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7日這天上午,天空有些陰沉,大概是9點鐘吧,張哥的車駛向馬班。這個時候恰好是我清理馬糞和雜物的時間。幾天前,班主俊善還吩咐我將胡蘿卜全都搬到室內,還讓我把苜蓿也搬到室內。這些活兒其實應該在兩天前就干完,我也不記得這兩天都瞎忙了些什么。3月7日一早,我就被俊善罵得火冒三丈。如果換了別人這么罵,我早就用叉子把他釘在墻上了。
我剛把一筐胡蘿卜搬進馬廄里的時候,馬們就開始躁動起來,它們不停地噴響鼻,齊刷刷地朝我這邊看。我知道它們并不是看我,它們是在看我肩膀上扛著的那筐胡蘿卜。碼好了胡蘿卜,我又將苜蓿垛到胡蘿卜的前面,這樣就擋住了馬的視線??床灰姾}卜,馬們就又恢復了平靜,該吃草的吃草,該打盹的打盹??∩齐x開馬廄后,我又清理出了兩車馬糞。我打算再清理出兩車后就出去遛馬。我每天都是這樣過的,從不覺得辛苦。遛馬的時候,只要俊善在辦公室,他都會從窗戶上伸出腦袋,急躁地喊喂喂。也不管我聽沒聽見,就快速地收回頭,咣當一聲把窗戶關上。他就是這樣一個人,雖然我是他的嫡親表哥,卻從來沒有尊我一聲哥。
俊善見不得我歇著,只要我手上沒活兒,他就命我下山買東西或者去后廚幫張姐做飯。心情不爽的時候,我也會懟他,我曾兩次質問他,你他媽的憑什么這么使喚我?他一次都沒有回復,只是表情一次比一次猙獰。
就在我打算抽棵煙的時候,山坡上駛來了一輛越野車。我一眼就認出了這輛車,這是我的朋友張哥的車。張哥并沒在意我的搖手和尖叫,他越過馬班,順著山路直接上去了。上面是另一家馬班的駐地。我的心里頭有些失落,張哥居然在這座僻靜的大山里有別的可以相會的朋友。我和張哥是地地道道的發(fā)小,他比我大兩歲,20歲以前,我們好得幾乎形影不離。20歲以后的一天,張哥說要和一個討厭的女人結婚。轉過天,他就把我像禮物一樣送給了別人。還囑咐我要一直向前看,不要走回頭路。我弄不懂他的意思,我問他是不是要結婚的男人都這么云山霧罩的。張哥拍著我的后腦勺,很不耐煩地說:
“結婚真討厭。”
“去你的吧?!蔽疫艘豢?。
我啐他是因為越來越聽不懂他的話,到底是女人討厭還是結婚討厭,他沒有和我掰扯清楚。后來,我不斷被送給別人。有的時候,他們把我當做禮物送出去;有的時候,又把我當做累贅送出去。雖然我很傷感,甚至有些抑郁,但是,我從不埋怨把我送出去的人。相反,我對他們每一個人都充滿了眷戀。直到被送到表弟俊善身邊,我還依舊懷念著我的發(fā)小張哥。
俊善一扭一扭地從辦公室里出來,如果單看身姿,還以為走來了一位風騷的女人。春天的時候,他從馬背上摔下來,落下了這個毛病,從那以后,他的性情也變得像女人一樣敏感。俊善陰沉著臉朝這邊走了幾步,他緊盯著我,似乎有話要對我說。我連忙站了起來,把香煙裝回煙盒里,我打算跟他匯報一下這兩天的工作情況??∩普咀×?,依舊盯著我看,忽然,他很反常地一句話沒說,轉身走了。兩分鐘以后,俊善駕車駛離了馬班。我重又坐在原木堆上,重又掏出香煙嗅。我喜歡嗅香煙里的味道。運氣好的時候,我還能嗅出二氧化硫的味道。其實我根本就不知道二氧化硫是個什么東西,我曾把偶爾嗅出來的美妙味道描述給別人聽,我講得如醉如癡的時候別人就忍著笑告訴我,那味道十有八九是二氧化硫??∩撇辉诘臅r候,我就喜歡嗅這個迷人的味道,橫著嗅,豎著嗅,想怎么嗅就怎么嗅。以前,我不會抽煙,更不會去嗅香煙。自從張哥聯(lián)系上我,并且開著一輛闊氣的越野車來看我,我就莫名其妙地學會了抽煙,也莫名其妙地學會了嗅香煙。很久不見了,那天,張哥不但緊緊地擁抱了我,還像以往那樣親親熱熱地拍著我的后腦勺說這些年他一直惦記著我。說這話的時候,我注意到他的眼中閃著朵朵真誠的淚花。張哥請我抽煙,也不管我愿意不愿意,直接把煙插到我的嘴里,然后點著了火,然后,讓我狠狠地吸一口。從那以后,每次來看我,張哥都要請我抽煙。
張哥是我唯一的朋友,他至始至終都在擔心我走彎路,就像我的腳長得和別人不一樣似的,就像我天生就不會走直道似的。張哥還會苶呆呆地看著我,突然地嘆口氣,一不小心就會把我嚇一激靈。張哥嘆過氣,便表情憂傷地說他一直擔心我不勇往直前。這會讓我緊繃的神經松弛一些,到了我這個歲數,才不管那些虛的東西,我認為張哥說的“勇往直前”就是天底下最虛的詞。張哥的第二個孩子出生那天,又一次來看我,他的情緒不那么高,相反,卻很有些低落。那天,張哥給了我一盒巧克力,還送給我一瓶好酒,說真討厭,老婆又生了。我捧著禮物,誠心誠意地說恭喜恭喜。張哥面無表情地說,人生就像酒,有的苦……話沒說完,張哥就開始唱了,唱得正好聽的時候,突然哽咽不已。我問他為什么要哭。張哥說,討厭。一句話就把我給打發(fā)了。后來,我提議下班后一起下山去喝酒。張哥瞪著發(fā)紅的眼睛看我,具體說是在看我嘴里的門牙,在他的眼里,我的門牙上肯定閃爍著一溜賊光。我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識地捂住了嘴,十分勉強地朝他笑。張哥拔高嗓門,像京劇里念白一樣地說,哎,苦啊,哎哎哎。
張哥前腳剛走,那瓶酒就讓俊善翻了出來??∩品钦f這是他的酒,還踢了我兩腳,罵我手腳不干凈。我第一次朝俊善發(fā)火,朝他掄著叉子大吼大叫,我的聲音和情緒帶動了馬廄里的馬。馬們也朝他大吼大叫,有的還朝他挑釁樣地尥蹶子。俊善氣得渾身直打哆嗦,他指著我的鼻子,又指著馬的鼻子,光是哆嗦,一句話都沒說出來,俊善氣哼哼地走了。我朝他的背影狠狠地罵了句臟話,馬們也朝俊善狠狠地罵了句臟話。后來,我很后悔,我真不該用如此下流的臟話罵俊善??∩剖俏业谋淼埽R他就等于罵了我的遠在天國里的大姑。我把我的反思跟馬們說了,不是一起說的,而是一匹馬一匹馬單獨說的。馬們都能聽得懂,有的叼著我的袖子抖幾下,有的朝我的手心舔幾下,它們和我一樣沮喪。
“生了兒子的張哥怎么還不高興呢?”這個疑問一直被我藏在心里,我這個人就是這個秉性,有些事既然想不明白,那就繼續(xù)藏著。我不是個愿意操心的人,有那份精力,還不如多為我的馬操心。
新來的三河馬有些焦躁,一遇到風吹草動就咬繩,有時還甩頭撞墻,暴躁的時候能把頭撞出個大包??∩泼亿s緊想辦法,不能讓馬們遭罪。我能有什么辦法?俊善就罵我是“白‘chi’包”?!鞍住甤hi’包”這個詞我懂,只是猜不準是哪個“chi”,是“癡”還是“吃”?我更愿自己是“白吃包”而不愿是“白癡包”,我厭惡“癡”,“癡”就是傻的意思。
我悶悶不樂地從馬舍前走過的時候,突然被三河馬咬住了袖子。我用力一扯,袖子撕開了。我惱得回手給了三河馬一巴掌,就這一巴掌,突然就把它鎮(zhèn)住了。當天,我就發(fā)覺,無論它多么鬧騰,只要我朝它揚一揚胳膊,暴躁的三河馬就會乖乖地垂下頭。我又驚又喜,連忙將俊善喊來,我說我終于想出對付暴躁的三河馬的好辦法了。俊善有些將信將疑,他注視著三河馬,還朝三河馬虛踢了一腳。三河馬非常配合我,一點都不暴躁,在俊善的注視下,一直乖乖地吃草,沒有咬繩,也沒有亂撞。好景不長,后來幾天,三河馬照樣咬繩,照樣甩頭撞墻,比剛來時還要暴躁。別說我揚胳膊嚇唬,就是真扇它的腦袋也無濟于事??∩朴謥砜戳藥状危土R開了,先罵三河馬,再就罵我,罵我是“白‘chi’包”,這讓我很沒有面子。
我下了狠心,也發(fā)了毒誓。不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就不吃飯。整整3天3宿我沒有離開馬廄一步,我一直盯著三河馬,愣是把一匹馬盯成了千軍萬馬。困了,我就在苜蓿垛上瞇一覺,醒來以后繼續(xù)觀察三河馬的動靜。廚房里的張姐同情我,偷偷地給我送飯,勸我趁俊善沒看見趕緊吃下去,“別亂打賭”,她扯著我的袖子輕聲勸,就像一匹性子綿軟的馬。張姐擔心我因嘴硬而餓死。我白了張姐一眼,我說張姐,你不知道我是一個男人嗎?還沒等我說出“男人一口唾沫一顆釘”的話,張姐就像瘋子一樣逃之夭夭。經過3天3宿的琢磨,我終于找到了三河馬鬧騰的原因,也找到了解決問題的辦法。這可不是吹牛,整個馬班,也就我懂馬的習性,換任何人都是白扯。我觀察到,問題就出在馬廄上,我們的馬廄建在廢棄的廠房里,有3層樓那么高。也就是說,我們的馬舍有墻卻沒有頂蓋。稍有點常識的人都應該知道,沒有頂蓋就等于是圈不是舍。有的馬能適應在圈里活動,有的馬就不適應。從這匹三河馬的角度去看,沒有加頂蓋就等于沒有安全感。我把我的判斷講給俊善聽,希望他能出點錢給馬舍加頂蓋??∩拼直┑卮驍嗔宋业脑?,他的臉更加陰郁,我知道他要開罵了,就趕緊捂著耳朵,一溜小跑回到馬廄。
馬班外響起了一陣刺耳的汽笛聲,我以為俊善回來了。我伸頭朝門口那邊望,就見張哥的越野車駛了進來。越野車一直開到馬廄門前停下。我趕緊放下手里的活兒迎了出去。張哥從車上下來,習慣性地坐在原木上。多日不見,張哥的鼻梁上架著一副漆黑的墨鏡,看著像一個盲人。我朝張哥笑了笑,張哥一動不動,我愈加懷疑他的眼睛盲了。我顫了聲地說,張哥。張哥扔給我一包香煙,香煙長了眼睛似地落入我的懷里。我長吁了一口氣,不用問,張哥的眼睛完好無損。張哥解釋說他忘了我還跟著俊善干,他以為我早就去了山頂上的那家馬班。我冷笑著說張哥你真是貴人多忘事。我指著山頂方向憤憤地說,給多少錢老子都不會去伺候那個王八蛋。張哥沒接我的茬兒,他又詢問馬班現在的情況,問還剩幾匹馬,問每個月的開資準時不準時。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不想讓俊善太沒面子,就裝出很輕松的腔調說,現在干什么都不容易,湊付著干吧。說這話的口吻和表情都是模仿俊善的,我感覺模仿得很到位。說老實話,我才不去考慮這些傷腦筋的問題吶,我的任務就是把馬養(yǎng)好,其他的不是我該操心的。張哥抽完了一支煙,扔掉煙蒂,開門見山地說,他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我配合。張哥不但加重了“配合”這個詞的聲音,還突然摘下墨鏡,我一把就見到了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
“如果不配合,張哥還得進去呆幾年。”張哥的喉結猛跳了一下,就像從高臺上突然栽了下來一樣,雖然我沒有聽到久久不散的慘叫聲,卻不由得連打了幾個寒顫。“你不想幫張哥忙嗎?你想讓張哥再進去遭罪嗎?”張哥的表情古怪,仿佛我身后有一條惡狗在盯著。我回頭望了一眼,身后是馬廄,根本就沒有惡狗。
“你別裝傻!”張哥撥了下我的腦袋,“我指的是頭蓋骨的事。”
“頭蓋骨?”
“你怎么能忘了?”張哥又撥了下我的腦袋,“你想把張哥送進去嗎?”
“我……”我怔怔地看著他,等著他繼續(xù)說下去,等著他把謎底揭開。很多年來,我早已習慣他這樣的狀況。張哥總是一驚一乍,就像前一次來找我的時候那樣先送給我一盒巧克力和一瓶酒,然后再告訴我他有了第二個兒子。當我向他道喜的時候,他竟然還哽咽了幾聲。我也不知道他是高興得哽咽還是悲傷得哽咽。我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張哥就是這樣的人,他在我面前始終要保持一種高高在上的態(tài)度。為了不讓我輕易猜出他的底牌,張哥就在我面前天上一腳地上一腳,時常說些讓我摸不著頭腦的話。
“20年前,一個風雨交加的黃昏?!?/span>
“20年前?”
“山洞、山洞里有一架尸骨?!?/span>
“山洞?一架尸骨?”
“你別裝傻,頭蓋骨!”張哥咬著牙說,“你要敢說不記得你就是個真傻子。”
說老實話,“頭蓋骨”這3個字如果拆開了說我是絕對不會在意的,就像馬班一天花銷多少錢關我屁事一樣。這3個字黏在一起,就起了威力,如同突然放了一掛鞭炮,震得我的腦袋嗡嗡地響,震得我的心怦怦亂跳?;秀遍g我就想起了一只狐貍,這只狐貍就守在洞口,死死地盯著我和張哥。我想起來了,進洞前,我跟著張哥在山里沒命地跑。我還是想不起來為什么要沒命地跑,我們跑著跑著,一頭就鉆進了山洞里。張哥突然像根木樁一樣立住了,他轉過來,臉朝著我,我能看見他的臉上寫著無數個驚嘆號。
洞口,一只狐貍緊盯著我們。
張哥低聲說,永德,咱倆可能要倒霉了。
我說,我不想倒霉。
我們就這么站著,誰都不敢亂動一下。張哥說,永德,跟我一起喊威武威武!張哥說他在一本書上看到狐貍怕人喊“威武威武”。書中寫著一只狐貍化成一個女人尾隨著一個書生,狐貍扮的女人就要下口咬死書生的時候,書生猛喊一聲“威武威武”,狐貍就被這句咒語嚇死了。
張哥說,一!二!三!
“威武威武!”
我倆的喊聲奇大,山洞里突然響起了一陣攝人心魄的回聲。一秒鐘不到,狐貍就沒了影子。就在我喊得起勁剎不住閘的時候,張哥一把掐住我的喉嚨,他讓我立即住嘴。張哥埋怨我喊得不齊!如果喊得齊,狐貍就會全身炸裂而死。張哥慢慢朝洞口挪動,我怕他被狐貍一口給吃掉,就一把拽住他的衣服,示意他不要冒險。張哥讓我別擔心,還說假如他被狐貍吃掉,讓我不必管他,只管喊‘威武威武’,只管往家里跑。張哥撿起一塊石頭,慢慢朝洞口走去,每邁出去一步都好像結結實實地踩在我的心上。
張哥靠近洞口,趴在地上匍匐前進。我眼看著他的大半個身子爬出洞,再伸腳猛蹬一下,張哥就脫離了我的視線。我被抽掉了筋骨,站也站不住,就癱坐在地上。我很害怕,也很悲傷,我只想哭,卻哭不出聲。我再一次后悔,后悔不該跟著張哥亂跑,本來,我在家里看漫畫書,還打算等楊猛下課后找他下幾盤棋。這時,張哥在樓下喊我,讓我送根繩子,我就稀里糊涂地下樓了。
張哥是遠近有名的野孩子,家長們都不讓跟他玩,都怕讓他給帶壞了。很不巧,有一天,我在街上迎面碰上了張哥。差不多擦肩而過的時候,張哥突然說你給我站住。我嚇得趕緊站住腳。張哥問我手里拿的是什么。我說是棋子兒。張哥問我是誰。我說我就是我。我說這話并不是要懟他,更不是要惹怒他,我只是萬分緊張的時候下意識地這么一說。張哥顯然被冒犯了,他抬手掄過來,還沒等我躲閃,張哥的手在我的臉上輕輕摸了一把。
張哥說,我知道你是誰。
張哥說,你爸姓于。
我連忙點頭。
張哥說,跟我混吧。
張哥說,我保證不會帶你走彎路。
彎路對應的是什么路我不懂,我只知道張哥說這話的時候態(tài)度極其誠懇,瞬間,我就被他的真誠俘虜了,就像一條狗被輕易地套上了繩子。我一度很后悔,如果當時再堅決一些,寧愿被打耳光也不跟他走,估計就不會有后來的災禍。我從小就懼怕災禍,從懂事起,我就聽說災禍就在肚子里存在,像種子一樣,只要溫度適宜,只要糞水適宜,遲早會長出來的。張哥摟著我的脖子,一邊走一邊說,永德,我會讓你越來越勇敢。這句話讓我忍不住掉下了眼淚。一直以來我因為矮小懦弱而常常挨揍。張哥絕對是一個高明的醫(yī)生,一句話就說明他把我的病癥摸得一清二楚。張哥拍著我的后腦勺,像歷經了風雨的大人一樣斷定:幾年后,我就會長成一個大個子,就會像男子漢一樣結實。
天就黑了。
我?guī)状蜗霙_出山洞,卻始終下不了決心。我擔心狐貍露出頭,我并不擔心狐貍化成女人咬死我,我只擔心狐貍什么都不變,就那樣直挺挺地在洞口處盯著我,或者瞅冷子沖進來,一把咬住我的喉嚨。我的腿軟得像面條,幾次奮力站起來卻總是站也站不住。我以為只是我的腿軟得像面條,沒想到我的身子也軟得像面條。多次反復后我的手觸到一個硬邦邦的棍子,我一把抓在手里,這是一根很合手的棍子。
我得出去。無論張哥是死是活,我都得出去。再等下去就是災難,狐貍隨時可以沖進來把我干掉。我舉著棍子慢慢朝洞口走,快到洞口時,我想趴下來,想匍匐前進。我蹲下來的時候聽到了輕微的鼾聲。我緊爬幾步,伸頭朝洞外看,看到了一個模糊的人影。如果不是事先聽到鼾聲,我準會朝影子狠狠砸下一棍子。我捅了一下影子,張哥醒了,一把抓住棍子,張哥尖聲問,這是什么?
我說,這是棍子!
一聲驚雷,一道閃電,狂風攜著暴雨突至。張哥逼我重新回到洞里。我不去,我寧愿在洞口挨雨澆,我怕進了洞以后又讓狐貍堵住去路。張哥狠狠地抽我的后腦勺,我只好朝洞里面跑,張哥跟在后面。我能聽出他鼻孔里的喘息越來越冷,起碼能有零下20度。
我問張哥,狐貍呢?
張哥說,狐貍可能藏在下山的路上。
這個答復讓我無比的絕望,可是,我還是哭不出聲來。張哥說,等天亮以后就會有辦法逃回去。他說他在書上看過,狐貍就怕陽光,陽光會像弓箭一樣刺瞎狐貍的眼睛。說話的時候張哥突然驚叫一聲,他指著地面說:骨頭!全是骨頭!我嚇得亂蹦亂跳,恨不能像蝙蝠那樣飛到半空中,張哥居然沒有害怕,他指著我咯咯地笑,洞里到處都是他的開心的笑聲。
我要嚇死了,我可能已經嚇死了,后來,人們說我和別人相比腦子里少一根弦,我一直不服,后來,就不在意了。追溯下來,即便真少一根弦,也是那時候在山洞里嚇丟的。
我記得很清楚,張哥說,不和你鬧了,咱們回家吧。
張哥的聲音冷颼颼的,起碼能有零下30度。張哥說,永德,我們一起喊“威武”。于是,我們就一起喊著“威武”往外走,我和張哥一前一后,踩著整齊的步伐朝洞口走去,我們順利地走出山洞,一路高聲喊著“威武”回到了小鎮(zhèn)。分手時,張哥叮囑我一定要保守秘密,回到家里就說迷路了,其他的什么都不能說。我問他為什么不能說,張哥說不能說就是不能說。張哥說男人不是女人,想做男子漢就得做到守口如瓶。
回到家,我便開始發(fā)燒,燒糊涂的時候可能說了不該說的話。我的胡話引起了人們的重視。先是班主任老師找我談話,問我骨頭是怎么回事。這個問題惹得我直翻白眼兒。風聲傳出去后,許多人都來問我骨頭是怎么回事。張哥找我,張哥揍了我?guī)兹?,還罵我不是一個守口如瓶的男人。
我說我確實什么都沒有說。
再后來,也許是過了一個月,也許是過了半年,反正我記不得了。警察把我從學校里帶走,往派出所走的路上,我的不自然的擺臂動作被人們看得清清楚楚,后來,人們總愿意模仿我的動作,每次模仿都會招來一片又一片的笑聲。兩個警察把我架到審訊室的門口,讓我扒著門縫朝里頭瞧。我一眼就瞧見了一個長得和所有人都不一樣的人,我被這個人嚇得差一點兒尿了褲子。警察貼著我的耳朵問,你認識他嗎?
我問警察,他是鬼嗎?
警察說,不是。
吃完了午飯,警察把我送回學校,還囑咐我要保密,無論誰來問都不要透露在派出所里看到的聽到的內容。警察確實經驗豐富,他們也確實料事如神。我剛被送回學校,便被一大群人死死圍堵住,他們都來問我在派出所里都說了什么。我緊閉著嘴,一個字都不說。有些人一直不死心,他們鍥而不舍地追問我。最執(zhí)著的是我的同學楊猛,他從11歲一直問到31歲。這期間,他沒有和我下過一盤棋。無論我怎么央求都沒有同意。楊猛說除非我能說去派出所都交代了什么,否則,他不會和一個包藏著禍心的人下棋。有幾次,我真的想和楊猛交出實底,我想告訴他在派出所里看到和聽到的秘密。尤其當年囑咐我不要亂說的警察死了以后,我就更沒有什么可顧忌的了。有一次,我拽著楊猛的胳膊,央求楊猛跟我下一盤棋。
楊猛說,我指定不會和你這樣的人下棋。
我說,楊猛,你知道有個長得像鬼一樣丑的人嗎?
楊猛說,滾蛋,誰有閑心聽你瞎白話。
楊猛頭也不回地走了,他錯失了一次機會,如果他不走,我肯定會一五一十地講出當年在派出所里見到和聽到的秘密。
“我?guī)?/span>人去抓的我弟,你說,我能是壞人嗎?”丑人說。
“你不要狡辯!”警察說。
“我沒有狡辯?!背笕苏f。
“你不是你,你才是你弟?!本煺f。
“我就是我,我不是我弟。”丑人直了聲地說。
后來,我被帶到了另外一間審訊室,我一直在哭,哭個沒完沒了。警察不停地撓頭,不停地呵斥我又不停地安撫我。最后,警察摟著我的肩膀把我送回了學校。后來,張哥也被警察帶走,警察也問了他一些問題。張哥是怎么回答的我不知道。有一天,張哥在樓道口堵住我,他一把摟住我的脖子。張哥問我都亂說了些什么。我說警察讓我看一個丑得不能再丑的人。
張哥說,這個我知道。
我說,警察說他不是他,警察說他是他弟。
張哥說,胡謅八扯!
張哥又說,他們就沒有問你頭蓋骨的事嗎?
我父母很是擔心,他們都想知道我到底犯了什么罪,他們卻不敢去派出所打聽。他們只會發(fā)瘋般地逼問我。我不說,他們就嚇唬我。只是,無論如何也沒從我嘴里摳出一個字。直到有一天,我在睡夢里開始說胡話,我苦難的日子才算到了頭。我一定說過在洞口遇見了狐貍,也許我把狐貍說成了野狗。總之,有一天,我媽不再逼我,她拿起一把菜刀堵在家門口,我媽發(fā)誓要和勾我魂魄的鬼呀怪呀狐貍呀拼爭到底。
人們說我變化驚人,突然間就長成了一個大小伙子,他們比劃著說我比以前能高出半個頭來。很多人不適應我的變化,甚至都不愿看我一眼。只有張哥一直跟著我,因為彼此心有靈犀,我們顯得比以前更加親密,這種親密關系一直保持到張哥結婚前的一天,那天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好得像一個人。
張哥坐在原木堆上,他死死地盯著馬廄里的三河馬,一根接著一根抽煙。他的拿煙姿勢說明了他有多么的緊張,張哥原來是10根手指,后來就少了一根,我問過他,他說是在“里頭”被人切掉的,后來又說是他打賭時自己切掉的。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少了一根食指的張哥竟然夾不住香煙,香煙幾次滑落下來。張哥扔掉煙蒂,緊盯著我的眼睛,他鄭重地囑咐我一旦有人問起頭蓋骨的事一定不要亂說一個字。我瞪大了眼睛問他頭蓋骨到底是怎么回事。張哥不耐煩地說,總之,你不要亂說一個字就行。在我的堅持下,張哥不情愿地透露了一些秘密,這回輪到我覺得張哥很傻很可笑。
曾經有兩個人,這兩個人是雙棒,他們的共同特點是長得奇丑無比。兩兄弟的眼睛都是豎著長的,一個在眉毛上面,一個在眉毛下面。他們的耳朵就像豬耳朵那樣招風,鼻子像豬鼻子那樣朝上撅著。兩兄弟生下來就被扔在通往南山的小路上,在他們奄奄一息的時候,被陵園里的看門人撿起撫養(yǎng)。看門人在陵園里開了好大一片地,種了些玉米,還種了些時令蔬菜。這些足夠他們一年一年地活下來。這哥倆越長越丑,還特別淘氣,經常把看門人嚇得睡不著覺。有人曾在山里聽到過驚悚的絕望的哭叫聲,斷定是看門人哭叫聲??撮T人輕易不敢讓他們外出見人,擔心會把外面的人嚇死。有一年秋天,陵園里的南瓜被人偷去不少,看門人氣得大病一場,這件事惹惱了丑人兄弟。其中一個丑人私自下山追查,他順著小路一直摸進街里,最終,還是被街里的人發(fā)現了。人們嚇得像一群炸了群的雞一樣亂飛亂跑。膽大的男人穩(wěn)住神,他們對丑人展開圍追堵截。這個丑人在另一個丑人的幫助下逃回山上。人們追到山上,堵住了陵園大門,朝陵園里扔鞭炮,還朝里頭扔了兩包糞便。
折騰了好久才收兵下山。
又有一年秋天,街上有個女人獨自去采山,去了就沒有回來。幾天以后,家里人上山找尋,找來找去,就發(fā)現了女人的蹤跡。家里人尋到山洞口,發(fā)現女人被囚禁在洞里。丑人守在洞口往外扔石頭,洞外的人朝里面扔石頭,還說捉住了丑人一定活剝了他的皮。另一個丑人從陵墓那邊過來,他阻止了早已亂了心智的人們。他向各位保證,一定會把無辜的女人從洞里帶出來。人們就相信了他的話,就放他進了山洞,人們威脅說,里頭的那個家伙不死也要剝他一層皮。半天后,丑人真的就把女人帶了出來。人們問,壞蛋呢?丑人說,對不起。人們說,趕緊交出來,不打死他也要剝他一層皮!丑人絮絮叨叨地說他兄弟倆不是壞人,丑人說話時低著頭,渾身發(fā)抖。人們說,你不要害怕,我們不會傷害一個好人,我們也絕不放過一個壞人。丑人說,我們都是好人。人們說,你不要亂說,我們的眼睛雪亮,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不容你來教我們。丑人哭了,他抖著肩膀抽泣,丑人哀求各位高抬貴手。丑人說他兄弟也沒怎么的,人們說,說這話你信嗎?把一個女人堵在山洞里好幾天,他能沒怎么的?丑人猛抬起頭,倔強地說,就是沒怎么的,不信,你們問他。丑人委屈地說他兄弟就是看了看女人的咂。人們的目光就像錐子一樣扎向女人,人們質問女人,就光看了咂嗎?女人低著頭不說話,她丈夫猛扇了幾巴掌。
女人說,他還一個勁兒地喊媽媽。
人們吼,胡說!
女人說,真的是這樣的,這兩天,他一直緊盯著俺的咂,一個勁兒地喊媽媽。
面對信誓旦旦的女人,人們無比地失望。他們對丑人說,無論怎么說,這就是耍流氓,非要剝他一層皮不可。丑人說,大爺大叔抬抬手吧,俺兄弟倆從下生就沒吃過咂,俺兄弟就想看看咂,就想知道咂長的啥樣。
人們說,耍流氓你還有理了!
丑人說,俺兄弟知道錯了。
人們說,知道錯了也不行。
“閉嘴吧,兄弟。”洞里的丑人開始哭泣,“閉嘴!閉嘴!閉嘴!”
當一輪明月升到山頂,兄弟倆就開始像野獸那樣嚎叫,一個在洞里嚎叫,一個在洞外嚎叫。
天亮后,洞里傳出一陣慘叫聲。
丑人的這段丑事隨之灰飛煙滅,可是,這又和頭蓋骨有什么關系呢?我想問一問張哥,想讓他說清楚,可是,我的目光和張哥的目光碰觸的時候,我忽然愣住了,一瞬間,我似乎看到了一張丑陋的臉。
“張哥,你是誰?”我驚愕地問,這時,這張臉又正常了,又變回了我熟悉的張哥的樣子,我懸著的心放松了下來,“張哥,你怎么會變了呢?”
“閉嘴!閉嘴!閉嘴!”張哥狂吼著,他戴上了墨鏡,一動不動地向著我,嘴里喃喃地說,“兄弟,千萬管好你的嘴,我不想進去……”
俊善打來電話,問我馬遛沒遛。我說這就去遛。俊善又問我后廚的張姐來沒來。我說我沒見到張姐??∩朴謫柺遣皇怯腥藖眈R班了。我說是。俊善問是不是姓張的來了。我說是。俊善說姓張的神神叨叨的,俊善說姓張的一定是沒按好心,俊善囑咐我,“無論他說什么你都別答應。”我看了張哥一眼,含糊其辭地嗯了一聲。接下來,俊善的一句話徹底惹翻了我,讓我改變了主意。俊善說你別“嗯啊地”瞎敷衍,我這是為了你好,姓張的滿嘴跑火車,你別讓他賣了還幫他數錢。我又“嗯”了一聲??∩坪莺莸亓R了句:
“白‘chi’包”這一句罵讓我從頭冷到腳。我憤怒地掛掉了電話。
“是俊善吧?”張哥問。
“嗯?!?/span>
“他欠你多少工資?”張哥問。
“不多?!?/span>
“你要小心他,欠你的工資拼了命也要拿回來。”張哥拍了下我的后腦勺,“這家伙屁股上插根尾巴就是猴,你別被他耍了?!?/span>
10點半鐘,張哥要走了,臨走的時候一再問我記住了沒有。我說我記住了。他問我記住了什么。我說小心俊善。張哥說,還有呢?我問還有什么?張哥拍了下我的后腦勺讓我千萬千萬不要說出頭蓋骨的事,刀架到脖子上也不能說。張哥還破天荒地向我鞠躬,還朝我拱手,說拜托了兄弟。張哥心事重重地上了車。我愣怔了好一會兒,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我就覺得我不是我,我是另外一個物件,一定是張哥他們把我送來送去的時候送錯了,把另外一個陌生的我送到了俊善這里,原來的那個我被他們弄丟了,不是嗎?我怎么就是想不起來頭蓋骨是怎么回事呢?我忽然想起來了,便急著說,張哥,你忘了什么?張哥說,我能忘什么?我學著他的樣子擺了下手,我說算了吧。張哥不放心地問,兄弟,你記住了嗎?我說我記住了。張哥問,你記住了什么?我說我確實記住了,因為你說的什么狗屁頭蓋骨我根本就不知道。張哥長噓一口氣,露出滿意的神色,張哥說,沒想到你一個傻子經受住了考驗。張哥說,兄弟,你果真守口如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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