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作品的誕生,原因通常挺復(fù)雜。我以往給其他作家寫評論,偶爾問及寫作動機、人物原型,得到的答案總有點出乎意料。一般來說,激發(fā)他們創(chuàng)作的,都是生活中某些零散、瑣細、偶然的所遇所感。和他們的作品相比,這些起始處的風景,顯得平淡無奇。輪到我自己寫創(chuàng)作談,我發(fā)現(xiàn)這篇《獨上高樓》,也是如此。如果它是一件衣服,一定有如僧人或舊時體弱的小孩身上的百衲衣,由不同年代、不同質(zhì)地的好多碎布拼綴而成。這“碎布”,來自往昔的生活,有的是經(jīng)歷,有的是感觸,有的是思考。就說說其中幾塊大點兒的“碎布”吧。
第一塊“碎布”,是我多年前參加過一次真人CS游戲(也是唯一的一次)。我穿著迷彩服,進入一個小山崗,端著電子槍,在幾十棵不高不矮的小松樹間穿梭。游戲時間是四十分鐘。我跑來跑去,一邊躲避暗處的敵人,一邊尋找不小心出現(xiàn)的敵人,隨時準備開槍,心一直怦怦跳。我通常不是一個特別嚴肅認真的人,但此時特別嚴肅認真。戰(zhàn)友和敵人,不斷有人被電子槍擊中,胸前背后的電子鈕扣又閃又叫。我忘記自己是在哪一分鐘被哪位游戲伙伴“干掉”的,但還記得當時頭腦中的一閃念:如果這一切是真的呢?如果這山崗真的是戰(zhàn)場,我們拿的不是電子槍,而是真槍,那該有多么可怕!在這種環(huán)境和氣氛里,呆上四十分鐘,是如此緊張,如果呆上一天兩天,一月兩月,一年兩年,會是什么樣子?這突然冒出來的念頭,讓我在那一秒鐘不寒而栗、思緒萬千。
第二塊“碎布”,是幾十年間,我遇到過好幾位抗美援朝老兵。最早認識的,是我上世紀90年代初在大連讀大學(xué)時一位看澡堂的大爺,六七十歲,個頭不高,挺結(jié)實,有點黑,臉上挺多小麻坑???cè)ピ杼?,有時閑聊幾句,漸漸知道他在抗美援朝時期當過兵。有一回,他指著自己的臉說:“這些,是大炮給留下的?!焙髞碚J識的,是一個親屬家的老爺爺。他曾赴朝作戰(zhàn),負責修槍械。戰(zhàn)后,他回到家鄉(xiāng)的煤礦工作。他技術(shù)好,二十八歲就成了礦上最年輕的八級工。八級工是工人中最高的級別,很多人退休時也不過五六級工。有一回下礦井,出了事故,他被砸傷了髖骨,萬幸是性命無虞。傷好后,拄著小棍,他一瘸一拐又工作了很多年。這些都是我聽別人說的,因為認識他的時候,他已患半身不遂,行動尚可,說話卻不利索了。其實,他語言功能正常時,也少言寡語。后來,我還見過、聽說過幾個老兵。有一位當年的通訊兵,一直有些自卑,認為自己沒打過仗——他說的打仗,應(yīng)當指那種陣地上的沖鋒或與敵人直接肉搏。我還了解兩位經(jīng)歷過槍林彈雨的老兵,一位是汽車兵,一位是文藝兵。他們上過央視,在有關(guān)抗美援朝的紀錄片中出鏡,講述當年的歷史。近些年,他們的兒女從他們嘴里摳出了一些故事,寫成文章,即將發(fā)表在雜志上。這些老兵,有的是我見過的,有的是我聽說的,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沉默、低調(diào)。他們很少主動去講戰(zhàn)爭中的經(jīng)歷和感受。從戰(zhàn)場上歸來,在漫長的歲月中,他們也曾面對生活中無數(shù)的難、累、煩,甚或不平,但他們總能平心靜氣。這個,不好理解,也很好理解。幾個月以前,我與一位九十五歲的老兵合影。站在他身邊那一瞬間,我露出拍照時慣常的微笑,但心里閃過的,卻是感慨。
第三塊“碎布”,是我寫作中的一點感悟。我有一老同學(xué),十二三歲就認識。他自幼生性頑皮,反應(yīng)機敏,詼諧幽默。多年來,我們相遇,必有一番嘴皮子上的較量,面對他,我的優(yōu)勢是始終保持屢敗屢戰(zhàn)的頑強斗志。我這老同學(xué)后來當了警察,還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警察,辦過大案,立過功。我曾讀過他的先進事跡,很令我佩服。唯一的小遺憾,是他在先進事跡里的形象,沒了個性,沒了我們都熟悉的鮮活。于是我想,如果有一篇報道,在介紹他英勇、堅忍、忘我的同時,把他的個性特點也表現(xiàn)出來,非但不能影響他的形象,反倒讓字里行間的他更可信、更可愛、更可敬。我多年前學(xué)的專業(yè)是俄羅斯語言文學(xué),讀過一些俄蘇小說,像《戰(zhàn)爭與和平》中的安德烈公爵、彼埃爾伯爵,《這里的黎明靜悄悄》中的瓦斯科夫準尉和五個女兵,都是某種程度的英雄,同時也是活生生的普通人。在托爾斯泰和瓦西里耶夫的筆下,他們的英雄行為從來沒有脫離人物鮮明的個性、真摯的情感和具有質(zhì)感的生活細節(jié),所以這樣的人物更加感人,更加深刻,作為英雄,也更為深入人心。
這就是《獨上高樓》這件“百衲衣”上幾塊較大的“碎布”。當然,還有一些更小的,如我見過很老的老頭兒在室外推著輪椅上很老的老太婆,老太婆看老頭兒的眼神總是尖銳凌厲,有如高崖上準備起飛的鷹。如我的“沉默的朋友”,一只黑臉、棕黃毛的小狗,真名叫二黑,2023年中秋節(jié)以十七歲半的高齡告別了這個世界。兩個月后,它的兄弟丑丑也走了。它們合在一起成了小說中一個不能缺少的可愛的小角色。我很想念它們。還有一對小夫妻,是“百衲衣”上的“小扣子”。他們租住在樓上,吵鬧了數(shù)月,搞得四鄰不安,后來某一天,悄悄離開了小區(qū),再無蹤影。
這些大大小小的“碎布”,裁成領(lǐng)子、袖子、前襟、后襟,拼在一起,縫在一處,也不知好看不看好,耐穿不耐穿。但不管怎么說,這個也許十分笨拙的裁縫,做活兒的態(tài)度還是端正的,又認真又誠實。他真是覺得,這個時代里手握電子槍在松林里玩著快樂又刺激的游戲的人們,與那個時代手握真正的槍、走向真正的戰(zhàn)場的人們,并不是毫無關(guān)系。這些游戲后毫無懸念地回家的人們,應(yīng)當知道,曾經(jīng)有一些人走向遠方,并不是去玩樂,而且再也沒有回來。這篇小說,算是對那些回來的人和不曾回來的人,一個微不足道卻發(fā)自內(nèi)心的致敬吧——就如小說結(jié)尾那個不甚標準的軍禮。
?。?span>胡海迪,文學(xué)博士,遼寧文學(xué)院文藝創(chuàng)研中心主任,《鴨綠江》雜志副主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