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東西在《短篇小說的三種美妙》一文中強調了自由的形式、想象力以及超越之精神在短篇小說中的重要性。本期轉載的短篇《天空劃過一道白線》,便呈現(xiàn)了他所談的三種美妙,形式精巧的同時不失現(xiàn)實哲思?!短炜談澾^一道白線》(下文簡稱《天空》)將離去/歸來、尋找/等待的循環(huán)模式與“三岔口”的結構相結合,以精準的語言、細部的波瀾,從現(xiàn)實中生發(fā)出隱喻性和寓言性,探尋存在之思。東西從看似現(xiàn)實的題材著筆,以“三岔口”結構為橋梁,最終落腳于形而上的表達。
東西一直以來都有著對敘事多樣性的自覺探索,“我把小說中非常規(guī)的東西統(tǒng)稱為魔力,它是一種鬼魅之氣,是小說的氣質,作家的智慧。”這種“非常規(guī)的東西”,便是形式的精巧編排,此篇也不例外?!短炜铡芬婚_始以細部的真實增強故事的真實性,之后再通過離去/歸來的循環(huán)模式,讓其逐漸向寓言性層面轉化,從具象到抽象?!半x去—歸來—再離去”的模式在中國文學史上并不陌生,如常被提及的魯迅的《故鄉(xiāng)》?!豆枢l(xiāng)》里“我”懷著期待歸鄉(xiāng),但蕭索的荒村、變得麻木的閏土以及“豆腐西施”楊二嫂的小市民嘴臉等,都讓“我”感到悲痛與無奈,“我”由希望轉為絕望,于是再次離開,而這再離去多少帶有逃避的意味。本文亦是如此,杜家三人的離去尋找,都是為了逃避自我困境。劉麗洲最初是為了逃離貧窮,跟著有錢的老高遠走高飛;歸來是由于老高被殺,躲避其妻子兒女的謾罵;再離去是為了離開可能是殺人兇手的兒子,以及逃避杜八的追問。杜八的第一次離去,雖說是為了尋找劉麗洲,但實際也是對兒子的拋棄,逃避作為父親本應承擔的責任;再出發(fā)是逃離等待的困境、內心的焦慮。同樣,杜遠方的離去,是因為等待超出預期,內心從期待變?yōu)榧灏尽!巴V挂巡贿m應,他們過慣了流動的生活?!倍偶胰碎_始了離去/歸來的循環(huán)。這種非常規(guī)的循環(huán)逐漸脫離了現(xiàn)實層面,三人的行動構成一個整體,從地面上飄離,具有了形而上的意味,他們?yōu)榱颂与x等待的無意義出發(fā),最終卻陷落于人生的無意義。
在魯迅那里,這種模式往往是一個人的線性的離去/歸來,東西則是將線性模式轉變?yōu)槿齻€人的循環(huán)模式,尋找而不相遇。而離去/歸來循環(huán)模式的動力,就是源于無可指摘的親情的力量,即使三人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也仍將親情作為逃避的遮羞布,并習慣于幕布后的生活,尋找模式本質上成為了反尋找。
如果說親情為逃避提供了合理性,那么“三岔口”式的結構則為無盡的逃避提供了可能性?!度嗣裎膶W》在卷首語中稱《天空》“激活重疊撲空的‘三岔口’傳統(tǒng)架構”?!叭砜凇痹溉龡l方向不同的路交叉之處,同時也比喻決策時面臨不決的兩個方案。在《天空》中取其喻指意,即杜家三人在尋找還是等待這一行動上的猶豫不決,于是三人總是在即將相遇的交叉“路口”相背而去。離去/歸來循環(huán)模式的成立,得益于“三岔口”的結構?!叭砜凇苯Y構讓不相遇成為可能,三人總是在即將相遇時再次錯過,勾起讀者的閱讀興趣的同時,也形成了等待的循環(huán)。那么相遇是否會打破這一結構呢?東西巧妙地在小說中安排了一次相遇——劉麗洲與杜遠方的團聚。可惜兒子手上和老高一模一樣的打火機讓劉麗洲再次逃離,兒子可能就是殺害老高的兇手,兒子則發(fā)誓要找到母親??梢?,這種“三岔口”是主觀意識刻意為之,即使在人生路上迎面相遇,兩人依舊選擇了不同的岔路?,F(xiàn)實的堅固與習慣的難以改變,讓杜八一家難以逃離既定的敘事結構?!半x去/歸來”的循環(huán)與“三岔口”結構的兩相結合,構成了本文的獨特形式,并最終完成從現(xiàn)實表達到寓言化敘事的轉變。杜八一家假親情之名,行逃避之實,等待因此失去意義。等待的意義“應然”是為了達到某種心理預期,或者展開另一種存在的可能。而在杜家這里,“實然”是一次次等待的循環(huán),在離去中忘卻了最初的意義,“也許她在尋找中忘記了尋找,這樣的遺忘在她尋找時也曾產生?!钡却チ似渌赡苄裕饬x被消解,尋找變得荒誕而失去指向,流動與循環(huán)成為某種宿命式的結局,人也由此失去了以可能性對抗單一命運的機會。
寓言化書寫是東西小說的突出特點之一,除本篇外,還有《我們的父親》《請勿談論莊天?!返鹊??!扒f天?!笔请[喻性存在,象征著人與人之間的捕風捉影與自我懷疑。同樣,《天空》中的“白線”象征著虛妄與希望?!鞍拙€”第一次出現(xiàn)時,杜八與兒子共同分享著喜悅和幸福,此時的希望大于虛妄。杜八一事無成,卻因能發(fā)現(xiàn)“白線”而覺得自己把所有的困難都打敗了,對杜八而言,“白線”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安慰,并無實際作用。第二次出現(xiàn),是杜八出發(fā)尋找劉麗洲之時,杜八沿著白線的方向尋找劉麗洲,與兒子漸行漸遠,希望與虛妄等同。第三次出現(xiàn),是杜八歸來后,尋妻無果,兒子也不在家中,虛妄大于了希望。杜家三人即使知道自己在逃避,也不愿停止循環(huán),流動成為習慣,等待已無法適應。最后那道白線仿佛發(fā)出了神諭式的歌唱:“天空劃過一道白線,地面走出許多圈圈……”東西通過結尾的象征性轉化實現(xiàn)寓言式書寫:逃避使得希望成為虛妄,一切將在循環(huán)中失去意義。相較于前期《請勿談論莊天?!返挠哪恼Q,《天空》的敘述更為平和樸實,而在舒緩的語調背后藏匿著更深刻的人性思考。
“我喜歡這種寫作,相信比天空更寬廣的是人類的心靈?!笨v觀東西的創(chuàng)作歷程,對人心人性縱深的挖掘,是其一以貫之的內容。東西在吸收先鋒派的形式實驗的同時,更注重“寫什么”,從桂西北農民的苦難生活,到都市小市民的荒誕行為,東西始終聚焦于心理現(xiàn)實與人性異化,“借紙筆以悟死生”。《天空》是對人性軟弱的表達以及尋找本身的意義的思考。若跳出故事層面人物的選擇,最后寓言式的歌聲或許還有另一種解讀的可能。對杜家而言,“白線”是虛妄,因為他們早已忘記出走的理由,地下的圈圈只是機械的行動。但另一方面,若不忘尋找的意義,即使在地下不斷循環(huán),也是一種西西弗斯式的堅守,循環(huán)的動作本身便具有了意義,個體也由此在無意義的世界里找尋到自我存在。正如里爾克所言:“我們的人生就是一個被艱難包裹的人生,對于這個人生,回避是不行的,暗嘲和墮落也是不行的,學會生活,學會愛,就是要承擔這人生中最艱難的一切?!睎|西以寓言式的講述告訴我們:逃避無用,突破個人存在之困境的唯一方法,是懷揣著意義的執(zhí)著追求。
《天空》將傳統(tǒng)形式進行巧妙的融合創(chuàng)新,形式與內容的鑲嵌更為圓滑,以動作勾勒細節(jié),心理反映現(xiàn)實,延續(xù)著東西的存在之思與人性之辨?!凹毑渴菑氐椎默F(xiàn)實主義,總體卻顯示為荒誕性?!睎|西從具象到抽象,從現(xiàn)實到寓言;透過俗世的浮沉勾勒存在之本質,扎根現(xiàn)實的同時注重審美性的突破,展現(xiàn)出一個作家對自身的要求以及時代的責任,豐富了當代現(xiàn)實主義寫作的方法與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