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爾肖像 徐悲鴻作
整理舊藏,忽見三冊早期版本,為泰戈爾《春之循環(huán)》及兩冊《泰戈爾戲曲集》(時譯為《太戈爾戲曲集》),心中大悅。今年恰逢泰戈爾訪華一百周年。他在1913年憑借詩集《吉檀迦利》,成為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亞洲作家,并在1924年4月至7月首次訪華,在中國游歷了約三個月。而此三種泰氏戲劇中譯本,初版均于他來華之前,也是殊為難得的珍本了。
一
《春之循環(huán)》由瞿世英譯,鄭振鐸校,列上海商務(wù)印書館“文學研究會叢書”,于1921年10月初版?!洞褐h(huán)》是泰氏一部象征主義戲劇。劇中最出色的是對那個用其整個身心來觀察和傾聽的盲歌手的表述。他看不見,卻有一種神秘的洞察事物的能力。當目光明亮的青年受了驚嚇而懷疑自己的使命時,他卻鎮(zhèn)定自如,因為只有他才知道真相。只有他的存在,才能鼓舞大家的勇氣。泰戈爾在此劇序言中曾解釋說:“在每年的四季劇中,那老人的面具在冬天脫掉,而春天的形態(tài)則在他的全部的美中表現(xiàn)出來。于是我們看到舊的都在不斷更新,自然中的春天劇正是我們的生命中的青春劇的翻版?!?/p>
譯者瞿世英(1909—1976),字菊農(nóng),江蘇常州人,為現(xiàn)代教育學家。他是瞿秋白之叔,與鄭振鐸、茅盾、葉圣陶等人創(chuàng)辦了我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第一個文學社團——文學研究會。1920年燕京大學畢業(yè),五四運動時被推選為北京學生聯(lián)合會代表,赴上海參加全國學生聯(lián)合會罷課行動。1924年4月12日上午,泰戈爾乘坐“熱田丸”號輪,從香港抵達上海,瞿世英與徐志摩、鄭振鐸、張君勱等,在虹口匯山碼頭迎接泰氏。之后,又與徐志摩陪泰氏坐火車去杭州。所以說,他是我國最早見到并研究泰戈爾的學者之一。除了譯劇,他還翻譯出版了《西洋哲學史》《社會學概論》《康德教育學》等,并著有《現(xiàn)代哲學》《教育學原理》等。
鄭振鐸在此書《序一》中寫道:“我讀過泰戈爾《春之循環(huán)》三次了。我友瞿世英君把它譯出來后,又叫我校對了一回?,F(xiàn)在籠罩在煩悶的濃霧中的青年呀!你們?nèi)缫厝忌鹈??請一讀此書,記住泰戈爾所給我們的教訓?!?/p>
譯者瞿世英在《序二》中說:“我譯這本書,很費了些工夫,但恐怕仍舊不能好,故求諸君的改正和批謬。這里頭有好些詩歌是鄭振鐸兄代譯的,附志于此?!毙蚝笥小疤└隊栔饕挥[”,分詩歌、戲曲、論文和小說,戲曲列了五部,即《郵局》《暗室之王》《齊德拉》《春之循環(huán)》《犧牲》。譯者附寫道:“他(指泰戈爾)的著作已用中文譯出來的,有《齊德拉》一書,其他詩歌小說,也有很多譯出來,但都是散見于各雜志中,沒有印單行本的?!笨梢姡氖烙⑹亲钤缱g出《齊德拉》并出版單行本的譯者,據(jù)悉吳致覺也譯過《齊德拉》,卻缺乏相關(guān)信息。此書后面附了“文學研究會叢書緣起”及“文學研究會叢書編例”,這都是鄭振鐸先生起草撰寫的,讓讀者知曉這一叢書的出版宗旨,留下珍貴的史料。
二
《泰戈爾戲曲集》(一)由瞿世英、鄧演存譯,為上海商務(wù)印書館“文學研究會叢書”,于1923年9月初版。
這是泰氏兩部戲的合集,即《齊德拉》(又意譯《花釧女》)《郵局》。鄭振鐸先生為此書作《序》,文中寫道:“太戈爾(現(xiàn)已統(tǒng)一譯為泰戈爾)在少年的時候,即已動手寫他的劇本。他的本鄉(xiāng)的人立刻便認識了他的作劇的天才,到處都上演著他的戲曲。泰戈爾的一本傳記上說,他的劇本,直到現(xiàn)在印度各地還有人常常上演。《齊德拉》曾在北京演奏,據(jù)一個朋友說,結(jié)果是非常完美?!多]局》也曾在英國演出過,據(jù)夏芝說,它的結(jié)構(gòu)在舞臺顯得非常周密。實在的,他作劇時,不僅把內(nèi)容上注滿了他的哲理,在形式上且十分完整,無一不可演奏之劇本?!边@就簡要而精準地評說了泰氏和他的劇作,作序者對此還嫌不夠,在結(jié)尾時又強調(diào)說:“關(guān)于《齊德拉》與《郵局》,我本想在此多說幾句話,但因時間太少,只得止于此。好在泰戈爾的劇本,意思都是明顯的,在文字里也自有一種力量,能夠使人感到它們的美麗與其他一切好處,似乎無再加以說明與贊賞的必要?!?/p>
《齊德拉》之所以在中國知名度甚高,因此劇是瞿世英最早翻譯的泰氏劇本,全譯本于1921年5月首發(fā)《小說月報》第十二卷第五期上。同年夏天,燕京大學學生為湖南賑災(zāi)義演,首次將此劇搬上舞臺,瞿世英觀看演出后,當即寫下《演完泰戈爾的〈齊德拉〉之后》一文,刊在《戲劇》雜志。之后又撰寫《泰戈爾的人生觀和世界觀》,發(fā)表于1922年2月《小說月報》第十三卷第二號上。此劇在1924年泰戈爾訪華期間,更是聲譽鵲起。這年5月8日,正值泰戈爾64歲生日,北京文化界在東單三條協(xié)和小禮堂為泰氏慶生。胡適、梁啟超主持祝壽典禮,最后環(huán)節(jié)是文藝演出,壓軸戲是張彭春導演、新月社排演的話劇《齊德拉》,張歆海、徐志摩、林徽因、林長民、蔣百里、丁西林、王孟瑜、袁昌英等在劇中扮演不同角色,梁思成負責舞臺布景設(shè)計。演出儀式由胡適主持,梁啟超、魯迅、錢玄同、林語堂,包括泰戈爾本人興致勃勃觀看了演出。
在《齊德拉》譯本前面,瞿世英附上此劇《原序》,序中概述了劇情,并有《譯者附志》:“這是一出獨幕劇,在印度演過,后來又譯成英文的。”文中稱此劇取材于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說的是馬尼浦國王唯一的公主齊德拉,邂逅般度族王子阿順那,并喜結(jié)良緣。一年間,公主感覺自己缺乏女性美,祈禱愛神恩賜一年美貌,并隱瞞了真實身份。王子發(fā)現(xiàn)妻子偉大的保家護國之心,仰慕漸深,對表面的美貌產(chǎn)生厭倦。公主即請愛神收回美貌,向王子告知真相,使王子感慨萬千,慶幸彼此可以相許終身。這部戲詩性語言與戲劇故事相融合,更像一首敘事長詩,是泰氏創(chuàng)造的詩體戲劇。
據(jù)悉,今年5月,《齊德拉》由北京協(xié)和醫(yī)學院、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在協(xié)和小禮堂聯(lián)合上演,這不僅是對百年前盛會的重現(xiàn)和追懷,更是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是當下人們與百年前文化先賢的靈魂溝通與精神交融,意義深遠。
《郵局》的譯者是鄧演存(1888—1966),字兢生,為鄧演達的哥哥,早年從北洋軍官學校炮科畢業(yè),后任廣東炮兵學校副校長、漢陽兵工廠廠長,新中國成立后任廣東政協(xié)常委,著有《民國兵工紀略》等。他與其弟鄧演達一樣,都是行武出身,不同的是,鄧演存能武善文,實為不易。
《郵局》是泰氏1912年發(fā)表的名劇,曾在一些歐洲國家演出過。全劇分三幕,主角是少年阿馬爾,因為他是病人,養(yǎng)父馬特沃按醫(yī)囑不讓他出門,但阿馬爾在窗前仍見到許多人,并跟打更的哨兵說,前面有國王新建的郵局,表示長大后給國王當郵差,看到園丁的女兒蘇塔去摘花,希望是給他的??傊?,生活在召喚著他。后來在病情惡化的情況下,他想象國王派御醫(yī)來給他治病。蘇塔摘花回來,要求醫(yī)生在阿馬爾耳邊傳一句話:蘇塔想念您!正如泰戈爾在給朋友的信中所說:“阿馬爾代表著從僵死觀念的圍墻中尋找自由,郵局就在他窗前,他等待國王給他來信,給他帶來解脫的信息?!睙o疑,阿馬爾象征著被束縛的人性,而人性是無法被禁錮的。整個劇作充滿詩情畫意和浪漫色調(diào),這是泰戈爾以詩人的筆觸,以戲劇的形式寫出的抒情詩劇。《齊德拉》和《郵局》,均是泰氏早期象征主義戲劇。
三
《泰戈爾戲曲集》(二)也是泰氏兩部戲的合集,由高滋譯,列為“文學研究會叢書”之一種。我手頭的是初版本,時間跨度有101年了。盡管版權(quán)頁不存,但兩個版本的封面顏色不同,很容易區(qū)分初版與重印本。
此書收泰氏劇作兩部,即《馬麗妮》《犧牲》,仍由鄭振鐸先生作《短序》:“現(xiàn)在再由高滋君選譯了《馬麗妮》及《犧牲》兩篇編在這里。《馬麗妮》及《犧牲》的藝術(shù)及所包含的思想,要說起來很長,暫時不能在這里討論。我相信無論什么讀者,讀完這一本書后,至少總會被泰戈爾的美麗的對話,及充滿于兩劇中的贊頌犧牲與為和平而奮斗的精神所感動?!?/p>
關(guān)于譯者高滋,信息甚少。在鄭振鐸主編的《小說月報》“泰戈爾號”上,有他發(fā)表的泰氏劇譯《馬麗妮》,以及譯文《夏芝的泰戈爾觀》??梢?,他至少是我國早期一個關(guān)注并研究泰戈爾的譯家。在劇本中,泰氏寫了馬麗妮在友情和愛情中的兩難,仿佛是一出“三角戀”。劇主人馬麗妮是虔誠的宗教信徒,她對凱曼卡堅毅和活力的賞識,遠遠超過了對薩普雷亞的愛。她在薩普雷亞和凱曼卡中作艱難的選擇,當凱曼卡殺死薩普雷亞后,馬麗妮卻急于為他辯護,請求寬恕,而不是為死者哭泣。
《犧牲》雖然情節(jié)曲折,人物眾多,但每個人物都具有獨特的個性,主線與副線脈絡(luò)清晰。故事發(fā)生在廟宇里,那里集中了從歌汶達國王到窮女孩阿帕爾娜的所有人物,以表現(xiàn)在毀滅女神迦里神像前獻祭的主題,而最后卻以女神的盲目崇拜者拉果伯第扔掉神像告終。當戲開場,歌汶達國王禁止獻祭時,沖突就開始了。而夜深人靜時,當拉果伯第和那克夏特拉準備以歌汶達的養(yǎng)子德魯瓦獻祭時,沖突便達到高潮。泰氏將此劇獻給“那些當戰(zhàn)爭女神索取人類犧牲時能勇敢地堅持和平的英雄們”,這就是以“犧牲”這個問題來表現(xiàn)這個劇本的主題。《馬麗妮》和《犧牲》,是泰氏轉(zhuǎn)向現(xiàn)實主義表現(xiàn)形式時期的優(yōu)秀劇作。
四
泰氏一生寫過五六十部長短不一的劇本,從1881年創(chuàng)作處女作音樂劇《瓦米奇的守護神》起,在其六十多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除中間停了十年外,他一直堅持劇本創(chuàng)作。他愛好戲劇,還多次在自己的劇本中扮演角色,粉墨登場。即使到了晚年,他仍然不斷修改早期劇本,以求精益求精。他的劇本體裁多樣,有詩劇、歌劇、舞劇、音樂劇、小品等。題材也是多樣的,有取自神話傳說的,有歷史故事,也有現(xiàn)實社會的內(nèi)容。作為東方國家的劇作家,他更多地采納和借鑒了西方的戲劇手法,但又有自己的發(fā)揮,其中抒情成份占比尤多,但也有哲理性和象征性,當然也有一些劇情晦澀、難懂的神秘色彩。
如何評價泰氏的劇作?無疑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是最大的,小說也有不小的分量。有人說,他的戲劇成就在其小說之上,也有人說,他的戲劇只是一種依附于詩歌的抒情方式。其實他的戲劇與詩歌一樣,具有抒情性和宗教性,但戲劇創(chuàng)作中包含了更多思想內(nèi)容和文化內(nèi)涵??傊?,我們對于泰氏戲劇創(chuàng)作的研究,相對詩歌而言,是遠遠不夠的,有待專家學者進一步開拓和深耕。
泰氏戲劇在上世紀20年代初的五、六年間,就有了多種中文譯本,除了《春之循環(huán)》《齊德拉》《郵局》《馬麗妮》《犧牲》,還有《隱士》《國王與王后》等,或發(fā)表或出版單行本,這為當時的“泰戈爾熱”增加了一股推力,同時也推動了中國現(xiàn)代戲劇的萌芽和發(fā)展。而泰氏訪華后的百年間,他的戲劇作品屢屢在中國翻譯和出版,僅上世紀50年代,就有二十多種戲劇單行本出版,其中較大規(guī)模的有1958年中國戲劇出版社出版的三卷本《泰戈爾劇作集》,第二年又增出第四卷。集大成者為2000年出版的24卷本《泰戈爾全集》,其中第16卷至18卷為戲劇卷,共收19部劇作,及“滑稽劇本集”中的15部戲劇小品。這些中文譯作,基本涵蓋了泰氏主要戲劇創(chuàng)作。除了出版外,上演泰氏戲劇也是緊鑼密鼓。2018年6月,在北京蓬蒿劇場上演的《郵局》,拉開了“致敬泰戈爾”戲劇活動序幕,這一活動持續(xù)了三個月,共上演泰氏各種戲劇達20場,8月,以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上演的《齊德拉》,為這一活動劃上圓滿句號。2021年,在“北京南鑼鼓巷戲劇節(jié)”上,演出了泰氏戲劇《春天》,這是此劇在中國的首演。而各地關(guān)于泰氏戲劇創(chuàng)作的研討活動,也常有舉辦,無以計數(shù)。
寫到這里,不能不再次提到鄭振鐸先生(1898—1958),他被譽為“中國傳播泰戈爾第一人”,其筆名西諦、郭源新等,出生于浙江永嘉縣。他1927年出版名著《文學大綱》,在第四十六章“新世紀的文學”中,介紹了20世紀英國、法國等國作家后,印度只介紹泰戈爾一人,他寫道:“古印度的文學上的榮譽,在新世紀也是重復(fù)恢復(fù)了。其中最重要的最為世人所知的作家是泰戈爾?!彪m然鄭振鐸不是第一個泰氏作品的中文翻譯家,但他也是早期譯家之一,更是譯泰氏作品最多、推動泰氏作品在中國傳播最勤的譯家、學者和社會活動家。1920年8月,在他主編的《人道》月刊上,發(fā)表譯自泰戈爾《吉檀迦利》的22首詩,并以《新月集》中的一首《我的歌》,譯為序詩。1922年至1925年,他先后翻譯出版了泰戈爾《飛鳥集》(中文第一部泰氏詩集)《新月集》《吉檀迦利》《園丁集》《泰戈爾詩》等。此外,鄭振鐸在文學研究會中,與許地山、瞿世英等組織了中國第一個“泰戈爾研究會”,在他主編的《小說月報》上,撰寫發(fā)表《泰戈爾傳》,并在《小說月報》編發(fā)了兩期“泰戈爾號”,這些都在我國文壇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為增強泰戈爾戲劇在中國的傳播力,鄭振鐸熱忱為《春之循環(huán)》《泰戈爾戲曲集》等作序,雖然他沒有直接翻譯泰氏戲劇,但他擔任過《春之循環(huán)》編校,并幫助譯者翻譯劇中的詩歌部分。不僅如此,他還使自己所任職的文學研究會、商務(wù)印書館和《小說月報》,成為當時推動泰氏戲劇翻譯作品在中國發(fā)表或出版的重鎮(zhèn)??梢钥闯?,他對泰氏的戲劇不但熟悉且有研究,他寫的序言,其分析與評述,都顯中肯而有見地。泰氏戲劇得以在中國廣泛傳播,鄭振鐸先生功不可沒,堪稱中外文化交流史中的杰出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