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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腦子沒病
來源:《當代小說》2024年第9期 | 作者:房永新  時間: 2024-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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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奶奶跟我說,你爸是酒后出車禍沒的,那時你才兩周歲,還不記事呢。

  奶奶又說,你爸沒了才半年,你媽就跟別的男人跑了。

  我不知道跑是什么意思。

  奶奶說,就是看上別的男人了,不要咱這個家了,不要你了,也不要我了。不要你,不是因為你腦子有病。不要我,是因為我老了,不中用了。所以啊,我就你帶到這個社會救助中心來了。

  我腦子居然有病。我突然明白了,為什么有人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在救助中心,我和奶奶住在一起。這個幾平方米的宿舍,就是我們的家。剛來到這里時,這里的老人都過來看我們,問我叫什么名字。我說叫周壯。人們就說叫大壯吧,好記,響亮,將來能長得越來越壯。我和老人們一同做早操,在花壇那里看蝴蝶,到食堂吃飯。漸漸地,所有老人視我為他們的孫子。

  有時,還會有志愿者來慰問。有位姐姐抱起我,讓我抓到了高處的樹葉。另一位哥哥問工作人員張姨,這孩子到底怎么了,為什么不愛說話。張姨說,他腦子有病,沒看眼神呆呆的嗎就會說出簡單的幾個字,但不傻,知道吃,知道拉。那位大哥哥說,得培養(yǎng)他說話啊。不然,語言中樞就廢了。張姨說,他爹沒了,媽又跑了,就一個奶奶,也是有今兒個沒明兒個的人了,自理都費勁,將就活著吧。我們也是按照規(guī)程盡心盡力照顧,只要吃飽了,別凍著,別出事,別丟就行了。

  那位哥哥說,你們看,他腦子沒病啊,眼睛會說話,還流淚呢。

  那次,我流了很多的眼淚。每當看到大門外車來車往,人們有說有笑,兒童們跑來跑去,我都非常羨慕??墒俏也荒艹鋈ィ屡軄G,怕被人抱去,怕老虎來吃我。這些都是張姨告訴我的。我與外界保持著離。我的生活空間就是這個救助中心。我感覺自己被包裹在一個巨大的蟲蛹里面。聽張姨說,這孩子將來長大了更可憐,要是奶奶沒了,他就一個親人也沒有了。真是霜打獨苗啊。

  我不知道將來是個什么樣子,不敢去想。從寢室向窗外看,尋找霜的蹤跡,想看看霜是如何打我的,但是我只看到星星。每個季節(jié),這些星星都是不同的。有的季節(jié)甚至看不太清。看星星,是我每晚最開心的時刻。有時候,我覺得天上的月亮和星星都可以捧在手心里。

  救助中心位于城郊,每到傍晚,我們就能聽見鳥兒在放聲歌唱。我也跟著唱,希望自己也是一只快樂的小鳥。有時,我也跟奶奶一起看電視電視不是很清晰,不過,我還是看到了外面的世界。鯨魚,火車,蛋糕,教室,雪人,以及各種膚色的小朋友依偎在父母的懷里,甜美地笑著。

  我想認字,想看書,想聽故事,想有一匹小馬駒,還想有一列會冒煙的小火車。但前提是,誰能滿足我的愿望?人們都說我腦子有病,將來能否上學都是個問題。這些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與我無關(guān)。管它呢,我每天照舊自由自在地跑來跑去。

  二

  救助中心里有五十來位老人。寢室是三層樓,奶奶和我住在頂樓。一樓和二樓都是給行動不便的老人留的。盡管經(jīng)常通風和打掃,但一樓的氣味依然很濃。這是救助中心獨有的氣味。習慣了,也不反感這種氣味。我的每一個毛孔都散發(fā)著這種氣味。衣服上,頭發(fā)上也沾染上了這種氣味。

  老年人,殘疾人,無家可歸的人以平和的方式生活著,每天按部就班吃和睡,如同走時準確的鐘表,然后漸漸地老去,也如同鐘表的指針停止了走動。而我,聽到他們最多的話是,這孩子又長高了,又出息了,然后便是一聲嘆息。

  這天上午,來了一群領(lǐng)導模樣的人。張姨撫著我頭,對這幫人說,這孩子腦子有病,沒有家了,一直在我們這,有專人照顧。這里就是他的家。

  其中一位領(lǐng)導問,他腦子的病到底有多么嚴重?

  張姨說,說話吃力,說不清。

  那人又問,沒到醫(yī)院檢查嗎?

  張姨說,看了,輕微腦癱。

  接著,又問我叫什么名字。我剛要開口,瞧見張姨正向我使眼色,于是,我搖了搖頭,把頭低下。

  那人又說,這個孩子聽力好像可以,就是語言表達能力不行吧

  張姨說,是的。

  那人問,上面給這個孩子的補助,落實得怎么樣。

  張姨說,是有一些的,可是我們從心眼里是不想要這錢的,不就一個孩子吃一口飯嗎。這孩子怪可憐的,人心都是肉長的,咱們大人出一口,就夠他吃的了。

  那群人看著我,給我照了張,然后就離開了。

  晚上,張姨把我叫到一邊,給了我一袋小食品,表揚我真乖。我明白了,裝病,是他們這群大人所需要的。小食品微微有些辣,很好吃,我給奶奶留了一點。

  奶奶問我是誰給我的。

  我說是張姨。

  奶奶說以后別人給的東西不能亂要。我似乎懂了。這樣的戰(zhàn)利品是骯臟的。

  奶奶拉著我的手,撫著我的頭,眼淚又落下來。奶奶說,我上了年紀了,恐怕活不了多久了。你得上學,將來靠自己的本事吃飯,將來你還要找到你媽媽。這里對咱好,咱不能忘恩,咱將來要報恩,但這里也只是臨時的住所。

  我又似乎懂了很多。我憧憬著未來,背著書包,走在陽光里,沒有人說我腦子有病。我也不必用各種謊言來編造我腦子有病。

  與我們比鄰而居的趙爺爺說,大壯這孩子聰明啊,得上學啊。怎么有病呢?有病也是在這個環(huán)境里給憋的。爹沒了,媽跑了,本來就夠不幸的,又封閉在這個地方,孩子能健康成長嗎?有些人,咱就不點名了,是誰誰知道,良心爛透了。不過,話說回來,話不能說絕了,事不能做絕了,在沒想出別的出路之前,也只能如此,能有什么好法子呢

  三

  早餐鈴聲響起來了,我扶著奶奶到樓下食堂吃早餐。爺爺奶奶們有來早的,已經(jīng)在這里等候了。我和奶奶坐在每天吃飯的座位上。我安靜地等待,從不亂講話。我知道在某些人的眼里,我腦子是有病的。有病就得像個有病的樣子,有病就得更懂得規(guī)矩。如果我證明腦子沒病,將會令某些人尷尬。

  服務(wù)員為每人端來一份早餐,有饅頭、稀粥、煮雞蛋咸菜。人們在吃飯的時候小聲地談?wù)撝?,昨天又新來了一位腦癱兒童,睜不開眼睛,站不起來,不會說話,全靠人來照顧。工作人員實在抱不動了,把他放下,哭起來就沒頭兒。

  吃過早餐后,我去看望這個弟弟。他正由一位阿姨護理。阿姨正一點點喂他吃飯。他張開嘴,吃力地吞咽,面部肌肉有些扭曲。我抓了一下他的手,一點兒肉也沒有,冰涼冰涼的。他笑了一下,把我的手抓住。我問阿姨抱他一下可以嗎。阿姨說,你試試吧,可能會撓你。我說沒事,于是就抱了一下小弟弟。他骨瘦如柴,很輕,趴在我身上,大概是感覺很舒服,不時地拍一下我的后背,以示感謝。他在我身上亂扭,將涎水滴在我的衣服上。阿姨讓我把他放下來。他哭了起來,聲音細如游絲。阿姨用好吃的東西哄他,才漸漸停止了哭泣。

  我問阿姨,他這么大了,怎么還帶尿不濕

  阿姨說,不一定什么時拉屎,沒法處理。這個孩子是被父母扔的。有位好心人撿到了,送到這來了。想一想也怪可憐的。

  我問阿姨,那他還有爸爸媽媽嗎?

  阿姨說,當然有啊。

  我問,為什么不要他了?

  阿姨說,你去問你自己的媽媽吧。

  阿姨讓我問自己的媽媽。我的媽媽會回答我嗎?我想有個媽媽。媽媽為什么就不要我了?我腦子沒病啊。媽媽,你跑什么啊,你跑哪去了?

  為什么別人有媽媽,而我沒有

  我不是沒有媽媽,本來是有媽媽的只是媽媽不在身邊。媽媽會來看我的。這樣轉(zhuǎn)念一想,心中又寬慰了許多。

  有位居住附近的好心人送給我一些舊玩具,說是自己孩子玩膩了的。其中有一輛小汽車不過,少了一個輪子。我夢見媽媽給我送來一個輪子,是用泥做的。安上泥車輪,這車又可以跑了。醒來發(fā)現(xiàn)是個夢。媽媽沒來,她可能永遠也不會來了。自己的兒子都不要了,我為她感到羞愧和恥辱。第二天,根據(jù)夢里的情節(jié),我用泥土做了個輪子大小的圓,中間用一根草莖穿過去,晾干后,輪子就成。我把泥車輪安上,小汽車又可以跑了。

  除了修這些玩具,我還會用舊的包裝紙撕出小動物圖案,比如小兔子什么的。奶奶還教我認識簡單的漢字。上中下人口手山石土田日月水火。于是,我也能用舊紙撕出這些字來。奶奶把這些字拿給別的老人看,說是我撕出來的。老人們都夸我聰明我也堅信自己沒病。老人們的贊譽,讓我贏得了自信。我的勤快和懂禮貌也讓我贏得了尊重。我經(jīng)常會幫助老人拾起脫手的拐仗,幫助不會系褲帶的老人系上褲帶,幫助咳嗽的老人輕輕拍拍后背,幫助臥床的老人翻身。這些爺爺奶奶要是有好吃的,也毫不吝嗇地拿給我。

  沒有小伙伴陪我一起玩耍,除了那個健康境況更差的小弟弟。我喜歡撕紙,撕紙不但可以識字,也算是一種小游戲了。除此以外,我就到院子里的健身器械那里,自己玩上一陣。透過柳枝縫隙眺望藍天,任柔軟的柳條拂拭我的臉龐。

  四

  在救助中心里,我一天天長大了,原先夠不到的器械,現(xiàn)在可以夠得到了。鞋子也有些擠腳了,大腳趾感覺有些疼。也許張姨會給買新鞋,可是,那得需要付出代價——在有上級領(lǐng)導或檢查團到來時,讓我裝病,或讓我說謊。我感覺張姨很無恥,盡管她打扮得很光鮮,說話一套一套的,在人面前很風光。但是,我相信,我腦子沒病,是她腦子有病。如果我沒有按照她的指示去做,她會沒面子,我也將沒有吃的和穿的了。只為面子活著,難道不是說明她腦子有病嗎?只是我不知道這出戲會什么時候收場。有時,希望時間變得慢些,有時希望時間變得快些,這真是矛盾。我就生活在矛盾當中。

  住在頂樓的一位老奶奶將自己家人過去的照片全翻了出來,鋪滿了床。自己就坐在這一堆家人的照片中間,一會哭,一會笑,一會發(fā)呆。她見到人就追,握住對方的手不松開,以為是家人來看她了。她從不打人,也記不清自己多大年紀了。

  聽奶奶說,她老伴沒得早,女兒遠嫁后,她就來到這家救助中心,是這里的老人了。我不敢在她的寢室門前經(jīng)過,如果必須經(jīng)過,也是躡手躡腳地走過。我怕她抱起我就是啃一頓。她是真。我呢,是在裝病。不管怎樣,我們同病相憐。

  其他長年臥病的老人,面色看上去都不是很好,但我不至于害怕。有一位奶奶卻瘋得不輕。她住在拐角處的屋子里白天也要開著日光燈。燈管兩側(cè)已經(jīng)發(fā)黑了,一閃一閃的,大概要報廢了。她的房門被工作人員鎖上了,一旦她了房門,,用手中拿到的任何東西,比如衛(wèi)生紙,內(nèi)衣等等。但是,她從不打工作人員。工作人員每天把熱乎的飯菜給她送過去,幫她洗臉和換衣服。她的腦子真有病。她不會說話,經(jīng)常嚎,只會嚎,嚎聲凄厲,像狼一樣也許,她只能用這種方式表達內(nèi)心的感情了。她的嚎聲,聽得多了,我們也習以為常了。

  一天夜里,突然停電,她卻沒有嚎,可能已經(jīng)嚎得疲倦了。我伏在灰燼一般的夜色里,一動也不動,不思也不想。沒有老人敢踏出房門,在走廊里走動。他們都怕摔著。

  日子像流水一樣,我們每天望著大門外來往的車輛,常常以為里面坐著我的媽媽。她果斷地離開那個男人的家,來看我,將我抱起來,飛快地帶我離開這里。然而,那些車輛呼嘯著從大門外駛向遠方,根本沒有注意到我在這里。

  我在院子里捉到一只斷了腿的螞蚱,螞蚱只剩五條腿了,居然蹦跳自如。我把它放在手心,看到它斷腿的部位已經(jīng)結(jié)痂。我感覺它正經(jīng)歷著撕裂般的疼痛,又將它放回到那片草地里,它伏在草葉間,回了一下頭,然后愉快地蹦開了。

  五

  半年的一天,聽奶奶說,我的媽媽因病去世了。在這個世界上,我真正成了沒爸沒媽的孩了。我也沒得機會去看望媽媽最后一眼。因為聽到噩耗時,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很長時間了。我的心情由傷心而變?yōu)槁淠?。有的老人譴責我媽媽的冷血無情,說這是她的報應(yīng)。媽媽與沒有,對于我來說,卻是不同的。媽媽是跟人跑了,是不對,可是如果她還活著,起碼我還有個念想。

  我繼續(xù)在蟲蛹中生活,感覺永遠也沖不破這厚實嚴密的蛹殼。奶奶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如果可以證明我是健康的,這里也將不會收留我了。你們認為我腦子有病,好,你們贏了姑且這么認定吧。

  午餐后,我和大家一起打掃宿舍衛(wèi)生,將每個人的床單都撤換下來,統(tǒng)一交上去,用洗衣機洗。一張張床單在晾衣繩上飄舞。

  我和工作人員李姨在床單之間捉迷藏。突然,李姨抓住我的手,拉著我就跑。我不知怎么回事,猛然一回頭,瞥見兩名工作人員從樓里抬出一個擔架,上面平躺著一個蒙著床單的人。李姨對我說,別看,是有人去世了。這和我猜想的一樣。但我不知道這人是誰,也許今天晚上,就能知道答案了。再也不敢在床單間玩游戲了,那總會讓聯(lián)想到被抬出去的人。

  晚上,我問奶奶是不是有人去世了。奶奶說沒有啊。將一張花花綠綠的紙給我,說是別屋的老奶奶知道我會撕紙給我的。這張紙上有花有草,撕了怪可惜的。

  奶奶說,撕著玩吧。于是,我就開始撕紙玩。胡亂撕出我都不認識的字,全然忘了白天有人去世的事,也許奶奶是有意不向我提起這件事。但我知道,最后,每個人都會躺在薄薄的白布之下,榮譽與夢想、渴望與留戀,通通都會消失。

  我撕出媽媽兩個字,貼在了我宿舍的墻上。沒有人指導我,我是參照各種商標紙上的書法進行創(chuàng)作的。

  六

  跟爺爺奶奶們一起曬太陽,是令我開心的事情。有陽光的日子,讓人感覺生活是很美好的。多數(shù)老人行動不便,如同一棵棵老樹,隨時可能倒下。我們就坐在花園里,多數(shù)時候,彼此不說什么話。我?guī)缀跏チ撕腿诉M行語言交流的機會。每個人都是平靜,我們的呼吸是平靜的,心情也是平靜的。我玩土,玩樹葉,幾乎每天都重復著同樣的生活和游戲。

  貓一天,狗一天。我感覺在時鐘和日歷里面,一定隱藏著驚人的秘密。每個人都在試圖從時間中得到什么。可是,時間到底在哪里?如果時間突然加速,我是否會成為這些老人中的一位,蹣跚著,佝僂著,等待著被歲月捋走。

  從老人偶爾的閑談中,我了解到,在與我們同住一層樓的趙爺爺和李奶奶“搭伙計了。二位老人搬到了一起,組成了一個家庭,親親熱熱的,讓這里的老人們羨慕。

  然而,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幸運地“”搭個伙計,并不是每一天都是幸福和歡樂的。

  與我們居住在一層樓的王爺爺,這些天卻一直在傷心。他有兒女的,只不過兒女們都在外地打工,沒人照料他,于是就他送到這里來了。他剛來的時候,看哪都好——有食堂,有人洗衣服和被褥,有娛樂室可以打牌,天堂一樣。時間長了,他就想家了,說在這里像蹲小號一樣,活著還有啥意思?他一傷心,看上去就像一片老茄子皮了,眼睛也如同爛葡萄似的。他就把略微有些放干巴的糕點給我吃,抱怨不是自愿來到這里的。但是不來,也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奶奶勸他,其實在這里也挺好的,有這些老哥們老姐們的,工作人員照顧得也細心周到,瞎活著唄。若是回到家里,自己做飯,遠在外地的兒女們還是惦記著你。

  站在院子里,閉了眼或睜開眼,風兒吹在臉上的感覺是不同的,陽光照在臉上的感覺也是不同的。我用心感受風的力度與陽光的力度風和陽光成為了我的好伙伴。我曾試圖撕出風的形狀,撕出陽光的模樣,可是一直沒有靈感,不知如何下手。撕紙的時候,我總是跟著的感覺走。在我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就想借助撕紙,撕開煩惱,撕開不安,撕開郁悶,因而撕出的字丑陋極了,每一個字看上去都生病了,又好似張牙舞爪的鬼怪。我將這些垃圾作品撕碎,揉作一團,丟進垃圾堆里。

  那天,一位白胡子老爺爺教了我字和字。我學會了,也很快撕出了這兩個字,心中感覺暖洋洋的。有時,他用一截樹枝,在雨后的濕地上寫字,教我認字,練字。這些基礎(chǔ)訓練,提高了撕紙技巧。不管有沒有人欣賞,起碼我可以打發(fā)無聊,可以鍛煉思維能力和動手能力,也許還可以證明,我腦子沒病。

  風停了,太陽也落了,夜晚很靜。風和太陽,我這兩個小伙伴也該歇息了。在工作人員查完房之后,除了那位瘋奶奶的屋子還亮著燈外,其他屋子都熄燈了。不知道她天天亮著燈在等待著什么。

  有幾個老人咳嗽,引其他屋的老人也著咳嗽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整棟樓才漸漸安靜下來。安靜的氣氛,就容易讓人想到死。比如,剛才還在小樹上牽蕩來蕩去的毛毛蟲,忽然被一陣急雨擊暈,落到地上,馬上就被打成肉醬了;剛才還在草叢中跳來跳去的螞蚱,忽然一只麻雀發(fā)現(xiàn),一口吞掉了。死,就是這么簡單和殘酷。

  幾乎每周也會有新的老人或其他需要救助的人來到這里,成為大家庭中的新成員。大家生活在一起,彼此不想打聽對方太多的秘密。看到了對方,也就看到了自己。自己什么樣,對方也會什么樣。每個人的命運都刻在臉上,有什么可說的呢?院里工作人員怕我們走丟,經(jīng)常關(guān)著大門,但是,他們關(guān)不住陰晴雨雪,關(guān)不住我們對美好生活的渴望。

  七

  偶爾有民間自發(fā)組織的愛心歌舞團來這里義演,這是一件非常令人開心的事情。我?guī)椭先藗儼岢鲂∽危?/span>大家早早地在院子里等候。在演出的間隙,張姨走到我跟前,說你上臺給大家表演個節(jié)目吧,撕個字啊、“字啊什么的。

  這個我擅長,而且我這有現(xiàn)成的紙。于是,張姨把我帶到臺上,向大家介紹說我是小明星,手巧,要給大家獻上撕紙節(jié)目。我有些緊張,不過,我還是很快撕出一個字。觀眾給予我熱烈的掌聲。

  有人問,這孩子這么聰明,怎么在這里。

  有人回答,可能腦子有病。

  之后,我什么也聽不見了,我感覺淚水模糊了雙眼。我有病,所以才在這里。這是人們普遍的認知。我要沒病,媽媽也可能不會離我而去。媽媽真的就不要我了嗎?她在離世之前,想到我了嗎?

  張姨跑上舞臺,抱起我,拿起話筒說,我們的周壯聰明吧?臺下人們喊,聰明張姨說,說實在的,我在咱們救助中心沒工作,和大家生活在一起是一種緣分。周壯來的時候,很孤僻,不愛說話,加上語言功能開發(fā)得晚,我一直以為他腦子有病,對上面也是這樣匯報的。實際上,他腦子沒病。他是很無助的,不像其他孩子那樣有無憂無慮的童年我們可以用愛心與他進行溝通。如果有可能,請大家多幫助宣傳一下,在法律與政策允許的情況下,在個人能力允許的情況下……

  后面的話,就聽不太真切了。第一次聽到張姨說我腦子沒病,我的淚水滴到剛撕的字上,將紅紙洇濕了,字變成粉紅色。

  也許是張姨在臺上的話喚醒了大家,當天晚上,先后有好幾位爺爺奶奶來到奶奶和我的宿舍,聊起我上學的事。有的說我快到上學年齡了,像我這樣的兒童是會得到照顧的。其實,我何嘗不是想上學,過正常人的生活呢?可一想到上學,我又有些害怕,怕人們說我腦子有病。奶奶也說希望我能上學,不然她閉不上眼。

  我坐在白胡子老爺爺?shù)南ドw上,下顛我我感覺像是騎馬一樣。爺爺說,你要是上學了,爺爺給你買個最好看的書包。我最好看的書包產(chǎn)生無限的遐想。爺爺說,你一定得好好學習,做有用的人,要靠自己的本事吃飯。別的爺爺奶奶也說,這孩子錯不了,腦子沒病。

  我不想再聽到人們談?wù)撽P(guān)于我腦子是否有病的話題了。我不需要被人憐憫,不想讓人把我當成孤兒或患兒對待。我更希望自己能真正站起來,沖破這個蟲蛹。

  臨前,爺爺奶奶們都離開了我和奶奶的宿舍。一陣涼風從窗口吹進來。奶奶說這是要下雨。我把手伸出窗外,想知道是否在下雨。一滴雨落了下來,在我手心摔成雨花。接著又有一朵雨花落在我的手心,冰涼冰涼的。我感覺手心中落了一塊小石子。我想抓住一朵雨花,想仔細觀瞧雨花的模樣,以便可以用紙撕出雨花的樣子??墒?,雨花還是從我指縫中滑下去了。

  我想,那個比我小的弟弟也正在盼一場雨吧。實際上,在我眼里,他的腦子是真有病??墒沁@無異于是說,我也同樣有病。

  我用紙給他撕一只小兔子,他拿在手里,想放在嘴里吃。我奪下來,告訴他這是我撕的紙。他樂了,面部肌肉變了形,很不好看,但我確定那是他最開心的時刻。他將這只小兔子送到我嘴里讓我吃,用這種方式表達對我的謝意。他還不會講話,但我們用心交流。我不禁感嘆我們的命運是何等的相似只是我比他更幸運一些。我可以坐在長有蘑菇的枯樹樁上發(fā)呆,或是在雨過天晴的泥地上撿拾干裂而又卷曲像餅干一樣泥土片。而他大小便都不能自己解決。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生來一樣的。有生活幸福,有的人會遭遇各樣的磨難。我不恨別人,也不恨自己。我只想有尊嚴地活著。

  八

  晚上,我跟奶奶說到外面走走。奶奶問我去哪。我說哪都行。奶奶說,我跟你張姨說一下,明天,我?guī)愠鋈プ咦?。我高興壞了。以前,張姨不我們出去,怕一老一小,又沒有手機,如果走丟了,他們負不起責任。我跟奶奶說,咱盡量不給人家麻煩,就到附近看看高樓、田野。我要憋瘋了。大門外與大門內(nèi)的世界是不同的,我聽到了大門外各種叫賣聲,這些對于我來說,實在是太遙遠,太陌生了。

  第二天早上,奶奶突然發(fā)燒。奶奶跟我說今天去不成了,天再出去走走。我說。沒關(guān)系的,等你病好后,哪天出去都行。其實,我的心早就長草了。每當看到孔明燈星星一樣發(fā)著亮光在夜空中漂移,我就想讓孔明燈帶我飛得遠遠的。

  我到張姨那里把奶奶的病情做了匯報。一名醫(yī)生趕忙過來給奶奶進行了診斷,開了藥方,囑咐我要時時看護好奶奶,有情況要及時報告。過了幾天,奶奶的病情卻突然加重了。張姨說需要轉(zhuǎn)到醫(yī)院治療,不能再耽擱了,上歲數(shù)了,感冒也不能輕視怕引起別的病。

  奶奶在醫(yī)院打了幾針之后,仍未見好轉(zhuǎn),最后患了肺病,病情不斷加重。雖然醫(yī)護人員全力救治,還是無力回天。其間,我給奶奶端屎端尿,算是給奶奶盡孝了。奶奶走的時候沒有閉上眼睛。我想是因為她想帶我出去走走的愿望沒有實現(xiàn)。這個世界上,我再無親人。奶奶的離世,讓我感受到了痛苦。

  這些天,我跟張姨住在一起。她怕我難過,天天給我講故事

  張姨跟我說,過些天,她就要辭職不干了。

  我問,為什么?

  她說,去遠方女兒家?guī)椭鷰鈱O子。

  我問,那我怎么辦?

  張姨說,放心吧,大壯,沒有我,你也一定能活得好好的。前幾天,我給你聯(lián)系到了一戶好人家。你以后就有新爸爸、新媽媽了。你要好好珍惜,聽新爸爸媽媽的話,好好學習,將來有所作為。在我離開之前,我要看到你有個好的歸宿。

  我沒有想得那么遠。就我目前的處境來看,想得那么遠,有意義嗎?張姨拿來水果讓我吃,都是我叫不出名字的水果,說是好心人送來的,不多,就沒有分發(fā)給大家,讓我千萬不要對外聲張。

  突然,我又舍不得離開這個地方。我已經(jīng)認同這個地方,這個地方也認同了我。一旦離開這個地方,不知道生活會變成什么樣子。雖然一直以來,我不知道家的概念,但是我想我是比較幸運的,沒有被這個社會拋棄。

  奶奶去世的第十四天,一位叔叔和一位阿姨來領(lǐng)養(yǎng)我。他們穿著很樸素,拿的手機也沒有張姨的好,但他們始終微笑著,笑容慈祥。他們說辦好了一切合法的領(lǐng)養(yǎng)手續(xù),就等救助中心和我同意了。

  張姨向他們介紹說,周壯是我一手帶大的,大家都喜歡他,懂事、有禮貌會撕紙,學什么會什么,腦子可聰明了。又撫著我的頭問,是不是大壯?你給叔叔阿姨表演一下。于是,我選擇了比較拿手的唐詩《登鸛雀樓》,給他們背誦了一遍,感覺有些緊張,嗓音也沒有放開。叔叔阿姨說,太流利了,真棒。

  這首詩是張姨教我的,當時我學了很長的時間。我不知道別的小伙伴學會這首詩都用了多長時間,是我是下了大力氣才學會的。不承想,今天這首詩成了一道考題,即將改變我一生的命運。我要告訴風兒,告訴藍天,我將有一個家了。

  叔叔阿姨又說,喜歡撕紙,咱家有的是紙,想撕什么就撕什么。如果能將《登鸛雀樓》全詩撕出來,咱就裱成畫,掛在墻上。

  我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花園中一只翅膀有些殘破的蝴蝶,落在被夜雨打破的花瓣上,翅膀一張一合,好像在歡送我。我?guī)е?/span>新的爸爸媽媽到救助中心的各個宿舍里轉(zhuǎn)一轉(zhuǎn)。我們從一樓開始,先去腦癱弟弟那里告別。臨走前,不去看看他,我心里不安。小弟弟正在睡覺,還是把他醒了,說,哥有家了,馬上要走了,以后會常來看你,陪你玩,給你撕紙,小豬、小雞、小貓什么的。我扶他坐起來。他摟住我,不撒手,揪住我的衣服,用力拍我的肩膀。我的肩膀都被他拍疼了。我猜想他或許有許多心里話要說,卻說不出來,只得將自己的所有感情融拍之中。我默默祝福他能有一個美好的未來,有朝一日,在眾人面前,挺起胸膛,驕傲地說,我腦子沒病。

  我們又與二樓和頂樓的老人們一一告別。天天坐在床上欣賞照片的奶奶和天天嚎叫的奶奶也知道我要走了,用拋照片、甩衛(wèi)生紙的方式給我祝福。

  當我走進我和奶奶曾經(jīng)居住過的宿舍時,我頭突然痛了一下,針扎一樣,好在瞬間又恢復了正常,沒有人發(fā)覺出我身體上這細微的變化。

  屋子已經(jīng)有新人入住了,氣味也變得不一樣了。但是還有一絲我留下的痕跡——我的字還在西墻上貼著。字體歪歪扭扭,筆畫斷斷續(xù)續(xù),是兩個字: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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