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個深秋的早晨,氣溫有些薄涼,草木上露珠晶瑩,山間濃霧纏繞。少年天蒙蒙亮就起床了,煮了奶茶,焐了炒米,喂飽了一匹馬和兩只羊,然后打開院門,望著巨人一樣臥在那里的烏拉山,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去偷一只狗。
少年叫寶音,今年十二歲。要偷的狗是表哥巴特家的。巴特家離寶音家有三十里。三天前,巴特捎話來,叫寶音和妹妹薩仁去看他家阿爾斯楞新生的小狗崽,說已經(jīng)滿月了。阿爾斯楞是一只顏色灰黑的母狗,身形高大,鼻頭和眼睛都濕潤潤的,模樣俊美。
寶音和妹妹騎著棗紅馬應(yīng)約而去。棗紅馬是爸爸的座駕。爸爸是草原上的醫(yī)生,一個月前去旗里的醫(yī)院進(jìn)修了。
那天,寶音和妹妹薩仁到了巴特家,巴特迎出來說,你們倆有福了,是小狗崽兒見的第一批生人。寶音聽著有點兒別扭,好像不是他們來看小狗,而是讓小狗來欣賞他們。巴特比寶音大兩歲,高出寶音一頭,嘴唇上生著一層黑黑的小胡子,看上去是個大小伙子了。他獨自一人在家,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巴特又看了看薩仁說,薩仁越來越漂亮了。六歲的薩仁沒理他,面色沉靜如水,好看的黑黑的眼睛望著別處。她的手緊緊地拉著寶音的衣襟。薩仁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兩歲那年一場高燒把耳朵燒壞了,從那以后,她那粉嘟嘟的小嘴,再沒發(fā)出過任何聲音。她像掉進(jìn)了漆黑的井里,被黑暗和沉默包圍了,沒有悲傷,也沒有歡樂。寶音特別疼愛薩仁,不容別人對她有半點兒的輕視和侮辱。他身上有兩處傷疤就是為了薩仁和別人打架留下的。導(dǎo)火索就是那些嘴賤的孩子叫了薩仁聾子、啞巴或者白癡。
狗窩在院子?xùn)|南角。狗窩旁邊有一棵桂花樹,白色的桂花正在盛開,香氣隱隱地傳過來。間或有花瓣打著旋落在狗窩上。寶音和薩仁在巴特的引領(lǐng)下,接近狗窩,在離狗窩三米遠(yuǎn)的地方站住腳。寶音還要往前,巴特伸出手?jǐn)r住他,小聲說,別離太近,下了崽兒的母狗賽老虎,護(hù)犢子,特別兇。寶音為了看得更仔細(xì)些,蹲下身子。薩仁也蹲下身子,緊緊地貼著寶音。再看那狗窩里,阿爾斯愣正享受著做母親的快樂。她側(cè)躺在柔軟的散發(fā)著清香的干爽的谷草上,完全舒展開身子,腰腹處一字排開四只灰黑色的小狗崽兒,正一拱一拱地吃著奶。金色的陽光在它們灰黑色的皮毛上跳動。它們擠擠挨挨,閉著眼睛,嗞嗞有聲的吸著母乳,短小的尾巴如同鞭梢甩來甩去。有一只小狗崽兒叼著乳頭一動不動,好像睡著了,別的小狗崽兒撞了它一下,它才如夢初醒,繼續(xù)吃起奶來。
看了一會兒,寶音站起來,但他沒能完全站起來,有一股向下的力量拉著他。是薩仁,薩仁還保持蹲著的姿態(tài),小手緊攥著寶音的衣襟,把他向下拉。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閃著異樣的光彩,好像那里點了一盞燈。她指向小狗崽兒,嘴里發(fā)出一個含糊不清的音節(jié)。寶音看到她從來波瀾不驚一潭死水樣的臉頰上有笑容在微微蕩漾,像是有人投進(jìn)了小石子。怔了好一會兒,寶音才漸漸明白,薩仁喜歡小狗崽兒。寶音第一次看見薩仁臉上露出笑容,并且說出一個音節(jié)。寶音想,如果小狗崽兒能讓薩仁高興,那可太好了,也許,薩仁從此變成一個活潑開朗的女孩兒。即使不會說,聽不見,可活潑開朗也是好的。寶音暗暗打定了一個主意。
觀賞完小狗,巴特把寶音和薩仁邀到葡萄架下的長條凳上。寶音為了達(dá)成目的,動用了全部的心思。他先是對巴特說了一些違心地奉承話,比如,他夸巴特又長帥了,像真正的男子漢了。其實,他對表哥那張臉毫無好感,那張臉有點夸張的長,兩只眼睛也分得過于開了,還長了一臉的青春痘,像一頭小種馬。他又說巴特獨自在家,把家治理得井井有條。其實呢,巴特把家弄得像牲口棚一樣,他時常把一些小青年帶到家里吸煙喝酒,徹夜狂歡。西墻角一堆煙蒂和酒瓶子就是證明。
寶音沒有想到,好話說了一籮筐,當(dāng)他剛剛把要一只小狗崽兒的意思稍微流露,巴特就斷然拒絕了。巴特眉毛一挑,說,不行,這是純種的牧羊犬,等你姑父也就是我爸爸年底回來,我讓他給我買一群羊,過年春天,我就帶著它們?nèi)シ叛颉氁粽f,不是有四只小狗崽兒嗎?巴特把種馬似的臉轉(zhuǎn)過來,看著寶音說,是啊,四只,四個方向,東南西北,哪個方向能少得了狗,咱們這兒最近鬧狼,你也應(yīng)該聽說了。狼的事情寶音確實聽說了。前幾個月,有娃娃在草場邊玩兒,大人在割草,就聽娃娃哭喊,扭回頭看,兩只狼正拽著娃娃往烏拉山里跑,大人急忙拿鐮刀去追,狼才丟下娃娃跑了,叼走了娃娃的一只鞋。寶音還不死心,說,不是還有阿爾斯愣嗎,給我一只,加上它媽也是四只,正好四個方向。巴特有些不耐煩地說,阿爾斯愣得跟著我,寸步不能離,寶音,你不要想了,一只也不會給你的。寶音使出最后的殺手锏,打起親情牌,說,你看到了嗎,薩仁喜歡小狗崽兒,咱們是親戚,薩仁是我妹,也是你妹,能不能——?巴特抽動了一下嘴角,說,薩仁,哼,她知道什么是喜歡嗎,她一個——話到嘴邊,他又咽了回去,因為他看到寶音悄悄逼近他,呼吸急促,拳頭緊握,牙齒已經(jīng)齜開了,像看到獵物的阿爾斯愣一樣盯著他。巴特脊背發(fā)涼,把嘴巴閉緊,不讓后半截話溜出來。
寶音滿腔悲憤地離開了巴特家。
回來之后,薩仁還是原先那個薩仁,木木呆呆,遲遲鈍鈍,臉像一塊鐵板生冷。寶音多想再從妹妹的臉上看到那一閃而過的笑容,那發(fā)自內(nèi)心的欣喜,多想聽到那音節(jié),即使什么意義也沒有,只是一個單純的音節(jié)。
媽媽前年去世了。寶音清楚記得媽媽去世前讓他照顧好薩仁。寶音是答應(yīng)過媽媽的,他親了親媽媽的額頭,媽媽才奔向了天堂。
寶音終于在三天以后的這個早上,下定決心去巴特家偷一只狗,確切的說是一只小狗崽兒。
2
寶音準(zhǔn)備了一個柔軟的布袋,在布袋上開了幾個出氣孔。他把布袋系到腰帶上,牽著馬剛要走出家門,奶奶悠長的呼喚傳來,“格——日——樂,格——日——樂,格——日——樂”,聲音婉轉(zhuǎn),一詠三嘆。這聲音乘著風(fēng)和陽光跑進(jìn)烏拉山,曲曲折折,滑過樹葉,掠過草尖,不知飄出多遠(yuǎn),撞到一塊巨石,產(chǎn)生回聲,又蹦蹦跳跳鉆出烏拉山,“格——日——樂,格——日——樂,格——日——樂”。如此往復(fù),形成奇妙的音效。
自打出生起,寶音就常常聽到奶奶這樣對著烏拉山深情的呼喚。她在呼喚著格日樂。格日樂是誰呢?是奶奶常常講述的一個離奇的故事中的主角,一頭毛色如同黑色緞子般的小熊。奶奶喜歡講這個故事,更喜歡對著寶音講。寶音聽得耳朵都起了繭子。比如就在剛才,寶音端著奶茶和炒米進(jìn)入奶奶的房間,濃烈的酒精氣味立刻讓寶音頭暈?zāi)X漲。奶奶今年七十九了,是個酒鬼,每日里醉熏熏的,汗毛孔都溢著酒氣。她常說她從十三歲就喝酒了,這一生喝的酒比赤木倫河的河水還多。有一次她病了,爸爸給她輸液,她一把扯掉輸液管,對爸爸說給她輸一瓶白酒,病就好了。她沒有一刻是清醒的,酒瓶就放在她的床頭,不論晝夜,只要她想起來,就拿起酒瓶,用沒了牙的滿是褶皺小孩兒屁眼一樣的嘴嘬住酒瓶,“咕嘟”喝一口。
果然,奶奶又喝醉了,床頭的酒瓶已經(jīng)空了。奶奶嘴角流著涎水,倚在被垛上打著呼嚕,面色像猴屁股一樣紅,溝壑般的皺紋疊在一起。寶音把炒米和奶茶放到一張椴木桌上,剛要轉(zhuǎn)身走,奶奶睜開眼睛,混濁的目光罩住寶音,吐著酒氣叫道,寶音,我的孫子!寶音還要走,卻動不得,大腿被奶奶用山榆木的拐杖勾住了。奶奶說,寶音,奶奶給你講格日樂的故事,你沒聽過吧?寶音叫道,奶奶,我聽過,聽過一百遍了。奶奶說,我就知道你沒聽過。寶音嘆一口氣,知道逃不掉了,索性坐在床邊上。奶奶瞇著眼睛絮絮叨叨講述起來,故事時常被酒嗝打斷,有些磕絆。在奶奶的故事里,她又一次回到六十多年前那個春天的傍晚,那時,她還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有著烏黑的秀發(fā)和鵝蛋般的臉龐,她的名字叫圖婭。
故事是這樣的。那個早春的傍晚,圖婭和她的爸爸在烏拉山巡山。她的爸爸是護(hù)林員。天很冷,山上的積雪還沒有融化,爸爸穿著羊皮襖扛著老火銃走在前面。圖婭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突然,烏拉山北坡傳來一聲槍響,槍聲在山里久久回蕩。爸爸說,不好,有人偷獵。說完從肩膀上把火銃摘下來,端在懷里,向槍聲響的地方跑去。圖婭拔出插在皮靴里的一把短刀,緊緊跟著爸爸。短刀是爸爸特意為她定制的,這兩年,她已經(jīng)成為了爸爸最好的幫手,抓過好幾個偷獵賊。等他們跑到北坡,發(fā)現(xiàn)偷獵的人已經(jīng)跑遠(yuǎn)了,一頭小山一樣壯碩的母熊倒在雪地上,胸前汩汩流著血,濡濕了毛發(fā)和身下的白雪。它喘著粗氣,四肢抽搐著,過了一會兒,一動不動了。爸爸悲傷地嘆著氣。在即將離開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熊圓睜的永不瞑目的眼睛朝向幾十米外的一棵老樹。常年與動物打交道的經(jīng)驗提醒他,老樹那里也許有母熊不舍的東西。爸爸走過去查看老樹,發(fā)現(xiàn)老樹根部有一個樹洞,里面有一只幾個月大的小熊。小熊對自己剛剛失去母親的悲慘事實一無所知,還在呼呼大睡。圖婭和她的爸爸把小熊抱回家。圖婭精心地喂養(yǎng)小熊,它是一頭小母熊,圖婭給它起名叫格日樂,在蒙語中是光的意思。圖婭和格日樂寸步不離,別人遛狗,她遛熊,威風(fēng)極了。格日樂見風(fēng)就長,不到兩年已經(jīng)長得一人高了,立起身子,頭頂房梁,屋里容不下它了。
第三年的秋天,從西伯利亞來了一群狼,經(jīng)常襲擊草原上的羊群。有一天夜里,爸爸放牧沒有回來。圖婭帶著格日樂去找,在草原深處發(fā)現(xiàn)爸爸和羊群被十幾只狼包圍了。格日樂沖上去與群狼撕咬到一起,一場血戰(zhàn),戰(zhàn)到半夜,大敗狼群,格日樂也渾身血跡。格日樂救了爸爸和羊群,圖婭對它更親了。
格日樂越長越大,身形像小山一樣,走起路來大地咚咚直顫。圖婭帶著它走在草原上,牧民們紛紛閃避。爸爸勸說圖婭把格日樂放還森林。他說,格日樂不是哪個人的,它是屬于烏拉山的。圖婭流著淚同意了。離別那天,圖婭和格日樂緊緊擁抱著,難舍難分。
奶奶說她永遠(yuǎn)記得格日樂鉆進(jìn)烏拉山里的情景,一開始步子慢,走一步回頭看一眼,后來,越走越快,發(fā)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吼聲后跑起來,灌木叢似乎在它面前自動閃出了一條道路,迎接歸來的叢林之王。最后,格日樂消失在烏拉山中了。
奶奶講完,眼睛轉(zhuǎn)到窗外,看著晨光里黑魆魆的神秘的烏拉山。寶音問了一個埋在心中很久的問題,奶奶,你整日呼喚它,它回來過嗎?奶奶神秘地一笑,說,當(dāng)然回來過,它回來過三次,第一次是它走后的第二年,帶了一間房子那么大的蜂巢給我,里面都是蜂蜜,第二次是它走后的第十五個年頭,它帶著它的女兒來看我,第三次是二十年前,它像我一樣老了,毛都白了。
奶奶陷入沉思。寶音趁機(jī)離開,剛要起身,發(fā)現(xiàn)奶奶的拐杖還勾著他的大腿。寶音說,奶奶,酒沒了,我去給你買酒。奶奶癟著沒牙的嘴,笑了,松開拐杖說,好孫子,買度數(shù)高的,現(xiàn)在這酒水拉拉的,勁頭不大。
寶音騎上棗紅馬,踏上去巴特家的路,身后又傳來奶奶喝歌似地呼喚:格——日——樂,格——日——樂,格——日——樂!那聲音像一條繩子在馬屁股后追著他。寶音加速,終于聽不見了,只有颯颯秋風(fēng)過耳。
3
要想順利把小狗偷到手,必須逾越兩個障礙,一個是巴特,一個是阿爾斯愣。這是寶音趴在巴特家院墻外的一處草叢里思索的問題。他把馬拴在了村外的一片沙棘林里,讓它在那啃食沙棘果,自己悄悄進(jìn)了村。他隱藏在這里已經(jīng)有兩個小時了。他忍受了蟲蚊的叮咬和一條花帶子蛇慢慢滑過去所引起的驚恐。他把自己想像成一塊石頭,不發(fā)出任何聲響,以免驚動院子里的巴特和阿爾斯愣。他潛伏在草叢里,偶爾抬起頭,透過一個豁口觀察院子里的情況。
巴特真應(yīng)了那句古老的諺語:窮漢子得個驢,日日夜夜地騎著。從寶音到達(dá)這里的兩個小時里,巴特以阿爾斯愣為中心,不停地忙碌著。他一會兒給阿爾斯愣切凍雞肉,一會兒給阿爾斯愣用蜂蜜沏剛提上來的清涼的井水,一會兒清理阿爾斯愣的糞便,一會兒給阿爾斯愣梳毛。有時什么也不做,只是盯著阿爾斯愣和小狗崽兒看,那眼神里愛意流淌,好像那四個瞪著小眼睛,只知道吃的小東西是他的孩子。
阿爾斯愣呢,除了像個王后一樣享受巴特的侍候外,就是給小狗崽兒喂奶。偶爾,阿爾斯愣會離開狗窩,直起腰身,警戒地環(huán)視四周。它非常敏感,任何風(fēng)吹草動在它看來,都是對它孩子的威脅。一只長尾巴鳥落在墻頭上,一只松鼠跑過墻根,它都要齜著白牙,大吼大叫,追上去,踢土揚煙,把它們嚇跑。
目前的情形看,寶音要想偷到小狗崽兒,比在母雞屁股底下偷蛋的難度都大。他告誡自己要有耐心,恰當(dāng)?shù)臅r機(jī)總會出現(xiàn)的。
臨近中午,一個叫朝魯?shù)男∏嗄陙碚野吞?。寶音認(rèn)識朝魯,以前跟著巴特和朝魯一起玩過。朝魯和巴特兩個人面對面站定,遞煙遞火,像兩個老手煙民一樣吞云吐霧起來。朝魯說,旗上新開了一家超市,咱們?nèi)ニK#堪吞卣f,不去,我得在家照顧阿爾斯愣呢。朝魯說,去超市正好給阿爾斯愣買點兒狗糧。巴特還有些遲疑。朝魯又說,你家阿爾斯愣跟母狼似的,誰要打它的主意,真是不想活了。巴特朝四周望了望,望到寶音藏身的地方似乎停了下來,寶音趕緊縮緊身形,壓低身子,恨不得變成螞蚱鉆進(jìn)草縫里去。寶音聽到巴特說,那好吧,咱們快去快回。然后是鎖院門的聲音,巴特和朝魯出了院子。
寶音輕輕松了一口氣,巴特離開了,少了一個障礙。可更大的障礙還在。寶音摘一朵蒲公英花放在嘴里咀嚼,汁液飛濺,口腔里立刻苦澀了。他腦子飛速的旋轉(zhuǎn),想到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強(qiáng)攻,用最快的速度跑過去,從阿爾斯愣奶頭底下?lián)屢恢恍」丰虄撼鰜?。寶音對自己的速度還是非常自信的,他是學(xué)校八百米的冠軍。可一看到阿爾斯愣牛犢子一樣的身形,鋒利如匕首的牙齒,他馬上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剩下一條路就是智取??稍鯓又侨∧??你不能指望遇到和巴特一樣的方式,來一條公狗或者一條母狗把阿爾斯愣勾引走?,F(xiàn)在的阿爾斯愣無欲無求,全部的心思都在小狗崽兒身上。
寶音苦苦思索。吃到第八朵蒲公英花時,嘴巴都發(fā)麻了,他看到了狗窩旁邊滿樹繁花的桂花樹。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看到這棵桂花樹的枝杈旁逸斜出,有一截手腕子那么粗的伸到了墻頭上。這樣,墻頭和狗窩之間就有了一座橋。
寶音輕輕活動活動手腳,長時間地蜷縮在草叢里,手腳已經(jīng)酸麻。他現(xiàn)在的位置是南墻,桂花樹伸出來的位置在東墻,離他大約五十米遠(yuǎn)。他彎腰低頭,貼著墻根溜到桂花樹伸出來的東墻外。在拐過墻角的時候,他落腳的動靜稍微大了些,阿爾斯愣狂吠起來,他趕緊屏聲靜氣,身體像壁虎一樣貼到墻上,一動不動。阿爾斯愣叫了一陣子,沒覺察出什么異常,才喉嚨里像燒開水似地呼嚕了幾聲,不叫了。
寶音現(xiàn)在和桂花樹,阿爾斯愣以及它的孩子們只有一墻之隔了。他能聽到阿爾斯愣哺乳的聲音,甚至能聽到桂花樹上的花瓣落到狗窩頂上的聲音。他更是無比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像一面鼓似地?fù)纹鹦厍?,要從里面蹦出來。他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定了定神,給自己打氣。他設(shè)想的動作要是完成順利,只要幾秒鐘,不待阿爾斯愣反應(yīng)過來,他已經(jīng)揣著可愛的小狗崽兒逃之夭夭了。他告誡自己一定要快,不能拖泥帶水,否則出了差錯,比母狼還兇狠的阿爾斯愣會撕碎了他。
寶音撿起一塊鵝蛋大的石頭裝進(jìn)兜里。他輕輕地用手扒住墻頭,一用力,身子向上躥,躍了上去。他從來不知道自己是這么利落,像一片樹葉,像一片花瓣神鬼不知地落在了墻頭上。他手扶著桂花的枝杈,身體掩在枝葉里,墻里的情景盡收眼底。阿爾斯愣是經(jīng)典地哺乳姿勢,斜躺著,四只小狗趴在它的腰腹處。阿爾斯愣瞇著眼睛,身體因為四只小狗的頂撞和咂吸,像水波一樣蕩漾,嘴里發(fā)出痛苦或幸福的呻吟。寶音真有點兒不忍心打擾其樂融融的阿爾斯愣一家,但是為了妹妹薩仁,他不得不這么做。他掏出石頭,向著院子的西北角奮力扔去。石頭在空中飛行一段,啪嚓一聲發(fā)出脆響落地了,應(yīng)該是砸到了酒瓶子上。如寶音所料,這招調(diào)虎離山計馬上見效,阿爾斯愣聽見聲音,立即揚起頭,豎起耳朵,起身,吠叫著沖出狗窩。因為沖得太猛,一只沒能及時吐出乳頭的小狗崽兒被帶出狗窩,在阿爾斯愣腹下彈了幾彈,掉到地上。寶音一看,大喜過望,急忙順著桂花枝躥到桂花樹上,用雙腳勾住一根枝杈,頭朝下,像小猴子撈月亮似的一下子把那只小狗崽兒撈了起來。等手觸到小狗崽兒那柔軟的皮毛,寶音幾乎高興得熱淚盈眶了。但他沒有一點兒時間激動,他能想到阿爾斯愣沖過去發(fā)現(xiàn)并無什么異常,只是如鳥和小松鼠一樣的常規(guī)騷擾,就會立即撥轉(zhuǎn)狗頭,回到小狗崽兒身邊。如同人類中初當(dāng)母親的年輕媽媽,她們?nèi)淌懿涣撕秃⒆拥钠谭蛛x。寶音把小狗崽兒摟在胸前,雙腳用力,腰一挺,翻身上了桂花枝,順著枝子到了墻頭,從墻頭上一躍而下,撒腿就往村外跑。
這回他顧不得什么了,讓兩只腿像車輪一樣瘋狂地滾動起來。熱血上頭,他認(rèn)不得路了,只知沙棘林大致的方向。他還來不及把小狗崽兒裝進(jìn)布袋,就那么摟在胸前,狗的絨毛撫弄著他的胸口,小狗崽特有的腥氣沖進(jìn)他的鼻孔里。他跑出了在學(xué)校比賽時最后階段的沖刺速度。他像風(fēng)一樣從村中刮過。世界在他的眼中變形了,動蕩不安了,樹跳起來了,房屋像橡皮泥任意變換形狀,小路像河水一樣曲折漫漶。他驚了一群中午回家喝水的牛,把一個背著一垛青草的老人撞了個四腳朝天。
幾個七八歲的孩子看到他,停下手里正玩兒的游戲。有認(rèn)識他的喊,寶音寶音,你跑什么,是屁股后邊著火了嗎?等看清了他懷里的小狗崽兒,幾個孩子就拍手唱起來:羞羞羞,把臉丟,不偷人家羊,不偷人家牛,就偷人家的小狗狗……
4
寶音一口氣跑到了村外的沙棘林里。棗紅馬看見小主人回來了,很興奮,對著寶音直打響鼻,噴了他一臉的沙棘果汁。寶音顧不得擦臉,扶著它的背,大口喘氣。
歇息片刻,呼吸稍稍平穩(wěn),寶音把小狗崽兒裝進(jìn)布袋里。小狗崽兒不老實,在布袋里一邊叫一邊掙扎。布袋上有一個出氣孔剪得大了些,小狗崽兒就把頭從那兒鉆出來。它把頭鉆出來,寶音就給它按回去,它又鉆,寶音又按,如此反復(fù),小狗崽兒有點兒愛上這個游戲了,寶音卻不能多耍了,把布袋系緊,挽個扣,掛在脖子上,騎上馬踏上回家的路。
路從草原中間蜿蜿蜒蜒伸向遠(yuǎn)方,看不見盡頭,像是消失在了草原上。秋天的草原像極了一大塊五彩斑斕的大毛毯。草原上的草正在由翠綠變得鵝黃,盛開著各種顏色的花朵點綴在它們中間,隨風(fēng)輕輕地?fù)u曳。草原一側(cè)的赤木倫河的河水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著金色的光芒,靜靜地流向遠(yuǎn)方。一戶人家升起了裊裊的炊煙,那炊煙扶搖直上,到了天上和白云匯在一處。有蒙古族漢子的歌聲傳過來,粗獷豪放,質(zhì)樸高亢,卻看不清唱歌的人在哪里。
寶音邊走邊欣賞美景。路過一家雜貨店,寶音想起給奶奶買酒的事。要是忘了買酒,奶奶會沒完沒了的和他糾纏。他跳下馬,進(jìn)了雜貨店。店主是個名叫寶力德的小老頭,有通紅的酒糟鼻子和常年布滿血絲的小眼睛。他有個女兒叫奧登,和寶音一般大小,像草原上的杜鵑花一樣漂亮。寶力德每次見到寶音都說要把女兒嫁給他。寶音不當(dāng)真,因為他聽到寶力德對每一個到他店里來購物的年輕的男子都這么說。
寶音進(jìn)了店門,寶力德說,小馬駒,給你奶奶買酒嗎,這次新到的酒比蜜還好喝呢?寶音點點頭。寶力德拿起一瓶酒遞給寶音。寶音付了錢。要離開的時候,寶力德看到了寶音脖子上掛的布袋子,就伸出手捏了捏。小狗崽兒吱吱叫起來,頭從出氣孔里鉆出來。寶力德眼睛一亮,說,寶音,把小狗崽兒給我吧,我把它養(yǎng)大了替我看門兒。寶音說,那可不行,這是給我妹薩仁的。寶力德從柜臺里一通翻撿,拿出好多吃食,說,這些給薩仁,你把狗給我,這幾天夜里總有野牲口在我門前來來回回地走,嚇得我一夜夜地睡不著呀!寶音知道他說的野牲口是狼。寶音還是不松口。寶力德又笑瞇瞇地說,寶音,咱們是一家人,等你長大了,我就把我家奧登嫁給你。寶音說,那也不行。說完,轉(zhuǎn)身就跑了。身后傳來寶力德的罵聲:臭小子,小氣鬼,連個小狗崽兒都不給我,想娶我女兒,門兒都沒有……
離開雜貨店,又走了一段路,掉涼風(fēng)了,天邊起了一層黑云,有隱隱的雷聲傳來。寶音雙腿一夾馬肚子,快跑起來。
那烏云像被人驅(qū)趕著,跑得比寶音快多了,一會兒就到了寶音的頭頂上。天色陰暗,烏云像開了鍋似地翻滾起來,雷聲由沉悶變得清脆,風(fēng)也變得濕潤了。一個炸雷,天地為之一凜,豆大的雨點落下來。雨點落在地面上發(fā)出子彈一樣的砰砰聲。風(fēng)也猛烈地刮起來,草全被吹得倒伏在地皮上。雨越下越大,打得人睜不開眼睛。風(fēng)越刮越急,幾乎在馬背上坐不住了。
寶音硬著頭皮往前走了一段,到了烏拉山下,雨大風(fēng)急,棗紅馬也腳下打滑,實在不能走了。寶音下了馬,四處打量,尋找避雨的地方。寶音想起去年到烏拉山上采蘑菇,發(fā)現(xiàn)了一個供護(hù)林員休息的鐵皮房。他牽著馬上了烏拉山,一進(jìn)烏拉山,雨和風(fēng)都小了,似乎被擋在了巨大的樹木籠罩的世界外面。整個烏拉山綠意蔥籠,透著雨水沖刷過的干凈和清爽。樹底下小傘似的蘑菇肥白鮮嫩。各色的野花這一處那一處的開放,像星星布滿天空。
走了不遠(yuǎn),離開路不到二百米,寶音就發(fā)現(xiàn)了鐵皮房。寶音把馬拴在一棵枝葉茂密的山榆樹底下,懷惴著小狗崽兒進(jìn)了房子。經(jīng)過了大半日的緊張刺激的冒險,又挨了雨淋,寶音又渴又餓,渾身濕漉漉的像從赤木倫河里撈出來的。他知道這樣的鐵皮房里都會預(yù)備些吃的喝的。他在房子里搜索起來。果然,房梁上吊著一個綠色軍用水壺和一小袋牛肉干。他搖了搖水壺,有清澈的水聲傳出來。他趕緊擰開壺蓋,大口地喝起來,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壺里的水全倒進(jìn)肚子。天啊,可是那哪里是水,分明是酒,剛才太急切了,根本沒聞出味道??辞樾?,護(hù)林員當(dāng)中,像奶奶一樣的酒鬼也不少。來不及吐出來,壺里一大半的酒都進(jìn)了寶音的肚子。他是第一次喝酒,先是感覺舌頭發(fā)麻,辣得像風(fēng)雨中的樹葉抖動,然后那酒像巖漿一樣從喉嚨滑進(jìn)胃里,每向下一點,都會有滋滋拉拉的燒灼感,等到了胃里,瞬間就著了火。那火又從汗毛孔里鉆了出來,寶音的身體整個都燃燒起來了。
起初的不適感消失后,他感到身子暖了,寒意被趕走了,有熱氣升騰起來。酒真是好東西,怪不得那么多人迷戀它。他又從袋子里拿了幾塊牛肉干,咀嚼起來。
幾塊牛肉干下肚,胃里就熨貼多了。只是頭大了一輪,暈乎乎的,身體直晃。他站立不穩(wěn),只得坐下來。他看了看布袋里的小狗崽兒,它一點兒也沒受委屈,在寶音的呵護(hù)下,閉著小眼睛,睡得正香。雨滴打在鐵皮房上發(fā)出嘭嘭嘭嘭的聲音,偶爾夾雜一兩聲樹枝斷掉的咔嚓聲。寶音酒勁兒上涌,眼皮黏到一起,迷糊起來……
在即將失去意識的一瞬間,他有些得意,想自己比奶奶厲害,奶奶十三歲開始喝酒,他從十二歲就開始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寶音醒過來,發(fā)現(xiàn)光線昏暗,已經(jīng)是黃昏了。他站起來,頭還有些微微的痛,感覺胸前空蕩蕩的,布袋子里的小狗崽兒不見了。他急出一身冷汗,趕緊在房子里找,翻遍犄角旮旯也沒有。他出了房子,發(fā)現(xiàn)外面的雨停了,整個烏拉山都水淋淋的了。樹林里光線幽暗,勉強(qiáng)能夠看見東西。他知道小狗崽兒跑不太遠(yuǎn),就以房子為中心找起來。他找得很仔細(xì),撥開一簇簇荊條,翻開一叢叢野葡萄,甚至連地面上沉積多年的棉絮一樣的松針落葉都沒放過。終于,他在一株野牽牛底下發(fā)現(xiàn)了小狗崽兒。它藏身在一朵朵怒放的紫紅色的牽?;ㄏ旅?。寶音松了一口氣,把它抓起來,重新放進(jìn)布袋,系住口。在抓的過程中,寶音遭到了小狗崽兒的抵抗,它縮緊身子,企圖躲避寶音的手,還回過頭要咬他。寶音有點兒納悶,才過半日,小狗崽兒就變野了。
下了烏拉山,回到路上,太陽已經(jīng)收回最后一縷光線,黑暗正像一塊幕布緩緩地拉過來。寶音想著趁天黑之前得回到家里,拍了馬屁股幾下,跑起來。
5
回到家,天都黑透了,烏拉山像一大團(tuán)墨融在黑暗中,靜默地立在那兒。寶音家是這里唯一的住戶了,別的村民都搬走了。奶奶戀著老宅,不肯搬。屋里亮著燈,燈光如同黑暗中點燃的一小撮火把。寶音把馬拴在石槽上,進(jìn)了屋。奶奶正在給薩仁一邊編辮子,一邊唱歌。昏黃的燈光下,她的頭上如霜雪覆蓋,跑風(fēng)漏氣的嘴里響起傳唱千載的歌謠:成吉思汗的兩匹駿馬呀,圣祖還在等著你回家,回家喝了這杯酒,和你一起馳騁,一起馳騁天下……
奶奶看見寶音,停止了歌唱,說,酒呢,沒有酒,我這一天過得可苦了?寶音把酒遞給奶奶,奶奶接過去,迫不及待地喝了幾口。喝完,滿意地咂咂舌。
寶音把布袋慢慢解開,鄭重地把小狗崽兒掏出來,讓它暴露在燈光下。小狗崽兒有些畏畏葸葸,眼睛受到燈光的刺激瞇起來,四肢蜷縮,身體微微地抖動。寶音把小狗崽兒推向薩仁,說,這是你的了。可是薩仁并沒有表現(xiàn)出初次見到小狗崽兒時的興奮,而是畏懼地向后閃了閃。寶音有些納悶,再看那兒小狗崽兒,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勁兒,比如毛的顏色,耳朵和嘴巴的形狀,尾巴的長短,似乎都和他從巴特家偷的小狗崽兒不一樣。正疑惑著,奶奶放下酒瓶,看清了小狗崽兒,大叫一聲:好孫子,你把什么帶回來了?寶音說,巴特家的小狗崽兒呀,阿爾斯愣生的。奶奶說,這是野牲口的崽子,孫子,咱們家大禍臨頭了!
寶音還在發(fā)怔,奶奶花白的頭靜止不動,仔細(xì)地聽了聽外面,然后把燈關(guān)了。屋里和外面一樣的黑暗了。黑暗中,奶奶的聲音浮起:快去把院門關(guān)好。寶音隔著屋門,看見院子里,黑暗中有幾雙綠熒熒的眼睛,像小燈籠晃來晃去。寶音嚇得趕緊撤回來,說,奶奶,來不及了,它們來了。奶奶不說話,只聽見她大口喝酒的聲音。那聲音像是什么東西掉進(jìn)了井里,咕咚,咕咚。
這時候,月亮升起來了,銀盤似的月亮,明凈如洗地懸在空中。黑暗中的萬物都顯現(xiàn)出來。水銀似的清輝在小院里流淌,恍若白晝。院子里的一切都看得分明了。院子里一共有三只狼,兩只體形大些,一只體形小些,一只坐著,一只臥著,一只來回走動。它們占領(lǐng)了院子。它們的唇齒間也許殘留著食物已經(jīng)腐爛的殘渣,它們的毛發(fā)也許又長又骯臟,它們的尾巴上也許粘著糞便,院子里因此充斥著濃重的腥臭味。
棗紅馬受到驚憂,打著響鼻,不停地彈動蹄子,石槽被韁繩拽得嘎吱嘎吱響。寶音在心里暗暗著急,期盼著棗紅馬趕快逃掉。終于,棗紅馬嘶鳴著掙斷韁繩跑出了院子。寶音暫時忘記了恐懼,為棗紅馬高興。再沒什么可擔(dān)心的了,羊前幾日下了小羊糕,被寶音牽到了屋里。
院子里靜下來,只有狼細(xì)密的腳步聲和月光流動的聲音。驀地,一只狼伸長脖子對著月亮嚎叫起來,凄厲悠長。然后,其余的狼也叫起來,彼此唱和。皎潔的月夜被它們叫成了慘白而瘆人的夜晚。通常這樣的夜晚都會有不好的事情發(fā)生。
奶奶喊道,寶音,快把狼崽子從窗縫扔出去。寶音還在遲疑。奶奶說,摔不壞的,狼是銅頭鐵腳。寶音抓起狼崽兒從窗縫扔了出去。他清楚地看到,一只狼用嘴接住在月光中飛行的狼崽子,把它輕輕地放到地上。另外兩只狼也過來,嗅了嗅狼崽兒,親昵地蹭蹭它。
奶奶拿拐杖敲著窗戶,叫嚷道,走吧,都走吧,從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但是,狼還不走,繼續(xù)嚎叫。叫了一陣,它們的行動變本加厲起來。體形小的那只狼跳到窗臺上,歪著頭耷拉著舌頭瞧著屋里。看得出來,它很瘦,好幾天沒吃東西的樣子,骨頭在皮下支愣著,癟著肚子。體形大的兩只狼不見了。不一會兒,房頂上傳來撕扯油氈布的聲音。房梁上的土籟籟地掉下來。屋里充滿了沉年的土腥味。整個房子都顫抖起來。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房頂就會被它們扒出一個豁口,它們就從天而降了。
奶奶把酒瓶子咣當(dāng)一扔,說,莫慌,莫慌,它們來了,也是先吃我這把老骨頭,不過,它們最稀罕你們這些細(xì)皮嫩肉的娃娃。聲音中帶著明顯的醉意。酒瓶子滾到墻角,空了,她把一瓶酒都在不知不覺中喝掉了。寶音有些怪奶奶,天都塌下來了,還有心情喝酒。不過,這也許是她這一輩子能夠喝赤木倫河的河水那么多酒的原因。寶音又覺得奶奶有些可憐。月光下的奶奶那么瘦,那么小,一件寬大的袍子晃晃蕩蕩地罩在身上。酒在她體內(nèi)泛濫,主宰了她,她強(qiáng)撐著拐杖,身體以拐杖為中心劃著弧。終于,她撐不住了,把拐杖扔了,坐在地上,打起盹。寶音把奶奶扶起來。奶奶嘟嚷著說,寶音,我沒喝多,把我那短刀拿來,我把這些野牲口的頭割下來。也許她早忘了,短刀三十年前就被她換酒喝了。
寶音決定主動出擊,雖然冒險,總比在屋里坐以待斃強(qiáng)。他拿起奶奶的拐杖。拐杖是山榆木的,是爸爸多年前從烏拉山上給奶奶砍的,一米多長,光滑潤澤,堅硬如鐵。這是打狼最應(yīng)手的武器。老獵人都說,狼是銅頭鐵腳豆腐腰,打狼就打它的腰,那是它的要害,就像蛇的七寸。寶音掂著手里的拐杖,想像中它摧枯拉朽一般掃斷狼們的腰,狼們拖著后半身,像拖著一袋垃圾,悲鳴著逃進(jìn)烏拉山。
兩只狼撕扯房頂?shù)穆曇粼絹碓角逦?,隨時可能把房頂掀開。跳上窗臺的那只狼把臉貼在玻璃上。寶音甚至能看清它流著長長的涎水。
“格——日——樂,格——日——樂,格——日——樂”,奶奶真是添亂,她又對著烏拉山呼喚起來。蒼老的聲音像一群鳥,從屋子里撲拉拉飛出去,在月光下扇動羽翼,飛進(jìn)烏拉山?!案瘛铡獦罚瘛铡獦?,格——日——樂。”奶奶一聲接一聲的呼喚。聲音逐漸嘶啞,仍竭力發(fā)出。叫到后來,也許每個字都帶著血絲。
烏拉山巍然肅穆,除了從山上刮下來的風(fēng),什么也沒有。
房頂被撕開了,一股冷風(fēng)灌進(jìn)來,一只毛茸茸的狼腿伸進(jìn)來,一只露著尖牙的狼嘴拱進(jìn)來。寶音還看到了天空中一閃一閃的星星。那星星異常明亮,讓人心生溫暖,就像媽媽的眼睛。她注視著寶音,撫慰著寶音,寶音感到不再驚恐了,一種骨子里的綿延千年的蒙古族勇士的力量從他的身體里迸發(fā)出來。不能再遲疑了,再遲疑下去,狼就會跳進(jìn)來傷害奶奶和薩仁了。寶音手持拐杖,打開屋門,走進(jìn)院子,走進(jìn)如水的月光里。
三只狼迅速圍過來,像圍獵一只黃羊那樣圍住寶音。它們低低地咆哮著,鬼火般的眼睛和閃著寒光的牙齒對準(zhǔn)寶音,隨時準(zhǔn)備把這個小人撕碎,大快朵頤。寶音則慢慢轉(zhuǎn)動身子,拖著拐杖,瞄準(zhǔn)狼們微微弓起的腰。
這時,烏拉山上傳來一聲巨大的吼聲,吼聲震得窗欞嗡嗡直響,震得一群夜鳥倉惶起飛,震得月光泛起波浪。寶音循聲望去,一個小山一樣的黑影撥開樹木,沐浴著月光,慢慢走來……
一切都靜止了,仿佛陷入永恒。只有奶奶翕動嘴唇,輕輕吐出三個字:格——日——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