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nèi)容提要:“爆款”男頻長篇網(wǎng)文享有巨大的讀者市場,是網(wǎng)絡文學發(fā)展的重要風向標,也是當下具有巨大情感召喚力的重要文類。“爆款”男頻長篇網(wǎng)文的敘事結構早期以“升級打怪”為主,近年轉變?yōu)椤岸砟睢苯Y構,并由此影響了此類網(wǎng)文諸多表達方式的變動。此種轉變的內(nèi)在邏輯有跡可循。以“欲望生產(chǎn)”為方法論,可以發(fā)現(xiàn)早期“升級打怪”結構中,欲望主體的建構生產(chǎn)出積極的“匱乏感”。后期男頻網(wǎng)文走向“二元理念”結構,并生成“為他/她/它”的語義指向,在尊重“匱乏感”的基礎上,進行反思并尋求改變的可能。由此出發(fā),可以糾正認為“爆款”網(wǎng)文僅僅是商業(yè)化的產(chǎn)物、僅僅是迎合讀者低級趣味的偏見等看法,看到“爆款”結構背后積極的情感召喚功能,充分理解此類作品的想象力價值。
關鍵詞:網(wǎng)絡文學 敘事結構欲望生產(chǎn)
男頻[1]長篇網(wǎng)絡文學作品在“類型化”的網(wǎng)絡文學序列中占據(jù)至關重要的位置,其中的“爆款”[2]也經(jīng)常被視作網(wǎng)絡文學寫作的重要“范本”和“風向標”。此類網(wǎng)絡文學作品不僅擁有龐大的讀者群,而且影響著學術界對于網(wǎng)絡文學的理解和判斷。在諸多對于網(wǎng)絡文學進行全稱性、總體化的研究中,經(jīng)驗性例證往往來自這些頗具影響力的男頻網(wǎng)絡文學作品。近來,網(wǎng)絡文學研究開始注意細化類型之間的差別,觀察到網(wǎng)絡文學內(nèi)部多元發(fā)展的狀況,但男頻長篇網(wǎng)文因其廣泛的影響力,仍左右著關于網(wǎng)絡文學發(fā)展的總體認知。對此類網(wǎng)絡文學的研究也從一般意義上的對“升級打怪”等結構的呈現(xiàn),轉變?yōu)樵谒枷雰r值層面揭示其“愛欲釋放”的功能或是其作為“匱乏”寓言的表現(xiàn)。尤其是2018年后,網(wǎng)絡文學呈現(xiàn)整體性的變化,在“去類型化”和“后類型化”[3]的潮流中,男頻長篇網(wǎng)文也發(fā)生了重要變動,表現(xiàn)為從“升級”放緩到以新結構替代“升級”。當相當一部分“爆款”男頻長篇網(wǎng)文的核心邏輯出現(xiàn)從“為己”到“為他/她/它”的轉變,當其結構的語義關系出現(xiàn)反思和批判的維度時,重新反觀整體男頻網(wǎng)文的“欲望”敘事的思想潛能便成為可能。沿著“爆款”男頻長篇網(wǎng)文從“為己”到“為他/她/它”的發(fā)展脈絡,也許可以看到,男頻長篇網(wǎng)文的“欲望”敘事與其說是對“弱肉強食”邏輯的重復表達,或是作為一種“現(xiàn)實性匱乏”的表征,毋寧說它是德勒茲和加塔利所說的“欲望生產(chǎn)”。此種欲望生產(chǎn)出的“匱乏感”,具有巨大的情感召喚的力量,并指向行動的可能——重建具有反思性和批判性的“烏托邦”。由此,對男頻長篇網(wǎng)絡文學新變的呈現(xiàn)和分析,不僅能夠豐富對網(wǎng)絡文學發(fā)展動向的認識,而且能夠給予網(wǎng)絡文學以新的價值闡釋。
一、早期男頻長篇網(wǎng)文“升級打怪”的結構及其問題
在網(wǎng)絡文學“類型化”[4]的發(fā)展階段,“升級打怪”是男頻長篇網(wǎng)文的主要套路。從唐家三少的《斗羅大陸》、我吃西紅柿的《盤龍》到天蠶土豆的《斗破蒼穹》等,早期男頻“爆款”網(wǎng)文均采用“升級打怪”的結構,并獲得成功。也正是此種套路,讓此類網(wǎng)絡文學在吸引廣大讀者的同時,也受到對其“保守”的思想立場的批判,并由此影響到思想界和評論界對網(wǎng)絡文學的整體性判斷。但“升級打怪”難道僅僅是一種迎合所謂“低級趣味”的商品,或者說,在意識形態(tài)層面上只是重復“弱肉強食”邏輯的保守立場嗎?“升級打怪”的敘事動力和語義場所建構的“欲望”敘事到底有著怎樣的思想動能?如果觀察男頻長篇網(wǎng)文結構的發(fā)展和轉變,推進對于“欲望”的理論化思考,便可以澄清男頻長篇網(wǎng)文的深層結構中所蘊含的積極的反思和行動功能。
所謂“升級打怪”原指RPG(role-playinggame,角色扮演)游戲中最為常見的升級模式,即玩家通過擊殺游戲中的怪物,提高自身的級別與屬性,最終通關游戲。在網(wǎng)絡文學“類型化”的發(fā)展過程中,男頻長篇網(wǎng)絡小說基本參考這一模式設置情節(jié),采用“擊敗對手—破解危機—獲得獎勵—升級”的故事發(fā)展方式,并常與“換地圖”的套路聯(lián)用。如《盤龍》(我吃西紅柿,2008)不僅為主角設計了完整的升級序列,更為魔獸、職業(yè)、主神、神器等建立了細致的等級劃分。到了《斗破蒼穹》(天蠶土豆,2009),“升級打怪”更是小說結構中至關重要的組成部分,升級序列更加細致復雜,修行的等級分為十級:斗者、斗師、大斗師、斗靈、斗王、斗皇、斗宗、斗尊、斗圣、斗帝,每一階有九星,且不同等級之間實力差距極大。主角層層升級,過關斬將,以達到至高、至尊的等級為終極目的。諸多網(wǎng)文的寫作教材將之作為一種重要的寫作技巧,但僅僅從表層的修辭技巧來認識“升級打怪”還遠遠不夠。
從敘事學的視角來看,“升級打怪”是以“語義反復”為特征的循環(huán)敘事。每一次升級或是打怪,該環(huán)節(jié)內(nèi)的敘事結構都是不變的。主角和“助手”一起戰(zhàn)勝“敵人”,雖然“敵人”的面目不同,所設置的阻礙亦有不同,但二元對立的排斥性關系,以及最終“戰(zhàn)勝”和“變強”的指向卻始終不變。網(wǎng)文中的“助手”除了常見的隊友、戰(zhàn)友、親人、戀人或貴人外,更多的體現(xiàn)為所謂“金手指”。“金手指”指作者專為主角設計的、對其成長大有益處的設定,如超級能力、武器功法、神秘導師、隨身空間、系統(tǒng)外掛等,從而使得主角能夠提升實力,打破常規(guī),跳脫出小說語境中人物發(fā)展的應有邏輯,踏上與眾不同的成長之路,獲得常人所不能完成的成就。如《誅仙》(蕭鼎,2003)將“金手指”設定為主角張小凡得到的“大梵般若”功法與秘寶等,《盤龍》將“金手指”設定為林雷巴魯克的盤龍戒指,《凡人修仙傳》(忘語,2007)的“金手指”表現(xiàn)為主角韓立隨意翻找就能獲得仙界法寶的幸運奇遇,《斗破蒼穹》將“金手指”設定為寄居在戒指中的藥老……“金手指”作為“助手”,加強了主角作為主要“行動元”的功能。
同時,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在“升級打怪”的過程中也會出現(xiàn)困難和波折,但從敘事學的層面分析,表面上的“困難”,其深層的敘事語義是主角的機智和強大的助力。表面的“波折”,不過是通過延遲,強化最終勝利的技巧。“能指”層面作為“敵人”的“怪”,在“所指”層面也是“助手”。表面上是“敵我對立”,實際上,“怪”是“升級”的必經(jīng)之路。讀者在開始時便能預知結局,即主角必然逢兇化吉、遇難呈祥。主角的這種特征也被認為是“套路”,被稱作“主角光環(huán)”。網(wǎng)文中認為“升級打怪”的空間結構是“換地圖”?!侗P龍》中,主角林雷從恩斯特學院開始,經(jīng)歷魔獸山脈、郝斯城、眾神之墓、巴魯克帝國、地獄、冥界等“地圖”。在《斗破蒼穹》中,主角蕭炎一路從烏坦城、魔獸山脈、塔戈爾沙漠、迦南學院到中州、古族等場景,變換設計有如游戲副本的關卡轉換?!皳Q地圖”不會因為空間的轉化而改變“升級打怪”的語義結構,它的功能是將循環(huán)的語義結構放到更多場景中,是平面化的重復。當然,網(wǎng)文的“換地圖”以奇幻、博物著稱,也是閱讀過程中產(chǎn)生驚奇體驗的關鍵。但美輪美奐的場景并沒有深層隱喻性或反諷性,在語義層面上,此類場景完全與主角“升級打怪”的過程相呼應。乃至于,評論家一方面為網(wǎng)絡文學近乎“博物”的想象力所驚嘆,另一方面也指認這些美麗的“異世界”充滿了“殘酷競爭”與“等級焦慮”。[5]
由此來分析,以“升級打怪”為核心的男頻長篇網(wǎng)文是一個封閉的完全主體化的世界,從行動元到助手、從敵人到場景,均可統(tǒng)一至一個欲望化的主體。男頻長篇網(wǎng)文設置的晉升階梯表達著對強力、智謀、物質或是權力強烈的“欲望”。對于此種“欲望”敘事的思想功能,邵燕君曾引用馬爾庫塞的理論,分析其在釋放個體“愛欲”方面的積極價值。她指出,“精英/底層”的外部社會結構決定著男頻玄幻小說的結構。玄幻小說講述主角不斷面對困難與挑戰(zhàn),從一個普通人乃至于“廢柴”逆襲、翻身,逐步“升級”“打怪”,成為世界主宰的歷程,是以“代入”視點使讀者將小說主角視為自己在異世界的投射,通過主角的成功滿足著讀者的娛樂需求,實現(xiàn)閱讀爽感的獲得。這同時也傳遞出樸素的成功觀念:任何人都可以通過努力與奮斗獲得成功。它與絕大多數(shù)讀者的人生愿景密切關聯(lián)。邵燕君感慨道,現(xiàn)實生活中“你不過是蕓蕓眾生,但在這里,你是目的,你是中心,一切對現(xiàn)實規(guī)則的模擬和對現(xiàn)實要素的提取都是為了讓你更好地代入而提供逼真感,‘設定’早已為你悄悄修改了命運參數(shù),甚至世界的規(guī)則因你而設,所有的外掛為你而開,因而,你的欲望才能得到最大限度的滿足”[6]。
但更多的學者對這類作品持批判的態(tài)度,認為這類作品并不關心個體努力和奮斗所依賴的等級結構是否合理。甚至部分作品會采納“勝者為王”的強權邏輯,因其對強權世界觀的無限夸大被稱為“戰(zhàn)神文”。同樣是快意恩仇,與武俠小說相比,男頻長篇網(wǎng)文對“復仇”背后的“公平”和“正義”問題并不感興趣?!皬统稹比员晦D化為反敗為勝的“打臉”,如《斗破蒼穹》延續(xù)了武俠小說慣用的復仇情節(jié),在“成長”目標下的設定依次是,向退婚的納蘭嫣然復仇、向云嵐宗復仇、為藥老復仇、向魂族復仇,這種復仇不再是“替天行道”,而是主角不斷戰(zhàn)勝曾經(jīng)的強者而“升級”的過程。由是,這類男頻作品會受到這樣的批評,認為這種獲得成功的方式是以認同“弱肉強食”法則的等級化社會為前提的。陶東風評價此類網(wǎng)文所傳達的邏輯是,“今天的社會是一個弱肉強食的社會。保護自己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變成壞蛋”[7]。
于是,連邵燕君似乎都不得不承認,早期男頻長篇網(wǎng)文“升級打怪”結構背后隱藏的是一個消極的、“犬儒”式的價值觀。“它不是要幫助人們認識世界繼而改造世界,而是在承認世界不可改造的前提下,幫助人們應付世界,或者逃向虛擬空間去建構一個新世界——這當然是犬儒的,因而飽受傳統(tǒng)批評家的詬病?!盵8]不同于認為網(wǎng)文“逃避現(xiàn)實”的觀點,周志強則指出網(wǎng)絡文學中近乎瘋狂的資源和權力汲取模式不過是“現(xiàn)實性匱乏”的表征。虛幻的滿足和現(xiàn)實的匱乏是“一體兩面”,即“對個人所處的卑微處境的極端性感受的結果,它指向一種‘不可能性’:把根本不可能發(fā)生的匱乏補償作為瘋狂發(fā)生的情景來想象”[9]。
周志強揭示了網(wǎng)絡文學的“爽感”背后“現(xiàn)實性匱乏”和“想象性滿足”之間的關系。但可以進一步思考的是,無論是“現(xiàn)實性匱乏”還是“想象性滿足”,我們都不能簡單地將它們理解為:出于現(xiàn)實中物質或權力的短缺而產(chǎn)生“匱乏感”,由此生成“欲望”,并在小說的白日夢中發(fā)泄。如果按此理解,那么這些作品中“欲望”作為“匱乏”的寓言只有負面的意義。也許我們應該看到,不是“匱乏感”帶來“欲望”,而是只有“欲望”產(chǎn)生后,才能生產(chǎn)出“匱乏感”,而這種“匱乏感”恰恰能成為變革或反抗的情感動力。德勒茲和加塔利分析拉康關于“欲望”的論述時指出,所謂“匱乏”的“現(xiàn)實性”并不是“欲望”的原因,而毋寧說是“欲望”生產(chǎn)的結果。他們辨析道:“我們確知實在對象只能通過一種外部的因果關系和各種外部的機制來產(chǎn)生,不過這一知識沒有阻止我們相信欲望產(chǎn)生對象的內(nèi)在潛能,即便是以一種非實在的、幻覺的或幻想的形式,而且也沒有阻止我們在欲望本身之中再現(xiàn)這種因果關系?!盵10]德勒茲和加塔利認為將“匱乏”機械地理解為現(xiàn)實世界、物質層面的短缺過于狹隘,物質上的短缺并不一定成為“情動”意義上欲望層面的“匱乏感”,其實只有“欲望”才能生產(chǎn)出“需要”。德勒茲和加塔利指出“欲望不以需要為基礎,而是與之相反,恰恰需要源自欲望”,“欲望”得不到滿足才產(chǎn)生“匱乏感”。如果沒有“欲望”,就不會產(chǎn)生“匱乏”,所以“匱乏”只是“欲望”的反產(chǎn)品。[11]
網(wǎng)絡文學建構起一個巨大的幻想機制,讓“我”沖破現(xiàn)實的樊籠成為“欲望”的中心,我們應該關注的也許不僅是在這個“異托邦”中,作者和讀者如何得到一種“想象性滿足”,或是這個“欲望”如何反向指認現(xiàn)實性物質、權力的匱乏,而是可以注意到,這種“欲望”敘事以及在其中升騰的巨大的“欲望”,是不是“生產(chǎn)”出一種在既有的“現(xiàn)實”中所未曾有的“匱乏感”?!坝睌⑹律a(chǎn)出了具有“匱乏感”的新主體,而這個新主體也許能夠指向批判或創(chuàng)造新世界的可能。按此邏輯,“升級打怪”在集聚強大的情感動能后,必然涉及“欲望”的“現(xiàn)實性滿足”問題,而“升級打怪”的結構漸漸不能滿足此種需要,便開始式微。
二、“升級”放緩和新結構的出現(xiàn)
2018年后,所謂“爆款”男頻長篇網(wǎng)文對于“升級”敘事的節(jié)奏進行了明顯的降速處理。從類似于《斗羅大陸》(唐家三少,2008)等前期網(wǎng)文一章一級甚至更頻繁的升級安排,到2018年之后男頻長篇網(wǎng)文的升級放慢至一級與一級之間相隔幾十章,與“升級”減緩相伴隨的是更復雜的語義維度的增加,出現(xiàn)“反升級”的結構,并且不再追求“升級”的“新結構”開始替代“升級打怪”成為近年“爆款”男頻長篇網(wǎng)文的重要特征。
這一轉變以《詭秘之主》[12]為重要標志?!对幟刂鳌酚?018年上架,2020年完結,受到億萬讀者追捧,時至今日仍然熱度不減,高居暢銷榜前列,其英文版在webnovel平臺同樣深受海外讀者喜愛。這部公認的“現(xiàn)象級”爆款對男頻長篇網(wǎng)文的寫作方式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黑山老鬼曾經(jīng)這樣評價《詭秘之主》:“(它)是第一本讓我在閱讀時一下打開了新世界的書。我當時就想:天吶,原來書可以這么寫?!盵13]閱文“白金”作者狐尾的筆也曾談起《詭秘之主》對其創(chuàng)作的影響[14],其成名作《詭秘地?!芬约昂髞淼摹氨睢弊髌贰兜涝幃愊伞分芯芸吹健对幟刂鳌返挠绊?。
《詭秘之主》的結構與“升級打怪”有了很大的不同?!对幟刂鳌分幸灿猩?,但升級極為緩慢。吉云飛曾指出,《詭秘之主》“近450萬字的規(guī)模容納了主角的十次‘升級’,每次‘升級’要間隔大概40萬字”[15]。從敘事方式上看,緩慢“升級”的原因主要在于與升級無關的生活場景和細節(jié)的填充。作者將“升級”的方法定為“扮演法”,即通過扮演相應的身份,才能取得升級序列中同類身份的能力。與既有的玄幻作品強調(diào)個體異能的修煉或是法器的獲得不同,《詭秘之主》通過“扮演法”設定將升級和生活相聯(lián)系。這種升級方式與其說是為主角增加異能,不如說是讓主角“經(jīng)歷”生活,以“親歷”或“觀摩”的角度展現(xiàn)維多利亞時代歐洲各地區(qū)生活細節(jié),特別是社會階層分化和變遷的細節(jié)??巳R恩扮演的小丑、魔術師、無面人等就是在尋找自我的成長道路上前行,在現(xiàn)實社會中承擔著不同的責任、扮演著許多社會角色,從而接觸到社會的各階層。比如主角克萊恩詐死脫身后,以偵探夏洛克身份租住在中產(chǎn)階級社區(qū),接觸到了房東太太的“體面”和“優(yōu)越”。當主角偽裝成暴發(fā)戶唐泰斯再次進入貝克蘭德大都市,以貴族身份租賃別墅、籌辦舞會等一系列活動也為讀者打開了上流社會生活的一角——戰(zhàn)爭爆發(fā),中產(chǎn)階級再無“體面”,貧民們奮力抗爭,大貴族們也從囤糧施粥的偽善轉變?yōu)槌黾Z自救……在這些細節(jié)性的敘事中,敘事時間極為緩慢乃至停止。并且這些生活場景和細節(jié),一方面有著以“扮演”而升級的功能,另一方面塑造了一個非升級的、生活化的主角克萊恩形象。比之追求強大和富有,克萊恩更愿意做一個普通人,并無“升級”的強烈渴望和自覺。有讀者敏銳地指出了該主角的獨特之處:“他身上有人間煙火的氣息,剛開始扣扣搜搜過日子,每天都有數(shù)錢的習慣,小說前期每天都在思考柴米油鹽醬醋茶……”[16]面對“升級”的序列,這個普通人的感受是孤獨而迷茫。“升級”的動力來自隊友的犧牲、下層人的苦難或是人類的延續(xù),“升級打怪”的語義關系不再封閉在個體內(nèi)部,個體和他人、社會、人類的關系進入“升級”結構。
可以說,自《詭秘之主》后,“升級打怪”不再成為統(tǒng)攝整個作品的主要結構,而成為結構之一。這在其他“爆款”男頻網(wǎng)文中均有體現(xiàn)。會說話的肘子的《第一序列》[17]曾單日獲百萬起點幣打賞,“上架當月即獲得男生原創(chuàng)風云榜新書月度榜單第一名,連載期間穩(wěn)居月票榜TOP5”[18],并且以強大的長尾效應破十萬均訂,動畫、有聲等改編形式的播放量均破億。作品中主人公任小粟的技能學習與屬性提升并不是一個無止境的上升過程。在作品前中期,以生存為目的的任小粟自然將重心放置在提升自身能力的方面。當故事推演到后期,“升級”概念淡化,作者不再花費大量筆墨去描寫人物的升級。任小粟成為“178要塞”的少帥后,其行動的動機轉換為保護人類免受人工智能的統(tǒng)治。“人類的精神意志”而非異能、武器或好運,卻成為新的“金手指”,作品的語義指向從而由單純的個人強大轉變?yōu)閷θ诵跃竦馁潛P,甚至于男頻網(wǎng)文中開始出現(xiàn)“反升級”的反思結構。青衫取醉的《虧成首富從游戲開始》[19]在2019年創(chuàng)作當年的總訂閱就達近兩千萬,不僅打破了“游戲”頻道的紀錄,還讓青衫取醉一作封“神”,從閱文的“十二天王”作家躍升為“大神”作家。[20]按照此前男頻網(wǎng)文的“套路”,作品本應講述男主“一步步升級成首富”的過程,但作品的“金手指”卻是反思貧富差距,批判財富集聚。具體而言,裴謙綁定了財富轉換系統(tǒng),其內(nèi)置的“盈余轉化比例為100 : 1,虧損轉化比例為1 :1”,于是裴謙竭力反對壟斷和剝削但賺得盆滿缽滿,他所創(chuàng)作的批判資本、反思貧富差距的作品反而成為最暢銷的商品。例如裴謙創(chuàng)作了一款名為《奮斗》的游戲,譏諷富人把自己的財富積累歸功于自我的自律和奮斗,而窮人無論如何奮斗仍然入不敷出。但這款游戲受到歡迎,公司市值暴漲。作品設置了這樣一個以“批判資本”為特征的暴富“金手指”,看似最后仍是一個暴富的白日夢,但在語義結構的矛盾關系之下,作品不再是一個封閉的財富升級的結構,而是一個反思性的“反升級”結構。
“升級打怪”的結構被弱化和拋棄,“新結構”就呼之欲出。以“二元理念”,而非“升級”為核心,男頻網(wǎng)文的深層語義從對于“無意義長生”的追求轉變?yōu)椤坝幸饬x的終結”。2018年后,諸多“爆款”作品已經(jīng)行走在探索這一新結構的道路上。愛潛水的烏賊談到《詭秘之主》之后的作品《長夜余火》[21]時,指出該作品“‘升級’有,‘打怪’基本沒有了,但‘升級’也完全弱化”[22]。作品以充滿污染的廢土世界為背景,主角商見曜是一個想要“拯救全人類”的精神病人,他與“舊調(diào)小組”的隊員一起探尋“無心病”(作為失去靈魂的隱喻)的來源。整部作品以尋找真相為主線,在整體的語義關系上,對人類特有的情感特征的堅持和因“貪欲”造成的“無心病”之間的對峙成為最主要的語義矛盾關系?!堕L夜余火》以主角的“犧牲”為結局,改變了網(wǎng)絡文學終止于強權巔峰的結尾方式,也意味著男頻網(wǎng)文試圖改變“升級”過程的“弱肉強食”的邏輯,試圖從弱者出發(fā)反思此種邏輯的問題。
伊藤虎丸在闡釋魯迅與進化論之間的關系時,提出“終末論”的觀點,持“終末論”的寫作不再將個體的時間交給萬劫不復的“反復的歷史”,而探求個體是否“具有面對絕對者的意義”[23],由此“人才會被從自然有機體秩序的埋沒當中拉將出來,獲得自由(主體性),并由此而重新朝向具有主體性和互相倫理契約關系的共同體的形成”[24]。網(wǎng)絡文學“升級打怪”所強調(diào)的“弱肉強食”邏輯的背后是“自然有機體秩序”。即便“升級打怪”敘事推動形成的欲望主體生產(chǎn)出巨大的“匱乏感”,并由此種“匱乏感”形成具有強大的情感召喚動能的“欲望主體”,但此種欲望主體畢竟服從于“自然有機體秩序”,而未能“獲得自由”。當網(wǎng)文開始面向人與人之間的倫理契約關系,并反思個體之于人類、世界的價值和意義時,我們才可以說網(wǎng)文創(chuàng)造了具有自由行動能力的“新主體”。
《長夜余火》中商見曜的犧牲成就了所謂“面對絕對者的意義”對“升級”邏輯的超越。以“理念”為核心的新結構逐漸代替“升級”結構,并由此生成具有自由行動力的新主體。并且《長夜余火》并不是個例。2022年至2023年最受讀者歡迎男頻長篇當屬狐尾的筆的《道詭異仙》[25]。該作品累計收藏人次超過330萬,是起點中文網(wǎng)2023年度首部連載期間10萬均訂的作品。作品中,“坐忘道”等“名梗”頻頻出圈,其同人歌曲及視頻也有著上千萬的播放量。憑借這部作品,作者狐尾的筆成為起點中文網(wǎng)2022年的“十二天王”中的“現(xiàn)象級破圈王”。這部作品的結構采用了類似《狂人日記》的“瘋癲/正?!钡碾p面結構,并在一重重真與假的“嵌套”中推進敘事。主角李火旺在現(xiàn)實世界中是一個精神病患者,而修真世界中的他則作為“藥引子”隨時面臨著性命威脅,他因難以分辨現(xiàn)代世界與修真世界而始終感到迷惘。這兩個世界的孰真孰假就成為《道詭異仙》最為核心的謎題。在“真與假”的對立大框架之中,作者將這一對立結構以小情節(jié)段落與設定的形式不斷反復,嵌套入同構的大框架之中,以此形構全文。例如,“心素”是李火旺的先天一炁,能夠“以假修真”“心想事成”,變真為假,轉假為真,因此李火旺一直掙扎于真假、虛實的時刻變換之中,更成為各方勢力搶奪的對象;“坐忘道”則是一群以騙人為樂的人,他們信奉“真假司命”“陰陽斗姥”,將真的說成假的,假的說成真的,騙術若是成功便可獲取“非罡”,能夠幫助他們完成更復雜的騙局。李火旺追趕邪祟“臘月十八”、“大齊”與“大梁”的變換、與“陰陽斗姥”交鋒、“迷惘司命”季災的誕生等情節(jié)都以“真與假”這一結構的復用為基礎。同時,真假時刻的交錯變換更被融入《道詭異仙》的行文中,構成了作品的特異之處。以李火旺與骰子的戰(zhàn)斗為例,作品時刻在現(xiàn)代世界與修真世界之間切換,彌漫著血腥味的戰(zhàn)場轉變?yōu)槌涑庵舅兜赖尼t(yī)院,“龍脈”與“螺旋滑梯”合為一體,不同世界的人物也相互重疊,修真世界中的斗法則呈現(xiàn)為李火旺在現(xiàn)代世界爬上滑梯,旋開節(jié)能燈燈罩,“從里面掏出一個十八面的骰子”,而不再具體描繪他與骰子真正的戰(zhàn)斗場景。作品以“真與假”這一二元對立結構的不斷嵌套完成了對整部作品的寫作,極力呈現(xiàn)真假交疊、融合之時所產(chǎn)生的張力,而主角李火旺的行動力就在不斷“質疑”和“探尋”中產(chǎn)生。此種結構被延續(xù)到狐尾的筆的下一部作品《故障烏托邦》的寫作中,類似的“嵌套”結構被用來描畫一個等級化的社會,主角孫杰克的“質疑”和“探尋”成為反思和改變“弱肉強食”的社會的行動力。此外,諸多“爆款”男頻網(wǎng)絡文學作品均基于“理念”建構全文:《赤心巡天》(情何以甚,2019)中,主角姜望行為處事的準則“赤心”成為貫穿作品前后的重要意旨;《深海余燼》(遠瞳,2022)在災難、污染與絕望的背景之中,重申“希望”的可貴;《我的治愈系游戲》(我會修空調(diào),2021)將對于“光”的追尋作為作品的核心;《我在精神病院學斬神》(三九音域,2021)在暗夜終臨時,立于萬人之前,捍衛(wèi)“人”的尊嚴;《十日終焉》(殺蟲隊隊員,2022)反抗以“道”之名的盤剝;等等??梢哉f,近年“爆款”男頻網(wǎng)文打破了“升級打怪”的套路,它們重“理念”而非“升級”。
當“理念”代替“升級”成為作品的結構時,所謂“金手指”,即助手的表現(xiàn)形式和語義功能也在發(fā)生著變化。早期類型化男頻網(wǎng)文中,“金手指”往往作為某一實體出現(xiàn),是具象的、清晰的。具體而言,常見的“金手指”包括系統(tǒng)空間、特殊武器、神秘導師、超級能力、功法秘籍等。近年“爆款”男頻網(wǎng)絡文學作品之中,“金手指”不再是只屬于主角的武器、外掛,而轉變?yōu)槌橄蟮?、獨屬于主角的某一種精神品質,是別的角色所不具備的“探究”“為他”“懷疑”“執(zhí)著”“堅信”等特征。如《長夜余火》中,“拯救全人類”的“為他”觀念不僅是作品的核心意旨與貫穿始終的脈絡,更是主角商見曜的“金手指”。為了這一理想信念,商見曜加入“舊調(diào)小組”,不斷鍛煉自己,提升自我,從拯救一個個小群體開始,堅守著“永不凋零的精神與夢想”,并最終為之付出了自己的生命,犧牲在核彈爆炸之中。不過,“拯救全人類”的理想得以實現(xiàn),“無心病”不再蔓延,人類也逃離了“執(zhí)歲”的圈養(yǎng),新世界中依然有著新的英雄繼續(xù)為了這一理想而艱苦奮斗。再如《道詭異仙》中,在大千錄等功法之外,李火旺的“金手指”更在于他的“質疑”、“探究”和“迷惘”。無論他“選擇哪一邊當成現(xiàn)實”,“始終都被迷惘包裹”。李火旺區(qū)別于其他一切角色的特質便在于此。一方面,在小說的設定中,李火旺的迷惘情感越深重,他的實力也就越強,更可以將“迷惘”化為實體,影響現(xiàn)實,幫助他人修煉;另一方面,正是這樣的迷惘與質疑,使得李火旺在真實與虛幻之間求索探尋,在迷茫與痛苦中堅持,一步步接近、探尋詭異世界的真相,明辨是非與真假。
當近年諸多網(wǎng)文開始思考“有意義的終結”的問題時,人與人的關系,個體與他人、世界的關系就要被納入其中?!氨睢蹦蓄l長篇語義指向也在逐漸從“為己”轉變?yōu)椤盀樗薄!兜涝幃愊伞分?,李火旺不明白自己為何而活,也尋找不到活下去的意義,他將追尋世界真相的“為它”觀念作為行動的核心?!堕L夜余火》以“拯救全人類”為整部作品的核心意旨,并將這一理念貫穿始終,舊調(diào)小隊與圈養(yǎng)人類的“執(zhí)歲”們同歸于盡,而“自有后來者”的堅定信念與對“真正新世界”的期冀使得作品閃爍著別樣的理想主義光輝。在他們犧牲之后,先驅者們的故事被人們口口相傳,《大道之行也》中“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的古文被反復誦念,“大同世界”的理想則扎根于每一個孩童心中。即使在最注重個體提升升級的“修仙文”類型垂直序列也將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而非單純的個體強大作為主要的線索。繼《我?guī)熜謱嵲谔€(wěn)健了》(言歸正傳,2019)弱化“升級打怪”的結構但強化人物性格的塑造之后,近年的《請公子斬妖》(裴不了,2022)開始將“修行”的要義落到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之上,《我本無意成仙》(金色茉莉花,2023)則將修仙升級的過程轉變?yōu)榻?jīng)歷和感悟。有讀者評價說:“金色茉莉花的這本《我本無意成仙》,對于浮躁的系統(tǒng)流,爽文流讀者來講,接受難度是比較大的……它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升級修仙,卻更符合我們對于修仙的認知。修行,感悟,行善,而不是,殺人,奪寶,練功。它的內(nèi)核,也許在于日常。”[26]
可以說,近年的“爆款”男頻長篇已經(jīng)不再以“升級打怪”為核心。從“升級”放緩到放棄“升級”結構、“二元理念”結構的出現(xiàn),以及由此帶來的具體的“助手”形式和語義功能的變化,作品在整體意義上產(chǎn)生了由“為己”到“為他/她/它”的轉變。在這些轉變的過程中,所謂的“套路”被打破,而“爆款”的訂閱成績?nèi)匀荒軌驑俗R作品強大的情感召喚功能。諸多傳達出“深刻”理念的作品也改變了許多人對網(wǎng)絡文學的刻板印象。比如《道詭異仙》的“破圈”讓諸多青年人將之與魯迅的《狂人日記》類比,認為該作品闡發(fā)了??玛P于“瘋癲與文明”的思考。我們當然不能簡單地將近年“爆款”男頻網(wǎng)文的轉變僅僅歸因為作家個體的才華?;蚴且驗檫@些作品更接近“深度刻畫人性”等既有標準,所以得出網(wǎng)文必將向既有文學傳統(tǒng)靠攏的結論。如果能夠從“升級打怪”到理念化結構發(fā)展的內(nèi)在的“連續(xù)性”,探究這些“爆款”背后潛在的情感召喚邏輯和歷史功能,也許能夠更有效地呈現(xiàn)這種轉變的深層原因和思想價值。
三、從積極的“匱乏感”到重建“烏托邦”
“爆款”男頻長篇網(wǎng)絡文學中新結構的出現(xiàn),其顯在原因是網(wǎng)絡文學內(nèi)部作者的創(chuàng)新求變。許多作者主動打破“升級”的陳舊套路。愛潛水的烏賊曾說:“我就想網(wǎng)文這么多年以來,絕大部分都以‘升級’為核心內(nèi)容,因為以‘升級’來塑造作品的吸引力是非常簡單的,也非常容易讓讀者理解,現(xiàn)實世界本身就存在很多的‘升級’。那么我就希望《長夜余火》這本書試試能不能弱化‘升級’這一方面的東西,純粹以一個故事的有趣性來吸引人。”[27]在狐尾的筆看來,《道詭異仙》能爆火,或許與它的“反套路”有關:“大家對于之前的小說套路已經(jīng)看膩了,讀者們想看點不一樣的,不管是這本書還是別的,讀者永遠喜歡新奇的東西?!盵28]
僅僅將變化歸結為作家個體的努力、讀者閱讀新鮮感的訴求或是對市場動向的把握也是不夠的。揭示“結構”背后的深層社會心理結構和歷史功能,才能夠對其進行有效的判斷和批評?!吧壌蚬帧苯Y構的背后是個體欲望的崛起,以及由此帶來的“唯我獨尊”的“異世界”的構建。學者對此的批評也主要來自這一方面。“升級打怪”的結構中所表達的是通過力量(或財富、權力)的升級滿足個體欲望(被稱之為意淫,也叫“YY”),但“YY”的說法掩蓋了“欲望”主體,在得到“想象性滿足”的同時,必然生產(chǎn)出現(xiàn)實世界中的“匱乏感”。并且,“想象性滿足”不但不會削弱,而且會帶來更強烈的“匱乏感”。
認識到只有產(chǎn)生“欲望”才能生產(chǎn)出“匱乏感”,方能理解德勒茲和加塔利為什么賦予“欲望”“匱乏”以正面的價值?!皡T乏感”的產(chǎn)生讓改變現(xiàn)實結構的情動力量得以出現(xiàn)。德勒茲和加塔利引用賴希對法西斯的批判,指出當法西斯要求人民“多交稅!少吃面包!”時,令人震驚的事情不是一些人行竊,另一些人罷工,而是饑餓者沒有一直行竊,被剝削者沒有一直罷工??刂?、壓制“欲望”是法西斯讓底層人民心甘情愿地被剝削、壓迫的重要手段。[29]沒有“欲望”就沒有“匱乏感”,就無法激發(fā)變革的生命動能。而革命的文學家“知道欲望憑著生產(chǎn)的潛能抓緊生命……”[30],所以對“欲望”的展現(xiàn)本身就具有正面的意義?!坝蹦軌驔_破現(xiàn)實的秩序,當關于“欲望”的寫作生產(chǎn)出“匱乏感”時,反思的意味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欲望主體的“匱乏感”本身就是對于欲望為什么不能被滿足的質詢。
如周志強所說,“升級打怪”的網(wǎng)絡文學是“匱乏”的寓言[31],但這個“寓言”的真正含義是,“升級打怪”所敘寫的個體強烈的“欲望”,在現(xiàn)實中打開了一個不能被滿足的缺口,即“匱乏感”,它帶來改變的情感動力。早期網(wǎng)文的“升級打怪”中,個體通過物質和權力的獲取來“想象性地”解決這種“匱乏感”,讓“匱乏感”得到了尊重。但“欲望”被尊重的同時,必然指向如何被滿足的問題?!跋胂笮詽M足”本身就指認了現(xiàn)實和欲望之間的矛盾性,僅僅認為這是一種消極的逃避是不夠的。我們應該看到,“想象性滿足”是反思、批判和改變的前奏曲。從“升級打怪”到“為理念而戰(zhàn)”的結構性轉變,以及從“欲望滿足”到“反思和批判”的語義指向的轉變,內(nèi)里有著一脈相承的線索。《第一序列》中的“壁壘”象征著財團和流民的“區(qū)隔”。任小粟向往“有專門唱歌的人”的“避難堡壘”,由此產(chǎn)生“匱乏感”。而“匱乏感”指引任小粟產(chǎn)生“干嗎建這個墻”的問題。而張景林這位“老師”則告訴他,“他們不會把墻推倒的,墻里的既得利益階層怎么可能會放棄這種天然的階級壁壘”。任小粟提出“萬一有一天這壁壘倒了,世道會變成什么樣?”于是欲望主體成為“壁壘破壞者”,而不是成為壁壘中的財閥?!短澇墒赘粡挠螒蜷_始》一方面以“成為首富”肯定欲望的正當性,另一方面指出,貧富差別是結構性的,而不是個體性的,貧富之間不簡簡單單是經(jīng)濟和物質上的區(qū)隔,而且是文化上的區(qū)隔。作品不僅批判階層固化、馬太效應、剝削社會的不合理,而且深入意識形態(tài)層面。作為一個在商業(yè)平臺上獲得超高點擊率的文本,該作品被讀者評價是“社會主義網(wǎng)文”[32]。
此種由“匱乏感”走向反思和批判更直觀的表現(xiàn)是近年“爆款”男頻長篇網(wǎng)文中對中國左翼資源的直接汲取。《長夜余火》刻畫了堅持著“永不凋零的精神和夢想”的救世軍,他們試圖建立一個“上下平等,以拯救全人類為目標的組織”,“希望利用一個強有力的集體最快時間重建起社會秩序和生產(chǎn)體系”,“以此包容更多的流浪者,生產(chǎn)更多的糧食和其他物資”。《故障烏托邦》[33]呈現(xiàn)了由鐮刀、錘頭、十字架組合而成的符號,宣傳教義的神父在雇傭兵的生死一線中,為他收養(yǎng)的孤兒們謀求生路,并最終為拯救主角孫杰克,犧牲在與神經(jīng)鍵的對戰(zhàn)之中。當眾人皆“被資本馴化成了金錢之上的奴隸”,神父不僅洞悉資本社會的真相——正是公司們“把被剝削的資格都變成了需要人人爭搶的福報”,而且依然堅信,“人何以為人,正是因為有獨屬于自己的獨立人格思想”。
左翼資源中的“剝奪/反抗”邏輯在網(wǎng)文中出現(xiàn),證實了網(wǎng)絡文學的“欲望”敘事具有渴求“平等”并實現(xiàn)“平等”的積極意義。虛擬世界的左翼對中國革命左翼資源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轉化,它并不否定欲望,抹殺個體力量,而是試圖容納和理解充滿私欲的世界和結構。我們?nèi)匀荒芸吹剿鼘Α吧壌蚬帧钡木W(wǎng)文敘事的承繼是“欲望”敘事的延伸,是在肯定“欲望”的同時反思、批判壓抑欲望的結構。這是網(wǎng)絡文學發(fā)展所提供的重要又獨特的思想資源。不同于以壓抑和否定欲望為特征的批判性敘事,也不同于回避欲望或削減欲望的敘事,網(wǎng)絡文學以“博物”的想象力建構世界,塑造欲望主體。該主體所表現(xiàn)出的“匱乏感”生成了改變現(xiàn)實秩序的“新世界”的情感動能。巴迪歐曾分析電影中“有雜質的”“抵抗”,指出此種“抵抗”是在看似“不純的雜質”中尋找抵抗的力量。[34]受此啟發(fā),我們也應當認為網(wǎng)絡文學的欲望敘事正是這樣一種“有雜質的抵抗”。它不是知識分子從上而下的批判,也不簡簡單單是一種同情式的底層敘事。這些作品在商業(yè)平臺上發(fā)表,不無商業(yè)性目的,作者本身就是生產(chǎn)者和勞動者。而作品中的人也是普通人,作品寫出了欲望被壓抑的結構,也尊重欲望生產(chǎn)本身的價值。此種欲望固然不乏與消費主義相關的欲望,但辯證地來看,也同時包含著解放感官、尊重身體屬性的意義。由勞動者肯定欲望的生成,由此生發(fā)的對于壓抑欲望的結構性反思,是一種主體性的、由內(nèi)而外的、自下而上的思考。此種思考是在虛擬化和游戲化的敘事中完成的,是一種象征性的反抗結構。此種象征性的反抗結構,以其對壓抑欲望的秩序的不認同,不僅成為以怪誕、差異化為特征的“異托邦”,而且成為直接面對當下而再建的“烏托邦”。
應該強調(diào)和解釋,“烏托邦”不是不切實際的代名詞,而是現(xiàn)有的歷史和現(xiàn)實讓它顯得“不切實際”。用“幻想”和“想象”建構不認同階層秩序的世界,正是“烏托邦”的應有之義。曼海姆指出,能夠改變現(xiàn)實秩序的想象,必然以不符合實際的“烏托邦”的面目出現(xiàn)。但不能將一切脫離現(xiàn)實的狀況,都稱為“烏托邦”,而只有當“脫離現(xiàn)實”的傾向,可能轉化為改變現(xiàn)實秩序的行動力時,才能被稱之為“烏托邦”。[35]網(wǎng)絡文學被認為是架空的世界,遠離現(xiàn)實,但也許這正是由于其不認同現(xiàn)實秩序,不認同當下理念所構建的歷史連續(xù)性,不認同現(xiàn)存“現(xiàn)實”的唯一性和真實性?!懊撾x現(xiàn)實”或是“架空世界”不是逃避現(xiàn)實的避難所,而是集結欲望、直面“匱乏感”,并引入反思和批判資源的“烏托邦”。近年男頻長篇中諸多充滿理想主義色彩的表達,如“文明的長夜里,還有許許多多的余火?;蛟S有一天,某一朵余火又會燎原,照亮世界”(《長夜余火》),“宛如飛蛾撲火般墜入深層世界,在那個永遠被黑夜籠罩的地方,他想要舉起手中的火,告訴黑暗中的人,這世界依舊存在光亮”(《我的治愈性游戲》),或是對于魯迅語句“有一分熱,發(fā)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發(fā)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的引用(《第一序列》)等。“爆款”男頻長篇網(wǎng)文中的此類表達也正表明,“弱肉強食”的鏡像化演繹只是開始,網(wǎng)絡文學作品并沒有服從于此種自然有機體的秩序,它們尊重、直面此種秩序,并尋求改變的可能。
綜上,“爆款”男頻長篇的敘事結構改變了早期“升級打怪”的方式,出現(xiàn)“二元理念”,并產(chǎn)生與此相關的諸多變化。以此變化反觀整個“爆款”男頻長篇,可以理解欲望敘事如何生產(chǎn)出積極的“匱乏感”,并指向改變秩序的“烏托邦”的建構。對于“爆款”男頻長篇結構轉變以及深層動因、思想功能的揭示可以糾正認為此類作品僅僅是商業(yè)化的產(chǎn)物、僅僅是迎合讀者低級趣味的偏見等看法。以“欲望生產(chǎn)”為方法觀察網(wǎng)絡文學,可以導入對于不乏商業(yè)動機的產(chǎn)品為何能汲取左翼資源的認識和理解,可以發(fā)現(xiàn)“爆款”背后強大的情動動能,及其發(fā)展邏輯和“爆款”奧秘。如果不能看到“爆款”的結構背后所蘊藏的積極的情感召喚功能,不能看到“爆款”促生反觀、反思和改變的行動的思想潛能,我們就不能充分理解此類作品的想象力價值。
注釋
[1]在網(wǎng)絡文學中,“男頻”主要指的是面向男性讀者群體的作品。該類作品通常以男性人物為主角,以男性視角展開敘事,貼近男性審美偏好和價值觀,并根據(jù)男性讀者的喜好進行設計和推廣。
[2]所謂“爆款”與否,一般是以讀者訂閱量為首要標準。以男頻網(wǎng)文最重要的連載平臺之一“起點中文網(wǎng)”為例,一般來說,“均訂過萬”(即VIP付費章節(jié)的平均訂閱人數(shù)過萬)即為相當不錯的成績,按男頻長篇的平均字數(shù)算,該部作品作者僅讀者訂閱收入便能達到百萬左右,除此之外的作品打賞、IP版權收入等也會相應提升作品層級。而均訂超過5萬,乃至10萬,則可以被稱為是“爆款”作品。此類作品不僅會在網(wǎng)文傳播領域為人津津樂道,而且能有機會“出圈”,在影視、動漫或各類衍生周邊領域廣泛傳播?!氨睢蹦蓄l網(wǎng)文作者的收入也動輒以千萬計。
[3]李瑋:《從類型化到“后類型”——論近年中國網(wǎng)絡文學的新變(2018—2023)》,《文藝研究》2023年第7期。
[4]“類型化”指網(wǎng)絡文學商業(yè)化之后,網(wǎng)絡文學網(wǎng)站適應于不同讀者的閱讀期待,以“頻道”為不同的性別人群劃分了閱讀體系,分別設置了“男頻”“女頻”版塊。根據(jù)網(wǎng)絡文學作品的題材和設定,將作品分為玄幻、仙俠、游戲、科幻、言情、歷史、都市、懸疑等類型。
[5]房偉:《修仙交易人格成功學——〈凡人修仙傳〉的網(wǎng)生性隱喻景觀》,《當代作家評論》2022年第2期。
[6]邵燕君:《從烏托邦到異托邦——網(wǎng)絡文學“爽文學觀”對精英文學觀的“他者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6年第8期。
[7]陶東風:《中國文學已進入裝神弄鬼的時代?——由“玄幻小說”引發(fā)的一點聯(lián)想》,《當代文壇》2006年第5期。
[8]邵燕君:《從烏托邦到異托邦——網(wǎng)絡文學“爽文學觀”對精英文學觀的“他者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6年第8期。
[9]周志強:《“處在痛苦中的享樂”——網(wǎng)絡文學中作為“圣狀”的爽感》,《廣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3年第3期。
[10][11]吉爾德勒茲、菲利克斯加塔利:《反俄狄浦斯:欲望機器(中)》,董樹寶譯,《上海文化》2016年第6期。
[12]愛潛水的烏賊:《詭秘之主》,https://www.qidian.com/book/1010868264/。
[13]黑山老鬼、李瑋、蔣天昊:《網(wǎng)文:引領大眾閱讀想象力的風帆——黑山老鬼訪談》,《青春》2022年第4期。
[14]高翔:《狐尾的筆〈道詭異仙〉:中式克蘇魯奇觀與時代的“詭異美學”》,微信公眾號,2023年8月23日,https://mp.weixin.qq.com/s/C_r8yxC-
TUQoJ4mi-ovXCw,2024年4月15日引用。
[15]吉云飛:《作為“計算批評”的“遠讀”——以網(wǎng)絡小說“升級文”中的節(jié)奏與情緒為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20年第8期。
[16]倒頭便睡真菌:《如何評價詭秘之主主角克萊恩》,知乎,2021年8月2日,https://www.zhihu.com/question/
476610184/answer/2034241282,2024年4月15日引用。
[17]會說話的肘子:《第一序列》,https://www.qidian.com/book/1013562540/。
[18]《閱文白金作家會說話的肘子神作完結〈第一序列〉迎來最終章》,環(huán)球網(wǎng),2020年8月18日,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
1675352428153128399&wfr=spider&for=pc,2024年4月15日引用。
[19]青衫取醉:《虧成首富從游戲開始》,https://www.qidian.com/book/1016150754/。
[20]《2020年原創(chuàng)文學白金、大神作家名單發(fā)布內(nèi)容生態(tài)蓬勃發(fā)展》,人民網(wǎng),2020年4月15日,http://sh.people.com.cn/n2/
2020/0415/c134768-33950788.html,2024年4月15日引用。
[21]愛潛水的烏賊:《長夜余火》,https://www.qidian.com/book/1023422452/。該作品上架時創(chuàng)造了當時起點中文網(wǎng)的首訂記錄,上線一天便登頂起點五大榜單,多次登上起點首頁封推,也入藏了上海圖書館。
[22]愛潛水的烏賊、李瑋:《網(wǎng)絡文學不斷“升級”的“奧術”——訪愛潛水的烏賊》,《青春》2022年第12期。
[23]伊藤虎丸:《魯迅與終末論——近代現(xiàn)實主義的成立》,李冬木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第136頁。
[24]伊藤虎丸:《魯迅與終末論——近代現(xiàn)實主義的成立》,李冬木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第152頁。
[25]狐尾的筆:《道詭異仙》,https://www.qidian.com/book/1031794030/。
[26]我沒故事阿:《如何評價小說〈我本無意成仙〉?》,知乎,2023年9月15日。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587280448,2024年4月15日引用。
[27]愛潛水的烏賊、李瑋:《網(wǎng)絡文學不斷“升級”的“奧術”——訪愛潛水的烏賊》,《青春》2022年第12期。
[28]張熠:《做過游戲代練,當過驗光師,專訪網(wǎng)文作家“狐尾的筆”:寫一兩百萬字才算入門》,上觀新聞,2024年2月7日,https://www.jfdaily.com/wx/detail.do?id=714185,2024年4月15日引用。
[29][30]吉爾德勒茲、菲利克斯加塔利:《反俄狄浦斯:欲望機器(中)》,董樹寶譯,《上海文化》2016年第6期。
[31]周志強:《“處在痛苦中的享樂”——網(wǎng)絡文學中作為“圣狀”的爽感》,《廣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3年第3期。
[32]看事集合:《〈虧成首富從游戲開始〉——“寫給社會主義的情書”》,搜狐網(wǎng),2021年10月12日,
https://www.sohu.com/a/494575490_121123527,2024年4月15日引用。
[33]狐尾的筆:《故障烏托邦》,https://www.qidian.com/book/1038465154/。
[34]阿蘭巴迪歐:《論電影》,李洋、許珍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329頁。
[35]卡爾曼海姆:《意識形態(tài)與烏托邦》,黎鳴、李書崇譯,譯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19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