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維莉亞這四個字的發(fā)音可能并不準確,因為這個名字實際上是法語,而法語有些音,就像俄語有些音一樣,令我無奈,且困惑。但我一直就這樣稱呼她,她也沒什么異議。至于她對我的稱呼,是生硬、堅決、緩慢且標準的中文發(fā)音:伊——琳——那正是我的名字。初見那一天,我曾試圖讓她稱呼我的英文名,但她拒絕了。
我不知道薩維莉亞出生在法國什么地方,在什么機緣之下來到倫敦生活。在與她見面之前,我只看到一張頭發(fā)被染成粉色的照片,臉很小,很白,笑容坦蕩而深邃。這張照片被掛在一個國際民宿網(wǎng)站上,旁邊是她準備出租的房子。房子的色調與她的發(fā)色很配。墻被涂成了橘色和粉色,地毯是寶藍色。墻上掛了一幅抽象派油畫,以亮黃和鮮綠色為主,似乎是水底的景象。畫的下面是紅色的長沙發(fā),上面有一把原木色吉他。勵有點得意地向我展示著手機上的照片,說,她也是個藝術家。簡介里說她做過服裝設計師,也做過教師。很顯然,這些對勵很有吸引力。他不打算再看別的房子了。
當我和勵乘坐一輛黑人大哥駕駛的出租車抵達這座房子時,已是倫敦的午夜時分。在呼呼的冷風中,勵與她通了電話。我們上了電梯,來到116號房門前。這一定是她的家。我看到117號的房門是深褐色,而面前是亮眼的藍。
門開了,我在燈光昏暗的狹小門廊看見了她。與照片上一模一樣的笑容,與照片上一模一樣的短發(fā),只是……粉色不見了。她滿頭白發(fā)。我聽到她說了句我聽得懂的“歡迎”。
走廊非常狹窄,有一面墻被書架占據(jù)了,書架上方掛著幅尺寸很大的畫。白襯衫的男人與橘色襯衫的女人相擁對視,周圍散落著玫瑰花。畫意簡單、直接,色調夸張、艷麗,有明顯的裝飾風格。它應該掛在酒吧,或者酒店情侶房的墻上。她真的是藝術家?
她讓我們將箱子放在路過的第一個房間。這應該就是勵的房間了。一張雙人床,床單雪白,看著還算舒適。兩個簡易布藝柜子,沒有門的那種,一個塞得滿滿的,一個給我們空了出來。門口有一張小方桌和一把小椅子,鋪著花桌布,像幼兒園小朋友用的。她見我盯著椅子看,說,雖然小,但非常舒服!你可以試試。笑意順著嘴角以皺紋聚集的形式向臉頰上方擴散出去。仿佛一個火苗,瞬間蔓延開來,周圍無人能幸免。我和勵都笑了。
我們來到客廳,走進了那張照片的場景中。這時我注意到,她穿著一件與地毯顏色相近的藍襯衫,扣子開得很低,乳溝露得恰到好處,那上面,是一條銀色金屬項鏈。她與客廳相得益彰。白色外套,黑色牛仔褲的我,顯然來自另一個世界。我四下打量。在喧賓奪主的色彩之外,屋內的陳設大多陳舊,且雜亂。褐色的木柜子,用來固定兩扇門的,竟然是插在金屬折頁上的一枚釘子。一些小擺件散落在看不出顏色的木架子上,有的像來自異域的古董,有的就是旅游區(qū)廉價的紀念品。那種我們離開景區(qū)就會扔掉的東西,被她精心地擺在古董中間??看坝袃芍觊L得茂盛的熱帶植物,而那生機勃勃的植物旁邊,卻擺著一束假花,插在塑料花瓶里。有兩個人體模特昭示著她曾經(jīng)的職業(yè)。一個是全身的,有五官,戴著一頂帽檐寬大的軟草帽,脖子上掛著夏威夷風情的布片花環(huán);另一個,臉部已經(jīng)壞了,只有上半身,并且沒有胳膊。插得滿滿的CD架和有大音箱的CD機吸引了勵。他伸手抽出一張唱片。我可以聽嗎?他問薩維莉亞。當然!她爽快地答道。
我的目光最后定格在了長沙發(fā)上。網(wǎng)站上說,它同時還是一張折疊床。我已經(jīng)從照片上確認過它的舒適度。我問她,我睡在這?NO!她說。簡潔有力。這是我的床。那我呢?我脫口而出,將臉轉向勵,用中文問他,怎么回事?不是說她不住這里嗎?我的神情令勵有點不自在,他低聲說,不是跟你說了嗎?她馬上要去非洲了。她走了之后……現(xiàn)在呢?我攔住他的話,今晚怎么辦?
在倫敦的第一個夜晚,我是在一張比我的筆記本電腦寬不了多少的充氣床上度過的。薩維莉亞在我一張冷臉的注視下,用充氣筒打了很久,當她停下來歇息時,勵接過了氣筒。
我被安置在了儲物間。兩邊是塞得滿滿當當?shù)母鞣N物品,狹小的過道上,除了充氣床,還擠著一輛自行車。薩維莉亞在充氣床上依次鋪上了防潮墊、褥子和毯子。
臨睡前,勵過來告訴我,明天她會去醫(yī)院檢查眼睛,如果眼睛沒問題,她在一周之后啟程去非洲。到時候,你就可以住在客廳里了。他說。
如果眼睛有問題呢?我盯著勵。
如果是那樣,她要接受一個月的治療,然后再走。
也就是說,我要在這里睡一個月?
勵的臉上露出歉意,應該不會……
不行!我告訴你,如果她眼睛有問題,你立馬給我換房子!
要不……我睡這吧。
這么窄的床,我睡都小!
我應該是太疲憊了,畢竟坐了十幾個小時飛機,很快便睡過去了。這是一種奇妙的體驗,仿佛躺在一包空氣上,我向左翻身,空氣就滾到右邊去了。我像躺在云朵里……不知什么時候,身體下面堅硬起來。我迷迷糊糊意識到,床已經(jīng)癟了。我不甘心,期待著還能穿越回去,但意識不停被水泥磕碰著,涼意絲絲縷縷滲透進來。
我睜開眼睛,望著漆黑的窗口。有那么一剎那,我習慣性地去開床頭燈,摸到的是一截輪胎、輪胎上面的白鋼、一根根輻條以及灰塵。我重新確認了一些東西,知道曾經(jīng)籌劃了很久的萬里遠行,已被隔在昨日了。時間真是一個奇妙的物件。無論多么不可思議的經(jīng)歷,最終都會被它隔在昨日。那么,勵也會重新開始吧?
八點鐘,我已洗漱完畢。薩維莉亞準時打開了客廳的門??Х认銡鈸涿娑鴣?。她微笑著對我說了句早安,然后指著冒著氣泡的咖啡壺,問我要不要來一杯。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馬上告訴她充氣床漏氣的事。她來到儲物間的門口,向床的位置看了一眼,拉起我的胳膊重新回到客廳。你不用擔心,我會修好它。她倒了一杯咖啡給我,又從冰箱里拿出一包吐司,取出兩片放在烤架上。轉頭問我,你也來一片?我搖了搖頭,告訴她,等勵起床后,我們會出去吃早餐。事實上我的肚子在悄悄地叫,但我覺得我應該讓她知道,因為床的事,我不太高興。
薩維莉亞繼續(xù)忙活著。準備煎雞蛋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把我叫到集成灶前,將烤箱、烤架、電磁灶的操作詳細講解了一遍。還特意叮囑我,右下角的灶,火不能開到最大。見我沒聽懂,她用手比劃著,嘴里說了聲“嘭”!我理解她的意思是電表跳閘。話音剛落,鍋里的雞蛋冒起了黑煙,我抓過鏟子,將蛋翻了面。已經(jīng)晚了。薩維莉亞聳了聳肩,我總是弄不好。
我重新幫她煎了蛋,又煎了培根,在她的再一次邀請下,終于向肚子妥協(xié)了。
原木餐桌看起來有些年頭了,因為沒有涂油漆,食物的油漬滲入桌面,上面布滿了深深淺淺的斑點。我用手摩擦著剛剛滴上去的咖啡印跡,問她,為什么不鋪一塊餐布?她滿不在乎地說,沒關系的。接著又說了幾句我沒聽懂的話,然后笑起來。勵湊到我跟前,向下看了看,跟我說,這個桌子是撿來的,有一條腿是壞的。我低頭去看。果然,靠墻的一只桌腿斷了,用另一根木棍重新接過,就像一只斷腿拄著拐杖。
飯后,我清洗了餐具。勵說去學??纯?,然后就沒了蹤影。薩維莉亞在我身后不停地開關抽屜,又離開幾次,好像在找什么東西。等我將廚房清理干凈,發(fā)現(xiàn)餐桌上擺著一把銼刀、一小截自行車的內胎,還有兩個小瓶子。
薩維莉亞將床重新打滿氣,仔細尋找著小小的洞孔。她俯下身去,將耳朵貼近床,傾聽。那聚精會神的樣子,讓我想起一些電影的片段,擁有神秘能力的人貼近大地,傾聽遠處的馬蹄聲,或者地心深處魔鬼的蠕動。她失望地皺起了眉頭,將床翻了個個。我對她說了個“水”的單詞,然后思度著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或許可以把它放進水里,浴缸里。(我想起了修自行車的人。)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說了一個NO,接著說,水費很貴。過了一會兒,我看到她展現(xiàn)出一個孩子般的笑容,找到了。
薩維莉亞戴上眼鏡(我猜是花鏡),拿起銼刀,坐在地毯上,像做針線活一樣投入到了修理中。洞孔周圍被她粗壯的手指打磨,細小的粉末落在腿上。剪刀從軟內胎剪下圓形的一小片,小瓶子被費力地擰開,透明的膠水涂在圓片上,迅速粘在洞孔處。膠水涂得有些多,從圓片周圍溢出來……很快就會干的。她看著自己的作品,今天晚上,你會做個好夢!她發(fā)出爽朗的笑聲。我能怎么辦?除了笑著對她說謝謝。我確實已經(jīng)不再為昨晚上從云朵跌落地面的事生氣了。我甚至有點矯情地認為,這張充氣床已注入了她的溫情。連帶著儲物間里那些我昨晚上認為應該扔掉的東西,此刻都有了留下來的價值。這感覺勾起了我久遠的記憶。父親母親修補東西的時光……破損的物件被修復,從此留下人的一小塊靈魂。
我拿出從中國帶來的茶,贈給薩維莉亞。她非常高興,仿佛得了什么寶貝,反復說中國的茶是好的。接著馬上拉開柜櫥,找出一小包印度茶回贈給我,印度的茶,也是好的。她說。我注意到客廳的門框掛著一圈大象圖案的布藝裝飾,順口問她,你去過印度?是呀!她興奮地答道。馬上指著一個紙做的月歷牌告訴我,這個是印度的。我看了一下年份,是2004年。她又走到窗前,讓我看一個金屬的釋迦牟尼頭像,這個,也是印度的。我看著架子上琳瑯滿目的小東西,問她,你去過多少國家?很多。她有點自豪。去過中國嗎?NO。她搖搖頭。你想去嗎?她又搖搖頭,還沒有計劃。我有一點失望。這時,我看到大株熱帶植物上掛著一個紅色的中國結,有半個手掌大小,上面寫著,出入平安。這是以前的房客留下的。她說。我將中國結摘下來,告訴她,這個應該掛在門口。真的嗎?她露出一副虔誠的神情。得到我再一次確認后,馬上拿過中國結走到客廳門口,尋了個地方,重新掛上。
烏云不知何時消散了,陽光從窗外灑落進來。
我和薩維莉亞在陽光中各自出門了。
按照她的描述,我找到了霍克斯頓街。在未來的日子里,我將無數(shù)次踏上這條街。而今天,是我與它第一次相遇。它有小超市、雜貨店、蔬菜水果店、酒吧、小畫廊、小飯館、理發(fā)店、美甲店……還有一個晚上鎖門的小花園,一周七天免費開放的圖書館。在這條街某幾個巷子里,隱藏著兩所小學和一個幼兒園。每到下午三四點鐘,街上就會魔術般涌動起穿校服的吵嚷的孩子和無數(shù)輛嬰兒車,仿佛他們一直在街的兩邊埋伏著。跟在他們身后的是大人。黑皮膚、白皮膚、黃皮膚、棕皮膚。各種口音的英語,各種母語。海浪一般,在霍克斯頓街起伏。我背著電腦包,或者提著超市的食品,很容易便消隱其中,不再是個旅行者。倫敦就是這樣包容著異鄉(xiāng)人。倫敦也是這樣忽視著異鄉(xiāng)人。
勵開學的前一天,我試著問薩維莉亞,能不能讓我七點鐘使用廚房?七點半也行。不出所料,等來的還是那個簡短卻堅決的NO。
八點鐘,當薩維莉亞打開客廳門的時候,勵已經(jīng)踏上了開往學校的公交車。那么,我的萬里相伴還有什么意義呢?我開始在心中期待著她的眼睛沒事。期待著客廳和廚房歸我支配的時刻早點到來。
她的早餐是烤面包和咖啡。我用一只比碗大不了多少的小鍋煮了一碗面,超市買的方便面,但是加了雞蛋、蔬菜和幾只凍蝦。我現(xiàn)在對營養(yǎng)均衡有了執(zhí)念。這是年齡的饋贈。而薩維莉亞則以另一種方式均衡著她的營養(yǎng)。下午,她熱火朝天地洗菜、切菜,廚房的洗手池旁擺滿了濕漉漉的各種葉子。我以為她要做什么了不起的大餐,最后卻只是拌了一盆沙拉。她捧著盛滿沙拉的塑料盆,額頭滲出汗珠,問我要不要嘗一點。我搖頭拒絕了。她顯得很失望。她會明白我拒絕的其實不是沙拉嗎?
勵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晚上九點多了,我正靠在他的床上看手機。他說晚飯在學校吃過了,一直在圖書館看課本。要不就買吧。又不是買不起。(我是來到倫敦之后,才知道英國的大學課本一般都要60鎊以上。)不用。勵果斷地說,大家都在圖書館借閱。還……適應嗎?我小心翼翼地問。還行。他掏出筆記本電腦,拿上馬克杯去了客廳。
需要我把音量關小一些嗎?我聽到薩維莉亞的聲音。她在看電視。沒關系。勵答道。
我給勵的爸爸發(fā)了條信息,告知勵上學的情況,讓他放心。然后,點開一個視頻軟件,刷了一會兒。客廳里傳來勵和薩維莉亞對話的聲音,夾雜著笑聲。我聽了一會兒,沒有捕捉到太多熟悉的詞匯。我又刷了一會兒微信朋友圈。放下手機前,忍不住點開曉江的主頁。她沒有更新。最近的一條還是《當代藝術》雜志刊載的評論文章,里面提到了她的名字,并用一整個段落分析了她的《芭蕾舞者》系列畫作。勵和薩維莉亞還在聊著。他跟我從來沒有這么多話。
我來到客廳。勵的臉上掛著興奮,指著餐桌上的盤子,老媽,你嘗嘗。盤子里有半個土豆,周圍殘留著芝士。我接過叉子,疑惑地嘗了一口。怎么樣?勵盯著我。還不錯。味道出乎我預料地好。薩維莉亞教我烤的。聽到自己的名字,薩維莉亞從沙發(fā)上轉過頭來,微笑地看著我們,勵非常聰明!謝謝!薩維莉亞!勵沖她喊道。
我在午后最暖和的時光又出門了。松鼠在樓下的草叢里跳躍,不遠處的小公園有大片的草坪、推著嬰兒車散步的母親、東張西望卻緊跟主人步伐的小狗、大搖大擺踱著腳步的肥鴿子。高大的樹木中有烏鴉不時地穿行而過。如果你在樹下刻著捐贈人名字的長椅上坐一會兒,就會知道有栗子形狀的果實悄悄掉落下來。我不去那里?;艨怂诡D街的盡頭是哈克尼區(qū)的中心地帶,聚集著很多底層藝術家,街頭不時會出現(xiàn)一幅幅巨大的涂鴉作品。著名的街區(qū)是紅磚巷,涂鴉作品最密集,還有二手的服裝店和古董店。紅磚巷的盡頭是白教堂美術館。我也不去那里。這一次,我向南走,經(jīng)過老街,再向西,跟著谷歌地圖拐了幾個彎,抵達了巴比肯藝術中心。這是曉江三年前在微信朋友圈展示過的地方。
正在進行的是一個攝影展。展廳入口掛著大展板,標題是《性別與生態(tài)的鏡頭》。下面是密密麻麻的英文。我從手機里調出翻譯軟件,拍下來細看。
“……展覽匯集了來自不同年代、不同地域和不同審美策略的50多位女性藝術家的電影和攝影作品,揭示了以女性為中心的自然觀是如何被圍繞自然資源開發(fā)組織起來的機械的、父權秩序所取代的,同時也展示了激進主義性質的作品,強調了女性如何經(jīng)常站在倡導和維護我們共同地球的最前沿……”
我從一幅巨大的廢棄礦山攝影作品開始,看了下去。展覽做得非常細致。有作品背景和藝術家創(chuàng)作歷程的詳細文字介紹。因為需要借助翻譯軟件,我看得很慢。
展品很多,超乎我的想象。看完二樓大廳的布展,已經(jīng)很累了。正躊躇著要不要回去,前面展廳的墻上有金色的東西晃了一下我的眼睛。
我向著它走去。
一組以樓宇為遠景的麥田的照片呈現(xiàn)在眼前。十六張,在墻上列成了一個巨大的方陣。強烈的色彩,讓我有一點眩暈。
這片麥田有什么特殊之處嗎?我用軟件翻譯出旁邊的文字。
“1982年,在曼哈頓世貿中心的陰影下,在自由女神像象征性存在的背景下,環(huán)境藝術先驅艾格尼絲·德尼斯在紐約市的炮臺公園垃圾填埋場種植了8000平方米的小麥。德尼斯在黃金地段種植和收割。她說,開墾這片土地是一種“厚顏無恥”,是一種有意識的“浪費寶貴房地產(chǎn)”的行為?!?/span>《麥田》的選址靠近高度資本主義的象征,代表了食品、能源、商業(yè)、世界貿易和經(jīng)濟?!尔溙铩肥且粓鲩_墾土地的運動,同時也頌揚了地球的生殖潛力。麥田極大地改變了土地的用途,它不僅是一種象征性的干預,而且是一種尖銳的社會行為,因為德尼斯放棄了收獲,而不是從中獲得物質利益。”
我琢磨著文字中接踵而至的信息,重新將目光投回到那一組照片中。艾格尼絲正站在其中一張照片的角落里,望著她付出汗水種植、即將收割、并最終放棄換取物質利益的麥子。放棄收獲,是作品最重要的部分?我思考著。這時,一個法國口音的男人用英語在我的身旁輕聲讀道,德尼斯放棄了收獲。我扭頭看了他一眼,用微笑回應了他。
周末的時候,薩維莉亞要洗衣服。她將籃子里的臟衣服全都塞進了滾筒里,各種顏色,混在了一起。我從未在洗衣機里塞過那么多衣服。她覺得還不夠滿,問我有沒有要洗的。我和勵的臟衣服裝在另一個籃子里。掀開籃子蓋,我有些躊躇,薩維莉亞不由分說撿起勵的一條牛仔褲塞進滾筒,她用手推了推,又過來撿走了我的深色外套,這才滿意地關上艙門。她將時間定在快洗的檔位,告訴我,以后洗衣服也定在這個檔位。足夠了,她說,太長時間不需要,浪費水。接著她絮絮叨叨地講起,曾經(jīng)有一個租客,一次只洗了一件襯衫。你能相信嗎?她瞪著眼睛看著我,太浪費了!不好!
勵走過來問她有沒有干凈的浴巾,他想洗澡。薩維莉亞從沙發(fā)底下拖出一個塑料箱子,掀去蓋子,露出雪白的床單、被罩、毛巾、浴巾。換洗的東西都在這里。她說著,挑出浴巾遞給勵。勵轉身剛要走,被她叫住了。她看了我一眼,你們,每周只能洗一次澡。我也是。我和勵對視了一眼,他讀懂了我的神情,匆匆離開了客廳。
薩維莉亞的房子沒有陽臺。衣服都晾在儲物間過道的一根繩子上,也就是充氣床的上方。我連站起來的空間也沒有了。
下午,我坐在勵的床上,問他薩維莉亞眼睛的檢查結果出來沒有。他說,還沒有吧,有了結果她會告訴我們的。要不我們換個房子吧?我的聲音有些煩躁,哪有一周只洗一次澡的道理?衣服也不能隨便洗。廚房也不能隨便用。勵眼神莫測地考慮了半天,說,再等兩天,也許她馬上就走了。我知道這個房子的優(yōu)點很多。付的是合租的價錢,如果她去了非洲,我們享受的是整個的房子;離勵的學校和市中心近,交通也方便;還有就是,這房子里有很多書、很多CD、完整的音響設備、鮮艷的色彩以及吉他。它現(xiàn)在就立在勵的房間,雖然他還一次都沒有彈過。我的情緒漸漸平復下來,恢復了理智,想起了我來到這里的目的。我說,好吧。
天黑下來以后,薩維莉亞準備出門。她特意來到我的房門口與我告別,說會晚一點回來。我聞到一股香水的味道飄過來,隨即注意到她畫了精致的妝。在黑色皮外套里面,穿著一件紅色低胸連衣裙,脖子上掛著閃閃發(fā)亮的金屬項鏈,腳上蹬著黑色的高跟短靴。好漂亮!我禁不住贊美道。她大方地接受了我的贊美,臉上掛著笑容,充滿自信地走了。
曉江更新了朋友圈。兩張照片。一張是三年前的,短發(fā)的曉江挺著她的天鵝頸,站在考陶爾德美術館德加的《舞臺上的兩個舞者》畫作前,笑得意氣風發(fā);一張是當天的,她站在自己的畫作《肥胖的芭蕾舞者》前,沒有笑,表情意味深長。配文是:今天,我剪了三年前的發(fā)型。下面開了定位,顯示是中國美術館。我搜索了一下,有個全國美展今天開幕。一團陰霾從心底若隱若現(xiàn)地飄了上來。沒錯,是嫉妒。我感受著這份抑制不住的情緒,準確地說,這根刺指向的不是曉江,而是我自己??墒菫槭裁?/span>……二十年前我就站在定位的那個展廳里了。那時候,我們都留著長發(fā),在逛街的時候經(jīng)??粗型豢钜路?,然后每人選一個顏色,換著穿。
我來到廚房,從冰箱里拿出那半瓶朗姆酒來。每次開門,我都害怕它從門上掉下來。拔下蓋子,坐在餐桌前,倒了半玻璃杯。勵坐在沙發(fā)上,腿上放著筆記本電腦。他將耳機拽下來一個,沖我說,她讓你喝的?
我會再買一瓶還給她。我喝了一口,很柔和。
這樣不好,你都沒問過人家。
我又喝了一口,從喉嚨到心口都暖和起來。去他媽的德加!我說。
勵塞上耳機,將目光投回到電腦里去了。
早上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十點多了。我盯著頭頂紛亂的衣服,回憶著夢境。我做了很多夢,但是只記得一句話。你看看,勵都瘦成什么樣了?在夢里,說這話的人不再是我的婆婆勵的奶奶,而是同樣滿頭白發(fā)的薩維莉亞。
客廳的門虛掩著。我輕輕地推開,發(fā)現(xiàn)薩維莉亞還躺在沙發(fā)床上,眼睛正直勾勾地盯著棚頂。我沖她說了句早安,她轉過頭來,嘴角翹了一下,聲音沙啞地回了句早安。她的下眼瞼是黑的。我意識到那是從睫毛上脫落下來的隔夜的妝。腮紅也殘留在臉頰上。她的眼神黯淡。以我的人生經(jīng)驗,也可以理解為落寞。與昨晚上神采奕奕離去的那個薩維莉亞相比,她老了有十歲。我將目光移開,裝作若無其事地說,薩維莉亞,和我們一起吃早餐怎么樣?我準備煮餃子。她笑了,目光中流瀉出感激,謝謝你,伊——琳——
早餐的氣氛非常好。薩維莉亞梳洗一番,又恢復成了我認識的那個人,不時發(fā)出爽朗的笑聲。她從裝調料的櫥柜里翻出一瓶餃子醋來,說她喜歡餃子,有時也去中國超市買,就是從來都煮不好。我查看了瓶子,確認沒有過期。你買的?我問她。NO,她擺手,以前的租客留下的。我猜也是。我告訴她,昨晚上喝了她的朗姆酒。她又擺擺手,沒關系的。走之前,我不會喝酒了。那些都是你的。我注意到,她說“我不會喝酒了”這句話時,眼中有一絲我熟悉的落寞閃現(xiàn)了一下。
天氣很好,你們可以出去玩。她看著我們,勵,我跟你說的音樂節(jié),就是今天開幕,在格林尼治公園。勵瞟了我一眼,沒吭聲。過了一會兒,我說,你想去就去吧。那你呢?我在附近走走。勵放下筷子,抽出紙巾擦了擦嘴。我們學校旁邊有一個考陶爾德美術館,印象派美術館,好像挺有名的。我可以先把你送過去。別跟我提考陶爾德!我沖口而出。說完就后悔了。勵詫異地看著我。薩維莉亞雖然聽不懂我們在說什么,但感覺到了我情緒的變化。她有點緊張地看看勵,又看看我。勵站起身,面無表情地說,我走了。
后來,我一個人搭地鐵去了海德公園。在初秋的草地與樹林中,行走了十公里,最后在肯辛頓宮前的湖邊放下了疲憊的身體。沒有風。天氣是金色的。湖水是那么安寧,波瀾細微到幾乎看不見。我和曉江之間,從什么時候開始不再交流,也像這湖水一般,無跡可尋。她成了一幅接一幅的風景畫,我成了看畫的人。
之后的短暫時光里,有一種溫暖的和諧在我和薩維莉亞之間流淌起來。她耐心地告訴我所有物品的位置。她的房子就是個百寶箱,什么都有。光做菜的調料就擺滿了一整個小櫥柜。當然,我猜大部分都過期了。碗、盤子、杯子多得超乎我的想象。不過,至少有一半都是破損的,不能盛放液體。之后,她又帶著我出門倒了一次垃圾。在垃圾分類這件事上,薩維莉亞是非常嚴格和徹底的。只要發(fā)現(xiàn)我扔錯了垃圾筒,都會第一時間糾正?;貋砗笏种笇覟閹讉€垃圾桶套上新的垃圾袋。廚余垃圾的袋子非常薄。很貴的,她叮囑我,你一定要裝滿了再倒。
忙完了這一切,薩維莉亞在手機上分享了一個交友網(wǎng)站給我。她說,你要交朋友。你會待很久。這里面都是中年以上的人,你在他們中算年輕的,一定很受歡迎。我笑了。她沒有笑,神情認真。
我終于攢夠了可以裝滿一個滾筒的臟衣服。我是這么認為的。我把它們一件一件塞進去,然后放了一顆大號的三合一洗衣液塑料泡,第一次覺得洗衣服是這么令人期待的事情。正當我準備關上艙門時,薩維莉亞快步趕了過來,將她那件出去約會過的紅色低胸連衣裙塞了進去。太少了!她說。突兀的紅色擠在黑白藍灰之間,像一團恣意的火焰,瞬間堵住了我的喉嚨。
我遏制住將紅裙子拉出來的沖動,什么也沒說,啟動了洗衣機。薩維莉亞可能意識到我的表情有點不對,(但我敢打賭她不知道為什么。)邀請我喝她剛煮的咖啡,我拒絕了。
我擔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艙門打開后,我仔細檢查幾件淺色的衣服,一件白色T恤被染上了淡淡的紅色。我擎著T恤,臉色一定非常難看。勵端著馬克杯來廚房倒可樂,一邊倒一邊瞟了我兩眼。我沒有看他,用中文說,你告訴她,我要重新洗這件衣裳,只洗一件。勵沉默了一會兒,不好吧?你告訴她呀!用英文告訴她!我可以付錢給她!付水費給她!勵不知所措地端著杯子,媽,干嘛要說這些?我不高興!你看不出來嗎?我吼道,明明很窮,憑什么那么驕傲?!我將T恤摔在他身上,離開了廚房。
我坐在勵的床上,聽到薩維莉亞和勵在講英文。勵說,沒關系,不用擔心。然后他們一起將衣服一件一件掛到了儲物間。
勵回到房間,沒說話,從布藝柜子的頂層拽下牛仔褲往身上套。穿好褲子,他又拎起外套,往外走。你干什么去?他沒吭聲。我跟了出去。這么晚了,你出去干嘛?他依然沒吭聲,走到玄關,伸手去拿運動鞋。有事你只會躲出去,裝得像個紳士,跟你爸爸一個樣子!他穿好鞋子,背對著我,聲音冷靜地說道,不喜歡這里,你可以回去。不是我讓你來的。你說什么?我的聲音不受控制地升上去,勵我告訴你,學商科,不讓你學音樂,是你爸爸的決定,跟我沒關系!我也問過你了,要不要堅持,但是你沒有……嘭!隨著巨大的聲響,勵的身影消失在門后面。
我轉過身,看到薩維莉亞站在客廳的門口,眼中充滿了憂慮。
一個小時后,我忍不住給勵發(fā)了信息,希望他快點回來,同時為自己的沖動行為道了歉。他沒有回復我。又過了十分鐘,我聽到敲門聲。他忘了帶鑰匙。從我身邊經(jīng)過時,我聞到了一股煙草的味道。我知道他一直在偷偷地抽煙,但是從未戳破他。
第二天,勵上學走后,薩維莉亞突然提議去看一個畫展。我猶豫了一會兒,這算是表達歉意嗎?我問她是什么畫展,遠嗎?她神秘地說,走路去就可以,相信我,你一定不會失望的。說完,又展露出她那坦蕩而深邃的微笑來。她沒再提起昨晚的事,這一點很像個英國人。
她沒有換衣服,只是找了件外套拿在手里,又背上一個布袋子,就往門口走。想來不會太遠。我連手機也沒有拿,跟著她出門了。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陽光下的薩維莉亞。她的步子邁得很大,頭和胸都向上昂著。我需要改變平常的速度才跟得上她。她興致盎然,不停跟我說話。我連一半的意思都領會不到,但這也無法阻止我們交談。是的,我們在交談。她的情緒感染了我。我們邊走邊聊,面帶微笑,像一對好閨蜜。她說著說著,情不自禁揮舞起手臂。然后我注意到,她的一只袖子開線了,開了有一只手掌那么長,衣袖像一只迎風招展的小旗子,白白的小臂露出來。她也看到了,哈哈笑起來,并不在意。我說,我可以幫你縫上。她一擺手,不需要。風呼嘯地打在我們身上,我穿著夾棉的外套,還能感受到?jīng)鲆狻6冀K都沒有把外套穿上,后來干脆放進了布袋子里。
畫廊在一條小巷里,不大,樓下兩個小展廳,樓上一個大展廳。寶拉·雷戈。薩維莉亞說出了畫家的名字,我喜歡她,去年剛剛在倫敦去世。我接過服務人員遞過來的宣傳單,看到了這位葡萄牙裔女畫家中年時代的照片。高鼻、深目,眼神中充滿了復雜的內容,有一種我很確定,是挑釁。
我迅速被保拉·雷戈的畫吸引了。加起來不過十多幅,但每一幅的尺寸都很大。色彩艷麗、構圖擁擠,充滿了奇幻的故事性。她想表達的東西很多,畫面邊界內根本承載不了。每一幅我都要看很長時間。我盯著她筆下的人物、動物、半人半獸、森林、海洋、天空,在腦海中構建著我理解到的故事和她的觀念、態(tài)度。在一幅畫面前變得動蕩,上一次,已經(jīng)是很多年前了。
薩維莉亞一直在安靜地等我??吹轿易叱鰜?,露出一種欣慰的笑來。至少我是這么理解的。這個理解也讓我覺得不必為讓她久等而道歉。你喜歡她?我們重新走在風里,但并不是來時的路。是的。我點頭。她好像不喜歡男人。我搜索著有限的英文,知道這句話遠遠不能夠表達我對寶拉·雷戈的理解。男人在她的畫里都是野獸。她哈哈笑起來,你懂得她。但是,她有過美好的婚姻。她不是站在自己的立場才這么畫的。(為了弄懂這句話,我打開了翻譯軟件。)我點頭,同意她的觀點。我多么想與她暢快地交流一番!就像曾經(jīng)和曉江在一起時一樣。但是語言阻止了我。薩維莉亞走在我身邊,很自然地伸出那截白白的小臂,挽住了我的胳膊。那一瞬間,我釋然了。
在一座橋后面,薩維莉亞拉著我向下走了一層樓高的臺階,面前竟出現(xiàn)一條河。她告訴我這是條運河。這句我聽懂了。后面幾句可能是說運河的歷史,從哪里開始,最后又流向哪里,沿途有個運河博物館。然后她指著停泊在河邊的船說,他們住在里面,船是他們的家。這句話像打開了一扇窗,我開始注意到船上的自行車、盆栽的花草、籃球以及透過船艙上的玻璃隱約看到狗在里面跳躍。我興致勃勃地窺探起河上的人家,直到薩維莉亞拽住了我。我們去那里。她的手指向上面。上面是另一座橋,臨橋開著一家酒吧,兩層,里面擠滿了人,音樂從敞開的窗子飄出來。在二層,對著運河,有一個大陽臺,擺著桌椅。我承認,它對我非常有誘惑力。但是……我把手伸進褲兜,沒帶手機和信用卡,只有兩鎊多的硬幣。我沒有錢。我對薩維莉亞說。我有?。∷鹞业氖?,向臺階奔去。
我們坐到了陽臺上。薩維莉亞給我們一人買了一大杯啤酒。(再也不喝酒的話,她已忘記了。)迎著呼呼的風,喝下一口浮著冰塊的啤酒,還是感覺到?jīng)鲆?,但我看得出,她和我一樣,喜歡這個位置。有船從遠處開過來。馬達聲越來越近。一個續(xù)著胡須的中年男人站在船頭,將頭轉向我們。薩維莉亞沖他揮手,喊了聲,哈嘍!男人露出微笑,也招了招手。我與薩維莉亞碰杯。薩維莉亞說,啤酒很貴。我笑了。說出這句話,才是我認識的薩維莉亞。
你結過婚嗎?我問她。
曾經(jīng)有過兩個男人。其中一個,在一起七年,雖然沒有注冊,但我覺得,跟結婚是一樣的。(她主動要求使用翻譯軟件。)
你有孩子嗎?
她搖頭。
現(xiàn)在呢?有男朋友嗎?
她哈哈笑起來,現(xiàn)在,這個不重要。
你今年多大?
66歲。
真的嗎?我完全沒有想到。
她又笑,這個也不重要。伊——琳——她看著我,勵跟我說,你是畫家。
我喝了一口啤酒,目光飄向遠處。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這么說不對!她擺了一下手,又將被風吹亂的白發(fā)攏向腦后。你如果愛它,就不能這么說。她喝了一大口啤酒,眼神犀利地望著我,說了一大串我聽不懂的話,伴著投入的手勢。翻譯軟件猶疑著蹦出一些不連貫的字句來。此刻的薩維莉亞,像極了我和曉江年輕時的樣子。我的眼睛潮濕了。
……藝術會陪伴我們一生……不是只有看得見的,賣錢的畫、雕塑,才是藝術品……你是你的作品……你自己……評價……標準跟他人無關……最重要的價值……
我盯著翻譯軟件中的漢字,不停生長的大片的漢字,恍惚間它們都變成了金色,鋪展在我和薩維莉亞的周圍,是的,麥田,那塊麥田正向我們涌來,隨著風,恣意舞蹈……
一個星期后,我正在客廳給薩維莉亞的植物澆水,勵回來了。我聽見他打開冰箱門,往馬克杯里倒可樂。我盯著寬大的葉子,思緒依然沉浸在十幾分鐘前。十幾分鐘前,我在微信通訊錄里,平靜地刪掉了曉江的名字。嫉妒早已神秘地消失,此刻,我可以坦然接受她在世俗世界的成功?;蛟S,時隔九年后重新為她點下紅心,重啟友誼,是更美好的開始。但,面對我自己的世界,我又想,何必那么虛偽呢?
倫敦的水費很貴。勵學著薩維莉亞的口氣,已站到了我的身后。我笑著回頭,卻呆住了。勵的頭發(fā)變了顏色。鮮艷的藍。像卡通人物的頭發(fā)。
他一動不動看著我?;蛘哒f,觀察我。我讀懂了他眼中的內容。
很酷。我盡量讓表情顯得若無其事,語氣輕松。
勵的神情一下子生動起來。薩維莉亞也是這么說的。
薩維莉亞,她怎么樣?
她挺好的。在撿垃圾。
什么?她不是去非洲度假嗎?
度假和撿垃圾又不矛盾,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勵端著馬克杯走了,頭發(fā)像一團藍色的火焰,在我眼前跳動。
上一篇:你好,蜣螂(節(jié)選)
下一篇: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