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來人走進八卦街,對這個地方頗有說辭,總結(jié)就兩個字:邪乎!很多司機一聽到八卦街就打怵,導(dǎo)航到這里的先生和小姐們也會轉(zhuǎn)向,找不到出口,繞來繞去又導(dǎo)回原地,弄不好還會違章罰款。更邪乎的是,航拍的無人機每每進來就會失聯(lián),不得不強行返航。然而,八卦街的老住戶愛這里愛得不行,青絲熬成白發(fā)也不愿離去。
佟琴是我們八卦街的??停彩前雮€老街人。她常說,人走了,魂落在八卦街上生了根,拔不出,挪不走。她每次來時不迷路,回家時卻迷得七葷八素。很多老街人說,佟琴的迷路是當(dāng)年她男人害的,她的腦神經(jīng)出了問題,都魔怔了。
今天下山的太陽喜歡玩火啊,把半個天都燒著了。燒吧燒吧,反正那里沒有我。佟琴望著天,原地轉(zhuǎn)圈,嘴里咕噥著,這一排排大高樓建得太霸道,擋住我看日頭。路長胖了,樓長高了,我咋就出不去呢?出去的人咋就不回來呢?她在迷路時偶爾也小聲罵街:“破爛的八卦街,成了我的迷魂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也出不去?!睆堊髁卣媸莻€混蛋,一百年前擺下個八卦陣,是想迷惑日本鬼子,還是想讓進來的人出不去呢?小鬼子給打跑七十多年了,倒是把自己人給迷惑住了。她搗著胸口,心里像塞滿陳年泡水的石頭,墜墜地疼著。
佟琴圍著云集廣場繞圈子,一個孩子的聲音在身后響起:“無極生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遍冱S色路燈下,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點指各個路口繼續(xù)背誦,“乾元路是天,坤厚路是地,巽從路是長女,艮永路是少男,震東路是長男……哪個路是少女啦?”男孩卡殼了,雙手叉腰,閃動漆黑的眼睛望天。
“兌金路是少女,坎生路是中男,離明路是中女。哎呀!這些大街大路啊,凈是些男男女女的故事??珊蓿莻€長男帶女人跑路了,剩下長女和小女沒著沒落兒的……”佟琴在告訴小男孩時,及時截住了不由自主溜出的下半句話——這是造成她內(nèi)傷的箭啊,經(jīng)常要沖出來。她抱住突然疼起來的頭,搖晃著。
小男孩拍手:“奶奶好厲害,知道這么多。十二個里巷的名字我老是記不住,媽媽非要我倒背如流,好難啊。八卦街是指啥?”
佟琴抬起頭:“老話里講的八卦街不是一條街的名字,是這一片的統(tǒng)稱。有人說,這廣場的地底下有個大溫泉,里面養(yǎng)著陰陽兩條魚,向四面八方分出很多條小分岔水流,就成了路和里巷,有溫元里、良永里、恭從里、儉后里,還有……唉,我女兒三歲時就能倒著背下來,我這腦袋渾了,好多東西記不住了?!辟∏偾弥^,忽問:“你個小孩伢子記這些做啥?”
“媽媽給我報名社區(qū)小志愿者講解員了,等八卦街改造好了,讓我去講解老街的歷史,還要上電視呢!爺爺偷偷告訴我,要是上了電視,獎勵我無人機呢?!蹦泻⑴d奮地直蹦,又說,“爺爺講《周易》說有六十四種卦象呢,這個云集廣場原來叫華興場,周圍都是圈形樓。奶奶,你看天上的星星,多像怪獸的眼睛啊!”
佟琴仰頭,天空像張大網(wǎng)罩住八卦街,她感到自己成了這網(wǎng)中的蜘蛛。網(wǎng)上掛著她五顏六色的往事,像一只只落滿塵埃的蝴蝶,早已成了沒靈魂的空殼。她咕噥道:“你這只老蜘蛛長年累月蹲在這破網(wǎng)中心,不敢邁出半步,只想等那個人回來告訴你真相,一定要等他來,能回來嗎?”
“奶奶,從前這里啥樣子呀?”男孩問。
佟琴的目光從天上落到地上,抬起手比畫:“那邊有鹿鳴春、新德馨、厚德里、匯豐銀行,老鼻子大商號了。周圍的店鋪就有二百多家。美國的、德國的、日本的、英國的,好多個外國洋行。那邊有東北大戲院。那片地方原來有瀟湘書館、桃源書館啥的,光書館就三十來個……”
男孩撓著腦袋問:“這么多書館,都賣啥書???有漫畫書嗎?”
佟琴哽住了,書館都賣啥書?要不要跟孩子說那是妓院呢?唉,就是窮人家把女兒賣到里面,給男人唱歌啥的……她想起奶奶就是從那里面贖出來?!芭蓿厝ジ嬖V你媽媽,別叫小孩子當(dāng)啥講解員了,有啥光榮事可講???”她突然陰沉的臉把男孩嚇到了。電話響了,女兒小月讓她原地等著,馬上來接。她陰郁的臉開出了好看的花。
女兒急匆匆趕來,拉著她快步走,嗔怪:“我的親媽啊,自打從這里搬走,算算都迷過上千回路了吧?看那邊,把十一緯路的郵政大樓做記號,朝著這方向的彩蝶園走,到十一緯路再右轉(zhuǎn),走到北三經(jīng)街,路對面就是回家的交通銀行車站啦,就是走不出來,你說怪不怪事吧?我要是有事接不了你,急不急人?”
佟琴笑呵呵地聽著,女兒接她時的碎碎念,是她們嘮嗑最多的時候。女兒太忙了,經(jīng)常加班,回到家也不閑著,飯都要對著電腦吃。她們之間的溝通基本在微信上跑來跑去。她弄不明白,微信上萌萌的乖女孩,見面就成了小刺猬,一言不合就豎起一身毛刺。女兒有著雙面性格——沉默寡言又侃侃而談,一面淑女,一面又霸道,既強勢又急躁,表面和她對著干,過后又補償?shù)貙λ竞谩E畠簭男〉酱笠恢豹殎愍毻?,把自己罩在一個人的世界里。不像她,還能用回憶打發(fā)時間。女兒的回憶里滿是凄苦和心酸,四歲就沒了父愛,再沒見過親生父親。想到這些她心里的舊疤就撕裂地痛。
媽,快上車,咱們?nèi)ボ囌荆医裢碛袀€聚會,來不及送你回家了。
坐進女兒紅亮亮的小轎車,如同掉進一杯冰鎮(zhèn)汽水里,爽得渾身舒服。一股熟悉的男士香水味鉆進鼻孔,她連打了兩個噴嚏。女兒天生麗質(zhì),不化妝,不灑香水。這種香水味成了她心里的一個痛——是個和女兒走得很近的男人,卻不能給女兒幸福的未來。
第一次聞到這種男人香水味是女兒升職部門經(jīng)理的那天晚上。女兒事先打來電話,說和同事在飯店慶祝,太晚就去閨蜜家住,不要等她。半夜時門被敲開,女兒被一個中年男人扶回來的。男人彬彬有禮,帶著金邊眼鏡,一再抱歉地說,沒能照顧好月月,讓她喝多了酒,怕她出事,特意送回家來。被放到床上的女兒,醉眼迷蒙地扯住男人的胳膊,含糊道:“董事長,我愛你,等你離婚……我們結(jié)婚吧!”
佟琴被女兒的醉話嚇到了。中年男人紅了臉,連連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有事先走了。”她追了出去,一腳踏空,摔到了兩級臺階下面。她忍住鉆心的痛繼續(xù)追趕,叫住上車的男人,懇求:“老板,求求你!如果不能和月月結(jié)婚,就放過她吧!她缺少父愛,你們不適合,那不是愛情。我欠女兒太多了,我不想她不幸福,求求您了!”中年男人欲言又止,面色沉重地搖頭又點頭,開車走了。
從此,佟琴特別擔(dān)心女兒晚歸,更不許她夜不歸宿。超過晚上九點,她就會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連環(huán)“call”,催女兒回家。女兒是懂事的,或者故意順著她,再沒有超過午夜十二點未歸的情況發(fā)生。有時,女兒回來也是一肚子氣,問管這么嚴為啥?她的眼淚便會落下來,說是為了家,等你結(jié)了婚就不管了。
“月兒,你和那男人還來往嗎?他大你那么多,不適合的。好好找個真心愛你的人,結(jié)婚生子才會幸福,別犯糊涂??!媽是堅決不同意的,你非要嫁,也得是明媒正娶?!彼滩蛔∮中踹镀饋怼?/p>
“媽,哪個男人啊?不要亂操心,我不是小孩子,知道該怎么做。我不想結(jié)婚,也不想生孩子。不想和你一樣,成了家,丟了心,你幸福嗎?”女兒賭氣地關(guān)上車門,一溜白煙跑遠了。
佟琴上了一輛公交車,落寞地望著霓虹閃耀的街景。女兒是四歲那年從八卦街搬走的,現(xiàn)在一轉(zhuǎn)眼成大姑娘了。女兒上小學(xué)時,她一直擔(dān)心,沒爸的孩子會被欺負。沒想到,有些男孩子和少數(shù)女孩子的家長經(jīng)常找到家里來,不是告狀女兒把人家孩子臉撓花了,就是告狀拿板磚把人家頭拍起包、砸出了血。最嚴重一次,女兒在人家兒子頭上拍了板磚,還不依不饒地追到河邊給他嚇跳河了,幸虧有釣魚的人及時救起,才沒出人命。
人命關(guān)天,她讓女兒跪下,給人家賠禮道歉。女兒倔強地咬著嘴唇,不跪也不道歉,梗著脖子,恨恨地說:“是他們先罵我,先欺負我的,罵我是……是強奸犯的野種……誰欺負我就打誰,往死里打!打死了,我去償命!”女兒的話像金屬的回音,在狹小的屋子里四處撞,又變成萬箭穿進她心里。
佟琴渾身發(fā)抖,她舍不得打女兒,知道女兒受到的傷害比她深百倍。旁觀的家長不干了,狂怒地叫嚷:“你這有娘養(yǎng)沒娘教的小丫頭片子,還要把我家孩子往死里打?沒法沒天了你!你想當(dāng)八卦街的女土匪???不好好管教還了得?強奸犯的孩崽子,將來也是坐牢的主兒!你這當(dāng)媽的要是不管,我去找校長,開除她!”
佟琴把翻白眼瞪人家的女兒推倒在地,舉起顫抖的笤帚沉重地抽了下去。女兒一聲不吭地挨著打,沒掉一滴眼淚,瘦小的身體蜷在地上,像一個脫離母體的棄嬰。佟琴的眼淚撲簌簌落下來,她的心疼啊,像裂開了無數(shù)道血口子,死去活來地疼。
尋仇的家長走了。她抱著女兒號啕大哭。女兒沒有哭,目光冷峻又決絕,像久經(jīng)沙場的戰(zhàn)士,遞過紙巾安慰:“媽,別怕!以后我不再這樣了,要打欺負我的人讓別人替我去打!”
過后她發(fā)現(xiàn),女兒走出家門,依舊把藏在外面的半塊磚頭裝進書包里。女兒瘦弱的背影,像一只離群的幼鳥,在灰色的天空下孤獨又悲壯地前行,越來越遠。
她看過女兒睡著時沒寫完的日記,上面立著一行行堅硬的文字:沒人保護的世界,像一個隨時暴力叢生的原始森林,只有磨出鋒利的牙齒和爪子,才能保護我和媽媽!我就是想當(dāng)女土匪,在我的世界里成王……
佟琴抑郁了好長一段時間,恨自己連女兒書包里的一塊磚頭都不如,不能保護好女兒,讓她受了那么多傷害。她多次偷偷去女兒的學(xué)校找班主任,求老師多開導(dǎo)和引導(dǎo)女兒,千萬別和壞人混在一起。
上高中后,女兒不再往書包里揣磚頭了,拼命地學(xué)習(xí),也注意穿著了。她夸女兒長大了,不再是瘋丫頭。女兒揚起高傲的臉說:“知識就是力量,漂亮和權(quán)利是女人的通行證。誰像你,白長一張好看的臉,活得憋屈又難受?!?/p>
一陣開門聲響過,女兒的呼喚傳來:“媽,快過來吃熱的烤鴨。我還買了一盒彩色粉筆,再去八卦街,可以在經(jīng)過的地方做小記號,保證媽能找到回家的路,就不用再折騰我去接你了,讓人家看笑話?!彼舾械纳窠?jīng)跳了一下,很想告訴女兒,后半句話如果不說就不會引出她不好的心情。
翌日,佟琴揣上一綠一紅兩根粉筆,像揣著兩只心愛的小鳥,一路上緊捂口袋,生怕飛出來。進了彩蝶園,她開始畫記號,畫了好遠才注意到,自己畫出的圖案一順水都是心形。
路過“奉天書局”時,她停住了腳步。復(fù)建后的書局,新加了鎦金燙字的牌匾,金光閃閃的像生了根的陽光。她推門進去,昏暗的光線里,左手邊的柜臺旁站著一個人,正笑瞇瞇地望著她。她驚叫一聲:“亮子!”年輕人問:“阿姨,您怎么知道我叫亮子?。俊辟∏偈箘艃喝嗳嘌劬?,眼前人不是她要找的亮子,是個陌生的小伙子,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看她笑。她漲紅了臉,藏匿歲月塵埃里的傷痛像暗箭一根根射來,扎在心上。小伙子很熱情,給她介紹了一番書局的歷史,見她面無表情地發(fā)呆就住了嘴,讓她樓上樓下隨便轉(zhuǎn)轉(zhuǎn),家里若有古書,可以拿來換錢。
她走出書局,腳步沉重。東走走,西逛逛,到處都能遇見童年的她、少女的她、為人母的她,還有那些和亮子在一起的她。這些身影一會兒在她前面嬉笑,一會兒從身邊跑過,一會兒在后面呼喊……她喜歡站在陽光下,笑盈盈地看著這些年輕的身影,在每一處熟悉的景物下出現(xiàn),仿佛穿越了時光。她總想躲避那些孤單單茫然落淚的她。
佟琴來到外貿(mào)代購店,進到屋里搬出一把椅子,又抱出一盒盒七彩絲線,擺到門口陽光下。店老板是個白臉的瘦男人,正盯著電腦忙活,頭也不轉(zhuǎn)地接了一句她的問候,繼續(xù)“噼噼啪啪”地敲鍵盤,跟電腦上的那些小人兒較勁。她掃了一眼架子上落了灰的外國貨,好些天沒少什么了。她心中不禁嘆息,想當(dāng)年,這滿屋子的絲線和繡品不斷被人買走,又不斷補新貨進來?,F(xiàn)在的人都變懶了,沒人再喜歡做繡花活計,更別說給心愛的人繡鴛鴦了,都買機器做的現(xiàn)成貨。那些沒有溫度的繡品,哪兒存得住情意呢?
明媚的陽光下,她把那些五顏六色的絲線挨個撫摸了一遍,像和老朋友們握手。她感激這座老房子的每個新老板,都允許她在門口賣絲線。老板說,都啥時代了,誰還有閑心繡花呀?你愿意賣絲線就賣,掙不到幾個錢兒,也不搶我生意。
佟琴靠著那面熟悉的墻坐下,閉上眼睛,不一會兒就酣然入睡了。這次,亮子回到了她的夢里,倆人在一起學(xué)習(xí)?;謴?fù)高考后,她擰著父母非要去考大學(xué)。沒有復(fù)習(xí)資料,她到“奉天書局”去找。剛進門撞到一個小伙計身上,一摞書隨之散落地上,竟然是要找的復(fù)習(xí)資料。她高興地拾起問:“這套書可以借我嗎?”小伙計羞澀地說:“這是我自己的書,你也高考嗎?我們一起用吧,不會的地方還能互相幫助,我叫陳廣亮。”從此,他們成了無話不談的“同學(xué)”。亮子高高瘦瘦,白面書生的樣子。
那時的她總是走神,夢里夢外都是亮子。高考結(jié)束那天,他們一起去喝酒慶祝。亮子在送她回家時,一片云正好遮住了月亮,他突然抱緊她,抵在她家門后的這面墻上,熱烈吻她。他們貼到一起的身體發(fā)燙得要著火了。她更緊地貼了上去,亮子抱起她向奉天書局走去。隨著兩扇木門“嘎吱”打開,無數(shù)墨香的花朵在空中飛舞,她躺在桌子上的一片月光里,像一個通體透明的瓷娃娃,被輕柔地撫摸。她變成了夏娃,他成了亞當(dāng),兩團青春的烈火在墨香中盡情燃燒。他發(fā)誓,一生只愛她一個人,永遠不分離!她深情地回復(fù):我就是為你而生,我的心,永遠只愛你一個人……
“糖葫蘆,好吃的冰糖葫蘆,不好吃不要錢啦?!辟∏俦唤匈u聲吵醒了。她揉揉酸痛的脖子,沒有睜開眼睛,一只手伸到背后的墻上,一寸寸撫摸著。墻上很暖,有太陽的味道,有父母的體溫和目光,有她和亮子的愛情。她享受著這些重映的溫柔,像不滅的火苗,驅(qū)逐她心中的寂寞寒涼。
在回家的路上,佟琴做的紅綠顏色的粉筆記號都失蹤了。環(huán)衛(wèi)工人正在仔細擦拭路標和欄桿,無力地回復(fù)她,這幾天有領(lǐng)導(dǎo)要來視察,八卦街要大改造了。
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又沒走出八卦街,鬼打墻一樣又轉(zhuǎn)回到奉天書局。她累了,坐在臺階上歇腳。她和亮子第一次分手,就在這個臺階下,他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xué),她沒考上。
在她父親去世、母親癱瘓后,亮子辭掉了北京的工作,回來把她這個老姑娘娶進了洞房。她發(fā)誓要用一生來守護他們的愛情。可后來呢,亮子失蹤二十多年不見蹤影。她像一只井底的青蛙,苦守著一片沒有希望的天光,把一寸一寸的光陰都熬老了。歲月留下的苦澀湯汁,總得加點兒回憶的糖進去,才能熬過漫長的等待。
“奶奶,你為啥哭?是肚子餓了嗎?這塊巧克力給你吃吧?!蹦莻€想當(dāng)講解員的小男孩伸過胖乎乎的手,掌心放一個金紙包的球形巧克力。
“謝謝孩子,奶奶不餓。奶奶走不出去八卦街,找不著回家的路了。”她抹了一把臉,以為眼淚早就哭干了,未想到眼淚像融化的冰水,又流了出來。
“想去哪兒?我天天跟爺爺逛街,這兒的犄角旮旯都老熟了,準保把你送出去?!蹦泻]著手說,像一個腰佩長劍的勇士,要去披荊斬棘。
“送我去北三經(jīng)街吧,我的家在北站北的地方,能找到北就能找到家了?!彼嗳嘌劬Γ猿暗匦α?。
男孩拉著她的手,七拐八拐穿街過巷,把她送到了北三經(jīng)街的車站上,勝利地揮揮手,小馬一樣跑遠了。
天空飄著厚重的灰色云塊,幾聲悶雷滾過,一場天氣預(yù)報沒測到的大雨不期而至。下了公交車的佟琴,在雨中慢慢走著,她想起亮子和她也在這樣的雨中奔跑過。亮子脫下衣服給她撐在頭上。她也曾在這樣的大雨中奔跑逃亡,卻沒保住兒子的命。
那個大雨傾盆的日子,看店的伙計跑來告訴她,說亮子被車撞了,流了好多血,被送醫(yī)院去了。她撐起一把傘沖出家門,丈夫的“熊貓血型”只有她能救。
她攔住一輛三輪車趕去醫(yī)院。無數(shù)被天空拋棄的雨點,像一條條拖著長尾巴的蝌蚪,奔赴未知的世界。大地一片迷霧。她摔倒在污濁的泥水里,肚子一陣陣疼痛。朦朧中,一群人在她的身后叫喊,烏鴉一樣撲來,圍住她大叫著。有人大聲說出她的名字,說她沒辦準生證,是超生沒錯……
等她醒來時,聞到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味和難聞的藥水味。她丈夫頭纏繃帶,吊著一只胳膊坐在床邊,面如死灰地發(fā)呆。她伸手摸向肚子,那里癟癟的。她顫抖著手伸向丈夫,驚恐地問:“亮子,孩子……我們的孩子呢?”
亮子把臉埋在她的手上嗚咽起來:“我是罪人,都是因為我,我們的兒子,弄丟了!”
從此以后,亮子開始酗酒。經(jīng)常滿身酒氣去上班,見誰不順眼就發(fā)火。同事把工作上的一次重大失誤栽贓到他頭上,他沒有為自己辯解,依舊我行我素。單位以玩忽職守和經(jīng)常曠工的理由開除了他。他開心地說,不上班好啊,終于可以沒有顧忌地要孩子了。
佟琴憂心忡忡,她對丈夫隱藏了一個很大的秘密——那次引產(chǎn)感染了宮腔,醫(yī)生說她可能再也懷不上孩子了。她不愿相信這個診斷結(jié)果,去過城里很多大醫(yī)院做檢查。她不甘心,試驗各種偏方,努力懷孕,她要滿足心愛的人一個心愿。
那是一個萬物生長的季節(jié)。晴空萬里,突然飄來一堆烏云,停在她家的繡品店上空,接著沉悶的雷聲響起。她水淋淋地跑回繡品店時,丈夫正拿毛巾對著一個大辮子姑娘,兩個人突然抱在一起。她沖了進去。
丈夫?qū)λ煌=忉專骸扒賰耗闱f別誤會啊,那姑娘來送繡品被淋濕了,我遞她毛巾擦擦。她抓住我的手不放,又抱住我不撒手。我和她什么也沒有……”
她努力鎮(zhèn)定,說:“我這次不介意,以后你注意,別沾邊兒這種不懷好意的人?!?/p>
那個姑娘又來送繡品時,她仔細端詳她,粗腰肥臀,鼻子兩邊生著一些雀斑,一雙吊眼梢的眼睛散發(fā)著勾人的妖氣。她在鏡子面前端詳自己:高雅端莊,挺胸細腰,膚如白瓷,臉上一個雀斑都沒有。她相信自己能留住丈夫的心。
沒想到,半年后的一天,那雀斑姑娘的家人到警察局告亮子犯了強奸罪。亮子被抓走三天后,那姑娘和爹媽又去警察局翻案,說兩個人的事是一場誤會。亮子被釋放后,又開始整天爛醉如泥。又過了三個月,丈夫竟瞞著她賣了房產(chǎn),拿走一半的錢,和那雀斑姑娘私奔了。她永遠不能忘記,搬離佟家繡品店那天,凌厲的北風(fēng)刮起雪的迷霧,迷了她的眼,天地混沌,再也辨不清東南西北。
被大雨淋病的佟琴在家躺了幾天,又想去八卦街了。她揣了一兜子小米,從公園新修的入口處開始零零星星撒小米。黃燦燦的小米躺在綠草中笑逐顏開。她悄聲說:“小乖乖們,等我回來時,找你們?!?/p>
穿過彩蝶園,走進云集廣場,一些人在邊上擺小攤兒,看到她來都招呼著。這些人有賣烤地瓜的,有賣針頭線腦小飾品的,有賣日雜小百貨的,各種小吃也應(yīng)有盡有。她下崗后,也來這里賣過兩年地攤雜貨。女兒上大學(xué)后,做家教、做電商,掙的錢維持生活還綽綽有余,說啥也不讓她擺地攤兒了。她就轉(zhuǎn)去老房子門前賣絲線了,就是為了不想離開八卦街。
幾個擺攤?cè)苏泻羲骸百〈竺廊?,又來看店?。窟^些日子八卦街要大改造,華興場要重新布陣了,咱們這些老家伙也該光榮退休了?!?/p>
她笑道:“你們天天被城管追得到處藏貓貓,還干得勁勁兒的,瞅瞅,都被天老爺曬白了頭發(fā),也該歇歇了?!贝蠹椅至钠甬?dāng)年車水馬龍的八卦街和南市場,禁不住一番慨嘆。
佟琴七拐八拐來到外貿(mào)代購店,豆芽菜一樣蒼白細瘦的店主打著哈欠,“嘿嘿”笑道:“老姐姐,這幾天還是沒人來找你。今個兒回去,自己能找到家不?”
“這回肯定能找回家,咱想了一個妙法兒,在路上種了記號?!彼岢瞿疽巫?,背靠墻曬太陽。夜里總失眠的她,靠上這堵墻就筋骨舒坦,如同長途跋涉的馬卸去重載,合上眼就能昏昏入睡。
迷糊中,她聽到一串串銀鈴般的笑聲響起,一個扎紅綾子的小女孩正在門口跳格子,小女孩旁邊有個穿旗袍的女人靠在門旁的墻上繡鴛鴦,暖暖地笑著——那是她娘,小女孩是很小的她。店鋪的牌匾上“佟家絲房”幾個燙金大字閃閃發(fā)光。她家的貨多是從中街“吉順絲房”進來的,那是她遠房舅舅家。家里不光賣絲線,也收購一些繡品來賣。這個店是在她出生那天被歸還的。娘講過一個故事,說有一天,幾個人高馬大的人進到店里,說要私有財產(chǎn)充公。爹理論不成,和其中一個人打了起來,爹被帶走關(guān)了起來。后來,店鋪又歸還給她家了,一家人樂呵呵地在門前照了張全家?!?/p>
她被店主叫醒時,夢里好多事竟想不起來了,只看到游逛一天的太陽,紅彤彤地在天邊醉笑。她搖搖晃晃走在回家的路上,低頭尋找金黃的小米時,除了一群起起落落的麻雀,一粒米也見不到了。她點指麻雀,笑它們貪吃。轉(zhuǎn)了一圈,她遠遠看到那棟郵政大樓,被一排排房子隔著,東走不對,西走也不對,東西南北都不對,就是過不去。女兒給她配了一個智能手機,說迷路可以用手機上的地圖導(dǎo)航。她鼓搗了好半天,又求了一個年輕小伙子,才算弄上起點和終點。一個年輕女人在手機里大聲指揮她,向西北方向出發(fā),三百米后右轉(zhuǎn)再左轉(zhuǎn)。她琢磨了好半天,還是找不到西北方向,索性隨便朝一個方向胡亂走了下去。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她又轉(zhuǎn)回到奉天書局。電話響了,女兒說原地別動,馬上來接她。
公主屯的遠房表姐得了癌癥,非哭著要見佟琴一面。她一去就住了小一個月。這天晚上,她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里,娘抹著淚說,有人要扒老房子,讓她去看看。天剛放亮,她就坐車趕回市內(nèi),奔往八卦街的老屋。
老屋的店鋪門被一把大鎖封住了,她趴在窗上望進去,屋內(nèi)已空無一物。路過的人說,這房子早就通知過要拆遷,這一片地方要建新大樓。她如五雷轟頂,癱坐在墻邊。
她天天守在老房子前,守在一片短暫的陽光里。有個白頭發(fā)的老學(xué)者來過,說這些老房子可以申請保留下來。她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求老學(xué)者盡快去申請保留,她在這里等著。
老學(xué)者沒有再來,“轟隆隆”的挖掘機卻來了。它伸出一只巨大的手,對著旁邊的房子用力捶打。那些老房子像不經(jīng)打的老人,碰幾下就散架子了。在一片片煙霧中,佟琴驚恐地渾身發(fā)抖,到處是一聲聲的嘆息——有她娘的嘆息,有他爹的嘆息,有亮子的嘆息,還有無數(shù)鄰居的嘆息。他們一個個站在老房子的廢墟前,手里拿著那些破碎的百年屋瓦,落淚。
佟琴打開背包,拿出捆在一起的炮仗——這是她留給亮子過生日放的煙花。她一手舉著炮仗包,一手舉著打火機,瞪著充血的眼睛大喊:“都住手!陳廣亮沒回來,誰也別想拆這老房子。我要在這房子里等他,等他回來,找家的!”
有個胖子驚恐萬狀,連連擺手勸:“阿姨,你冷靜,冷靜!千萬別犯傻??!你家這房子早就賣給別人家了,都簽了拆遷協(xié)議的,你阻礙拆遷是違法的。我報警了,你趕緊走吧!”
“我不管誰來,不按我說的辦,我就點著炮仗,自殺!警察來了正好,幫我把陳廣亮找來。找不出來,這老房子別想拆!”佟琴昂首挺胸,像舍生忘死的戰(zhàn)士。
在恐懼的僵持中,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女兒小月驚慌趕來,要奪走她的炮仗包。她吼道:“月月你給我站?。∈俏业呐畠?,離我遠點,別碰我!我死也要見到你爸爸!”
女兒流著淚說:“媽,那個男人……半年前,給我打過電話,他在唐山一個小鎮(zhèn)上住。他得了肝癌,晚期,說熬不過三個月。他想見你最后一面,我沒同意,不想你見到他傷心。他現(xiàn)在,可能早死了!”
“你說啥?他,他死了?不會的,絕對不可能,你也來騙我,我不信!他死前,一定會回來,見我最后一面,他得給我一個交代?。 ?/p>
“媽,我撥通電話,你問問,他是不是還活著,好嗎?”女兒把打通的電話遞過來。
“不行!傻孩子,我不能接電話。我一拿電話,有人就搶我的炮仗。你打免提,我聽著?!?/p>
“喂,是月月嗎?我是爸爸啊?!币粋€男人虛弱的聲音傳來。周圍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陳廣亮!你是挨千刀萬剮的混蛋!你還活著,為啥不回來見我?你和那個女人跑了,你得給我一個交代啊,我哪對不住你???你說??!”佟琴歇斯底里地吼著,聲淚俱下。
“琴啊,我是混蛋,我不是人!我一直后悔,當(dāng)年離開你和月月。我也是迫不得已才離開的。我中了那女人的圈套,她找到給你看病的大夫,給我看了你的病歷,說你不能生養(yǎng)了。她灌醉我,誣陷和她睡一起了,逼著我和她結(jié)婚。我不同意,就把我告進了監(jiān)獄。我被放出來后,她又說懷了我的孩子,逼著我走。我是鬼迷心竅了啊……”男人在那邊“嗚嗚”痛哭。
“陳廣亮,你還記得你起的誓、發(fā)的愿嗎?”
“琴啊,我都記得,我發(fā)誓一生真愛的女人只有你,永遠不離開你!我背信棄義,老天讓我付出了代價,懲罰我受盡苦難。我沒臉見你。臨死前,能聽到你和月月的聲音,我也能閉上眼了!”
“亮子,你一定等著我,我去見你!”佟琴的炮仗包掉落到地上,她被警察帶走了。
佟琴被女兒從派出所保釋出來時,和女兒商議去唐山的事。女兒在一個紅燈前停下,用力拍打方向盤,喊道:“媽,鬧夠沒有?不去見他,好不好?死活非要見他,值得嗎?”
“月兒,一定要見的,媽想找回丟了這么多年的心??!你也和我一起去吧,見你爸最后一面,找回你丟的家。”
“哼!我的人生字典里沒有‘爸爸’這兩個字,這輩子最不想見的就是這個人,影響我活著的心情!”
佟琴緊咬嘴唇,心里的苦水翻江倒海般涌上來——她看到,亮子在一片水汽迷霧的外面,苦楚地看著她。
佟琴在唐山的一個小鎮(zhèn)車站上落了腳,一個年輕男人握住她的手:“阿姨,終于把您盼來了,爸爸知道您來,一宿都沒合眼?!?/p>
想到這是那個女人和前夫生的兒子,佟琴像摸到了一條蛇,急忙抽回手,保持沉默。
走進病房,佟琴怔住了,陳廣亮頭發(fā)灰白,胖頭腫臉,插著氧氣管,被子下面隆起一個大肚子。她努力打趣道:“你看看你啊,老了老了還裝出孕婦的模樣,我都差點認不出你了?!?/p>
“誰說不是呢?都怪我沒出息。唉,琴啊,你這么瘦,吃了不少的苦?。∥业淖锬跎钪?,對不住你和女兒!”亮子反復(fù)抹著臉,淚水不斷涌出。
“琴啊,我一直都深深愛著你,你和月月從沒離開過我的心!當(dāng)年,我鬼迷心竅,做夢都想要一個兒子續(xù)香火。我一步錯,步步錯啊!”
佟琴捂住臉,止不住的淚水往下落。兩雙分離多年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佟琴從唐山回來這天,女兒半夜才回家,一身酒氣,抱著她又是笑,又是哭,重復(fù)著一句話:“你那個男人真的要死了嗎?死了也好,再不用跟他生氣了!”
她幫女兒脫去衣服,輕輕拍著她,像哄嬰兒一樣哄她入睡。
佟琴一夜未合眼,天亮后,她又去了八卦街。那里的老房子成了一片廢墟。她在老屋的瓦礫中尋到一塊石頭,刮掉涂料,露出了石雕的鴛鴦荷花圖。
女兒下班后,看到佟琴坐在家中,拿著好多年不碰的繡花撐子,一邊刺繡,一邊對著一塊石頭發(fā)笑。她驚訝地問:“媽,你從哪搬來的石頭?”
“從八卦街搬回來的,這不是石頭,是鴛鴦石,是全家福,是……你不懂的。你一定要記住,等我死了,把這塊石頭和我埋在一起。”她嘆息一聲,又說,“我和你爸的緣分和情意都結(jié)束了,都放下了。他有他的生活,我有我的新生活。我想答應(yīng)你唐叔追求我的想法?!彼蚓o嘴唇,低下發(fā)燙的臉去看繡了一半的鴛鴦荷花圖,那對鴛鴦用烏溜溜的黑眼睛含情脈脈地對視著。
女兒淚光閃亮:“媽,看到你高興,我真開心!你終于長大了,活成了你自己。我一定不要活成你和我……我爸的樣子!”
她望著女兒青春靚麗的身影,淚珠滾落到鴛鴦身下的湖水中。這么多年來,女兒倒像個母親照顧她,不離不棄地守護,陪她成長。
后來,佟琴去八卦街時,再沒迷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