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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鼴鼠
來源:《鴨綠江》2024年第8期 | 作者:王?開  時間: 2024-09-25

?  東北江河遠(yuǎn)闊,山海唇齒,卻非全境黑土,如以遼寧中部為線,遼東屬黑土,遼中、遼南、遼西土皆黃而干硬,種莊稼尚不如遼東長勢,莫說種人參。素稱百草之王的人參,在遼中部、南部、西部,歷來歸于傳說和故事。

  就算遼東乃至吉林黑龍江大部的黑土,可種植人參的地方也非隨手拈來。人參對土壤結(jié)構(gòu)非常挑剔,其次是坡向、坡度等等自然條件的限制,設(shè)若這些條件一一滿足,也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客觀因素添堵。僥幸前綴條件百分百符合,天敵這一關(guān)也難逃,偏偏人參這東西天敵很多,野豬野兔、飛鳥鳴蟲、老鼠鼴鼠、兩條腿的盜賊、天氣征候等等,無一不是。說起來,長大一片人參頗為不易,尤其模擬野生人參生長環(huán)境的林下人參,個中糾纏,一言難盡。

  我們的人參地在炮手溝南山,炮手溝位于滿族故地舊門,門里隸屬吉林烏拉,門外是遼寧,乃清代修筑的柳條邊門之一。我這么說,意在告訴你,此地屬長白余脈,打清代延續(xù)至今,炮手溝是人參生長的福地。近百年來,陸續(xù)有人走進(jìn)炮手溝,開荒辟野,種植人參。而我這個后來者,純屬誤打誤撞與炮手溝相識,逐漸認(rèn)識并了解了漫山的植物、動物。交往過程中,風(fēng)干的生活竟添幾分生氣,我這個失水已久的人,不知不覺充盈起來了。

  炮手溝離沈白高速公路約2公里,穿越林中小路,來到長滿落葉松和天然林的一爿東坡,就是了。炮手溝的富有令人驚訝,這里住著一群“歌唱家”,每天早晨,花尾榛雞、沼澤山雀、大山雀、鳳頭百靈、短趾百靈睜開眼睛,洗漱完畢后就躍上樹枝,敞開高音、低音、美聲、花腔,歌聲嘹亮悠揚(yáng),日落不息。當(dāng)然了,奢華空間里也不缺反派角色,它們也是多彩世界的組成者,盡管以人類的審美看來一點(diǎn)不可愛。

  我數(shù)得出來的反派角色有地老虎、黏蟲、金龜甲、葉峰、吊死鬼、蝗蟲、蝸牛、千足蟲、黃毛山耗子、鼴鼠……軟體黏蟲老老實(shí)實(shí)的,趴在哪里都極少移動,抓在手里,惡心得想吐;截蟲為了一己私利,嘴巴進(jìn)化成鋒利的鋸子,逮到可食的東西,哧哧地攔腰鋸斷,安然享受美味;在人參地,好幾棵人參齊刷刷斷為兩截,這是壞透頂?shù)牡乩匣⒏傻模灰灿写渚G的葉子一夜之間剩下葉筋,不用問,螟蛾類害人精咬食葉肉組織是拿手好戲。

  不受歡迎的群體中,鼴鼠最討人厭。

  我管它叫瞎眼巫師。

  鼴鼠終年躲在黑暗中,熱衷于建造比蛛網(wǎng)結(jié)構(gòu)還復(fù)雜的地下城堡。它把頭和爪子作為建筑工具,構(gòu)筑了縱橫交錯、四通八達(dá)的暗道。這么說吧,只要愿意,整座山都是它的“戈德里克山谷”。是的,打第一次看見鼴鼠暗道,我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哈利·波特》中那個著名的巫師戈德里克·格蘭芬多的居住地。鼴鼠怕冷,春天和深秋活動量不大,而夏季,幾乎每天都能看到它的出行軌跡——土被拱起曲里拐彎的線段,說明巫師趁著黑夜升壇做法了。

  鼴鼠每一次出行,對人參都是災(zāi)殃。它拱松土層,詭計多端的黃毛山耗子逮住機(jī)會,緊隨其后鉆進(jìn)去,精準(zhǔn)摸到人參,咬斷莖,嗑掉人參,種參人就此蒙受損失。冬天,寒風(fēng)順著鼴鼠構(gòu)筑的地下暗道長驅(qū)直入,凍傷休眠的人參,等冰雪融化,白屈菜、延胡索示春的時候,人參傷亡無數(shù),損失比黃毛山耗子咬的更慘重。

  鑒于鼴鼠破壞力巨大,種參人人人喊打,想盡辦法抓捕。但鼴鼠從未徹底消滅,在長期斗爭中,它練成逃生秘笈。種參人能防住野豬、老虎、黑熊,甚至監(jiān)視居心叵測的竊賊,但是對于鼴鼠卻防不勝防。而我和這股“黑惡勢力”之間展開的博弈始于6月,盡管我多次精心策劃,也只取得了小小的勝利,離贏得全面告捷還遠(yuǎn)著哩!

  樹葉每一次的回歸,都在反哺森林,獻(xiàn)出最后的愛。落葉積存,化為厚厚的腐殖土。鼴鼠利用腐殖質(zhì)的掩護(hù),年復(fù)一年修筑它的王國,暗道網(wǎng)絡(luò)真真假假、虛虛實(shí)實(shí),只有經(jīng)驗(yàn)豐富的參把頭,才能分辨清楚主道、分道、臨時道——你看看,鼴鼠有多拽,多囂張,走個路,弄得跟皇帝出巡似的。

  當(dāng)我這個外行走遍人參地,遍布的暗道網(wǎng)驚得我目瞪口呆——很多地方是空的,腳一踩、手一挖,表土陷下去,凡是這種情況,人參苗蕩然無存。我決心抓捕鼴鼠,否則人參盡毀!于是,我咨詢種參人李曉東。李曉東的家離舊門村十多里地,是個遠(yuǎn)近聞名的能人,養(yǎng)過鹿,跑過長途,后來到處趕集。二十年前,他在自己的林地陸續(xù)種林下人參,積累下豐富的經(jīng)驗(yàn),每次我遇到問題,他都不厭其煩地給我講。鼴鼠也是他人參地的心腹大患,耗費(fèi)他不少氣力。知我為鼴鼠犯愁,李曉東傳授我兩種滅鼴鼠方法:

  一是老鼠藥拌蝦米、小魚干或者肉皮,放在鼴鼠出入的洞口。鼴鼠和黃毛山耗子不同,嘴刁得很,不吃死物,也就是說,藥山耗子的妙招對付鼴鼠無效。二是葷油拌玉米面,兌老鼠藥,調(diào)和成黏糊狀,塞進(jìn)鼴鼠的洞里,同樣,鼴鼠不吃玉米面,但葷油油香撲鼻,鼴鼠嗅覺靈敏,聞到香味兒從洞里出來,走一步,爪子上沾一些毒餌,再走,肚皮也沾上了,鼴鼠不舒服,拼命地舔舐,毒藥進(jìn)嘴,一命嗚呼。

  “此鼠非彼鼠,這場仗既消耗時間精力,又斗智斗勇?!蔽倚南耄葒L試第一種辦法,不靈再換第二個。

  “鼴鼠先生,總有一款適合你!”我望著整爿山坡,向鼴鼠下了戰(zhàn)書。

  我買來小魚干、蝦米,豬皮烀熟,切成細(xì)條,和老鼠藥、魚干蝦米拌好,礦泉水瓶斜割兩段,留下帶瓶蓋的一段,裝入拌藥的毒餌,凡是發(fā)現(xiàn)的鼴鼠洞口,一一放上。

  靜等幾天,一只毒死的鼴鼠沒見。請教李曉東,他說:“鼴鼠即使毒死你也看不著,因?yàn)樗鼈兯酪惨涝陔[秘的地方?!?/p>

  “那怎么辦?”我傻眼了。

  “你注意觀察下毒餌的洞口,有沒有新拱的跡象。如果沒有,說明近幾天沒走那里。如果有,你試試第二種辦法,雙管齊下嘛?!?/p>

  李曉東說得不假,放毒餌的洞口有的有新跡象,有的沒有,看來,玉米面要派上新用場了。

  我買來十斤豬板油,煉了一大缽葷油,攪得玉米面黏糊糊、油汪汪,再兌入粉色的老鼠藥,別說,拌了毒餌的玉米面精致如壽桃蛋糕的面坯。萬事俱備,選個晴朗日,我?guī)е露攫D上山,只要發(fā)現(xiàn)鼴鼠拱起的暗道,就掘開一段,塞入毒餌。

  “這么香的東西,總該誘惑你忘了姥姥家吧?”一想到鼴鼠一聳一聳地被勾引出來,渾身沾滿黏糊糊的玉米面,伸出小爪子用舌頭舔舐的情景,我忍不住笑出聲。

  三天過去,所有塞玉米面的洞口一切如?!恢苓^去,毒玉米面一點(diǎn)沒少。

  鼴鼠先生聰明絕頂,我的第一計劃受挫。

  兩種辦法連續(xù)失效,李曉東眨巴著眼睛說,還有一個辦法。

  關(guān)于埋桶的方法,李曉東是這么說的:

  第一步:買味道大的鼠藥,兌火堿、干冰和玉米粒。

  第二步:拿一個比較高的桶,或者上面開口的完整大桶,在腰部正中開兩個小孔,插進(jìn)一個橫桿。橫桿兩頭固定在兩根小柱子上,兩根小柱子之間挖一個坑,深度剛好容得下半截桶。

  第三步:玉米粒裝桶里,如有鼴鼠過往,聞到氣味兒,走到圓桶的一半時,桶就翻了,鼴鼠扣在桶里面,出不去,必吃毒餌。

  這與我在俄羅斯科普作家比安基的《森林報》中講述的捕獵方法類似,看來歐洲和亞洲針對敵人的辦法高度一致,值得一試。問題是滿山埋桶,埋多深、埋多少啊,這可是門技術(shù)活兒,沒干過的,教給你也干不好。算了算了,我想到頭疼,打了退堂鼓。

  放棄了埋桶,李曉東倒也沒反對,其實(shí)他也只講理論,沒親自實(shí)踐過。沒實(shí)踐與驗(yàn)證的事情,總歸不太靠譜,李曉東謹(jǐn)慎,不積極推薦。不過,他還有一個撒手锏。

  “這一招最有效,對于你也最難?!崩顣詵|說。

  我知道他要說什么,的確,鼠夾子不是誰都會下,它的竅門在于夾子和鼴鼠暗道底部的高度距離。高了,鼴鼠從夾子下鉆過去;低了,翻板不翻,打不著它,很多種參人掌握不好這種捕捉方法。下夾子的另一個難度,更令人興嘆——在蛛網(wǎng)般的暗道中,分辨出哪條道是鼴鼠的主道,這條主道不僅一只鼴鼠來回走,而是一窩老小的必經(jīng)之路。找準(zhǔn)這條路,下一只夾子能打十幾二十幾只。早些年,李曉東就這么打鼴鼠。

  下鼠夾子我實(shí)在打怵,又躲不過去,只好硬起頭皮。

  逼上梁山,背水一戰(zhàn)。不試試,怎么知道自己行不行呢?有時候,逼一逼自己,未嘗不是一種磨礪。

  我先買鼴鼠夾子。跑遍鄉(xiāng)鎮(zhèn)和城里,只有一種古老的鼴鼠夾,箭筒形,有兩根活動的鐵叉,插地里特別難把握深淺。我正為難,及時雨來了——李曉東買到一種新型的鼴鼠夾子,比傳統(tǒng)的鼠夾子易操作。我依照李曉東的信息,從河北滄州買來六個鼠夾。這一天是7月8日,我記得沒錯,因?yàn)槲铱匆娏珠g小路旁開了一朵粉色的大薊花,它仰臉向我微笑,我把它拍下來了。

  收到鼠夾子,我一番忐忑——支撐翻板的鐵棍支開翻板,要“嫩”,支“老”了,鼴鼠碰撞到翻板不翻,鼴鼠借機(jī)逃跑?!澳邸笔抢戏N參人的行話,意思是鐵棍和翻板的支撐點(diǎn)剛剛碰到翻板的小孔邊緣,這樣的角度使翻板平衡,稍微一點(diǎn)外力,夾子啪的一聲合上,鼴鼠在劫難逃。

  初試沒經(jīng)驗(yàn),支開夾子的小鐵棍和翻板,上下顛倒,我研究著“嫩”和“老”的界限,正擺弄得入神,突然“啪”地一下,夾子關(guān)閉,給我的食指當(dāng)鼴鼠腳爪夾住,疼得我“嗷”地叫出聲。我掰開鼠夾,抽出食指,轉(zhuǎn)動著揉搓。狼狽的我引來周圍一片笑聲,環(huán)視一圈,確定是看護(hù)房臺階的芨芨草、江西臘、大麗花、虞美人等,草本植物群嘲我。

  我是挺笨的,這有什么辦法呢,外行吃虧,天經(jīng)地義。

  經(jīng)過反復(fù)演示、熟悉,終于把握好小鐵棍支撐翻板的角度,接下來,就是攻克怎么認(rèn)準(zhǔn)鼴鼠主道這個難題。

  李曉東教給我一個分辨主道的技巧。他說,看鼴鼠是否反復(fù)在一條道走,或者挨著一條暗道來回拱,如果是,說明它常走這條路,如果不是,那就是偶然經(jīng)過。然后,將鼴鼠走動多的路踏平一兩米長,破壞的目的,是測試鼴鼠的反應(yīng),倘若踏平之后,它又原路拱一條道,再踏平,連試幾次,鼴鼠仍執(zhí)著修復(fù),必是主道無疑。

  我半懂不懂,圍著人參地繞圈,每見到一條鼴鼠暗道,就踏平一段。但我說了,鼴鼠可不是一條道走到黑的,往往在一條道周圍修筑若干條,亂成一團(tuán)麻,對我這種生手而言,根本辨不出哪條是主道。繞了一天,理論在現(xiàn)實(shí)面前崩潰,糊里糊涂的我選了三個地點(diǎn),分別位于人參地南北各一處,人參地外和小水池之間一處。后者是進(jìn)入人參地的必經(jīng)之路,聳立著一片松林,一只鼴鼠從春天就常來常往,至少是它的一條老道。

  三個鼠夾下好,精心蓋上青草和腐葉偽裝,以迷惑鼴鼠——別看壞家伙零視力,但對光超級敏感,一旦覺察到天光,立即掉頭。就好比一個盲人,眼里沒有路,心中盛著太陽。

  此仗一開,我心里沒一點(diǎn)兒底,為一舉成功,特意拜了拜人參地中心那棵老榆樹。老榆樹底下立著三塊石頭壘起的山神廟,我堅信山神住在老榆樹下。萬物有靈,這也是滿族人的習(xí)俗。我說:“山神爺,請您驅(qū)走鼴鼠吧,群山茫茫,您是主宰,您讓誰消誰就消,您讓誰長誰就長。”

  說完,我給山神磕了三個頭,神圣明廣大,不需賄賂,考驗(yàn)誠意。

  節(jié)氣在二伏,浩瀚的太平洋制造一場接一場的臺風(fēng),登陸中國,到達(dá)東北后,三天兩頭下雨。李曉東說,多雨和高溫天氣,有利于捕殺鼴鼠。這說法支持了我的信心,對捕鼠滿懷希望。

  下完的夾子立在原地,就像一塊石頭等待大?!?/p>

  幾天過去,鼴鼠似乎刺探到我的戰(zhàn)略部署,一個個按兵不動,以往走過的路上一點(diǎn)兒新痕跡也沒有。

  “鼴鼠成精了嗎?”我對李曉東嘀咕。

  他說:“再等等,別急?!?/p>

  還能有什么辦法呢,只好耐著性子繼續(xù)等吧。

  又過幾天,我去遛鼴鼠夾子,最先看到人參地外的那一個夾子。這次鼴鼠倒是行動了,但鼴鼠夾子還在原地——這貨實(shí)在奸猾,在老路上新開辟一截通道,繞開夾子并入老道。“嘿!這個壞東西,智商還不低?!蔽乙贿吜R著鼴鼠,去遛其他兩個鼴鼠夾子。到這時候,說實(shí)在的,我不抱什么希望,我覺得夾住鼴鼠一靠技術(shù),二靠運(yùn)氣,這兩樣我均不占。

  天有點(diǎn)陰,樹林里光線暗淡,斑鳩、沼澤山雀、煤山雀、紅腹紅尾鴝等歌唱家們,因?yàn)樘鞖獠缓?,提前謝幕收工,飛回巢穴躲避即將到來的一場風(fēng)雨。我在樹林里緩緩行走,四周什么聲音也沒有,夏季的森林地面潮濕,柔軟的腐葉張開巨大的嘴巴,吸干了腳步聲。待在太寂靜的地方,人會自覺地發(fā)毛,我心里忐忑,樹枝響一下都疑神疑鬼,不由加速往山的下緣走,想抓緊遛完鼠夾下山。

  看到最后一個鼴鼠夾,眼前的情景令我大為疑惑:人參地好像誰來過,鼠夾子弄廢了,一半在土里,一半露在外面,看樣子是掰開的。這人勁兒真大,白鋼材料的夾子居然徒手掰成兩半。誰在故意搗蛋,難道想毀壞人參地嗎?這么想著,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因?yàn)榫o張而臉色漲紅。

  猛然間,我明白了怎么回事,心里涌起狂喜,抬腳踢一下鼴鼠夾子。果然,一只鼴鼠攔腰夾住,死亡多時。

  “啊哈!”我興奮得手舞足蹈,拎起夾子查看鼴鼠。在此之前,我還沒近距離看過這壞蛋。

  它不是沒有眼睛,而是眼睛退化成一條縫隙,被皮毛遮蓋,這對眼睛沒有瞳孔,但還有視網(wǎng)膜,能產(chǎn)生光感,讓它感受白天與黑夜的不同。

  壞家伙也有生存之道啊。我倒是佩服起鼴鼠,松開夾子給它扔到壕溝里。

  “鼴鼠先生,再見!”

  李曉東也著實(shí)高興。他夸獎了我,還說打死一個才開頭,以后經(jīng)驗(yàn)多了,收獲會更多。這就要談到鼴鼠的特性,鼴鼠雖然滿山構(gòu)筑地下城堡,但也有致命的習(xí)慣——鼴鼠有從眾心態(tài),喜歡跟隨,前一個踩出道,后面跟著一群,好比偵察兵偵查好地形,其他人跟著過一樣。它們可不管偵察兵是優(yōu)秀的,還是粗莽的,反正你能通過,我就認(rèn)為暢行無阻。長白山脈的種參人早破譯這個密碼,打死一只鼴鼠,夾子原樣放回原地,等著下一只倒霉蛋兒上當(dāng)。這就是種參人說的,一條通道打死十只二十只稀松平常的緣故。

  盛夏,熱浪席卷,我見過野豬拱過的松林和闊葉林的凌亂,有一回翻越山脊,到了山的另一面,仍然是松樹林,據(jù)說下去那座山,有個村莊叫江南,它指富爾江而言,“富爾”在滿語中是紅的意思,明清以前,這條江特產(chǎn)一種渾身紅色的魚,美味而鮮嫩,江名也由此而來。富爾江發(fā)源于長白山龍崗支脈滾馬嶺南麓,經(jīng)吉林通化、遼寧新賓、桓仁兩縣流向渾江——你說稀奇不稀奇,在長白山余脈的遼東山區(qū),安放著一處秘境水鄉(xiāng),這就是我們國家的博大。

  沒什么進(jìn)展的是捕捉鼴鼠。每次去遛夾子,都好端端地沒翻,鼴鼠不知走哪條路去了,難不成聰明絕頂?shù)乃鼈冊诟彝嬗螒??我不免焦急,為什么抓了一只,再也抓不到了呢?要么是其他鼴鼠聞到同伴死亡的氣息,變得更加小心翼翼?我將這份憂慮和李曉東說了,他說,不要著急,這兩天有雨,下雨天鼴鼠就該活動了。

  老種參人分享的經(jīng)驗(yàn),對于我是極大的安撫。

  兩天后,臺風(fēng)卡努登陸丹東,沿著鴨綠江一路向遼東方向長途奔襲,我們的家就在這條瘋狂雨帶中央。那天晚上,烏云翻滾,把天給吃了,宇宙只剩下黑,黑得沉重、無際。晚九點(diǎn)不到,雨砸下來,又急又沖,一路蓄積的能量頃刻間釋放,變成光速武器刺穿地球。

  我趴在窗前,目睹大雨落地砸碎后騰起的雨煙在路燈下彌漫,驚得合不攏嘴——我從未見過這么肆虐的雨?!懊魈欤韬訚q成什么樣子呢?”我想到看護(hù)房門前的小河,平時它纖細(xì)恬靜,一下大雨,比川文化的變臉還快,咆哮著,裹挾著斷枝、松針、碎石怒吼出山,匯入富爾江。但我不擔(dān)心雨水,也不擔(dān)心跳舞河淹沒什么(頂多給出山道路沖毀一段),我想的是鼴鼠,這么大的雨,壞蛋們會行動嗎?

  雨下了一天一夜,地喝得飽足,多余的水打著嗝溢出來,形成的水洼凌凌作響。跳舞河不消說,水流湍急,滾滾而下,進(jìn)山的車轍也臨時成了小河,夸張地向下游流淌。

  第三天清早,雨終于歇下來,山腰的白霧向下漂移,親吻著一簇窈窕的細(xì)葉芒,受驚的太陽還沒緩過神,趴在云層中不肯露面。

  我必須到山里巡視一下,說不定有什么新聞呢!

  15分鐘后,我到達(dá)人參地外的小水池,再往前十幾米,松林小路內(nèi)側(cè)就是我下夾子的地方。大雨延緩了偽裝草的枯萎時速,它們還是綠的,但衰敗已顯現(xiàn),不能完全遮住鼠夾,頂部的白鋼體若隱若現(xiàn)。

  奇跡會發(fā)生嗎?行至近前,我突然心頭一跳。

  果不其然,我發(fā)現(xiàn)夾子移位,歪在一邊。

  “夾住了!”我大喊,聲調(diào)高得震穿林樾,一只花尾榛雞嚇得飛離藏身地。

  遇難的是一只肥大的鼴鼠,看得出,這是個老江湖,灰色毛皮在雨水的澆淋下打著結(jié),骯臟不堪,令人惡心。我松了夾子,將死鼴鼠扔到草叢,收拾一下現(xiàn)場,夾子放回原地,恭候下一只鼴鼠落網(wǎng)。

  “李曉東說得沒錯!”這些身懷絕技的種參人,對于破壞分子的習(xí)性了如指掌,他們知道壞蛋什么時候猖狂,更知道壞蛋什么時候滅亡。規(guī)律,古已有之,裝在覺悟者心里。

  該說說人參地南緣坡尾的那個鼠夾了。它的位置與老榆樹直線距離約二十五米,位于兩棵樹中間,鼴鼠創(chuàng)造的暗道,橫穿這段五十厘米寬的作業(yè)道。

  下鼠夾子以后,創(chuàng)造這條暗道的鼴鼠并未意識到威脅,仍舊肆無忌憚地來回穿梭,為彰顯囂張,還在旁邊鑿?fù)ㄐ碌?,并入樹下的老道。這個老滑頭,還善于搞迷魂戰(zhàn),有一次,它把夾子碰翻了,輕易逃脫。還有一次,夾子的翻板合上了,但沒移位,說明老滑頭很小心,它肯定先做了某種試探,警覺不對,逃之夭夭。

  兩次逃脫,助長了老滑頭的盛氣凌人,我每次遛夾子,看到它新掘的暗道,氣得哭笑不得?!澳阍诟壹s戰(zhàn)嗎?”我憤憤地大聲說。我堅信老滑頭聽得到,眼睛壞了,耳朵就靈了,老天就這么安排的,萬物有命,總要給人一條活路不是。

  我取出夾子,重新掏了暗道,清理干凈浮土,在硬土上插下夾子。這么做的好處,是夾子四腳插得穩(wěn),不至于一震動就翻,反而打草驚蛇,錯失良機(jī)。量好高度,照例扯幾把青草和腐葉偽裝。

  “這一次,看你往哪里逃!”

  說這話的那天,是8月13日,末伏第四天。8日已經(jīng)立秋了,今年的抓捕戰(zhàn)役進(jìn)入尾聲,再不抓捕幾只鼴鼠,只好等下一年了。出沒山林的人都知道,隨著氣溫下降,鼴鼠的活動量大為縮減。

  驚詫的是,三天后,老滑頭落網(wǎng)。

  確實(shí)如我估計的那樣,這只鼴鼠比前兩次打的都大,肥得圓滾滾,腳掌肉墩墩的,尖爪堅硬,帶著弧度,灰色的毛皮柔順光澤,可見生前小日子過得不錯。

  這次順利地抓捕老滑頭,一定是受益于山神的幫助。我朝老榆樹鞠了躬,感謝山神的恩德。

  李曉東聽說我打掉三只鼴鼠,給了我很大的鼓勵,他說照這么打下去,鼴鼠很快減少,要不了三兩年,人參地就太平了。我自己也信心大增,原來下鼠夾沒有想象的那么難。任何事情也不要信道聽途說,親手試一試,什么都知道了——我由此想到,曾經(jīng)咨詢幾個種參人,春天打的除草藥是否對鬼劍羽有效,大多數(shù)的說法是,鬼劍羽萌芽晚,除草藥傷及不到它。鬼劍羽這種植物非常有特點(diǎn),根系發(fā)達(dá),但游走于土壤淺層,甚至一用力即可連根拔出。同時,它的分蘗能力十分強(qiáng)悍,哪怕剩下一小截根須,要不了多久,又生成新的一片。因此,鬼劍羽是人參地的麻煩之一。而實(shí)際上,春天頭一茬打除草藥,鬼劍羽的葉子已經(jīng)張開手掌,植物依靠葉面光合作用,葉子吸附了除草劑,死亡其實(shí)是早晚的事。

  秋天殷勤,忙著給樹葉換裝,樺樹葉、核桃樹葉、榆樹葉一穿上黃裙子,迫不及待地飛旋而下。林中色彩漸變,黃色就分好幾種,淡黃、橘黃、一半綠一半黃,你的眼睛再尖,也認(rèn)不出黃的細(xì)微差別。哪怕頂級的畫家,也調(diào)不出大自然各種各樣的黃色來。

  秋意濃了,我和鼴鼠的戰(zhàn)役打不下去了——打死三只鼴鼠之后,每次遛夾子也沒有戰(zhàn)利品,同伴吃了虧的事,一定在鼴鼠內(nèi)部傳開,鼴鼠國王召開全體公民大會,告誡所有鼴鼠提高警惕,這一爿山坡來了一個兩腳怪獸,專門和鼴鼠王國過不去。

  鼴鼠公民領(lǐng)命,不敢再霸道橫行。

  工事修好了,敵人不上鉤,我干著急沒辦法。

  我問李曉東,為什么還沒到樹葉全部落光的深秋,鼴鼠就打不著了呢?

  李曉東嘿嘿一笑,說出一個極簡單的細(xì)節(jié),令我萬萬沒想到。他說,打死過鼴鼠的夾子,殘留著死亡的味道,鼴鼠對同類腐敗的氣息非常敏感,你好幾天才發(fā)現(xiàn)打死鼴鼠,死亡的味道更重,它們嗅出危險信號,當(dāng)然竭力回避。我問李曉東怎么應(yīng)對,他說,好辦得很,火燒鼠夾子,高溫?zé)^的鼠夾子再沒有腐臭味兒,高溫一煉,白鋼鼠夾子锃亮如初,下在洞口又靈驗(yàn)了。

  種參人太機(jī)智了,他們在與自然的合作中,總結(jié)出各種各樣解決問題的辦法,就拿火燒鼠夾子來說,舉動雖小,沒有大智慧想不到,也只有熟悉山中生活的人,才能在尋常中生發(fā)巧思妙想。

  天氣在往下壓,吐出嘴里的涼,麻雀吃完時間的草籽,樹在一層層地脫衣服,樹的衣服薄了,藍(lán)天露得多了,樹林里格外明亮。歌唱家們陸續(xù)踏上長途,樹林寂靜下來,出入林間小路,再看不見撲棱棱的黑嘴松雞,它們在某一個夜晚離開,飛往西伯利亞過冬。

  我們忙著在人參地做規(guī)劃,放線做人參床,摟樹葉子,亮出長白山余脈黝黑的皮膚,把人參籽種下去,再蓋樹葉子,幫助人參籽越冬。進(jìn)行這些工作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很多從未見過的鼴鼠洞,有的洞口朝天,像魔鬼的嘴巴,有的是暗道,曲里拐彎,四通八達(dá),使泥土形成懸空,一腳陷下去,令人心驚。

  就這樣,我們忙到10月份。在此期間,我們還收了玉米,扒完的玉米棒子晾在院子里,一片金黃。紅尾伯勞、灰伯勞、灰喜鵲、北紅尾鴝、沼澤山雀輪番前來,妄圖分食一杯羹(關(guān)于玉米爭奪戰(zhàn),我打算以后再說)。

  10月17日,新規(guī)劃地的人參種完了,這意味著,本年的人參地工作即將結(jié)束,等到來第一場雪,一年的辛勞徹底畫上句號。

  臨下山前,我要收回所有的鼴鼠夾。

  下午四點(diǎn)鐘,樹林里越來越暗,風(fēng)的力氣很大,吹響所有的樹葉。我急于下山,但再急也要收回捕鼠神器。憑著記憶,我開始搜索插在地里的鼠夾。在人參地北側(cè)的那個夾子,是最后一只,也是打死第一只鼴鼠的地點(diǎn)。到了那里,我看到夾子歪在一邊,撿起一看,老天爺,不知道什么工夫撞上一只倒霉蛋,爛得骨架都沒了,勉強(qiáng)辨認(rèn)頭部和牙齒!你看看,凡事不能隨便放棄,我以為打不著了,其實(shí)希望隱在放棄的背后。

  我磕掉鼴鼠的殘渣,收拾夾子,回山下的看護(hù)房。

  五點(diǎn)鐘,夜色蒙蔽了大地的眼睛,四周山黑魆魆的。我們生著火,忙碌晚飯。柴火在灶膛呼呼燃燒,火吃著鍋底,炭火通紅。我想起李曉東的話,拿根爐鉤子,挑著鼠夾子,放在火里燒。炭火燒著殘存在鼠夾子上的高度風(fēng)干的鼴鼠腐肉和毛皮,變得焦黑,粘在夾子上。嗅著鼴鼠骨肉飛煙的味道,我忽然心生疑惑,鼴鼠是害物,但也源于自然,按照進(jìn)化論,它存在哪里,有它存在的道理,物競天擇,是生命的法則。我們沒種人參之前,鼴鼠在南山生活得隨心所欲,是我的到來剝奪了它的行動自由,甚至我出于私利,要了它的命。

  燒完的鼠夾子涼透了,我找只袋子裝起來,車庫有只空桶,儲在里面不落灰。明年春天,你死我活的戰(zhàn)斗仍將繼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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