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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鎖匠
來源:《鴨綠江》2024年第8期 | 作者:李 鐵  時間: 2024-09-14

嗶嘰去找老鉗工王慶祝,看他制作一些工件或修理一些機器。嗶嘰是細紗車間的機修工,修理的對象相對單一,無非是對紗錠、送紗板、機頭等紡織機上的幾樣部件定期檢查、維修、更換。鉗工是萬能工種,啥都能做啥都能修,手頭的活兒五花八門,具有一定觀賞性。王慶??粗粗炖锟倳鲁鰝€好字。

好!嗶嘰說。王慶祝斜他一眼,說,不好好干自己的活兒,總跑這兒干嗎?嗶嘰笑嘻嘻說,喜歡看你干活兒唄!王慶祝說,不喜歡干機修?嗶嘰說,也不是不喜歡干機修,就是機修的活兒技術(shù)含量差,沒法跟鉗工比。也別說我們機修工,也別說咱紡織廠,把所有工廠所有工種都算上,哪個能跟鉗工比?鉗工才是真手藝人干的活兒嘛!王慶祝也笑了,騰出一只手指著嗶嘰的鼻子說,算你小子眼力好,能看明白事,我跟你講,論手頭的功夫,還真沒有一個工種能跟鉗工比,都說機床越來越多,自動化程度越來越高,可能取代鉗工嗎?取代不了,就說劃線、刮削、研磨、磨具等等數(shù)不過來的活兒,機器干得了嗎?干不了,只能鉗工干,咱就講劃線,那平臺、劃針、劃規(guī)、樣沖、線盤、分度頭、方箱、V形架……嗶嘰知道王慶祝講起他的活兒話頭就會像紡織機上的紗線沒完沒了,他打斷王慶祝的話頭說,擋車工是最累人的活兒,你咋不托人給閨女調(diào)個工種?王慶祝臉上沒了笑容,嘆口氣道,她剛?cè)霃S時還能調(diào),現(xiàn)在她都這個身份了,沒法調(diào)了。說到這兒他沖嗶嘰瞪起眼睛道,你小子成心添堵吧,你明知道她調(diào)不了還說這個?嗶嘰也覺得自己說得不妥,搖頭道,我是看她太累心有不忍,才順嘴說這話,不是故意氣您的。

從王慶祝那兒出來回細紗車間,嗶嘰在廠院一條林蔭道上走,一路上不斷有人跟他打招呼。正是吃晌午飯的時間,人們從各個車間或辦公樓出來,都往食堂那邊走。跟他打招呼的大多是年輕女性,說話間臉上帶著可人的微笑,不乏明眸皓齒者。20世紀90年代紡織廠還是個美女如云的所在,拿他們廠來說,八千多名女工,憑概率也該出不少美女。紡織廠男工少,屬于萬花叢中一點綠,物以稀為貴,只要這男工長相和人緣說得過去,就會有女性搭訕和拋媚眼兒,女追男也不算稀奇。嗶嘰單身,長相說得過去,有不少主動追求他的,他不為所動,皆婉言謝絕。

他心里早有人了。這人叫王小雙,年齡和他相仿,單身,擋車工,是個美女。不過也沒美到廠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程度,她的美是有爭議的。身材修長,干凈利落,五官秀氣,這是沒有爭議的部分,有爭議的部分是她眼睛,她眼睛明亮而冷冽。有人把這冷冽講成了殺氣,說正和她愛愛呢,猛然間看了她這眼神說不定會陽痿。也有人把這冷冽講成挑釁,越是挑釁,越能激起攻擊和征服欲,這眼神也就愈發(fā)顯得珍貴。嗶嘰當屬后者,在這種爭論中他是不折不扣的正方,也是最能把論證觀點在想象中無限發(fā)揮的人。

嗶嘰的心思只有幾個人知道,這幾個人之中的一位老大姐勸他,別凈想沒用的,要想就想現(xiàn)實一點的。這老大姐是擋車工,她把王小雙說成“不現(xiàn)實”,顯然沒把嗶嘰和王小雙看成一個檔次的人。嗶嘰不服氣,說,咋不現(xiàn)實了?老大姐扳起指頭數(shù)著說,你看吧,你就一個普通機修工吧?王小雙是啥?廠勞模、市勞模、省勞模,還是安全生產(chǎn)先進個人、萬米無次布標兵、技術(shù)革新能手、三八紅旗手,對了,還有全省紡織戰(zhàn)線一面旗幟的稱號,你說人家能看上你嗎?嗶嘰梗起脖子說,看上我的人多著呢!老大姐說,別看咱廠女多男少,別看常有人跟你套近乎,可王小雙肯定看不上你。嗶嘰說,那她能看上誰?老大姐說,她能看上誰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她不可能看上你。

嗶嘰揣著受傷的自尊心躲了這個老大姐,躲一邊瞎尋思去了。他知道老大姐說得有道理,王小雙是廠里名人,是省里樹起的典型。廠里更是大樹特樹,號召全體職工向她學習,還把她的照片放大到夸張的程度,掛在廠大門口一側(cè)的圍墻上。嗶嘰多次站在那堵圍墻邊仰頭望,看她的眼睛寒光閃閃,眼球有足球那么大。嗶嘰還知道,要想拿下王小雙,只拿下王小雙個人或她父母是不夠的,據(jù)說組織上是要替她把關(guān)的。拿下她個人他還有一些勇氣,拿下組織,借他個膽子他也不敢,這樣想下來,對王小雙的渴望也就大打折扣了。

有一次,嗶嘰在王慶祝那兒遇見了王小雙。嗶嘰沒話找話跟她套近乎,王小雙的眼睛朝他寒光一閃,他心頭立馬有了一種疼痛感。王小雙嗯嗯啊啊敷衍幾句走開了。嗶嘰朝她走去的方向眼神發(fā)直,王慶祝抬眼看他,問,你想啥呢?他收回眼神,說,沒想啥。

王慶祝是王小雙她爸,這也是嗶嘰常找王慶祝的原因。


嗶嘰有個粗淺的認識,男人的人生無非三件事:手藝、喝酒、女人。工廠里混,沒有好手藝是吃不開的,拿不到高檔的獎金是物質(zhì)方面的損失,人家看低你就是精神層面的東西了,屬于不能承受之輕。嗶嘰心靈手巧,別說修細紗車間的機器,就是修全廠所有的機器也不是難事,手藝好是他一個標簽。工廠里的人大多好酒,別說所謂大老粗的工人,就是技術(shù)員工程師,也大多好酒,酒桌上遜于人大都覺得是件沒面子的事。嗶嘰不好酒,酒量卻不錯,只要上了酒桌,從不比別人少喝,也從來沒有醉過。好酒量也成了他一個標簽。女人是廠里男人永恒的話題,豈止廠里人,女人是地球上所有男人永恒的話題。嗶嘰1995年以前從沒真正碰過女人,可這不妨礙他談?wù)撆恕8務(wù)撆说娜?,大多?shù)的觀點是,好女人是價格昂貴的龍蝦或帝王蟹,都想吃,吃不起時,吃點小蔥蘸醬也不錯。嗶嘰的看法總是與這些人相左。他想女人畢竟不是食物,人不吃食物活不了,男人沒有女人卻死不了。他寧可沒有女人,也不要他看不上眼的女人。

年輕人春心蕩漾,可并不是個好色的年齡。男人越老越好色,反而是年輕男人大多眼眶高,不肯屈尊或?qū)⒕汀?0年代的嗶嘰就是這樣的年輕男人。

嗶嘰的大名叫畢春輝,嗶嘰是伙伴們給他起的外號。嗶嘰是他們廠的產(chǎn)品,是一種斜紋毛織物,光滑平整,適合做西裝,穿起來挺括。他人干凈立整,走路挺胸昂頭,叫他嗶嘰就覺得挺貼切。叫開了,他大名反而被很多人給忘記了。


從前都是嗶嘰去王慶祝那里,這次是王慶祝主動叫他去的。以往嗶嘰不請自到,都是在工作時間。機修工不像紡織工那樣,八小時內(nèi)離不開織機,機修工的時間相對寬松,織機不出毛病時,機修工便有了自己可支配的時間。這次王慶祝叫他,約的是下班后。上班時,王慶祝把電話打到機修班,說下班后你來我這兒一趟。嗶嘰脫口道,我現(xiàn)在就可以去。王慶祝說,現(xiàn)在我這兒不方便,叫你下班來你就下班來。說話有命令的成分,嗶嘰聽著不順耳,可他還是爽快地應(yīng)了一聲,好。

下班鈴聲在廠區(qū)悠長地響,嗶嘰逆著下班的人流走,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就說,我有點兒事要去處理一下。有人打趣道,是處理人呢還是織機呢?他咧嘴一笑,不再回答,笑容中帶有詭秘的成分。

去的是鉗工班休息室。每個車間都有機修班,鉗工班全廠只有一個,休息室的環(huán)境比一般的班組要好一些,除了一面墻的更衣箱,還有桌子和凳子。嗶嘰進去時屋里只有王慶祝一個人,和王慶祝一樣顯眼的是一個薄鐵皮做的地爐子。爐火熊熊,爐子上燒著的一壺水呼呼地響,要開還沒開的樣子。

坐著的王慶祝起身相迎,嗶嘰有了一種異常感。平常他來,坐著的王慶祝是不會起身的,有時他看都不看嗶嘰一眼,任憑嗶嘰或站或坐,他只管保持原來的姿勢。王慶祝說來了嗶嘰,臉上浮出一層似笑非笑的熱情。嗶嘰說,有啥大不了的事,要下班后找我呢?王慶祝說,坐下聊坐下聊。

都坐下。王慶祝說,有些事總是難以啟齒,可還得說。嗶嘰說,到底啥事呀,把我都整緊張了。王慶祝拉下臉,像落下一面帷幕,笑容和熱情都被擋住了。王慶祝先嘆口氣,說,跟你講一件氣得我七竅生煙的事,有個壞蛋把我閨女強暴了。嗶嘰問,哪個閨女?王慶祝說,我就一個閨女。嗶嘰說,王小雙?王慶祝說,是王小雙。嗶嘰有一種暴雨淋頭的感覺。

爐子上的水已滾沸,水壺打起響鼻噴出一股股熱氣。在燥響中靜默片刻,嗶嘰說,抓到了嗎?王慶祝說,跑了。嗶嘰說,跑到哪兒也得抓他。王慶祝說,那是警察的事,我的事是咋安頓閨女。嗶嘰說,是呀,她肯定受不了,得好好開導(dǎo)她。王慶祝說,開導(dǎo)安頓不了她,得辦妥一件事,才能安頓她。嗶嘰說,啥事?王慶祝說,她懷孕了。嗶嘰又有了一波暴雨淋頭的感覺。他脫口道,剛被強暴就懷孕了?王慶祝說,半年多了。嗶嘰雖是未婚男人,可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懷孕半年多已經(jīng)過了打胎期,也就是說王小雙是要把這孩子生下來的。

王慶祝又嘆口氣,說,閨女太要臉面了,啥事都自己硬杠,要不是顯懷了,還不會跟我們講,現(xiàn)在說啥都晚了,只能想個萬全的法子來安頓她。嗶嘰說,這哪是要臉呀,是不要臉呀!王慶祝瞪起眼睛說,是壞人強暴她,不是她強暴壞人。嗶嘰搖搖頭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她應(yīng)該早講,早點兒采取措施,這才是要臉呢!王慶祝也搖搖頭,不吭聲了。

水壺還在爐子上嘩嘩地響,熱氣噴得愈發(fā)洶涌。又在燥響中靜默一陣,嗶嘰想,他為啥找我談她閨女被強暴的事呢?怎么說一個父親都該為閨女保守秘密吧?這樣想過后嗶嘰渾身一抖,一種預(yù)感水蒸氣似的升騰起來。

王慶祝率先打破靜默,抬頭盯住嗶嘰說,我早知道你喜歡我閨女,不然你也不會隔三岔五往我這兒跑。我也知道你是個老實人,找女婿就得找你這樣的,你明白我意思嗎?預(yù)感落到實處,嗶嘰又感到有一波暴雨淋頭。在狂風暴雨中嗶嘰想,求之不得的王小雙就這樣送上門了,我是該高興,還是該悲哀和憤怒?

王慶祝像才發(fā)現(xiàn)水開了,起身奔過去,提了水壺朝桌上的兩只搪瓷缸子倒水,把其中一只推到嗶嘰跟前。一股熱氣撲臉,嗶嘰低頭看了看,缸子里是茶水,茶葉浮在缸口,一股茉莉花茶的香味兒隨著熱氣飄出來。

王慶祝說,我知道你父母沒得早,你的終身大事你自己說了算,只要你點個頭,這門婚事就定了。嗶嘰撓了撓頭皮。王慶祝又說,一切都我來張羅,不要你一分錢彩禮。嗶嘰說,不是彩禮的事。王慶祝說,孩子生下來我們老兩口管,你們可以過二人世界,可以再生自己的孩子。嗶嘰還是撓頭皮。王慶祝說,是爺們兒給個痛快話。嗶嘰咬了咬牙說,我承認我喜歡你閨女,也同情她,可這都不能成為替別人頂包的理由。王慶祝拉下臉說,就是說不行唄?嗶嘰說,不行。


嗶嘰去黃永存那里。黃永存是細紗車黨支部書記,黃永存找他,也就是組織找他了。

推開黃永存辦公室的門,嗶嘰一屁股坐到一旁的長凳子上。坐在辦公桌后邊的黃永存說,把門關(guān)上。嗶嘰起身關(guān)門,又坐回到原位置。

黃永存三十多歲,是全廠最年輕的中層干部,大家背后議論,都說他前途無量。黃永存說,受舊的體制制約,咱廠的包袱沉重,進入市場了,哪受得了呀!別看現(xiàn)在各車間機器都轉(zhuǎn)著,大家都能上班,跟你講吧,用不多久,就會有機器停運,就會有工人下崗,下一步企業(yè)改革的目標是建立現(xiàn)代企業(yè)制度,也就是說,企業(yè)要改制,要甩掉包袱輕裝上陣,該破產(chǎn)的破產(chǎn),該下崗的下崗……嗶嘰打斷他的話說,這是給我一個人開會嗎?黃永存說,不是開會,是跟你聊形勢,很快咱車間就要有織機停運了,到時用不了那么多機修工,估計有一多半人要回家……嗶嘰又打斷他的話說,這一半包括我嗎?黃永存說,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不,是百分之六十或百分之七十的概率。一股倔強上腦,嗶嘰昂起頭說,我有技術(shù),這兒不養(yǎng)爺,自有養(yǎng)爺處。黃永存苦笑道,你太天真了,咱東北的紡織企業(yè)都面臨破產(chǎn),這兒不養(yǎng)你,恐怕也不會有養(yǎng)你的地方,你的技術(shù)不過是修理紡織機,你仔細想想,哪兒還有紡織機讓你修呀?嗶嘰聽著聽著倔強勁兒散了,耷拉下頭來。

黃永存說,如果你給咱廠做出特殊貢獻,那十有八九你就能留下來了。嗶嘰說,我能做啥特殊貢獻呢?黃永存說,咱廠要想活下去,靠的是啥?嗶嘰想了想,想不出答案。黃永存自問自答,靠的是百折不撓的精神力量,全廠學王小雙嘛,王小雙是紡織系統(tǒng)的典型,更是咱們廠的典型,這個典型不倒,企業(yè)就有戰(zhàn)勝困難的勇氣。嗶嘰又有了暴雨淋頭的感覺。黃永存接著說,如果王小雙未婚生子的消息傳出去,大家會咋樣想她,她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也就坍塌了,這種時候需要有人站出來,幫她扛事,這個人就是你。

一個通俗的頂包故事開始搖曳。類似的情節(jié)嗶嘰在小說里讀過,在電影電視里看過,在現(xiàn)實生活中也聽說過,沒想到的是,自己有一天也會成為這樣一個男主角。他迎著黃永存的目光,腦海里浮現(xiàn)出王小雙的模樣。

黃永存說,這樣,你就成了為咱廠做過特殊貢獻的人,這樣,只要廠里還需要一個機修工,那個人就會是你。嗶嘰說,我還得想想。黃永存說,給你兩天時間,兩天后你再到我這兒來一趟。


兩周后,嗶嘰和王小雙結(jié)婚了?;槎Y是在廠食堂辦的,擺了幾十桌,錢是王慶祝出的,據(jù)說廠長批了條子,食堂按半價收的錢。嗶嘰穿西裝,王小雙穿婚紗,婚紗選的是肥肥大大的那種,能成功蓋住已隆起的腹部。

婚后,廠里破格分給嗶嘰一居室的婚房。要是走正常程序,憑他和王小雙的工齡,分到房子怕是要排到2000年了。分到房子一年后福利分房制度取消,他倆也就成了最后一批分到房子的職工。

后來,在床上嗶嘰摟住王小雙說,好險呀,差一點兒要自己花錢買房子了。王小雙在他懷里蠕動幾下,沒吱聲。

洞房花燭夜,嗶嘰并沒和王小雙同床,當然也就沒有行房。這很容易理解,面對一個肚子里的嬰兒不是你的大肚子孕婦,即使她是你的意中人,若是行房,你也會有心理障礙。嗶嘰用備用的被褥搭了地鋪,王小雙坐床上看他忙乎,目光平靜如水。地鋪搭完,嗶嘰撲通一聲躺上去,王小雙也躺下來。

夜已深,月光從窗簾漏出,屋里滿是清輝。窗簾是用廠里處理的殘次布做的,粗看和合格品沒啥兩樣,細看就看得出有絲絲拉拉的網(wǎng)眼,遮不住無孔不入的月光。

嗶嘰在王小雙均勻的呼吸聲中失眠了。


數(shù)千名職工圍困廠辦公樓。這些人是上午九點鐘聚起的,到晚上九點鐘仍未散去。廠領(lǐng)導(dǎo)們想出去吃飯都出不去,沒辦法,只好讓食堂的人把飯菜打包,通過窗戶送進來。

這些人點名找廠長馬連山對話,他走出辦公樓三次,每次都是那一套說辭,每次都被大家轟了回去。時下的狀況是廠子虧損到無法支撐正常運轉(zhuǎn)的程度,馬連山的辦法是先讓近一半的車間停產(chǎn),職工們先回家待崗。他每次都說,等我有了好辦法,一定會招你們回來。有人在人群里喊,我信你個鬼!

馬連山把電話打給細紗車間的黃永存。撂了電話,黃永存屁顛顛進車間,從沙沙噪響的紡織機旁叫出王小雙。王小雙跟他屁股后邊走,邊走邊喊,我跟你出來誰幫我看機引紗呀?黃永存說,這些都不重要了。王小雙接著喊,那啥重要?黃永存說,聽我的最重要。

到廠房外,噪聲退潮,黃永存停下,王小雙也停下。黃永存說,廠里遇到困難了,你這個典型該咋辦?王小雙說,迎著困難上。王小雙回答得干凈利落,這是個被人問過無數(shù)次的問題,一個被樹立起的典型,一個全國級的勞動模范,總會有記者采訪和提些問題。黃永存說,現(xiàn)在廠里就遇到困難了,需要你上。王小雙說,沒問題。黃永存說,那些被減掉的職工把辦公樓圍成了鐵桶,你得去勸他們離開。王小雙愣一下,說,我說話哪有這分量呀?黃永存說,你從來沒讓人失望過,這次也別讓人失望呀!王小雙遲遲疑疑道,我,我試試吧!

王小雙去辦公樓,往黑壓壓的人群里擠,擠不動,每個人都站成了一根木樁。黃永存見狀替她開道,他在前邊一邊用力擠一邊喊,大家讓讓啊讓讓啊,讓王小雙同志先走,王小雙同志有話要跟大家講。擠出一條縫兒,王小雙成功站到眾人前邊。

王小雙清了清嗓子開始講,平時經(jīng)常在噪聲中跟擋車工們喊話,喊出了一副大嗓門,不用擴音器,她的聲音大家都能聽清。她講,我們都是愛廠如家的好職工,廠里有困難了,大家得幫幫它,咋幫?那就是老老實實回家待崗。有人沖她嚷,你咋不回家待崗呢?王小雙一時答不上來。站她身邊的黃永存替她說,她是勞模,是典型,她咋能待崗?有人質(zhì)問,勞模和典型就特殊嗎?黃永存說,典型在崗,能起表率作用,能激勵大家更好地工作嘛!人群炸開,很多人說,現(xiàn)在最困難的事就是回家待崗,典型也該起個表率作用。還有人叫囂,王小雙你要是也回家待崗,我們就沒說的了,就都老老實實回家。黃永存一臉難相,扭頭看看王小雙,語塞。

王小雙陡然喊一嗓子,聲音壓過一浪高過一浪的吵嚷聲。她喊道,我也回家待崗。眾人一下子被鎮(zhèn)住,靜場了。

辦公樓解圍,眾人漸漸散開。馬連山走出辦公樓,沖自由的空氣舒展了下雙臂,又長出一口氣,這才對王小雙說,你解決了大問題呀!黃永存在一旁接茬兒說,王小雙真的也要待崗?馬連山看向王小雙。王小雙咬了咬牙,說下就下。黃永存看著馬連山說,廠里不能沒有典型呀!馬連山凝視著王小雙,目光明亮而幽深。王小雙也不說話了。黃永存說,下就下吧,你走了,你的精神不會走,還會在廠里發(fā)光發(fā)熱。


王小雙回家待崗了。嗶嘰說,沒事,有我呢,多有多花少有少花,一個人工資也夠咱倆吃喝了。王小雙低下頭說,對不起。嗶嘰說,誰跟誰呀?說對不起就遠了。

入夜,嗶嘰還是睡地鋪,床上的王小雙也沒邀請他上床。入睡前該是新婚夫妻魚水之歡的黃金時間,二人沒這個節(jié)目,這段時間就成了一個空白。起初二人誰也不理誰,沉默中各自醞釀睡眠。待崗后王小雙率先打破沉默,主動開始跟嗶嘰嘮嗑兒,空白就這樣被填補了。

先是待崗的話題,后是家長里短,再后嘮到廠里的形勢?!皬S里的形勢”這個話題令王小雙興奮,她是典型,是廠里重視的人,她堅持做擋車工不脫產(chǎn),可還是很容易能接觸到脫產(chǎn)的上層,知曉一些下層職工不知道的事。她信手拈來,當故事講給嗶嘰聽。聽得嗶嘰驚駭連連,恍如這些事的發(fā)生地是一個遙遠而又陌生的地方。

王小雙講:你知道馬連山是咋當上廠長的嗎?80年代中期,廠里搞廠長負責制,本來要承包的是當時的廠長老梁,老梁信心不足,上邊找他談話時他一個勁兒地訴苦,說廠子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想方設(shè)法下壓承包的預(yù)期指標。這時候時任副總工程師的馬連山主動找上門去,一個勁兒地講廠子的優(yōu)勢,把預(yù)期指標抬到一個新高度。上邊的領(lǐng)導(dǎo)問他,如果讓你承包,你能完成你講的這個指標嗎?他拍胸脯說,如果完成不了,撤職、抄家、蹲監(jiān)獄都成。就這樣,跟上邊簽承包合同的不是老梁,換成了馬連山。

王小雙又講:后來的事大家都知道,承包后,廠子是好了一段,生產(chǎn)總值上升,職工人數(shù)超過萬人??珊镁安婚L,幾年后咱生產(chǎn)的布不好賣了,虧損、三角債越來越嚴重,可廠長還是馬連山,沒撤職沒抄家,更沒蹲監(jiān)獄。

王小雙接著講:90年代初,廠子衰敗的跡象還不明顯時,就有人提出企業(yè)要轉(zhuǎn)型。在一個潮悶的夏天,廠辦通知我去辦公樓開會。廠辦的人跟我說,這個會關(guān)系到咱廠的命運和所有職工的命運,你是職工代表,你參加了也就等于全體職工參加了。我頓覺身上的分量重了,出一身透汗。走進會議室時,衣服貼在肉上,用手抓,手松開,又貼到肉上,好在身穿圍裙,別人也看不到我身上這效果。

會議室是橢圓桌那種,我和幾個工人代表坐后排,我前邊坐的都是中層領(lǐng)導(dǎo),廠里的大領(lǐng)導(dǎo)們坐在對面。坐中間的馬連山先講話,接著是幾個副職講,再接下來是一個從沒見過的人講。聽身邊人說,這個人是省里下來掛職的副職。他講的和別人講的不一樣,他講的是具體的改革方案,這人水平高,滿嘴新名詞,什么戰(zhàn)略重構(gòu)、組織重構(gòu)、技術(shù)升級、多元化、全球化什么的,我也聽不懂。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講了三種改制的方式。第一種叫先注銷再新設(shè)。第二種是將國有資產(chǎn)進行評估作價,然后按照安置標準量化給職工,分配資產(chǎn)額度。還沒等他講第三種方式,會場就炸開了,大家七嘴八舌說了不少反對的話,要不是馬連山拍了桌子,不知會亂到啥程度呢!

這個人還講了個“錫紙開鎖”理論,他說防盜門上的防盜鎖看似牢不可破吧,開鎖高手只需一張錫紙,再配一根鐵絲就搞定了,當然,看似簡單,實則有細致入微的細節(jié)呢,比如錫紙要折成U形,再在它的背上切成九個小口,分隔成八個小等份,這八塊對應(yīng)的就是防盜鎖彈子室中鋼球的位置……

支持這個人觀點的只有馬連山,他虎著臉說,我是承包人,我說話你們都要聽,咱們接下來的改革就按第二種方式進行,改革者要像個修鎖匠一樣……

王小雙講到這兒嘆了口氣。嗶嘰說,你說的是那次廠里股份制改造吧?搞到一半大家就揭竿而起,吵的鬧的上告的上訪的,搞得廠里一團糟,后來這事被上邊叫停了,才算安穩(wěn)下來,原來這個餿主意是這個人出的,真不是東西!王小雙說,我不這么看,我覺得這個人是了不得的人才,如果按他當年的方案搞,咱廠現(xiàn)在也許不會是這個樣子。嗶嘰說,我咋不知道有這么個人。王小雙說,那次改革搞糟了,要有人承擔責任,他被撤了職,灰溜溜回省城了。

嗶嘰問,他叫啥名?王小雙遲疑一下,說,叫薛江南。


有一個夜晚,還是嘮廠里的形勢。嘮著嘮著窗外下雨了,很大,雨聲磅礴,壓過了說話聲。王小雙伸長脖子沖床下喊,就像在細紗車間里喊一樣,你上來吧!嗶嘰抬頭看她,聽清了聲音卻仍覺疑惑,問,你說啥?王小雙說,你上來吧。嗶嘰確認無誤后,說,不上了。王小雙說,我們終究是夫妻。嗶嘰說,你那么大肚子,還是一個人睡好。


一臺織機經(jīng)紗通道的紗線斷了,嗶嘰趕來,停機,歪著頭查看。紗路沒毛病,紗盤筒位置沒移動。嗶嘰在心里說,一定是梭子堵了。取出梭子,果然有雜物纏繞。

有人在他身后喊,嗶嘰,你電話。嗶嘰頭沒回,回了一聲,沒看見干活兒呢,不接。身后又喊,是醫(yī)院打來的,你媳婦進急救病房了。嗶嘰騰地跳起,轉(zhuǎn)過身問,你說啥?來人說,你媳婦進急救病房了。嗶嘰說,我媳婦也沒病呀,咋會進急救病房?來人說,別問了,趕緊去醫(yī)院吧。

嗶嘰急慌慌去醫(yī)院,工作服都沒脫。到了醫(yī)院去婦產(chǎn)科,問護士站的護士,王小雙咋的了?護士抬頭看他一眼道,你這丈夫咋當?shù)?,都七個月了,做人流還不陪著來。嗶嘰腦袋轟地一響,問,七個月咋還做人流?護士說,這好像該是我問的吧?嗶嘰說,有危險嗎?護士說,大出血,你說有危險沒有?嗶嘰火了,朝護士瞪眼睛吼,到底咋樣了?聲音陡峭,嚇得護士渾身一激靈,用手捂住心臟部位說,放心吧,血止住了,沒生命危險了。

后來見到病床上的王小雙,虛弱,蒼白,卻一副坦然相。嗶嘰問,都說不能打胎了,你咋還來打胎呢?王小雙臉上浮出一個微笑道,為對得起你,也對得起良心。嗶嘰說,你不怕出事嗎?王小雙說,心里有愧,生不如死。嗶嘰拉起她一只手,兩只手握在一起。

一個月后的一個晚上,嗶嘰和王小雙圓房了。事畢,嗶嘰說,那個強暴過你的人到底是誰?我饒不過他。王小雙一把推開嗶嘰。嗶嘰自覺失言,他想他說這句話一定刺痛了王小雙心頭的那塊疤。王小雙俯在床上大哭一場。

從此,嗶嘰和王小雙過上了正常人的夫妻生活。不久,王小雙又懷孕了,十個月后生下一個大胖閨女。


90年代中后期,紡織廠并軌、破產(chǎn)、改制。走的完全是當年薛江南搞的那一套程序。嗶嘰終究未能幸免,成了下崗職工。

嗶嘰隨王小雙回娘家。丈母娘和王小雙躲在里屋說悄悄話,嗶嘰和老丈人王慶祝坐到院子里的板凳上。

王慶祝仰頭望遠處的一群樓房,說,這一片有動遷消息了,看來這輩子有住上樓房的希望了。嗶嘰也仰頭望了望那群樓房,說,爸,我也下崗了。王慶祝說,早知道了,破產(chǎn)了,誰也留不下。嗶嘰說,爸,我能干點兒啥呢,給個建議唄?王慶祝說,憑手藝吃飯。嗶嘰嘆口氣道,我是個機修工,哪還會有紡織機讓我修呀!王慶祝說,我沒讓你修紡織機。嗶嘰問,那我干啥?王慶祝說,跟我學鉗工吧。嗶嘰苦笑道,哪還有廠用我干鉗工!王慶祝說,我沒讓你去廠里干鉗工,我也沒讓你把鉗工都學了,鉗工的手藝多著呢,你挑一種學了,到外邊就能攬活兒干。嗶嘰說,挑哪一種呢?王慶祝說,你小子腦袋不是挺靈光嗎,咋不會挑了?我給你挑吧,你就學修鎖,誰家缺鑰匙了你就配鑰匙,誰家鑰匙落屋里了你就給誰家開鎖,掛鎖、門鎖、車鎖、圓筒鎖、U形鎖……鎖頭多了,用鎖頭的地方也多了,家里、廠里、辦公室、箱柜……數(shù)不過來,你把攤點兒支在一個胡同口的路邊上,肯定有干不完的活兒。

嗶嘰瞇起眼睛想了想,也覺得王慶祝的主意不錯,就點頭答應(yīng)了。從這以后,每天吃完早飯他就過來跟王慶祝學修鎖。

王慶祝用木頭做了個案子,把自己保存多年的老虎鉗固定在案子上,銼刀、錘子、鐵鋸等在院子里擺一堆,算是開工了。鉗工掌握的修鎖技術(shù)過于傳統(tǒng),不過是修理牛頭鎖(正式名稱“兩保險彈子門鎖”)或簡單的門鎖車鎖,最復(fù)雜的算是防盜門鎖了。90年代的防盜鎖還不算復(fù)雜,技術(shù)開鎖嘛,以不破壞鎖具為前提,利用自制的工具對鎖芯、門縫、內(nèi)把手進行一些技術(shù)操作,工具有單鉤、鐵絲、插片等。嗶嘰跟王慶祝學一個星期,一些技術(shù)就掌握得八九不離十了。他說可以了,我可以出攤兒了。王慶祝拉下臉道,一知半解地就想出攤兒,這不是學手藝的態(tài)度。嗶嘰想反駁,忍住了。

學足一個月后嗶嘰出攤兒了,交通工具是一輛倒騎驢。到了胡同口,把案子搬下來,支在馬路牙子上,再配一個小板凳,攤位就安排好了。這行當要在公安局備案,畢竟是開鎖嘛,別人家的鎖頭對你形同虛設(shè),不備案都不放心。最初生意清淡,等一天也不見得能來一兩個修鎖或開鎖的。學的時候簡單得很,等自己干上了才知沒那么簡單。單鉤或鐵絲捅進鎖眼兒,不是自己朝著卡簧去了,得摸索,得找想找的卡簧或彈子,手觸不到,手感是通過鐵絲的傳導(dǎo)到達鎖芯,鎖芯又通過鐵絲的傳導(dǎo)傳達給手感。說是手感,靠的是心,說心靈遙感更為貼切。

有好幾次,因不熟練好半天捅不開鎖,惹得人家用懷疑的眼神看他,說他是冒牌貨。他不得不重新審視這門手藝,開始苦練。家里的鎖頭成了他的靶子和道具,搞廢了多只鎖頭,開鎖的技術(shù)才像模像樣。

口碑漸漸轉(zhuǎn)好,生意也漸漸好起來。

錫紙開鎖的技術(shù)開始在開鎖業(yè)流行,嗶嘰去了幾處修鎖攤兒,想跟人學這項技術(shù),被拒絕。嗶嘰沒灰心,開始自學。收攤兒回家,他備了錫紙、剪刀,坐地上練習。將錫紙剪成條狀,折疊成U形,把錫紙U形一端插入鎖孔,用力往外拉錫紙,試拉多次,錫紙卡進鎖芯,將錫紙往上抬,直至鎖片也抬起來,保持錫紙?zhí)幱谔馉顟B(tài),旋動鑰匙,鎖頭打開了。

反復(fù)練習,一次快過一次。

王小雙一邊洗衣服一邊朝他這邊看,問,你干嗎呢?嗶嘰說,錫紙開鎖。王小雙愣了一下,低頭繼續(xù)洗衣。嗶嘰想起了啥,扭頭朝王小雙這邊看,問,講錫紙開鎖理論的那個領(lǐng)導(dǎo)叫啥來的?王小雙遲疑一下,說,叫薛江南。嗶嘰又問,他也會修鎖?王小雙說,他不會。嗶嘰說,他不會咋知道錫紙開鎖呢?王小雙說,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嗶嘰咧嘴笑了。

天黑二人早早地上床,熄燈,也算省些電費。一個家庭靠修鎖維持還是緊巴,王小雙跟嗶嘰算了一筆賬,一個月電費多少水費多少米錢多少菜錢多少……算完,王小雙說,明天我也上班,兩個人掙錢總比一個人寬綽。嗶嘰問,去哪兒上班?王小雙說,別人介紹的,干家政,是一戶寡居的老頭兒,我給他做三頓飯帶收拾屋子,晚飯后回家。嗶嘰說,家里就一個老頭兒,多大歲數(shù)呀?王小雙說,六十多歲,沒病沒災(zāi)的,身體挺好。嗶嘰脫口道,他是個老色鬼咋辦,他要強暴你咋辦?王小雙也脫口道,他要敢,我騸了他。話出口,突然背過身去,嗚嗚哭開了。

嗶嘰知道又是自己失言,王小雙畢竟是被人強暴過的,心上的傷口可能終生都無法愈合。和王小雙過日子,嗶嘰是加了十二分小心的,有些話題成了口上的禁忌,可偏偏又是這些話題會在不經(jīng)意間溜出口,無意地觸碰到她的傷痛。這使得嗶嘰愈發(fā)懷恨起一個人,那個強暴過王小雙的壞人。


日復(fù)一日,日子是慢的。年復(fù)一年,年頭又是快的。2000年后,嗶嘰和王小雙的生活有所改善。嗶嘰依舊出修鎖攤兒,王小雙在外邊打工。她給人賣過服裝,賣過五金電料,還做過餐廳服務(wù)員,做過房屋中介。唯獨沒沾家政這個行業(yè)的邊。

房子的產(chǎn)權(quán)買下來了,他們住的不是公房而是自己的房子了。嗶嘰說,再攢點兒錢,咱就換個兩居室。王小雙說,有自己的房子就不錯了,我可沒想那么多。嗶嘰說,閨女一天天長大,不能總擠在一個屋子吧?嗶嘰說這話時眼神黏稠了,王小雙羞澀地瞥嗶嘰一眼,低了頭。


一個年齡和嗶嘰相仿的漢子來修鎖攤兒找嗶嘰配鑰匙。這漢子以前也是紡織廠的機修工,紡織廠人太多,嗶嘰不認識他。嗶嘰說,我是細紗車間的。漢子說,我是絡(luò)筒車間的,出車間北門往西走就是細紗車間。

嗶嘰開始銼鑰匙坯,漢子戳那兒邊等邊跟他聊天。漢子說,你知道不?市里要在紡織廠原址搞一個合資企業(yè)。嗶嘰說,我咋聽說是開發(fā)商看中了那塊地,要在那兒建住宅小區(qū)呢?漢子說,不開發(fā)了,要重建紡織廠,市里出地皮,投資商出資,要建一座現(xiàn)代化的紡織企業(yè)呢!嗶嘰說,你這消息有譜嗎?漢子漲紅了臉,沖他吼道,我從不說大話,從不忽悠人,你咋能說我說話沒譜呢?嗶嘰不想跟他抬杠,笑了笑說,我就順嘴一說,沒別的意思。漢子這才緩下腔調(diào),說,我這人從不信小道消息,這消息是從正當渠道聽來的,我跟你說,我小舅子的大舅子是市政府的人,他傳過來的消息還能有假嗎?嗶嘰順情說好話,那肯定是真的了。

漢子接著說,我小舅子說,也就是我小舅子的大舅子說,市政府搞招商引資,把這個投資商當活菩薩供著,住在喜來登酒店的總統(tǒng)套房呢!嗶嘰問,是哪國人呀?漢子說,是香港來的,也是中國人。說到這兒他壓低聲音說,聽小舅子講,這個人以前在咱廠掛職過。嗶嘰腦袋里有亮光一閃,他一個普通機修工,很少聽到掛職這個詞,對掛職的含義也一知半解,存在他腦海里的與“掛職”掛鉤的還是王小雙嘴里的那個講過“錫紙開鎖”理論的薛江南。

漢子繼續(xù)說,不知咋弄的,這個人出去十幾年后,竟然成了投資商。要是咱們也出去十幾年,能成投資商嗎?嗶嘰撇了撇嘴。漢子又壓低聲音說,跟你透露一個內(nèi)部消息,你別跟別人講呀,若要跟別人講我就不跟你講了。嗶嘰說,我沒逼著你講。漢子說,你到底跟不跟別人講?嗶嘰笑道,不講。漢子說,你不講我就跟你講,這事關(guān)系到投資商的聲譽,弄不好要搞砸市里的招商引資,咱都在國企干過,咱得有一定的覺悟才行,不能添亂是不是?好,廢話不說,跟你講,也是我小舅子講的,就跟我一個人講過……嗶嘰沒好氣地插話道,太啰唆了,不講也罷。漢子說,我看你人實在,還是跟你講吧,他在咱廠掛職期間,把一個女職工的肚子搞大過,這個女職工咱廠沒人不認識,她就是紡織系統(tǒng)的典型王小雙。

腦袋里的亮光變成了閃電雷劈,手顫抖了,銼刀幾乎落地。漢子發(fā)現(xiàn)了嗶嘰的失態(tài),問,你咋了?嗶嘰說,他就是畜生。漢子問,你說誰呢?嗶嘰說,我能說誰,把人家肚子搞大,他不是畜生是個啥?嗶嘰過激的情緒令漢子有些不解,歪頭打量他。他問,那個畜生叫啥?漢子說,薛江南。

漢子拿了配好的鑰匙走了,嗶嘰卻在閃電雷劈的轟鳴中開始醞釀一個復(fù)仇計劃。他想不到強暴王小雙的就是王小雙嘴里的改革家薛江南,她跟他講薛江南時是一種啥樣的心情呢?從外表看她波瀾不驚,看不出是在講一個施暴者,或許時過境遷,一切都趨于平靜了?可他卻如同剛剛?cè)计鸬囊话研苄芰一?。一個本該受懲罰的人逍遙法外,被人們奉為上賓,這不合理,就是王小雙不想討說法,他也要替王小雙討個說法。


嗶嘰穿一身西服去喜來登酒店。這套西服是老丈人王慶祝送他結(jié)婚時穿的,是深灰色的“雅戈爾”,中后開衩,兩粒單排扣。十多年過去了,現(xiàn)在翻出來穿也沒過時。走出家門,嗶嘰頓覺換了一個人。

進酒店,到大堂前臺打聽是否有叫薛江南的人入住,在得到確切的回答后,嗶嘰拿出一個信封交給服務(wù)員,說,請轉(zhuǎn)交薛江南先生,就說是一個女士送的。服務(wù)員說,你不是女士呀?嗶嘰說,我不是女士,可這封信是一個女士叫我送來的。

說罷,嗶嘰轉(zhuǎn)身離開。他挺胸抬頭,一直不松懈地保持著自己的風度。

從酒店出來后嗶嘰去了菜市場,買了豬肉、雞翅和一條海鱸魚,還買了幾樣蔬菜。一整天他都沒有出修鎖攤兒。回家下廚,做了一桌好菜,算是為一出復(fù)仇好戲預(yù)先慶祝一下吧!在房屋中介工作的王小雙下班回來瞪圓了眼睛盯住餐桌,問,今天是啥特殊的日子嗎?嗶嘰說,當然特殊了。王小雙問,啥特殊日子呢?嗶嘰遲疑一下,說,有你和閨女的日子,每天都特殊。王小雙笑了。

吃完飯也就六點多鐘,撿下碗筷,餐桌變身為閨女的寫字臺,已上初中的閨女開始做作業(yè)。嗶嘰拉王小雙進廚房,小聲說,今晚七點半你得去一趟喜來登酒店附近的咖啡廳,777包房,有個人約見你。王小雙說,你搞啥鬼?還沒有一個能請我喝咖啡的熟人,再說了,約見我也得跟我約呀,沒必要讓你轉(zhuǎn)達吧?嗶嘰說,可能不方便吧,才讓我轉(zhuǎn)達。王小雙說,快別開玩笑了,我來刷碗。嗶嘰用身體攔住王小雙,說,我沒開玩笑,真有人約見你。王小雙笑道,就算這人是買房子的客戶我也不會去。嗶嘰說,要是他真的能買房子呢?王小雙的眼睛又瞪圓了,說,真的?嗶嘰說,真的。王小雙說,別說是真買,就是有意向我也值得去一趟,哎,你是咋幫我拉來的客戶?嗶嘰說,你就別問我是咋拉來的了,這個人對我和你都很重要,你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行。王小雙說,為了多賺點兒錢,沒說的。

王小雙也換了衣服,是她平時最喜歡的一身三件套,里邊是軟質(zhì)的白底藍花的圓領(lǐng)短衫打底,闊腿褲,外邊是云頂灰的外套。只要是去見有五成以上把握的買房者,她都會穿這身衣服。臨出門前,嗶嘰把一支錄音筆塞進她的口袋。她疑惑道,你這是啥意思?嗶嘰說,等完事我跟你解釋,把你們的對話錄下來就行了。王小雙說,搞這么神秘干嗎?嗶嘰說,為了一個心愿,這也許是最好的辦法。王小雙撇撇嘴,不再多問。

王小雙走出門去,嗶嘰簡單收拾一下,也走出門去。正值深秋,天要黑還沒黑的樣子,車輛、行人、建筑在夕陽的余暉中褪了些許色彩,有些像水墨畫。嗶嘰疾走,心跳如鼓點。這是他設(shè)的一個自鳴得意的局,強暴者和被強暴者的一個猝不及防的相見會有什么樣的局面呢?被強暴者的憤怒和強暴者的驚詫沖撞在一起一定會火花四濺,一定會舊事重提,錄下證據(jù),當年逃脫的罪犯就會得到遲到的懲罰了。

嗶嘰給薛江南捎去的信封里是他模仿王小雙筆跡寫的一封信:薛江南,想不到你回來了?你要還是個男人,今晚七點半就來酒店門口的咖啡廳見我。王小雙。

薛江南可能來,也可能不來。嗶嘰賭他能來。這樣想過后,嗶嘰的心就像一把打開的門鎖,咣當一聲敞亮了。


嗶嘰走進咖啡廳,挑一個不顯眼的角落坐下。燈光昏暗,大廳里客人不多,嗶嘰周邊的幾個桌子都是空的,777包房在抬眼可見的地方。他看一下表,此時是晚7時23分。他戴上耳機,耳機與手機連線,手機可以監(jiān)聽錄音筆里的聲音。錄音筆也是監(jiān)聽器,是嗶嘰在電子市場買來的,賣家特意叮囑他,不要說是我賣給你的,也不要用于非法監(jiān)聽。

王小雙早嗶嘰一步坐進777包房。嗶嘰盯住包房那邊,不放過一個可能走進去的人。7時23分到了,沒有人進。莫非薛江南不會來?嗶嘰有些煩躁,目光不停地在咖啡廳門和包房門之間轉(zhuǎn)換。7時45分,有人走進777包房,那是一個氣度不凡的男人。嗶嘰的右手不自覺地插入懷里,懷兜暗藏一把銳器,如果那個混蛋敢再行強暴之事,他會毫不猶豫地沖進去,用拳頭招待那個混蛋,如果拳頭打不過,那就用得著這件銳器了。

耳機里傳出男人的聲音,小雙,沒想到還能見到你,你還好吧?又傳出王小雙驚訝的聲音,咋會是你?男人說,小雙,這些年我一直想回來找你,可我又不能回來。王小雙說,我知道你身不由己,我沒怨你。男人說,當初在咱廠搞改革失敗,是要有人承擔責任的,本來馬連山是第一責任人,可他要倒了,企業(yè)就更沒希望了,沒辦法,我只能承擔責任。我挨了處分,之后辭職,遠走他鄉(xiāng),與人合伙創(chuàng)業(yè)。王小雙說,你這一走,你知道我有多難嗎?當時我已有六個月的身孕了。男人說,對不起,小雙。王小雙說,一句對不起就完了。男人說,當然不會,這次我回來投資,就是想把倒閉的紡織廠重新搞起來,我還要和當年的廠一樣,樹你為典型,讓新的企業(yè)還有過去的精氣神兒……

嗶嘰越聽越覺不對勁兒,他兩眼發(fā)直,腦袋里轟轟作響。最后他摘掉耳機,逃跑似的出了咖啡廳。


嗶嘰又出攤兒了,他沒換衣服,就穿那身結(jié)婚時穿的西服埋頭銼一把鑰匙。鐵質(zhì)粉末從銼刀與鑰匙間滑落,有的落地上,有的落褲腿上,有風吹過時就紛紛揚起,撲到他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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