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死了。她是我唯一的親人,她死了,從七樓跳下,趴在血泊中。她嘴里吐出一攤血,像一朵鮮紅的玫瑰。她的周身布滿血滴,成一朵朵鮮血梅花。
一位目擊者說,她走在小區(qū)里,聽見一聲叫喊,她循聲望去,一個白色的影子,在頭頂飛翔,天女一般,直到一聲巨響,她才知道,有人墜樓。
目擊者是一位老大媽,她一聲驚叫,暈死過去。
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沖出樓道,趴伏在姐姐的身上。他痛哭流涕,一邊抽打著自己的耳光,一邊抽泣著,麗麗,你為啥要跳樓?為什么?你叫我怎么活呀。你不同意就算了,沒人逼你,你何苦要跳樓……他哭著,也暈死過去。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民警趕赴過來。他們救活了大媽和那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姐姐死了。
我的天空塌下來。姐姐是我唯一的親人。我出生就沒見過我的母親。我的母親在生我時死去了,父親把我們撫養(yǎng)大。在我三歲時,父親曾經(jīng)給我們找了個后媽,后媽嫌我家窮,嫌我和姐姐是累贅。我六歲那年她離開了我們。我們住在一個煤礦城市,父親是一名合同制礦工。我們住在城郊。我讀高二那年,父親死了,是矽肺病。那年,姐姐是一名在校大學生。埋葬完父親后,姐姐就放棄了學業(yè)。我記得那天很冷,初冬灰暗的天空里飄揚著雪花。姐姐對我說,小弟,姐姐找到工作了,一份很好的工作。你要好好學習,姐姐給你洗衣,做飯,賺學費。我不同意,姐姐學習挺好,她愛學習,她應該讀書。她只要再堅持兩年,就能完成學業(yè)??山憬阏f,她堅持下去,沒有意義。她讀完大學,就是為了找個好工作,把日子過好,現(xiàn)在,她找到好工作了,能把日子過好了,干嗎不去工作。姐姐說,你看看這個家,小弟,我真的堅持不下去。如果我不去上班掙錢,不但我堅持不下去,你連高中的學業(yè),都難以完成。
我們住在棚戶區(qū),家徒四壁。我家有兩間房屋,燒著煤泥。一股煤煙味,嗆得我雙眼淌淚。姐姐拉起我的手。我們走出屋,走進院子里。院子很小,院里的枯草處,原本是兩畦菜地。父親在的時候,再忙,他也會伺弄這園子,為的是讓我們姐倆吃上新鮮蔬菜。父親病后,院子就荒蕪了。野草瘋長,但那幾朵野菊花,硬是從雜草旁鉆出來,頑強綻放,在冷的空氣里,散發(fā)出一股暗香。姐姐盯著那幾朵野菊花說,一切都會熬過去,一切都會好起來。
兩年后,因為動遷,我們由城郊住到城里,租房。我們生活的那片土地成為一片廢墟,只花了七天時間,而動遷新房卻遲遲沒有下來,這引起這個煤城的一片喧嘩,差點出了人命。傳言說,政府撥了款,批了地皮,但開發(fā)商卷款逃了,去了國外。政府便出面,蓋起了兩棟樓,說先讓一部分人住進去,然而,又有傳言,說這樓是豆腐渣工程,三級地震就會倒塌。人言可畏,那兩棟樓就那么空曠地立在那片廢墟的最北端,接下來想蓋的另幾棟樓,自然沒有蓋成。我和姐姐就在租房里,等待著我們的新房。
住到城里,我才知道,我其實挺喜歡那片棚戶區(qū),喜歡那個院落。那里的生活氣息,是那么濃烈。
我后來考上了大學。父親的死,還是影響了我。我原本有望考到京城,我只考了到了省城。姐姐依然留在煤城。起先,她偶爾出現(xiàn)在那支因棚戶區(qū)改造而上訪的隊伍里。后來,她不去了,她說耽誤時間,別人要上訪,就讓他們上訪去吧,她要掙錢,要供我上學。房子?政府早晚會給的!
每到月底,我回一次煤城,同姐姐見一面。姐姐說她工作挺好,工資不錯,供我上大學沒問題。我很高興。我?guī)状我剿龁挝蝗タ纯矗偸钦腋鞣N理由,拒絕了。她像是一個地下工作者,我也就不再追問。
有天晚上,我同姐姐在我們的出租屋里嘮嗑,姐姐的手機響了。她躲到自己的房間接的電話,之后,匆忙出去了。那天姐姐回來很晚,喝了很多酒,酒后還抽了幾支煙。屋子悶得狠。我打開窗。煤城的空氣很不好,煤煙味充塞口鼻,我感到窒息。我問姐姐,你怎么了?姐姐說沒事。第二天晚上,姐姐又出去了,她回來的時候,時鐘已指向第二天。姐姐又是一身酒味。我預感到什么。
我說,姐,這大學我不讀了,我早點回來掙錢。我要像爸那樣,當一名礦工。姐姐搖頭,擺手,說什么不讓我當?shù)V工。
礦工的后代,有幾個當?shù)V工的?砸鍋賣鐵也要把孩子供出去。當?shù)V工,不是被砸死,就是得肺病而死。姐姐說。
我哭了,哭得很傷心,幾乎是痛哭流涕。姐姐說,好吧,我跟你說了吧,我在歌廳上班,但是,小弟,你放心,姐姐只陪酒陪唱,姐姐賣藝,不賣身。
我擔心的事情終于成為事實。我想起死去的母親。父親告訴我,母親死去時,我的眼睛還未睜開,但總有一個慈祥的面容,以母親的形象出現(xiàn)在我的想象里,那個形象,有著姐姐的影子。現(xiàn)在,我想起因生我而死去的母親,繼而想起死去父親,想到姐姐,我覺得自己特別可憐。我又一次忍不住哭。我躲進我的房間,背著姐姐,淚痕滿面。
姐姐發(fā)現(xiàn)了我。她坐到我身邊。她也哭了。她說,小弟,你放心,姐姐是干凈的,姐姐掙的錢也是干凈的。你好好讀書,一定要完成學業(yè)。姐姐答應你,等你大學畢業(yè),找到工作,我就找個別的工作。
那個黎明好漫長。天亮了,我坐上火車,回到省城。我平時是晚上回校,但那天,我早早地離開了家。我走的時候,并未跟姐姐告別。她在她的房間里,可能是睡著了,也可能是裝睡,逃避,不想傷心別離。
我沒想到,這一去,竟然是永別。
我沒見到姐姐躺在血泊里的樣子。我回來時,她已在太平間。她身上蓋著白色的床單,像沉沉的睡去。我從來沒有認真地正視過姐姐,我總是用一種看待親人的眼光看她,從未把她當成一個女人看。原來姐姐是那么漂亮,她有著標準的鵝蛋型的臉。她是那么白凈,仙女般圣潔。
聽說人死了,最親的人是不懼怕的,痛苦遮掩了懼怕。我卻很害怕。我既痛苦,又害怕,眼前總會浮現(xiàn)姐姐躺在血泊中的幻影。就在這時候,那個伏在姐姐身上哭泣的三十多歲的男人,突然出現(xiàn)在我家門口。他說,我是你姐夫。我奇怪我在那種心境下,竟然聽出這個男人的聲音很有磁性,像播音員。那一刻,我還判斷他是一個細心的男人。他敲門聲很輕,而且在開門之前,先把聲音遞過來。他怕我害怕。
我開了門,這是我們第一次謀面。他伏在我姐姐身上痛哭的情形,我并未見,我是從小區(qū)別人的嘴里聽說。他們說,可憐那個男人,哭得那么傷心,都暈死過去了。他們說,那應該就是我姐姐的男朋友。不是男朋友,誰會哭得那么兇?
他是一個帥氣的男人,長得白,打扮也很體面,只是較之我姐姐,年齡大了點。不過,這已不重要了,姐姐死了。
我是你姐夫,他再次表明他的身份。
可是,我姐死了。
死了我也是你姐夫。他摟著我的肩,好像我們是一對好哥們。他說,以后,我供你上學,我負責你大學的學費和生活費。
我說,可是,我姐姐死了。我沒有姐姐了,你就不是我姐夫,我就沒有理由讓你供我上學。他說,一日夫妻白日恩,你姐姐雖然死了,但在死前的那個夜晚,她是幸福的,我們還做了愛。我有些不快,我姐死了,他竟然說做愛。但因為我的懼怕,我心理上原諒了他。他說,你姐的死,只是個意外。我們吵了架,你姐一時想不開,就跳樓了。錯在我,我有罪過。我們原本是要結婚的。我們婚房都選好了,就等我與我老婆離婚。你姐等不及了,逼我,我們發(fā)生了爭吵。
我回應著他。我說,啊。我的表現(xiàn)讓我自己都驚訝。此刻的我,竟然這么理智,冷靜。
我是特地來陪你的,他說。他的這句話讓我很感動。我孤立無援,哪怕是一根稻草,我也會抓得緊緊的,何況是一個大活人。
因為我害怕,我們睡在同一個房間,同一張床。我們一人一床被,但我能感受到他的存在,他的氣息。隨后的幾天,他帶我出去吃飯,他還給我買了兩身衣服,一套運動裝,一套西裝,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穿西裝。我從來沒有這么體面過。他沒有食言。他依然當我的姐夫,雖然我的姐姐已經(jīng)死了。
有一天,他對我說,人已經(jīng)死了,這是無法改變的,心寬為好。我說,是,人死不能復蘇,活著的人要好好活著。我很懂事地安慰著他。我這時想到了姐姐。天越來越?jīng)觯诒涞臍泝x館里,就蓋著一件薄床單,該有多冷。
姐夫明顯地憔悴了,目光偶爾有些茫然。他會在半夜里驚醒。我問他怎么了,他說夢見我姐姐了。他對我姐姐這份感情,讓我感動。他除了年齡比姐姐大,沒啥別的毛病,還會體貼人。我想,姐姐要是活著,該是多幸福啊。
那天天氣很好,姐夫開車帶我到郊區(qū)玩。那里有一個人工湖,湖邊種了很多樹和花草。那兒有幾棟樓,還沒完工,樓上勞作的工人像蜘蛛一樣,在半空緩慢地移動。小區(qū)未竣,綠化先行,這是開發(fā)商招攬客源一慣伎倆。湖上有人泛小舟,廣場上有孩子輪滑。人工湖連著一條溪流,獨木橋橫在溪流上,溪旁還有頑強開著的金黃色菊花。我的心陡然亮開。
姐夫告訴我,我們動遷的那棚戶區(qū),有一部分人將住在這里。我將在這里擁有一套90平米的房子。面朝湖水,春暖花開,姐夫說著,笑了,這是他數(shù)天來,難得的一次將笑容掛在臉上,但他很快收斂笑容。他說,可惜,你姐沒這個福氣。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跟他吵架。我有妻室,她知道,我也告訴她,我正準備同老婆離婚,她卻等不了,一氣之下,就走上了絕路。
走上絕路?我疑惑地望著姐夫。我其實不相信姐姐會死。只要我活著,她就不會死,我堅信這一點,可是,她死了。我不敢,也不愿往下想。姐夫接著說,你姐姐不容易,讓她早點火化吧,入土為安。我說,行。我覺得姐姐躺在那里很冷。
姐夫開車帶我去殯儀館。殯儀館的人說,姐姐被火化了。我問他們,為什么沒有通知我,姐姐火化,親人應該在身邊。我其實是嘴上說,我害怕,姐姐火化,我并不想在她身邊。殯儀館的人說,公安局的人來簽字讓火化的,他們說這個死去的女人,只有一個弟弟在外地讀書,別無親人?;鸹?,是征得她弟弟同意的。
我說,她不是一個女人,她還沒結婚,她是一個姑娘。我自己也說不清,我為什么要這么爭辯。我知道這樣的爭辯,對于死去的姐姐來說毫無意義。我看著這個讓我跟他叫姐夫的男人,長吁一口氣。我看見他輕松地微笑著,他的微笑竟然像冬日的陽光,不熱烈,卻有著一絲溫暖。
殯儀館把姐姐的骨灰盒遞給我們,我堅持要把她埋在父母身邊。姐夫說,我對不起你姐,我要給她買最好的墓地。他在公墓有朋友,很快就搞到了墓地,他埋葬了我的姐姐。從這一天起,我才覺得我與姐姐真正的陰陽兩隔。在此之前,我想姐姐時,腦子里浮現(xiàn)的情景,是姐姐靜靜地躺在白色的布單下,靜靜地沉睡。而從姐姐被埋葬的那一刻,我眼前就只有那塊冰冷的墓地。
我們回家,回到姐姐的出租屋。姐夫對我說,咱們搬到別處去住吧,你姐姐已入土為安。過幾天,你也該回到學校去學習了。死去的人死去了,這是事實?;钪娜耍煤没钪?,這是真理。
活著的人,要好好活著,這不是真理,是無奈之舉。一個人沒有理由沒有勇氣死去,就得活著。
我跟著這個讓我管他叫姐夫的人,來到一個全新的小區(qū)。這片新的居民小區(qū)名為陽光海岸,姐夫這套房子,臨水而立,叫威尼斯水城。多年前,這里還是一片露天煤礦,布滿大大小小的坑。后來煤掏空了,開發(fā)商把這些坑灌上水,在水邊建房。這個讓我跟他叫姐夫的人,把我?guī)У揭粋€陌生的住處,他說,這就是我準備與你姐結婚的新房,但你姐并沒來過。我倆先住著吧,等你的動遷房下來,裝修一下,你就可以住到那邊去。當然,我希望你大學畢業(yè)后,能留在省城。動遷房可以賣,可以出租。這些事,你不用操心,一切交給姐夫。
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意,鼻子酸酸的,差點落下淚來。我又想起姐姐,為她惋惜,這么好的姐夫,他卻沒這福份。姐姐死了,他對姐姐的弟弟我都這樣好,他該是多么愛姐姐。他是一個講感情的人。這么好的一個姐夫,姐姐居然沒有告訴我。看來,即便相依為命的兩個人,也有各自的秘密。
我突然對他與姐姐在一起的時光充滿好奇,他們在哪里認識的,怎么認識的,認識了多長時間?我想打探這個秘密,也能間接強調我和他關系。但我突然想到,姐姐生前是陪酒的,也許他知道,也許他不知道,姐姐或許瞞著他。我于是打消了這個念頭,避免與他聊姐姐。我用他安慰我的話來安慰我自己:死去的人已經(jīng)死了,活著的人,要好好活著。
是的,活著的人好好活著。我有這樣一個姐夫,他像親哥一樣照顧我,我才不至于舉目無親。我甚至想,即便有一天,我叫不成他姐夫了,我倒是可以改口叫他哥哥。溫暖干凈的房子和大小飯店里好吃的飯菜,轉移了我的視線。裝修華麗的新房,留給我的只有舒適,沒有恐懼,我?guī)缀鹾芸焱浟宋宜廊サ慕憬?。姐姐冰冷的沉睡的樣子,不再時刻跟著我。我與姐夫打得火熱。我甚至幾乎忘記我是一個在校學生。
那天上午,姐夫出去了,他說他新開了一家公司,要去打點。他讓我在家待著。姐夫走后不久,一個老人敲門而入。老人朝著我笑。他笑起來很慈祥,皺紋在眼角堆著,使他看上去更老。他說他是我姐夫家的鄰居,來我家借錘子,小釘錘。他說他家門壞了,需要修理。我想姐夫家應該沒有這樣的東西,但如果我一口回絕,就顯得不熱情。我就在屋子里找。
我找了一圈,沒找著。老人說,你看看床下,我家以前是有小錘的,就放在床下,前幾天讓人借去用,弄丟了。我們這個小區(qū)的人家,都會在床下放一只小錘,或者斧子,用來辟邪。
床下果然有一只小鐵錘。
老人慈眉善目。他笑,更顯慈祥。姐姐死后數(shù)天內,我接觸的人就是姐夫。姐夫上公司后,我就很寂寞。老人一出現(xiàn),我便對他有了好感。我問他要我?guī)兔Σ?,他說不用,要我?guī)兔Φ臅r候,他會告訴我。
老人還錘子的時候,我留他坐。他坐下了,同我聊起我的姐夫。他說,他同我姐夫很熟悉。他聊到我的姐。他問我姐的生日。我姐的生日是哪天,我不知道。我甚至很快忘記了她的忌日,需要回憶我哪天請假,才能推算出來。老人說,那你問問你姐夫吧,問問你姐姐哪天過生日,喜歡吃什么……他列了好幾個問題。老人讓我記住這些問題,然后問我姐夫。但老人說,要像聊天一樣問起,不能讓我姐夫知道是他讓我問的,也不能告訴姐夫他來過。我問為什么,老人說,我同你姐夫發(fā)生個口角,到現(xiàn)在我們見了面還不打招呼。你姐夫要知道我來過,會不高興。老人坦誠,我就和他做了朋友。我說,我替你說話,幫你們和好。他說,等一段時間再說,傷口的愈合,是需要時間的。他又說,你姐夫是個好人,只是有些脾氣。
臨出門,老人叮囑我,不要告訴姐夫他來過。我答應了他。
陽光暗下去的時候,姐夫回來了。他從飯店給我打了包,這樣我們晚上就不用出去。我照老人說的,像聊天似的,說到我的姐姐。我問姐姐的生日是哪天,平時最愛吃什么。姐姐陪酒時,最愛唱哪首歌,哪首歌唱得最好。他的臉色很不好看,多了一片蒼白。但他很快鎮(zhèn)靜下來,慢慢地讓自己的臉色,由蒼白恢復為正常的白。
他告訴我,姐姐最愛唱《天路》,他說姐姐嗓音高,又有感情,唱著唱著,就哭了。他覺得奇怪,一首《天路》,何以至此。
現(xiàn)在想來,都是預兆,姐夫說。
我流了淚,這份悲傷,我似乎不是因為姐姐的死,也不是因為我的孤獨。我說不清我為什么流淚,好像僅僅是為了流淚而流淚,好像姐姐死了,我隔一段時間,就應該流一次淚。姐夫說完姐姐唱歌的事,沒有回答我別的問題。他說,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活著的人,要好好活著,別沉浸在痛苦的回憶中,這樣對身體不好。姐夫安慰我的,還是那些話,他說著,也哭了。我知道,關于姐姐的話題,撩動了他的傷心處,我就不再問。老人來訪之事,我也沒告訴姐夫,我是一個守信用的人。既然他們倆有矛盾,我就替他們保守這個秘密。保守秘密,有時是一件痛苦的事,有時也很幸福。我堅守著這個秘密。我還背著姐夫,同這個老人來往。有幾次,姐夫出去了,我就給他發(fā)短信,讓他過來聊天。我喜歡他,他像慈父。我們很快成了忘年交。那天,他告訴我,說他那天不僅同我姐夫爭吵了,還打過架。我姐夫脖子和肩膀上,還有傷痕,是他的手指留下的,不信你仔細看。
我無法抵制內心強烈的好奇,偷看姐夫洗澡。我看到了傷疤,但他也發(fā)現(xiàn)了我偷看的眼睛。他驚訝于我是這樣一個人。自此,我們目光相撞,總免不了尷尬。
學校來電話,催我回去上課。元旦快到了,我想干脆元旦以后再去。我上的是建筑技術大學,專科。十天半月,并不影響我結業(yè)。
元旦前一天,我同姐夫正在堂屋里磕瓜子,喝茶,看球賽,突然聽見敲門聲。我打開門,是幾個警察。他們沖進來。帶頭的,竟然是我那個忘年交。他著一身警服,比先前的他顯得年輕威武。我心里一緊。我想起他與姐夫吵架斗嘴之事,但也不至于帶一幫警察來。我站起來,阻攔他們,他們沒理我,直奔姐夫而去。他們帶走了姐夫。他們說,姐夫涉嫌強奸殺人,逼良為娼,強迫他人賣淫等多種罪證。我腦子突然斷電,一下陷入黑暗之中。
他們走了,連同我的姐夫。我知道,姐姐沒了,姐夫不可能永遠是我的姐夫。但我沒想到,我這么快就失去了他。
老人留了下來。他脫去警服,還原成那個普通老頭的樣子。他把警服搭在沙發(fā)上,拉起我的手,要我坐在他身邊。我沒有。我就那么站著,凝視著他。他說,孩子,對不住了,我騙了你。我并不是你姐夫的鄰居,我是一個面臨退休的老警察。我裝扮成你姐夫的鄰居,是辦案的需要。
我凝望著老人,像面臨一個夢境。以前在電影里才能發(fā)生的事,竟然發(fā)生在我的眼前,這么真切。我跌坐在沙發(fā)上。
老人給我講述著我姐夫的故事,他說我的姐夫不是我想象的那么好,他是一個壞人,一個罪犯。
老人告訴我,姐姐或許不是自殺,也許是被人推下樓的,這個人,應該就是我這個所謂的姐夫。老人說,姐姐和姐夫是在歌廳認識的,認識的時間并不長。姐姐的美麗打動了他,他就追求姐姐。他要是真的追求姐姐,也無可厚非,年齡問題在這個社會早已不是問題。他竟然把我姐姐當成掙錢的工具。他以交女友的名義,結識了姐姐,很快又把姐姐介紹給煤城東山鎮(zhèn)的鎮(zhèn)長。鎮(zhèn)長參與開發(fā),陽光海岸威尼斯水城的項目就有他的股份。姐夫逼著姐姐陪鎮(zhèn)長幾個晚上,就能得到一套住房。姐姐不同意。姐姐說她還從未碰過男人,讓她去陪那個禿頭扁腦的東西,除非讓她死。姐姐說,我只陪唱陪酒,不陪睡!那個讓我叫他姐夫的人說,只是個玩笑而已。他穩(wěn)住了姐姐。
姐夫在某個夜晚,去了歌廳。作為客人,歌廳招待了他。夜很晚,他送姐姐回家。姐夫再次談到讓姐姐陪鎮(zhèn)長,姐姐堅決不從。他認為姐姐這么矜持,完全是因為姐姐是個處女。他要破了姐姐。那天晚上,他強暴了姐姐。他以為那樣姐姐就從了,哪知姐姐那么剛烈。
這是老人對我的敘述,他說是姐夫的供詞,但并不全面。他還談到了姐夫身上我看到的傷疤,說那是姐夫與我姐姐打斗時留下的。他還談到他借去用的那把小錘。
姐姐死去的那天清晨,民警們的確在姐姐的體內發(fā)現(xiàn)了精液。DNA對比,與姐夫的相符,姐夫也完全承認,但他說他同姐姐是情人之間的正常做愛,而不是強暴。他說,我們處對象,當然要做愛。我們不戴安全套,她體內當然有我的精液。
我心里很痛,像刀割。他們說著我死去的姐姐時,竟然說著姐夫的精液。我不想聽。老人說了很多。他說,我的姐姐并未火化。我姐姐火化,完全是謊言,姐姐依然在殯儀館里。他們在姐姐的肚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枚紐扣,那是姐夫西服上的。那是姐姐與姐夫打斗時,姐姐扯下來。她知道她打不過他,她要死了,臨死前,留下的證據(jù)。她怕證據(jù)丟失,就吞進肚子里。民警之所以按兵不動,當時沒有急著審問姐夫,就是想得到更多的證據(jù),想挖出另一件逼良為娼,逼人賣淫的案子。
他們說著姐夫的罪狀,或者說證據(jù),說著姐夫床下的鐵錘,說著姐姐體內的精液。我腦子里空空的,并未聽出個所以然。我心里也空,姐夫也沒了,我現(xiàn)在真的是孑然一身。
老人說,我姐姐很可能不是跳樓,可能是被人推下窗去的。我姐夫強奸了她。他以為姐姐就從了,沒想到姐姐不從,甚至說要告發(fā)她的話,于是,他就把姐姐強行推下樓的,推出去之前,他動用了錘子,以便讓姐姐閉嘴。當然,這是推測,還需要最后的證據(jù)。
姐夫留給我的印象太好了,以至我不相信這樣的猜測。但老人堅持說,姐夫就是這樣掙錢的,他逼著另幾個女性賣淫,或是給別人當小三,做性交易,從中賺錢。
你是大學生,一直在校園,對社會缺乏了解,但你要相信法律,相信證據(jù)。我偽裝成你姐夫的鄰居,與你交往,其實是找證據(jù),找到更多的證據(jù),老人說。
我望著老人,心里不快。他說著他得到的證據(jù),比如我姐夫,與我姐姐都快談婚論嫁了,卻不知道姐姐的生日,喜好,對我姐姐那么陌生,這是不正常的。他說著這些證據(jù),這些從我嘴里得到的證據(jù)。他的確騙了我。但他不管我的感受,一味地說著我的姐夫。他說我姐夫就是一個皮條客,但隱藏很深。老民警在姐夫的家,發(fā)現(xiàn)了搖頭丸。他經(jīng)常通過交友的方式,認識一些美女,然后,引透,逼迫這些女人去陪官員、老板。有的女人不從,他就強奸她,或在給她們的飲料里放毒品。沾上毒品,就由不得她們了。他涉嫌強奸殺人。至少是他導致你姐姐的死。我們在你姐姐的體內,發(fā)現(xiàn)了他的精液。精液,他們再次說到精液,說到DNA。他們說,億萬已經(jīng)死去的不再游動的小蝌蚪,的確是你姐夫的。
老人再次在我面前,談論我死去的姐姐,談論我姐夫的精液,他是想讓我明白他的推斷。我真想哭,但這次,我沒有淚,我只是覺得空虛、難受。我知道,我的生活,真的陷入了無邊的黑暗。
我問老人?他真要是殺了人,為何不逃?老人說,這正是他的高明之處,天網(wǎng)恢恢,他知道他逃不了。他一逃,反而暴露他是兇手。他留下來,裝作是一件普通的家庭糾紛。他的戲演得很好,但是,群眾的眼晴是雪亮的,我們民警的眼里揉不得沙子。
我說,那么,錘子呢?既然是兇器,他為何要留在床下。
老人說,這一點我也不理解。老人伸出一只手,搭在我的肩頭。他是在安慰我。他告訴我,姐姐的尸首暫時還不能火化,什么時候可以了,他會通知我。
老人對我說了句對不起,說他不該騙我,沒跟我說實話,謊稱是姐夫的鄰居,但這是沒辦法的事。是以前,我們直接就把你姐夫逮起來審迅,現(xiàn)在不一樣了,上級要求我們要理智辦案,溫和辦案。民警封了姐夫的房子,那是鎮(zhèn)長給他的,他拉皮條得的回扣。現(xiàn)在,我無處可去,老人要帶我到他家去。他說,你就住到我家吧。我女兒在公安大學讀書,很少回來,你正好住她的房間。我沒有去。我在元旦前的那天,去了省城。別的同學離?;丶疫^元旦,我卻奔赴學校。老民警執(zhí)意送我到車站。他讓我過春節(jié)到他家,同他們一起吃餃子。他說著,遞給我一張紙條,我接了,但沒打開看。我把它放進口袋。我知道,那上面是地址,還有他的電話。
我問,他會被槍斃嗎?
很可能會,老民警說。
一切都會熬過去,一切都會好起來,沉默片刻,他說。他說的話,竟然與那年姐姐的話如出一轍。
我要走了,我回望陽光海岸,我凝視著威尼斯水城。幾乎是一夜之間,環(huán)繞小區(qū)的水全沒了,亭臺樓榭和那幾幢高樓,立在一片廢墟上。煤塵覆蓋的地基和干涸的人造湖底,坑坑洼洼,包裹在油亮的潮濕的煤塵里,像遠古留下的火山巖。它們托起這現(xiàn)代化的樓房。這穿越的畫面,讓我瀕臨崩潰。
我說,怎么回事,前幾天,威尼斯水城還是泡在水里的啊。老民警說,這是個缺水的城市,樓盤不好賣,開發(fā)商就打起海岸和水城的招牌,現(xiàn)在,最后一批房子售出去了,開發(fā)商也就不再往這里灌水了,遠處的地下水,費用太高。這水城下面是干枯的礦井,像漏斗,水一夜就沒了。
無邊的失落將我包裹。我住進水城后,我以為這里自此是我新的家。
列車啟動,夜降臨。列車在黑暗中穿行。無垠的黑暗里,我眼前浮現(xiàn)出一張臉,他竟然不是我的姐姐,而是那個讓我叫他姐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