具體言語,而是“我”的意識在“你”身上的體現(xiàn),“我”的主體地位被極力突出。對第二人稱的使用,構成了小說形式與思想內容二者間的強烈互文,自我獨白當中所流露出對愛的渴望,正映射在與他人交流的渴望當中,同時也暗含著作者對于“我”的關懷、同情與悲憫。在小說中,“我”與“你”交談的過程,以及“你”的回應是什么,或許都不重要,小說所強調的是二者之間的意識流動與心靈溝通,尤其是“我”對“你”的情感期待,以及“你”之于“我”的精神寄托意義?!肚锴c鐵鍬》中關于回憶的主體故事是開啟真正現(xiàn)實的閘門,明確故事敘述者成年后的“我”對“你”的態(tài)度,才能形成理解小說思想的完整閉環(huán)?!肚锴c鐵鍬》將一種個體意義上的經(jīng)歷、事件抽象為具有普遍意義的人生感受,提供給我們的是一種揭示隱匿現(xiàn)實的經(jīng)驗路徑,更體現(xiàn)出作者對于現(xiàn)實的敏銳感知。

  現(xiàn)代創(chuàng)作技巧的背后是作者深刻的現(xiàn)代性體驗,正如米蘭·昆德拉在談及現(xiàn)代小說時曾強調:“小說不是作家的自白,它是在世界已經(jīng)變成了陷阱時,對陷阱中人類生活的探究。”在《秋千與鐵鍬》當中,深刻體現(xiàn)出作者對人的生存和命運的探究,呈現(xiàn)出作者關注人類精神世界、關注社會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對人類自我的解構與剖析構成《秋千與鐵鍬》的重要思想維度。牛健哲繼承了現(xiàn)代主義文學當中關于“認識自我”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從自我反思的角度回答了“我是誰”這一經(jīng)典的哲學母題。小說開篇便提出“關于我是什么樣的人,又為什么會是這樣的人,我對你說過”。不同于其他作品當中關于解開自我之謎的挫敗和迷惘,《秋千與鐵鍬》是一場透徹和精準的自我解讀,從家庭、社會、個體等多重維度探尋了一個完整自我的建構過程,并重新闡釋了關于孤獨感的現(xiàn)代性體驗?!斑吘墶睒嫵闪恕肚锴c鐵鍬》中“我”之所以成為“我”的情感根基,小說不僅刻畫了“邊緣”的人生感受,并剖析了這種情感的來源,探求了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本質。在小說中,作者首先消解了家庭內部的親密關系,在親情的缺席與隔膜之中,傳統(tǒng)意義上的信任、親密與實際上的冷漠、傷害構成巨大沖擊力,將人的孤獨感、無力感渲染極致。家庭是人感知情感、形成生命體驗的最初來源,在“我”講述回憶的過程中,“從小就沒見過父親”成為故事的開始,父親的缺位、母親的隔膜直接關系到“我”的心理健康和人格發(fā)展?!拔摇迸c母親是血緣上的親人,卻無法實現(xiàn)心靈上的對話,母親不肯向“我”說出她的秘密、“我”厭倦母親對我的管束,二者在一次次互相的傷害和沖突當中消弭著無法復原的家庭關系。小說同時涉及了社會關系上的邊緣體驗,人無法脫離社會而單獨存在,小說將“巷子”設置為重要的空間意象,然而空間的狹窄無法拉近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相反地,惡意與中傷被無節(jié)制地釋放,超越地理空間的限制對人造成無法泯滅的創(chuàng)傷。在巷子中孩子互相欺侮、大人言語攻擊、朋友袖手旁觀,空間無法拉進人們的距離,反而滋生并放大了暴力的行徑。在“我”的回憶當中,小說深刻揭示了個體在現(xiàn)代社會當中所面臨的“邊緣”境遇。值得注意的是,小說并沒有在此戛然而止,而是持續(xù)進行開掘,嘗試探尋人類如何從這種“邊緣”的孤獨感之中跳脫出來,“拉自己上岸‘穩(wěn)穩(wěn)走幾步’”,重新燃亮對生活的希望。從這種意義上來說,《秋千與鐵鍬》既提出了時代的問題,又努力對其做出回答,在其中突顯出人的主體反思意識,完成了對現(xiàn)代人類個體的完整構建。從個體“我”的角度來看,成年后的“我”能夠正視少年時的孤獨,對這種情緒的來源擁有清晰認知,并直白地表現(xiàn)出渴望同情和關注的情感需求,而這也恰恰體現(xiàn)了在面對現(xiàn)代人類精神困境之時,個體邁向自我救贖之路的重要方式。

  牛健哲的《秋千與鐵鍬》不僅專注于對個人生命體驗的書寫,還將其與社會現(xiàn)實緊密結合,實現(xiàn)了現(xiàn)代主義創(chuàng)作風格下的現(xiàn)實表達。他在有限的空間布局中拓寬時間的長度,由個體的講述切入,傳達出對時代和社會的深刻思考,展開了一場關于人類成長主題的宏大敘事。作為一名東北作家,牛健哲的創(chuàng)作超越了單純的地域書寫,他堅持以現(xiàn)代主義的創(chuàng)作技巧揭示并努力解決人類共同面臨的精神困境和挑戰(zhàn),這種對普遍價值的追求與書寫,不僅拓寬了“新東北文學”的內涵與外延,也為中國文學的發(fā)展增添了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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