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來個撲克游戲。”達倫站了起來,然后令人不敢相信地擠到了前面,亮出了一副撲克。有幾個人垂下下巴盯著他。伯納副會長提醒他今天不是表演日,欠起的屁股遲遲不甘心落下。
“只是個簡單的演示,免得大家坐在下面犯困。”達倫邊說邊凌空洗著牌,語速極快?!笆紫任視堃粋€觀眾配合,表演一出簡單的猜牌?!彼涯歉迸平唤o近前的人,正是擬定表演穿墻術的魔術師,可他旁邊那個嗓門更大的同伴把牌接了過去。
“不必了?!蹦峭榘雅拼нM衣兜,從自己的一個小皮箱里拿出另一副撲克遞過去,“我這兒正巧有一副洗好的?!?/div>
達倫與對方對視了一下,笑笑接過牌?!昂冒??!彼S意將牌切起一疊,把一張梅花五亮給了眾人,“我沒有看到這張牌,而大家看清了,是吧。”
他合攏兩疊撲克,要近處的另一個人反復洗牌,讓那張牌消匿形跡。然后他把牌亮開鋪上了安提洛會長的桌面,自己竟然坐上了桌角,凝神從紅黑間雜的弧形牌龍里尋找特別的一張,稍后搖搖頭,又把所有牌背反過去,抹成一排單調的淺藍色,俯下頭仿佛要改用嗅覺辨認。過程簡單,反而引起同行們的一點好奇,況且那是一副被換過的牌。
很快達倫直起身,伸出一根手指慢慢推出桌面牌龍中的一張。
“行了!到此為止吧!”大嗓門高聲喊道,他也站了起來,靠近達倫并面向眾人,“我看得很清楚,達倫先生的確沒機會做什么手腳,但他早就看了牌——他在把兩手的牌合攏時有意碼得不整齊,趁機偷看了那張牌的牌角。大家很難想到,因為這是五歲小孩子才會用的伎倆——我沒說錯吧,達倫先生?后來在桌面上,你只是扣牌之前記住了那張梅花五在牌龍里的位置而已。這樣表演能愚弄的人只有自己。”他毫無同情心地隨手翻開了那張達倫找出的撲克牌。
不少人站起來看那張被仰摔在桌面上的牌,當然包括普約爾的侄子。大嗓門則無辜地面對著一張紅心九。
“就是這樣?!苯o足大家時間探看,達倫跳下桌角,恢復了言語的輕快。“到時我會在更有噱頭的撲克把戲中成功一兩次,再這樣失敗一次。觀眾會像你們一樣失望,我也會表現(xiàn)出十足的尷尬和沮喪。信不信由你,我在臺上的表情控制是頂級水平的。”達倫摟了摟大嗓門的肩膀,像是要與他分享什么樂事?!拔覍㈦y為情地宣布表演失敗了,并聲稱為了能走下舞臺,請求觀眾允許我唱一首歌,一首他們想聽到的任何歌曲……”
“達倫先生,你到底在干什么?”安提洛會長已經很不高興了。
“噓——到時我只要能讓觀眾安靜一小會兒就能完成節(jié)目。舞臺伴奏響起時,所有觀眾會發(fā)現(xiàn),我要唱的正是他們每個人剛剛默想到的同一首歌曲……”達倫的眼睛亮晶晶的,含著一種恒定的力量,“怎么樣,很美妙吧?”
達倫保留著笑容又問了一次。會員們漸次坐回原位,除了幾聲悶悶的笑和表達疲勞的嘆氣聲,許久沒有回答或者詰問的聲音。讓人重新整理了桌面之后,伯納借著這種氛圍很輕松地恢復了會議的秩序。普約爾看著達倫孤單地回到自己的位置,達倫頭腦里似乎回響著什么愉快的對話,把放在座位上那本書又放在腿上。斜斜的日光從窗子射進室內,那本書的封皮時而隨弱小的氣流微微顫動,上面的文字像是“光和聲的波動與感知閾限”或者近似的什么枯燥書名。
經歷了一些干擾,最后一個節(jié)目《炸彈逃生》的討論開始了。安提洛會長剛剛的不快令他的發(fā)言更加嚴正。但對節(jié)目的熟悉使他放松下來。這是個穩(wěn)妥的選擇,相較于《水箱逃脫》中冒窒息和顱壓躥升的風險,《炸彈逃生》的魔術師會舒服得多,實際上將在長引信剛剛被點燃時就悄然脫出枷鎖離開箱子,而后旁觀箱體爆破和觀眾驚嘩。而且安提洛會長和協(xié)會重要成員們對于節(jié)目的修改也形成了相對清晰的思路——魔術師,也就是安提洛會長,將不會從后臺暗暗跑到二樓側面的露臺展示夸張的移位,而會在炸響后從舞臺上空被緩緩放落,與點燃引信的助手搭著肩膀向觀眾致意,以免觀眾鼓掌時那位助手受到冷落。除非奧伯倫先生不愿上臺點火。
目前的安排僅存的弱點就是觀眾看到本應粉身碎骨的魔術師時不需扭動脖子望向側面,驚訝感會有限一些而已,因而該想法成形并取得大家的認可并不困難。另外一點也只是安提洛會長脫身后需要在幕后跑得更快一些去踏上幕布上方的升降板,然后抑制氣喘擺好微笑。
“無論如何,請所有參演者和臺下的會員記住,這是十幾年來奧伯倫先生第一次造訪洛丁城?!辈{副會長希望在會議結束前盡多強調這一點。
“也被希望是最后一次,是嗎?”普約爾的侄子問普約爾,樣子已經有點老道有點慵懶了。
“當然了。被多數(shù)人希望,包括舞臺管理員?,F(xiàn)在那塊幕布上的灰塵恐怕已經讓它分量加倍了吧?!?/div>
安提洛會長周到地提醒到時燈光要照顧到奧伯倫先生在臺下和臺上的具體位置?!按蠹視賱谝恍吘顾钱斕煳覀冃枰怪_心的惟一一個人?!彼醭鲆豢跉猓薪Y束意味地環(huán)視與會者們。
“惟一一個人?”達倫說著,挺起了上身,“既然是這樣,我有一個新的想法……”
安提洛會長的疲喪在眼仁深處流動。會員們不得不再次觀望達倫。
普約爾用手蹭了蹭鼻翼,以掩飾他臉上的一點得意,讓侄子把耳朵湊過去?!拔艺f過什么來著?達倫果然不是個安穩(wěn)的人,對吧?我有朋友對他有所了解?!?/div>
似乎達倫被腦子里正在生長的主意所搔癢,雖然這次沒有走上前去,他仍興奮地原地站了起來。
“我是說,如果說奧布萊……”被幾乎所有人指正后,他還是情緒飽滿,“對不起——如果奧伯倫先生是惟一重要的人,我們?yōu)槭裁床蛔屗_心一點?可能他已經很久沒盡情地做過什么了。我想我們可以讓他做主角,鉆進帶炸彈的箱子……”
“達倫先生,你每天用奧伯倫先生的錢生活,現(xiàn)在你覺得讓他為你賣力表演才更公平是嗎?”伯納質問。
“我打賭他從箱子里出來后……不會想到公平的問題……”達倫聲色并茂,魯莽地把大家拉進了他設想的情境。他所站立的位置顯得不那么偏狹了。
照達倫的說法,他會為這個節(jié)目的新版本做一些前期準備,但不會麻煩別人。大家只要照常預備《炸彈逃生》的那些道具就可以了。當然,魔術師的服裝和綁縛身體的枷鎖要適合奧伯倫先生的身材。當天奧伯倫先生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套上枷鎖,并遵循事先的指導環(huán)抱雙臂假裝被數(shù)條皮帶綁死,然后在助手們的陪襯下鉆進終將支離破碎的箱子??吹较渥永餅樗藕玫闹址b,奧伯倫先生會安下心來。被告知了這種節(jié)目的冗長歷史后誰還會過于緊張呢?
安提洛會長將作為助手點燃箱子正面露出的長長的引信,它燃得不算快但火光四濺。隨便哪幾個女孩在周圍舞蹈都行。箱里的奧伯倫先生不會忘記他該用這段時間擺脫虛假的捆綁和枷鎖,并套上那套和箱外幾個助手穿的一模一樣的服裝,再拉開箱子背面隱蔽出口的插銷鉆出箱子,混入助手群,稍后與他們一起撤到后臺。至于怎樣從后臺邊脫掉助手服裝邊快速跑到二樓側面的露臺等待炸響后亮相,只需要幕后人員簡單的幫助即可。
“也許奧伯倫先生會擔心如何打開箱子的出口,但我會向他發(fā)誓那絕對能被兩根手指弄妥,就像從煙盒里抽出一根香煙?!?/div>
按照學會的技巧,奧伯倫先生會巧妙地解開一根皮帶,他干的配得上給自己的微笑。不給人愉悅的機會未免太不近人情了。是在解第二根或第三根皮帶時奧伯倫先生才會發(fā)現(xiàn)問題。只不過是一個鐵扣卡住了,人們會體諒一些小差池。上臺前他知道一名叫達倫的助手為了加固鐵扣的根部,把什么東西重新焊接了。他認得這個鐵扣……半分鐘之后,他會覺得引信燃燒的聲音越來越真切,而他自己的狀況也并非毫無改變,由于試過幾次用頭弄開插銷,他的汗水幾乎濕透了衣服。外面的強大音樂足夠掩蓋他的叫聲。好在他終會看見那個叫達倫的從外面破壞了暗門,打開箱子背面的出口。達倫向里看一眼后,會低吼著命令他馬上出來。但枷鎖和鐵扣又卡在出口的窄小邊沿。達倫將英雄式地當即扯開奧伯倫先生貼身的衣服,使他像蛻皮一樣光潔地從出口脫身,留在箱子里的衣物中軟質的內衣翻在外層。
“這樣,奧伯倫先生回到舞臺的地板上,就以其本來的白花花的全貌面對臺下的觀眾,以及隨他而來的攝像機了……”
“散會,散會!”伯納揮著手喊??蛇@時會員們似乎延長了耐心,沒有人率先起身離場。安提洛會長需要保持一如既往的風度,便示意伯納暫忍一時。
普約爾的侄子笑著對叔叔說:“天哪,你居然告訴我你們的團體沒有多大意思?!?/div>
“我有時會忘了達倫是我們的會員?!逼占s爾說,“不過這次他的想法也許不算太瘋狂,至少不會讓他像若干年前那樣被一個什么夫人起訴。為這種事告他,那個奧伯倫先生丟不起人?!?/div>
達倫稍作喘息接著說:“不用擔心,觀眾看到的仍是一場魔術,雖然缺少創(chuàng)建。而奧伯倫先生也會感受到一場,另一場?!?/div>
達倫選用的炸彈引信不僅長得招搖,而且尾端會燃燒得很慢,也許奧伯倫先生在臺上捂著胯間時會含住眼淚,發(fā)現(xiàn)觀眾只盯著箱子,從未被他的身體分神。無論如何,在闊大的舞臺上奧伯倫先生將不甚矯健地向后臺奔跑,多年來他或許很少擁有這樣明確的需求。助手達倫將就在他跑去的方向,看似出于補償,達倫會把一條絨布圍裙拋向奧伯倫先生,后者會艱難地選擇讓手暫時離開胯間去凌空抓接。但絨布圍裙與奧伯倫先生交疊一瞬,便將像未遇阻礙一樣落在他身后的地上。奧伯倫先生應該察覺到它或者自己像一團煙霧被對方穿越了。
“……奧伯倫先生在那段時間是不存在的。在臺上各處的鏡面里都找不到他的映像。如果他事后好好查看從觀眾角度拍攝的節(jié)目錄像,就會相信觀眾只看到了一出平常而順利的‘炸彈逃生’表演,沒見到任何一個裸體肥佬?!?/div>
在炸彈爆出巨響煙霧騰起的同時,奧伯倫先生倉促中會跌進一個浴缸,在濃密的沐浴泡沫里找回真實存在的感覺。兩個女孩將把浴缸推回舞臺中央,并告訴他表現(xiàn)得得意點。觀眾為他們眼中的變幻送上密集的掌聲,這多半會讓泡沫間懵懂的奧伯倫先生轉而相信自己真的完成了什么,將領一樣揮手回應。
“這樣節(jié)目完成,奧伯倫先生也得到了他所喜歡的。”達倫說完,才換了一個站姿,等待著聽到些什么。
“哇噢——”人群中普約爾的侄子發(fā)出了幼稚的聲音,缺少陪襯。
確認過場面大體是安靜的,安提洛會長開了口:“達倫先生,我們將進行的是正式而隆重的魔術年會演出,顯然不適合插入什么惡作劇?!?/div>
“但我腦子里的都是徹頭徹尾的魔術。”達倫直視著安提洛會長說。
“讓我作為協(xié)會的操持者把事情說清楚,好嗎?達倫先生,不管你有多不在乎大家是否敬重你,接待奧伯倫先生的年會都同樣至關緊要,像其他所有人所認識到的那樣,牽涉協(xié)會的命運。我們剛才已經得出了結論,節(jié)目表已經敲定了?!卑蔡崧鍟L的語氣不容置疑。
達倫想了想,怪笑了出來,“敲定了?我還沒聽出我該做什么呢?!?/div>
伯納替安提洛會長說:“你不在演員名單里。怎么不好好練習一下在臺下鼓掌呢?”
“……那么我也不記得前幾年見過協(xié)會的年會,今年坐在臺下,我只能和奧伯倫先生聊聊我們的演出機會有多珍貴了。希望他想到的是生機勃勃的登臺競爭?!边_倫仍然盯著安提洛會長。
安提洛會長揉搓面部的同時閉起了眼睛,許久后重新睜開,平復了氣息對大家說:“達倫先生加入第五個節(jié)目,擔任有表演任務的助手。”
主演第五個節(jié)目《笨拙服務生》的魔術師向身邊的人確認被提到的是不是他的節(jié)目?!氨孔痉丈卑才旁谝粋€陰森的節(jié)目之后,試圖用滑稽讓觀眾輕松起來,好多小玩意兒都會被變成其他不合用的東西,比如某種蔬菜變成籃球、奶酪變成拖鞋。節(jié)目組還想去前排借用奧伯倫先生的帽子,以求更好的氛圍。
安提洛會長接著說:“奧伯倫先生的帽子被變成花邊盤子后,達倫先生負責去交還給奧伯倫先生,并在交出之前把它變回帽子。如果奧伯倫先生身邊坐著一位女士的話,還要從帽子里變出一枝花。至于是由奧伯倫先生本人還是達倫先生把花送給女士,最好觀察奧伯倫先生的臉色行事?!笨磥碜詈笠粋€安排終于做好了。
“哦,不……”普約爾小聲說,就像看見一出戲劇里孩子們向巫師問了路。
“什么?”達倫褪去了臉上的笑意,“要我去變出帽子和花?”
“花只是備用的。請放心,為了演出的完美,協(xié)會會提供最便利的道具服裝和足夠的彩排機會。表演者只需要專心練習?!辈{告訴達倫。見安提洛會長起身準備離開了,他帶著更多權威宣布了散會。
室內的人群終于向外蠕動了,小弗格森等魔術師帶著助手先后出了門。安提洛會長是從離他座位很近的小門走的,內維爾循著他的蹤跡,像是要追過去說什么。不管怎么說,小型鳥類至少不會惹人討厭吧。
達倫幾乎還站在原地,似乎被身邊的人所阻礙,又像是在回味著什么?!昂冒 彼约汗緡?,“好吧?!?/div>
普約爾出門前看了達倫一眼。在走廊里,會員們拉大了間距。普約爾的侄子問:“最后一個問題——關于達倫以前的事,那個什么夫人為什么要起訴他?當時什么把她激怒了?”
“當時她并不憤怒。這事的細情在洛丁城還沒傳開——達倫把她從前排請到臺上,讓她從在場所有人中找出妖孽。那位夫人一度覺得既幸運又刺激,聽從了達倫所有的指導。我不知道她搜尋的過程??傊谒卮疬_倫一句問話時,近處的觀眾都驚呼起來,有的還極力向后躲避,因為他們看見那位夫人嘴里動著的不是有教養(yǎng)的粉嫩舌頭,而是濃黑粗大又分叉的蛇信子。然后達倫說要幫助她,就拉住那條活潑的蛇信子,不斷向外扯……那位夫人昏厥前親眼看見達倫從她嘴里拉扯出一條一人多長的金環(huán)蛇,蛇身還沾滿自己的涎水?!?/div>
“天哪,看來她需要多花一點時間來恢復開口指控別人的能力了。”
“據(jù)說是幾周之后,但現(xiàn)場是立即就亂了。對了,剛才散會時你注意到達倫的樣子了嗎?我好像聞到了相同的熱鬧氣息,呵呵?!?/div>
“……你是說達倫會利用這次表演的機會故技重施?”普約爾的侄子瞪出更多眼白,“真夠可怕的,你可別讓我錯過!”
“故技重施倒不會,據(jù)我所知,達倫已經被禁止帶蛇登臺了?!边@話讓小伙子一時脖頸松軟神情失望。兩人已經來到室外,吸入了涼爽的空氣。舞臺方向的光線使望過去的普約爾眼神活潑?!岸衣犝f他在臺上從來沒有做過重復的表演。這樣情況就會更有趣了,誰知道達倫到時到底會對奧伯倫先生做些什么呢!依脾性,他多半看膩了別人只是昏厥——可憐的安提洛會長,我打賭那時他一定會發(fā)現(xiàn)自己更喜歡達倫之前的所有提議?!?/div>